《之一》

那年他十八,專三,唸建築,功課其實很重,卻是不正經,常去彈子房撞球,和同學窩在廁所裡play一管煙、打麻將;有時心血來潮,背個畫板晃到植物園,學張杰,畫俗不可耐的水墨荷花;看鄉土文學,陳鼓應和余光中的情色論戰。日子過得沒有一絲目的,隨性潑灑,滿地都是琉璃,映著光,無所謂收拾。

年輕嘛,誰會想去了解浮士德那老傢伙的憂慮、異鄉人、野鴿子的黃昏,什麼地糧不地糧的,倒是她,令人討厭地,常存在心——

她的黃棉襖,掛在嘴上的笑,每個月一次,讓她全身虛弱,趴在桌上的經痛。

他有時想,當年他們間發生的到底是哪一種感情,是愛情,或只是少年維特的一場小感冒。燒退了,什麼也不是,他們畢竟沒有在一起。可是,這一切卻又那麼鮮明。

什麼是一輩子?永遠在一起?三年?抑或是之後戲劇性的不期而遇?

他到現在仍然記得,她給他看的一首詩:

我心中有你

你心中有無我

這可愛的謎啊

若你有我

那是愛

若你無我

那是緣

夏日午後,空盪的教室剩下他們兩個人,他望著開心又有些嬌羞的她,睫毛在風裡搧啊搧,心裡一陣牽動,卻是說不出話來,不敢問。那,是寫給他的嗎?她的第一首詩,她的心裡原來有他,只是和他一樣不敢確定?多年以後,他再和她相遇,百貨公司裡,午後的陽光昏昏黃黃,玻璃磚牆反映她的臉,依舊細緻如玉,只是她的身邊多了一個穿唐衫的男人,原來,那只是自己多情,她的心裡早就有了人,卻不動聲色。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

她大他一歲,外省人,瓜子臉描著清秀,皮膚很白,有時穿便服去學校,冬天裡,一身鵝黃色的棉襖襯著她,遠遠的就聞到書卷味。她的素描很好,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家是書香世家。有一陣子她常生病,為了功課進度,他去她家,過橋,經過一潭湖水,眷村裡曲折的巷弄,他哥哥的二胡總是先低聲地迎了過來。她們家灰色矮牆鑲著鮮明的紅門,有些樹葉探出牆,她梳著辮子,一口白牙,笑臉接他進去。小院落裡有花,客廳白牆上掛著她哥和姐的字畫,她媽雖說見面時穿著平常,卻是一臉雍容,高貴的氣質怎麼遮掩都遮掩不住,沒見著她父親,聽說是飛將軍,好人家的女兒,而當時他是怎樣也沒去想,他和她到底配不配,只覺得性情相近,兩人喜歡,應該天長地久,永遠在一起。

她和他在一起,也是因為他的畫,他的喜愛文學。記得第一堂素描課,她遠遠地從靠牆的位置望見他的畫,竟狠命地把它搶去,帶點霸道卻又欣賞地看著。他的畫其實不像她的專業訓練,是一個人自己看書學的,窮苦人家,爸媽不識字,只能自己看書摸索,雖是臨摹,卻也有七、八分,讓人心動。

自此,他和她常在一起,畫畫、談文學,聊些有的沒的,下了課,他去車房牽了腳踏車,慢慢陪她去車站,送她回家。兩人像是很親近,其實,他連她的小指頭都沒勾過,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沒有誓約,一切才這麼不明不白。

專二下學期她常沒去學校,以為她病情轉劇,卻是悄悄地轉學,一句話也沒對他說。剛開始他倒不覺什麼,也沒追問班上的女同學,只是,有一天,他躺在校園的草地上,摸著心,發覺她竟然滿滿地存在那裡,沒下雨,臉卻是溼的。

真狠。兩年多的相處,她居然一句話都沒說,說走就走。

他不死心地搭車,走很遠的路,去她轉學的地方,在她可能出現的教室裡尋找。他仍然記得,他在教室外站得腳酸,眼睛由左至右,由右至左,一再搜尋,畫板與石膏像之間就是沒有她的影子。等他隔天去到學校,卻聽到他請女同學捎了信,原來,她知道他去了,原來,她根本不想見他。

為什麼呢?他在她心裡到底是什麼樣的角色?可以這樣無情。他寫了篇散文在校刊發表,詞藻華麗,抽象的文字裡隱藏了所有的想念,學校老師的評語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循」,是啊,真的是無跡可循,他忽然明白,笑笑。他不再去找她,不再去探望紅門,不再走過她們家曲折的巷弄,從此,把她忘了。

可是,她和他之間,畢竟像是演爛的才子佳人,戲散了,原本應該搬椅子各自回家,那討厭的鑼鼓聲卻始終沒完沒了地暗自敲著……

《之二》

他應該去學校的,可是沒有,背了破書包,一個人坐在公園對著魚池,看水裡的魚游來游去,發呆。

他的結構學,流體力學、工程結構圖,全部被當,暑假去學校補修了幾次,實在無心,從來沒想過,建築這麼難唸。當初自己單純,以為都是畫畫,一頭栽進去,才發覺原來畫的線條不一樣,都是直線、橫線的,百般無趣,還不如前兩年的素描、基本設計,輕淡的筆觸,每個地方都是感情和想像,而且,台灣的建築他實在不屑,百分之八十都是歪曲人性,缺少人文思想、生活習慣的了解,一棟棟灰色盒子,冰冷地站在那裡,張著牙,隨時要吞沒人。

被當就被當吧,退學也無所謂,學店的文憑畢竟不值幾毛錢。

他拿了一顆小石子,投向池裡,漣漪漫漫,夏日午後的公園,風在葉與葉間爭寵 。

他起身,穿越公園的小徑,推開鏽蝕斑斑的紅色轉門,對面,公園路的酸梅湯還開著,十幾年了,不曾擴大,仍然小小謙卑地在騎樓角落,用老掉牙的冰桶裝著。他忽然想起父親,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來公園
玩,曾經給他酸梅湯,用塑膠袋裝著,插了吸管,他搖搖晃晃地,跟著父親後面去到書店,買了兩本國外的素描書。奇怪,識字不多的父親,幹的盡是粗活,怎麼會細緻地想到買書給他。

他走過書店林立的重慶南路,走向衡陽路。太陽仍然很大,衡陽路的布店仍然很熱鬧,日據時代,混血的殖民建築,磨砂山牆仍然鑲著古典的羅馬柱式,即使剝落,商行曾經擁有的家勢依舊存在。以前的建築真美,即使老了,還是風華絕代。

他拐了一個彎,經過賣糖炒栗子的小販,經過郵局,走進巷子,穿越米色、官派的中山堂,一個人沿街挨戶地胡思亂想。

人聲擠著車聲,車聲依著四、五層樓高的中華商場到處流竄。中華商場,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棟樓,真好笑,竟然有樓取這種名字。他躲進騎樓,正想轉彎,卻險些碰到一個人,他定神一看,那人,那人,居然是她。一隻黃鶯突然撞進腦袋,霹哩趴啦地讓人慌亂。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是她。一下子,他像是日劇裡的演員,有一天在沒想到的地方遇見舊情人,呆呆地只剩下眼睛醒著。醒著。滿滿的是她。

風停了。

人停了。

車停了。

聲音停了。

世界停了。

空氣稀薄。

一個世紀過去了嗎?

他望著她,覺得天荒地老,像是默片電影裡的鏡頭,始終繞著他們轉,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只剩下她,就只剩下她和他:

為什麼突然出現在轉彎的地方。為什麼會在轉彎的地方碰到你。半年多了。半年多了。都要把你忘了。你知道嗎。都要把你忘了。身體好嗎。在做什麼。在忙什麼。還在那裡唸書嗎。還在寫詩嗎。還住那裡嗎。還綁辮子嗎。你的棉襖呢。冬天還好嗎。還會經痛嗎。想我嗎。有想過我嗎。白天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放學的時候。太陽下山的時候。錶停的時候。有想過我嗎。半年多了。半年多了。啊。都要忘了。

很多話霎那間像小時候不小心吃到的虱目魚刺,一陣灼熱,全梗在喉頭。迴旋。迴旋。迴旋,跳了針的過去,默默地盡是迴旋,好不容易掙扎著吐出來,竟只是一句:

最近,最近,最近好媽?

他應該抱著她,可是沒有,兩個人只是癡癡地望著,癡癡地站在街角,無法說話。天地老了。風停止飛翔。她還是那個樣子,乾乾淨淨地,一切都沒變。是她。是她。他看著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眼睛裡有他,都是他,和他一樣閃爍著過去。時光流轉,她的心裡依舊有他。她依舊隨時在他身邊。他知道了。夠了。這樣就夠了。一切都不用解釋。一切都不用多說。夠了。

什麼是一輩子呢?永遠又有多長?

他沒再說什麼,側身走過她身邊,走上天橋,沒有回頭張望,天很藍,中華商場吵吵鬧鬧,他舔了一下嘴唇,溼潤的空氣,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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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powercat短篇小說集:「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