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裡的莫涔十分狼狽,散亂的髮髻滴下水珠,濕透的粗布衣裳沉甸甸地纏裹著清瘦的身體,沾滿污泥的破草鞋裡滲出鮮血。
  「莫大俠突然造訪,敝府款待不周,請多包涵。」徒具形式的客套話,冰冷的語氣充滿譏諷的意味。
  莫涔突然跪倒,幾近哀求地口吻說:「求你,求你救救寧兒⋯⋯」
  「你對駱家見死不救,我又何必⋯⋯」
  「求求你,你一定要⋯⋯」遲疑了一會兒,眉心一蹙的莫涔緩緩說出:「寧兒是你的親骨肉。」
  強風吹開窗扇,雨水順著風勢湧入廳堂,油燈燈火劇烈搖晃,照映在駱羽笙陰晴不定的臉上。家僕們手忙腳亂地將廳堂的窗扇掩上。
  「笑⋯⋯笑話!那是你與衣衣⋯⋯」駱羽笙嘴唇微微顫抖,昔日的風流已不復記憶,若不是與莫涔有所牽連,他早已遺忘了衣衣這個名字。
  半開的門扉閃入兩個人影。趕到廳堂的駱行中與駱人同二人,正好聽到莫涔與駱羽笙的對話。
  「阿水說的是實話,那孩子是你的骨肉。」駱行中不改冷峻的語調。
  「二叔⋯⋯,怎麼可能,不可能⋯⋯。四叔,你說句公道話。」略顯慌張的眼神似乎向駱人同求救。
  駱人同低頭不語。
  無數莫名的情緒翻湧。我怎麼可能讓那個女人⋯⋯,我只是⋯⋯奪走阿水的女人的確有種快感⋯⋯,但⋯⋯
  一旁,駱行中差下人接過寧兒。寧兒的身世既然被揭穿,他就不能視若無睹,畢竟是駱家的血脈骨肉。
  「救救寧兒,我求你救救自己的女兒⋯⋯」莫涔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面。
  「要我救她可以,可是⋯⋯」見到莫涔低頭的模樣,一股快意湧上駱羽笙的心頭,微微揚起的嘴角,高度足以壓垮莫涔。
  「只要能救寧兒,我什麼都答應⋯⋯」莫涔的頭彷彿更低了些。

  右腳輕輕滑過堅實的地面,感覺有些輕浮,方才運劍也是,生澀得彷彿初次用劍。長年的農事,體力是維持住了,但,身體的柔軟、平衡與靈敏卻差了許多。莫涔苦笑,是太久未曾用劍的緣故吧!
  輕輕轉動頸子,將身體放軟,重新握好長劍的莫涔,熟悉一下劍的重量,緩緩繞成八字,不斷重覆這個單調的動作。連續一二十劍後,手中長劍漸輕,速度也跟著快了起來。身體熱了,豆大的汗珠順著肌膚滑落,莫涔沒有停手,持續著同樣的動作。
  身體的記憶慢慢甦醒,輕輕踏出的右腳滑成半圓,長劍流動曳出一泓冷光,帶起氣勁緩緩向外擴散。收回的左腳微屈,右腳虛點,沈潛的長劍蟄伏,凝住不動。
  驀地,長劍輕吐芒光。
 「糟了!」跟不上的腳步絆了一下,頓時失去重心的莫涔將上半身傾左,右腳伸出,左膝跪地滑行了一大步後,才將身子穩住。
  「還是不行。」莫涔有些心急,時間所剩不多,他仍無法將感覺喚回。
  「休息一會兒吧!」拎著酒瓶的陸丹鶴出現在不遠處。
  收起長劍,莫涔緩緩起身,磨破的褲管微微滲出血漬。
  「那混蛋居然⋯⋯」陸丹鶴從不隱藏對駱羽笙的不滿,他望著磨破的褲管,說:「傷口⋯⋯」
  接過酒瓶的莫涔撕開褲管,用酒洗淨傷口,傷口的刺痛遠比不上心頭的痛。
  「現在的你根本亳無勝算。」
  「只要能拖跨鬼道子的氣力,駱家人應該會有辦法應付。」莫涔苦笑著。
  「至少也該給你一把合用的劍。」陸丹鶴解下腰間長劍,遞給莫涔,龍形鏤雕紋飾的劍鞘古樸,隱隱泛著森然寒意。
  「是我拒絕了他們。」莫涔微微搖頭。
  「為什麼⋯⋯」陸丹鶴愕然道:「那怎麼成,你已經將⋯⋯」
  「這把劍是師父給的,我想,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會很高興」語調裡縈繞著些許愁緒。
  猛然灌下一口酒,陸丹鶴說:「傻瓜!」眼角早已濕潤。
  莫涔突然開口,道:「師叔,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什麼事?」陸丹鶴一怔,不安悄然浮現,他彷彿聆聽著莫涔的遺言。
  「請您收留寧兒,我怕駱家⋯⋯」
  三位大夫的看顧之下,寧兒的狀況趨於穩定,不過,仍然找不出高燒的原因。除了練劍,莫涔大都守在寧兒的身旁;彷彿是盡一點兒義務,駱家只派了幾名婢女照料寧兒。反倒是厚生堂少東親自送來大批珍貴藥材,他緊緊握著莫涔的手,要莫涔放心,厚生堂會無限制地供應治療寧兒所需的藥材。
  「你放心!我會的。」陸丹鶴眼眶中噙不住的淚水,終究淌落。

  「擺明著瞧不起人,拎著把破劍就想替人強出頭,一命十償,連擋道的也殺。」鬼道子冷冷地說。枯瘦,面容幾乎沒有血色,舌尖輕輕舔舐青銅爪上的鮮血,高高吊起的雙眼睥睨著莫涔。
  「還差一點。」莫涔大口喘息,左肩中了一掌,右脅腹被青銅爪劃下三道血痕,所幸只是皮肉傷。鏽蝕的長劍斷了餘寸,斜斜指向鬼道子。劍是師父給的,離開駱家當夜,莫涔折下餘寸劍刃留在房中,帶著斷劍離開。與師父未斷的情份埋在前院土裡已經三年,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用的劍,日前才從土裡挖出,鏽蝕的狀況嚴重。
  追不上鬼道子的動作,儘管,身子的柔軟與靈敏度回復了七、八成。「刈影」的功夫首在附影,像影子緊緊跟隨,掌握敵人的方位、距離、動作、節奏,甚至呼吸,幾近無我與對方同調,在破綻一如闇空寒月乍現的剎那,易客為主,是為「刈影」。
  少了寸餘的斷劍,更讓莫涔無法精確地掌握距離,過於貼近的結果,就是右脅腹的傷口。
  「沒想到駱莊主會找幫手,殺我胞弟時的英雄氣概到那兒去了。刀口上舐血討生活,是那個笨蛋技不如人,死不足惜;但,殺他的是駱家的後人,情況可就不同。」鬼道子望向莫涔身後的駱羽笙,高舉的左爪泛著陰寒氣息,冷冷地說:「這隻青銅爪子就是拜你老子所賜,今日,所有的恩怨我會一併討回。」
  鬼嘯化做魅影,陰風無形掠過莫涔。
  駱羽笙的鼻尖感到一陣寒意,左拇指輕輕一彈,騰起的長劍劃開陰風時,前方卻是空無一物。
  鬼道子斜睨莫涔,冷笑道:「原來老鬼只把『刈影』傳給了你,只可惜你跟老鬼的火候差太多了。」被劃破的袖子,迎風飄忽成一種無常的姿態。
  趕上了嗎?被鬼道子的動作牽引,身體無意識地出劍,恍惚中,長劍劃破了鬼道子的衣袖。莫涔彷彿找回昔日的感覺。
  「那就先殺你!再殺小鬼!」
  鬼道子右掌虛拿。陰冷寒勁纏住莫涔的左臂,肌膚瞬間起了雞皮疙瘩,青銅爪子離身數尺之遙,但,陰寒的氣勁早已鑽入右襟。斷劍下沉,閉上眼的莫涔將自己放空,噬骨的陰寒逐漸消失,感覺週圍的氣流擾動,再開眼時,斷劍恰巧劃過鬼道子右臉頰。鬼道子及時閃避,無影鬼腳掃出。斷劍環繞半圈削向鬼道子的右腳,身子順勢向左滑行半步,莫涔確實掌握了『刈影』的距離。
  大喝一聲,鬼道子猛然推出一掌。陡然下降的温度,讓莫涔呼吸一窒,恍若陷落冰壁之中,受到壓迫的左肩幾乎失去知覺。蒼茫裡,莫涔覓得冰壁的裂罅,直進長劍撐大這個破綻,刺向鬼道子的右腋,但,折斷的劍刃無法重創鬼道子。鬼道子一爪在莫涔背上留下三道傷口。
  失去平衡的莫涔摔倒在地,背上炙熱的疼痛燒遍全身。疾速後退的鬼道子已經拉開距離。
  「居然能傷到我。」鬼道子大口喘息,殺氣在微顫的青銅爪間快速膨脹,他急著解決莫涔。
  忽左忽右,走走停停,快速變換腳步的鬼道子不讓莫涔掌握行動。
  眼神渙散的莫涔沒有反應,只是呆呆地望著前方,不遠處,衣衣微笑站在那兒。
  傻傻微笑的莫涔喃喃自語:「衣衣,等我。」
  驀然出現的鬼道子與衣衣的身影重疊。蟄伏的長劍芒光輕吐,與鬼道子錯身而過,莫涔彷彿聞到他呼出的氣息。莫涔感到下腹一陣劇痛,腹部恍若空無一物,然後重重地撞向地面。鬼道子右肩一輕,掠過眼前的右臂,越來越遠。失去重心的他轟然落地,而右臂仍在飛行。
  兩人倒下的同時,世界彷彿停止,許久。
  駱羽笙緩步移動,離鬼道子約莫四、五步前停下腳步。鬼道子不動,右側大片土壤被鮮血濡濕,似乎沒有了氣息。
  「我還以為『刈影』是什麼了不起的絕技,原來不過如此!」仰天大笑的駱羽笙走向莫涔,潔淨的皮靴踩在他的臉上,輕蔑地說:「被砍到肚破腸出,還要本少爺求你!你這個奴才,憑什麼跟我平起平坐,憑什麼繼承駱家的絕學⋯⋯」
  「殺鬼道子的名聲,你也不配跟我爭。」駱羽笙快步走向鬼道子。就要跟爹一樣威名遠播,駱羽笙不禁微笑,將長劍對準鬼道子的咽喉,一劍刺落。
  鬼道子突然睜開雙眼,露出詭譎的微笑。駱羽笙只覺得咽喉一涼,糢糊的世界慢慢暗了。
  「寧兒,妳要帶阿爹去嗎⋯⋯」聲音越來越細,一如終將逝去的生命。陽光無語篩過「秋水白綾」,濛濛微光裡,莫涔看見衣衣微笑佇立,靜靜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