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3月 25, 2009 10:38 pm
「科技」，一項維持台灣經濟命脈的重要產業，在大多數父母的心中，讀電子、電機這種理工科的學生，常被視為有為的青年，前途無限，這個觀念似乎已潛意識般深入到每個人的心中，許多升學主義下的學生擠破頭，就是要考進這些系，成為一個別人眼中「有為的青年」，希望將來成為一位科技新貴，屆時可以光耀門楣，讓父母驕傲一番。雖然唸得辛苦萬分，不過這算是一種自願性的被虐狂，聽起來有點矛盾，但這是最好的解釋，他們活在現實社會中，接受世人眼光的審判，有時候實在顧不得自己興趣，非唸不可，因此台灣能誕生那麼多科技新貴，締造出經濟奇蹟，這群被壓迫的學生實在居功厥偉。
錢終書，高雄人，個性單純率直，是個專科生，就讀電機系，一個科技業最熱門的科系。從小到大他的功課算是不錯，但不是那種老霸佔前三名、才藝一大堆的模範生候選人，因為懶散的個性使然，對於課業他總是虛應故事，不過因為資質不差，所以成績一直保持在前十名左右。休閒娛樂大概就是打電玩、看少年漫畫和一些武俠小說之類的書，國三以前他一直過著這樣無憂無慮的愜意日子，直到快畢業，接近升學考試時，這時他的心智也慢慢成熟了，開始意識到前途的重要性，因為家境不好，又是長子的緣故，他覺得有義務把書唸好，設法改善家境，於是開始收拾起放蕩隨性的心，致力於課業。
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苦讀多月終於有了代價，資質不錯的他只要肯下工夫，就有立竿見影的表現，放榜後，成績名列前矛，當然他選了大家心中的第一志願││高雄工專。其實他對於這間學校根本一無所知，只是聽聞大家說第一志願、學生資質不錯，這種廣告似的口碑效應讓他不加思索就了填下去，於是他開始成為了別人眼中的「有為青年」││電機系學生。
事實上，終書的興趣偏向文科方面，這時候他對文學還稱不上熱情，只能說是玩票性質，偶爾寫寫詩、心情札記之類的東西，來抒發情感，後來聽大家說學文科的人常常要挨餓，他家境不好，父母常為小錢起口角，所以他深知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道理，而台灣又是注重學歷的地方，不唸個好科系，混張文憑，實在難以生活下去，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縱使愛好文史，還是要割捨放棄，於是他放棄高中，選擇專科，希望學得一技之長。
其實，對於理工他也不是極度排斥，只能說「不是他愛理工少，而是他愛文學多。」小時候，他也像愛迪生那樣，喜歡拆鬧鐘、拔風扇、修單車…，對於機械的運作，他一直頗感好奇，總是情不自禁地將它們分解，但東西的下場通常是面目全非、身守異處，他母親為了不讓家電提早報廢，總是把螺絲起子、尖嘴鉗這些「凶器」藏至隱密處，避免他「濫殺無辜」。到了國中時，因為課業繁重的關係，他再也沒有去碰那些玩意兒了，家電用品因此變得長壽許多。
不過一進電機系後，他又再度拾起「凶器」，這下子「傢伙」更多了，他媽媽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家裡即將多個工程師，電器壞了，不用再多花錢找人修；憂的是：再度擔心起那些家電的安危了。
上專科的第一堂實習課，老師叫他們焊一個立體三角形，當作是煉習焊接的技巧，那一次他焊得不錯，被老師誇獎了一番，從此終書信心大增，開始發奮學習。經過了幾年的專業訓練後，他漸漸學會了組電腦、寫程式、搞網路…，猶記當年他連電腦開關機都不太會，冷冰冰的外殼和密密麻麻的佈線一度讓他望而怯步。由於所學的東西愈來愈多，許多和機電相關的東西，他漸漸有了心得，加上國中奠定了不錯的基礎，課業上也能輕鬆應付，他認為順利唸到畢業應該不成問題，往後的升學也會一帆風順，直到某件事改變了他的想法。
四下時，他為了交一份報告跑到圖書館找資料，搜尋的過程中無意中瞄到了一本書「文學與人生」，這書名突然勾起了潛伏在他內心已久的興趣。記得以前他熱衷於武俠小說，曾經被那華麗文筆和動人情節給深深吸引，內心裡暗暗發誓日後要成為一個大文豪、暢銷作家，不過這份熱情逐漸被繁重的課業、生活的瑣事給磨光了，再次看到這本書時，他突然思考起了未來的生涯規劃：做個科學園區的囚犯呢？還是當個手寫我口、從心所欲的作家呢？一條人生的岔路在他心中產生了。
這幾年來，雖然終書成績一直不錯，和班上同學的關係也不差，但待在這間學校，他老是覺得生活好像缺乏了某些東西，似乎是一點樂趣或變化之類的，這種感覺五味雜陳，他說不上來，總認為青春似乎不是只有數學公式和冷冰冰的機器，此時他開始思考著未來種種想像的畫面，突然間，他感到一陣徬徨，難道一輩子要過這種機械程式般的生活嗎？這豈不是另一種多領些股票的公務員嗎？科技業技術淘汰的速度驚人，這種強烈的淘汰漩渦，是他沒辦法抵抗的，總有一天他必須面臨技術沒落的局面，不想被淘汰，就必須無時無刻吸收資訊和學習艱澀的技術，有點像股票老師一樣，每天都要注意大大小小的事，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對他的工作產生衝擊，想到此，他有點慌了，眼看著再過一年升學考快到了，終書心中兩個念頭互相角力著：科學？或文學？
想法不斷在腦裡盤旋，但聯考將近，他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必須快刀斬亂麻，經過數天的思考，他終於作出抉擇，還是以考上二技為優先目標，其他且戰且走，接著他開始考慮要報考哪間學校。
這間學校已經待了五年，同學的臉色、餐廳的菜色、校園的景色、教學的特色對他而言，似乎沒任何新鮮感了，加上父母親愛嘮叨，常常令他耳根無法清靜，所以這次聯考，他把目標放在第一志願：台灣科技大學。其實沒有人願意離鄉背井，遠離溫暖的家，尤其是這種天南地北的差距，不過似乎所有的活動和機關單位都集中在台北，他覺得「不到台北非好漢」，自己應該出去闖一闖，順便學習獨立自主於是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發奮要「北伐」。
立定志向後，他開始每天勤跑補習班，拼命練習題、玩數字、記公式，寒假時，也捨棄了春節的玩樂時間，成天窩在「加州炸雞」苦讀，一天10小時是家常便飯，常常把店坐到打烊，每天準時報到，多次下來，店長對他印象極深，有時看他用功程度如此之深，還會主動送上炸雞、漢堡讓他當宵夜，「這位店長人真好，改天考上後，一定要好好謝謝他。」終書心理這麼想著。
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榜單公佈了，看到名次欄的那一刻，終書雀躍不已，「第25名」，這確定他可以如願以償地上第一志願││台灣科技大學。
學校到手了，終書開始瘋狂玩樂著。邊玩邊計畫到台北之後該如何狂歡，「嗯！中正紀念堂不錯、國父紀念館要看看、故宮要去走走、北投溫泉要泡一下…」心中浮現著許多曾經耳聞過的地方。
玩樂的時間似乎特別快，數個月過去了，開學的日子即將來到，終書希望提早幾天上台北認識一下地理環境，順便整理一下宿舍。說也奇怪，原本急於「離家出走」的他，這時心裡頓時感到有點惆悵和不捨，畢竟360公里的距離，要坐5個小時的車才能到達，久久才能回家一次，不過興奮和好奇終究淹沒了他的鄉愁，一下子他又釋懷了，隔日就要出發了，終書滿心期待著明天的來臨。
翌日中午，行李已經整理好了，火車票時間是今天下午兩點，到車站途中，他突然想起那個曾經請他吃過炸雞漢堡的店長，曾說過考上之後要答謝他一番，趕緊叫計程車迴轉，跑去文具行，買了張感謝卡，又匆匆跑到超市，買了一盒瑞士巧克力，打算當面答謝他。一到達店門口，「本店結束營業」大門貼了張紅色大字條，「怎麼會這樣？才幾個月不見，就倒店了，這世界真是瞬息萬變啊！」終書感到有點落寞，收起了感謝卡和巧克力，再度搭車前往車站。路途上，他一面吃著那盒原本屬於店長的巧克力，一面回想當時苦讀的畫面和店長的炸雞，卡片則收在口袋裡，始終沒有丟掉。
車站到了，剪過票後，終書靜靜地坐在火車等待啟程，透過玻璃窗，再次看看車站附近的一切景物，雖然早已經看膩了，但此刻即將暫別這熟悉的環境，心中竟有一絲不捨，「噹…噹…噹…」火車啟動了，玻璃格子外一慕幕的畫面，就好像撥放著膠捲電影一般，透過玻璃往後看，家越來越遙遠了，他眼中突然一陣濕濡。
坐在車上，終書腦袋裡不斷切換地想像過去的種種和台北的一切…，不知不覺中，已經過5個小時，台北終於到了。一出車站，映入眼簾的皆是高大的建築物，望著這些景物和擁擠的人潮，他內心頓時感到雄心萬丈，一股想征服台北的豪情油然而生。騎著運來的機車，前往仲介公司介紹的那間2坪大的小雅房，因為終書個性有點孤僻，所以不住校，單獨在外租宿，不想讓別人破壞他的寧靜，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放下了厚重的行李，新生活即將展開了。
雖然唸工科，但終書始終沒忘卻對文學的熱情，在生活不如意或碰到困境時，總會寫些東西來抒發鬱悶的情感，有時也會參加校刊投稿或報社徵文，但錄取率通常不高，不過他仍然筆耕不輟，偶爾文章也會遭到青睞，不過機會不多，投稿通常限制題目、字數，又要避免政治色彩和尖銳的批評，終書的個性有稜有角，文風尖銳犀利，所以容易遭報社退稿，有時為了賺點稿費，他不得不會寫些柔性訴求的語言，不過實在令他感到扭捏、不暢快，扭曲文風對一個作者而言是莫大的痛苦，錄取對他而言賺成就感比賺稿費居多。
他愛書成癡，有一點藏書癖，常常賺到一些稿錢後，又拿去買書，賺稿費的速度始終趕不上買書，所以口袋總是空空，但腦袋卻是飽飽的，或許喜歡閱讀的關係，在思想上，終書顯得比同儕早熟，不太熱衷於社團玩樂或群體運動，他的朋友不算少，但知己卻沒幾個，因此他通常不主動和人來往，只喜歡獨自一人跑跑步，去郊區遊山玩水這類比較靜態的休閒，享受一個人的寧靜，不過心中還是渴望著有人相陪，但始終是幻想，有時他覺得自己不像年輕人，也不太屬於這世界，活著對他而言，有點像工作，不得不做，也沒得選擇，活著像是盡一種義務般。
這宿舍位居市區，空間雖然不大，房租卻要價五千，台北處處寸土地上發展不夠又發展出高樓大廈地下街寸金貫徹了地盡其利，古人說得對：有土斯有財。身居斗室，除了原地來回踱步外，什麼事也做不了，現在外頭正飄起濛濛細雨，這時他體會到了富蘭克林說的一句話：雨中的文盲最可憐。他慶幸自己不是文盲，又帶了一點書，於是隨便上課網翻了幾本書、寫點東西藉以打發時間。
離開學還有幾天的時間，趁這幾天他到大買場買了些日用品和一些小傢俱，經過精心地佈置後，狹小的房間慢慢有了秩序，看起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兼具了書房、臥房、網咖的功能，其中最特別的莫過於他那個DIY的書櫃，是用幾塊撿到的木板釘成，敲敲打打後，外型有點破爛，不過倒挺堅固的。裡頭擺了些書，看起來格外整齊，有點像小型圖書館，小說、雜誌、報紙、字典一應俱全，當然也搬了些教科書，不過它們通常淪為當紙鎮或墊腳石的命運。事實上，終書是十足的愛書人，偏偏就是討厭教科書，那種封面、排版、和內容都讓他嗤之以鼻，看了昏昏欲睡，當他睡不著時，總是拿來隨意翻閱，當安眠藥使用，效果還滿不錯的！房間裡還有一個重要東西││電腦，這是工科學生的第二生命，也是讓他這個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工具。
剛搬來的前幾天，外頭間斷地下著綿綿細雨，今天颱風入境，突然來了場傾盆大雨，從昨天半夜下到現在，終書靜靜地躺在床上，只聽見「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媽的！天花板竟然漏水，這屋子真爛。」一早起來就看到地上一攤水，終書大罵了一頓，昨天整理一天的房間，累極了，睡得很熟，根本沒聽到雨滴聲，抬頭一看，原來是天花板縫滲出的，終書不斷地罵著，歸咎仲介公司找了一個爛房子給他，可怕的是他的電腦剛好就擺在那塊破天花板附近，幸虧水沒滴進螢幕的散熱孔，要不然一短路，剛買的電腦就夭折了，到時就要吃不少泡麵了，對外聯繫也全部中斷了。
事實上，這幾天除了吃飯，他根本沒有出門，全是透過玻璃窗去感覺的，不過窗子始終緊閉著，因為一開窗，所見的全是破舊的水泥牆、鐵窗，極煞風景，他用報紙把玻璃遮起來，順便貼上幾張美女圖，讓房間充滿一些生氣，這下子書和顏如玉都有了，他隨意看著書、上著網、聽音樂，獨自處在個人的世界，靜靜地享受這份寧靜，明天就要開學了，晚上睡覺時，他顯得有點興奮，想像著開學以後種種畫面，不知不覺睡著了。
「叮……」一陣鬧鈴聲宣布著早晨的來臨，終書翻個身把鬧鐘按掉，終於開學了，為了怕遲到，他起了個大早，盥洗了一番後，穿著新買的T恤，抹了點髮臘讓自己看起來有朝氣些，從頭到腳整修了一番，想用全新的面貌迎新階段的來臨，出了門，騎了一會兒的車，來到了學校。一進學校就見到了一棟新的科技大樓，這是暑假剛蓋好了，這學期開始啟用。一眼望去，整體景觀還挺不錯的，這間學校培育出許多優秀人才，他想像著這學期可能會遇到一些奇人怪事，內心十分興奮。今天人真多，各學制的來了許多新生，顯得格外熱鬧，一進教室時，終書頗感驚訝，從每個人的裝扮、談吐和長相，感覺差別極大，有應屆的、重考的、本地生、外地生、退伍的、結婚的、跨系的，好似一個小型聯合國。當然第一天免不了要自我介紹一番，大家的台詞都簡潔有力，差不多是：「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XXX，畢業於XX學校，興趣是…，以後請多多指教。」不善言辭是工科學生的特色，當然終書也是隨意唬弄一下，反正第一次介紹，誰也記不得。
漸漸地，由於修課的關係，同學間開始熟稔了，終書也愈來愈瞭解整個班上的風氣，很不幸，這是個成員複雜的聯合國，大家背景、生活方式差異極大，加上工科學生課業繁重，大家只專注於課業，根本沒時間玩，況且已經是二技生了，對玩也大概膩了，只喜歡坐在電腦前玩GAME、上網，除了課業上偶爾會討論外，有的根本形同陌路，整個班上互動不多，顯得死氣沈沈，剛開學還有些零星的活動，後來幾乎各自行事，除了同校的小團體和熟悉的朋友外，幾乎沒有來往，整班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在這種陳們的氣氛下，終書突然覺得生活缺乏了一種快樂，對課業似乎不再有衝勁了，回宿舍後只能上個網、看著書，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孤獨中度過。
最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兩個多月來了好幾個颱風，老是下雨，這次颱風更是凶狠，一口氣下了好幾天豪雨，全台到處鬧水災，幸虧這裡是台北市，排水系統做得不錯不用忙抽水、搞遷移，但是陰霾的天色和大雨讓終書寸步難行，心情如同馬路般泥濘，只能默默祈禱天氣趕緊放晴。
好不容易苦等了數日，今晚雨勢總算停了，終於有個放風的機會，終書雀躍不已，這種喜悅大概只有囚犯才能明瞭。好一陣子沒騎車壓馬路了，再次看到他那台二手黑色125時，整台車被與洗得光亮如新，「感謝老天，我是個懶人，謝謝你替我把車洗得那麼乾淨。」終書心裡這麼想著。在高雄馬路寬、紅綠燈又不多，騎機車實在是件爽快事，自從來台北後，已經很久沒享受到家鄉那種風馳電疾的速度感了，戴上全罩式安全帽，跨上車，瞬間大腳油門，把手一下子按到最深，火力全開，沁涼的晚風從安全帽的面罩開口灌入，頓時一陣神清氣爽。
約莫騎了30分鐘，經過九彎十八拐的迂迴前進，來到了忠孝東路，其實路程沒多遠，大半的時間都被那99秒的行人紅綠燈耗掉了，在這工商業時代，時間就是金錢，這種等待不知減少了多少國民生產毛額，終書嘟囔著：「幸虧不是長期住這兒，否則短暫的青春又要打對折了。」
在這條路騎車必須格外小心，每當等紅綠燈時，想從車隙間見縫插針時，總是提心吊膽的，因為前面到處並排著S320，BMW這類的高檔車，要是不小心刮花了烤漆，可就完了，他老子是位苦力，收入不多，僅能勉強供應他讀書，可沒閒錢替他還這種倒楣債，到時得靠他打白工直到畢業才賠得完；除了名貴的轎車外，兇猛的公車也要特別提防，台北的馬路像叢林般，毒蛇猛獸一堆，轉彎時總要先讓它們，萬一不幸打滑，小命就要客死他鄉。在這裡，終書總覺得自己是根小草，夾縫中求生存，車縫中求前進，處處謹慎小心。
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車陣中，終於來到了忠孝東路四段，這地段的柏油路舖著一層亮粉，彷彿訴說著台北是個金礦，人人有機會發財。這裡屬於台北的精華地段，SOGO、台北101、信義計畫區、紐約紐約、國泰金控總部、市政府、IBM總部、Intel總部…等等，許多重要的機關單位都聚集在此，可說是龍蟠虎踞，附近地價極為驚人，豪宅大廈林立，動輒千萬上億，旁人總是望之興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十幾年前盛傳著一句話：「台灣錢，淹腳目。」現在雖然經濟不景氣，大家出手沒以往闊措，但這句話還是適用於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下層的百姓也是淹腳目，只不過是水災而已。說這裡是台北繁榮的縮影一點也不為過，資本主義色彩在這裡顯得特別濃厚。這種現象，早上還不明顯，台北人有一大部分的人屬於夜貓子或派對動物，不鬧到通宵達旦，喝個酩酊大醉，絕不善罷甘休，許多社會新聞都是在此上演，記者們永遠不怕失業，市政府應該計畫把這條路改成「記者路」，感謝他們對報社的卓越貢獻。
台北人的生活型態類似蝙蝠，日夜顛倒，夜晚才是他們的日出，也是俊男美女「狩獵」的時候，日落的那一刻，整個街道馬路燈火通明，彷彿是嘉年華、服裝秀、車展齊辦的大型博覽會，處處令人目眩神疑，這時候顯得特別精采，打扮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紛紛出籠，BMW、Benz、Lexus、Porsche到處竄，在這裡想引人側目，口袋沒幾個閒錢是不行的，除非自己本事強，或是老爸有錢，不然只能乖乖地當個旁觀者。
逛街時，身上的行頭可不能太窮酸，否則顯得自己是鄉巴佬。每間精品店櫥窗所看到的標價，動輒千兒萬元，裝潢時尚、華麗的偌大空間，只擺了幾雙鞋、幾件衣服，進門時，還有戴手套、西裝筆挺的帥哥替你開門，奢華程度可見一般。規規矩矩、腳踏實地的上班族要是不幸交個愛慕虛榮的女朋友，每逢和情人沾上邊的節日，就要破財一番。難怪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子早有先見之明，2千年前已警告世人，不愧是至聖先師，感謝孔夫子的提醒。
來來往往的女人，幾乎個個足踏尖頭鞋、身穿露臂裝、手拎名牌包，這些行頭通常來歷不簡單，不是LV就是GUCCI、Chanel、Dior…等等，都是他英文課沒學過的單字，當然其中也有些是魚目混珠的假貨，不過對於終書這種外行人而言，真假差不多，根本無法用肉眼分辨，一輩子還沒閒錢買這些玩意兒，唯一可以辨別假貨的最大線索，大概就是那些拎著LV（這牌子他最常聽到）包包、騎機車的女生，「皮包比機車還貴，拿名牌包的女生應該都是坐轎車吧！」終書心裡這麼猜測著，當然這只是他大膽的假設，從沒求去証過。看著這些女生，終書心理暗自罵那些女生敗金，但並不過份責怪她們，入境總要隨俗，他曉得這是當地的文化之一，必須設法融入，才能免於被排擠，得以生存。
整條路幾乎被人和車佔滿了！顯得有點寸步難行，今天好像特別熱鬧，大概是連日豪雨把大家都悶壞了，一逮到機會，全部蜂湧而出，放眼望去，整個畫面密密麻麻，挺嚇人的，這種景象與逃難相比應該相去不遠。
騎車鑽了半天，終書終於在一條偏僻的小巷中找到停車位，這裡處處畫紅線，警察違規抓得兇，取締開單大概是他們「為民服務」最有效率的項目，這種效率要是換成抓偷車賊，百姓一定愛死這些「人民的褓母」；另外他們還有一個嗜好：抓攤販，妙的是他們不一次斬草除根，心血來潮時，就來開張罰單，好像把他們當提款機，這年頭大家缺錢缺得兇，市政府也需要賺點外快，這種貓抓老鼠的遊戲總是不斷上演，形成一種奇妙的生態平衡。
停完車後，他選擇了耳熟能詳的SOGO當作「觀光」起點，聽說這間百貨公司每年就幹掉全台灣1/100的GDP(國民生產毛額)，「真恨我祖先沒早點來這發展，害我現在還是一介苦哈哈的窮書生。」他內心暗自埋怨著。SOGO再繼續前進就是整排的精品街，前鎮子媒體報導說總統的兒子帶著女友來這逛街，買了件價值不斐的衣服送她。想到此，他心中有幾分感嘆，年紀相仿的兩個人，際遇竟然天南地北，他開始懷疑起「人生而平等。」這句話，總感覺這是當權者給人民活下去的一個美麗的謊言，「知足的人最富有。」他如此安慰自己，人偶爾要自我催眠，這是使自己生活快樂的一種哲學。
雖然買不起精品，但這裡的女生個個面容姣好、濃妝豔抹，身穿露背裝、細肩帶，嫚妙的身材盡收眼底，一切讓終書看得目不轉睛，這美麗的畫面頓時讓他忘卻貧窮的苦悶，此時他真是名符其實的「窮」開心。有些東西欣賞比擁有好，如同昂貴的鑽石還是放在店裡的玻璃櫃比較適合。有群女生當中，有些實在不亞於那些漂亮明星，他貪婪地欣賞著這些美女。就在他東張西望，忙著看辣妹之際，
「喂！前面的年輕人，等一下。」一陣聲音中斷了他的視覺享受，回頭仔細搜尋了一下，一對眼睛正盯著他看，原來是坐在柱子旁的一位算命仙，約莫五十歲，臉色黝黑，留個八字鬍，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看起來一副江湖術士的相貌，坐在一張簡陋的折腳桌子旁，上頭舖了張紅布巾，還擺了些籤桶、八卦羅盤、面相圖之類的算命工具，旁邊掛著一張「賣卜維生」的牌子，下面兩排字：「鐵口直斷，不準免費」。
「你叫我嗎？」終書有點懷疑地問著。
「嗯！年輕人我看你印堂發黑，最近可能有不祥之事要發生。」算命仙說道。
「哇靠！悶了幾天，好不容易出來透個風、看個辣妹，遇到你一開口就觸我霉頭，真剎風景！」終書心理暗自幹譙。「那又怎樣？」他冷冷地回答，語氣中帶點不屑，原本生平最痛恨算命了，被這江湖郎中這麼一說，心裡頭更火了。
此時，算命仙站起來，走到終書面前說：「來，坐…坐…坐，我替你看看相。」邊說邊把他拉到攤位。
「不用了，我不相信算命這檔事。」一面說，一面奮力撥開算命仙的手，試圖逃脫。
「沒關係啦！讓我幫你看看相嘛！不準免費。」他信心滿滿地說著。
「免費！？在台北還沒聽說過有這檔事。」終書覺得頗懷疑。考慮了一會兒，心裡還是百般不願意，推託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不敵算命仙的苦苦糾纏，「好吧，反正沒事，就當作聊天吧！」他這麼想著。
算命仙先打量了終書一下，然後問道：「年輕人，你還在唸書吧？」
「對啊。」
「從面相看來，你鼻頭有肉，象徵財庫飽滿，但你鼻孔稍大，這代表著容易花錢破財。」
「實在太準了！我剛剛逛了金石堂書店，一出門口，手上就多了幾本書，口袋少了兩千塊，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他故意這麼說，語氣帶點酸味，暗諷算命仙的迂腐。
「瞧你兩眼無神、精神萎靡、眉頭深鎖，這可是不吉利的象徵啊！………」開始用那套算命慣用的開場白催眠他。
「我只是最近有點失眠而已，沒什麼不吉利之事。」終書故意亂掰，敷衍一番，不讓算命仙趁虛而入。
「年紀輕輕就失眠，想必有什麼心事，說出來聽聽吧！或許我可以幫你消災解厄。」果然三句不離本行，穿鑿附會是算命的拿手絕活。
「說出來你不見得懂。」
「我也年輕過，年輕人的心事我怎麼會不懂呢？」算命仙說話口氣世故，有點倚老賣老的樣子。
「心事講給同輩的人聽，他們不見得懂，看這位先生臉上充滿歲月痕跡，想必對世事有一番歷練，或許能幫我解答某些疑惑。」看著算命仙的外表，終書如此想著。有些事其實已經壓抑在心中滿久了，早就想找人聊聊了，此時，他有點心動了。
「怎麼了，失戀嗎？」算命仙見他遲遲不肯說，便主動提問。
「不是啦。」
「父母離婚？」
「也不是啦。」
「還是和朋友鬧翻了？」
「也不是。」終書邊說邊想著：「不是算命仙嗎？猜了半天還猜不中，真懷疑這傢伙是江湖騙子。」
「難道是…」
「等一下，」終書打斷了他的猜測，「既然你是算命仙，為何算不出我在想什麼？」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全世界六十幾億人口，我豈能逐一看透，我是算命的，不是神仙，算命是針對事情給你一個方向，不是一句話定生死，我終究還是人。」
「這傢伙還滿會掰的，不過說得也有道理。」終書心想，「這要收錢嗎？我是個窮學生，可沒多少錢。」使用者付費的道理他最明白了。
「算了啦！坐了一整天都還沒開張，遇到你算我們有緣，不收你錢。」說得很阿沙力。
「真的嗎？」
「決不食言。」
「好吧！那就算一下。」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錢終書。」
「錢鍾書？和那個寫《圍城》的民初第一大才子同名嗎？」
「又來了，所有教過我的國文老師都問過這問題，我們倆的名字只是同音，但不同字，我的是終點的『終』。」
「原來如此！還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以為現代人還有誰能取個那麼有學問的名字，嚇我一跳，那現在可以說說你為何愁眉不展了吧？」
「嗯……？」遲疑了一會兒，「好吧！我是個二技一年級學生，相當於大三，學電機的，再過不久就要畢業，本來想繼續升學，但這一兩年我突然迷上了文學，對本科系愈來愈沒興趣，讀得力不從心，毫無成就感，成績也不斷往下滑，絲毫不想再碰那些冷冰冰的數字和教科書，班上同學的腦袋好像都裝了程式一樣，說話、做事一板一眼的，毫無變化性，簡直跟機器沒兩樣，乏味到極點。我感覺找不到興趣相投的朋友講話，想轉文科，但似乎又感覺沒出路。」
「正所謂『男怕入錯行』，擔心是有道理的，不過這問題倒好解決，你可以參加校刊投稿或參加報社徵文，不但可以完成學業又能兼顧興趣，順便用文字宣洩心中的苦悶，一舉兩得。」
「不瞞你說，我正在這麼做，不過發現困難重重。」
「怎麼說？」算命仙皺了一下眉頭，感到疑惑。
「我已經成年了，因為家中經濟拮据，不想跟父母拿太多錢，所以就寫些文章投稿，想賺點稿費補貼家用，但寫了一堆稿子，錄取的沒幾篇，而且稿費微薄的可憐，有時甚至還作白工，稿費又要經過冗長的報帳手續，等我收到時，差不多餓死了。」
「你的際遇我了解，文藝青年的成長過程最苦悶了！這時候環境困難、情感複雜，思想介於成熟與幼稚之間，內心充滿矛盾，容易陷入煩惱狀態，但危機就是轉機，困境是淬煉一位作家最好的時候，你要學會化阻力為助力，設法突破困境。」
聽他這麼一說，終書突然感到生命多了位知己，心中澎湃不已，但隨即又陷入憂愁狀態，「你真是了解我，不過這不是最痛苦的，其實還有一點讓我更苦惱。」
「但說無訪。」
「最近我感覺台灣的閱讀水平越來越低，那些坊間書店的暢銷書，光聽書名就知道沒營養，翻開之後才發現內容貧乏、開卷有『害』，加上一群電腦痞子喜歡用一堆低級的網路術語，讓垃圾文字氾濫，把整個中文搞得烏煙瘴氣、降低大家的國文程度，害年輕人看不懂文章，甚至連話都講不好；更糟的是有一堆偶像，出了一些文字簡陋的圖文書，但不包括美女寫真集，把讀者的錢掏光了，順便掏空他們的腦子，使大家變得不愛看書；另外，還有一堆可惡的ABC，仗著喝過幾年洋墨水，一回來就搶師範學生的工作，教大家怎麼說英語，真是外國和尚會念經。這些大眾作家把讀者的錢賺光了，害他們沒錢買好書，為了怕那些出版社倒店，我每個月花一大筆錢買書，來支撐他們的生存，王安石說：『窮者因書而富，富者因書而貴。』我的狀況則是『窮者因書太貴，貴書使貧益窮。』更倒楣的是連我投搞也受到波及，有時必須扭曲文風，以符合大眾讀者口味才行。自詡為一位文藝青年，我覺得自己有振興中文的責任，因此以韓愈的『文起八代之衰』為目標，不過我想以個人棉薄之力而言，頂多只能起『一代』之衰，就是e世代。」
「好小子！你志氣倒是不小，」微微地點頭稱許，「不過年輕就是該狂狷些，等年紀稍長、畢了業、進了公司，理想早就被現實磨光了，『志氣』二個字也不會寫了。我頗能體會你的感受和苦悶，實不相瞞，我年輕時對藝文界也有一份狂熱，尤其是古文、唐詩宋詞之類的，更是喜歡，當中就屬歐陽修的文章最令我欣賞了。」
「你是說唐宋古文八大家那個『六一居士』：歐陽修嗎？」
「正是，你國學程度不差，現代許多年輕人的中文程度簡直要命，連他是誰都搞不清楚，實在糟糕。」
「說到歐陽修，我唸書時一直有個疑問，為何他要取『六一居士』這個怪別號呢？」
「喔…！這你就問對人了，因為歐陽修有一萬卷藏書、一千卷古金石文、一張琴、一局棋、一壺酒，而他愛喝酒，自稱一醉翁，所以叫六一居士。他留下不少好文章，尤其是『醉翁亭記』裡的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意境極美，原本是指縱情山水之意，現在卻被當作圖謀不軌的意思，有時真替他叫冤。因為崇拜他的緣故，所以我也以『六一居士』自封為號，偶爾小酌兩杯，當個醉翁，寫寫文章抒發己見。」
「唉…，」嘆了口長氣，「我真恨自己不會喝酒，老是清醒到覺得痛苦，印象中只有一次暑假在工地作幾天粗工，工人們請我喝個維士比，聲稱可以補充體力，想不到兩杯就醉了，從此再也不碰酒了…」講了一堆過去的打工事件。「對不起，岔題了。」意識到自己偏離話題，趕緊回歸主題，「對了，剛剛聽你說歐陽修藏書萬卷，不知道他藏那麼多書有何屁用。」
「你怎麼這樣汙辱書呢？書是人類智慧的結晶，那些文章可都是經典之作，當初歐陽修寫完『醉翁亭記』時，替它刻了一個碑文，原先的句子是『釀泉為酒，酒烈而泉香』，到最後，他反覆吟詠，感覺唸起來不夠好，改成『釀泉為酒，泉香而酒烈』，於是把碑文打破，重刻一遍，所以他們的文章都是千錘百鍊，經得起時代的考驗。」
「原來背後還有這故事啊！國文課上了半天，到現在才曉得。其實我並不是鄙視書，我的藏書不少，閱讀量也比一般同儕多，但是依然個窮書生，八成是我老子替我取『錢終書』這名字，注定了這輩子的命運：所有的『錢終究要買書』；更慘的是如果名字翻成台語，變成賭輸錢的意思，難怪和朋友打牌、玩麻將，我老是輸，真夠倒楣…」對賭輸錢這檔事心懷不滿，罵了好一會兒，「不過說到名字，最讓我無法釋懷的還是第一個原因，讀那麼多書，還被那些大人說我們這一代國文程度差，真冤枉！還是陸遊說得對：『萬卷藏書不救貧』，讀書可把我害慘了，為此我還替自己取了個『二一居士』的封號。」
「二一居士？我讀過不少古文，可從沒聽說過有這號人物。」算命仙臉上一陣狐疑。
「別誤會，這位可不是古人，因為我太愛買書、看書，每個月的零用錢幾乎都花在書上，所以老是口袋空空，有時候過度沉溺於課外讀物，無暇理會課業，所以成績總是滿江紅，被當得慘兮兮的，上學期終於被二一了，而我又是一個喜歡閒『居』在家的文人雅『士』，所以自封為二一居士。」終書解釋著。
「現在年輕人不都是討厭看書，愛唱KTV、跳HIP-POP嗎？怎麼只有你沉溺於書堆？」
「唱歌在家裡唱就好了，幹麻花一大筆錢去KTV，大概他們的爸爸都很有錢吧！至於HIP-POP，我光聽名字就反感，HIP在英文是指屁股，POP是爆開，合起來就是『屁股開花』，我最近腸胃不好，常便秘，已經夠衰了，要是屁股再開花，就太委屈臀部了。」
「想不到在這網路盛行、外在誘惑極多的時代，還有像你這般愛書人，實在難得！不過，好險你沒被三二，不然就變成『三二居士』，永遠閒居在家了，哈…哈…哈…」算命仙說完，自己放聲大笑。
終書有點慍怒，瞟了他一眼，「你在嘲笑我嗎？那我要走了。」算命仙的笑聲引起路人的注意，令他感到一陣羞愧，後悔講出剛才那件糗事。
「對不起！對不起！」見他要走，急忙道歉，「只是剛才聽完你的話，我覺得很有意思。」又偷偷地竊笑了一下，「二一居士…？這稱號倒是挺有趣的，比我這個『六一居士』更妙了。年輕人別難過，當掉再重修就可以了，但是你對文學的那股熱情或許是別人一輩子所缺乏的，堅持你的理想吧！雖然不敢保證你能成為暢銷作家，但經過日積月累的努力後，當個編輯或自由作家應該沒問題，至少也可以完成一個小小的夢想。不過，你倒是滿幽默的，縱使課業不如意，還能苦中作樂，以二一居士自我解嘲，這種修為可不簡單。」
這番話滋潤了終書長久以來枯萎的心，彷彿久旱逢甘霖，心理頓時舒坦不少。「謝謝你的誇獎，苦中作樂本來就是文藝青年的生存條件之一，有些人容易受不了現實環境的折磨而自殺。前陣子有位新銳作家『袁哲生』掛了，聽到這消息，我扼腕不已，突然感覺生命中少了一個知己。」語氣黯然神傷地說著。
「嗯！我在報上曾看過他的文章，感覺此人極富機智、頗俱才氣，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但我懂他。他充滿黑色幽默的的作品引起我的共鳴，這是一種心靈相交，這種知己關係不是靠吃喝玩樂建立而來的。」
「我認同你的話，閱讀是種心靈溝通，代表作者和你有某種相同的際遇和交集，所謂的好作家，其實是作者內心的想法能得到讀者的認同，不一定是真正文筆好，內容佳，好壞的判定是很主觀的。」
算命仙說話時，終書無意中瞄到那塊「賣卜維生」的招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有件事可以冒昧請問嗎？」
「直說吧！」
「你招牌上寫著『賣卜維生』，算命真的有辦法維持生活嗎？」說完，只見算命仙愣了一下，陷入一股沉思，臉上帶著些許愁容，這問題彷彿觸及了他內心深處，「算…算命仙？你沒事吧？」終書語氣吱嗚地說，「難道是我說錯話？」他自問著，趕緊詢問了一下算命仙，試圖化解這僵局。
「喔！對不起，你剛剛那番話，讓我想到某些事。」臉色有點哀怨地說著。
「可以說出來聽聽嗎？」
「方才聽完你寫作的遭遇後，又聽到你問我賣卜維生的問題，突然想到我們的處境極為類似。」
「我投稿，你算命，職業又不衝突，難道我有搶到你飯碗嗎？不然怎麼會類似呢？」終書頗為不解。
「非也！最近電視台出現了一大堆星座、風水、命理節目，到處替人看相算命，害我的生意變得冷冷清清；加上一些喝過洋墨水的人，學了一點塔羅牌，也跑來插一腳，生意更加慘淡了，常常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現在的外國和尚本真是多才多藝，不只會念經，還會算命呢！」
「唉…！沒想到我們倆一個寫稿糊口，一個賣卜維生，沒有同行相忌，際遇卻如此相像，都被洋鬼子搶了飯碗，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啊！」這一刻起，終書開始同情起算命仙，認為過去不該那麼鄙視他們，這社會上任何一種行業，說穿了只是為了混口飯吃，豈有欺騙之理，其實只要不作姦犯科、傷天害理，雙方你情我願就行了，買賣就是這麼一回事。
「造化弄人啊！算命算了二十年，今天竟會淪落到這副田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算命仙語重心長地說著。
「講到『算』這個字，我就想到數學，以前我學了一大堆數學：統計學、工程數學、離散數學、微積分，最後發現懂機率與統計根本不會增加中樂透機會，微積分也不能拿來數錢，用來用去還是加減乘除最實在了！」
「年輕人，不要抱怨了！機率只是預測成功的高低罷了，結果終究只有成與敗，有辦法化禍為福才是高人一等的處世哲學，往前看吧！這才是積極的人生。」這番話令終書感到醍醐灌頂，頓時驚醒夢中人，引起他對算命仙的好奇。
「我可以再問一個不禮貌的問題嗎？」
「說說看！」
「你…你學了一堆算命理論，」語氣有些怯懦，「有算到今天會落…魄街頭嗎？」
「老實講也沒關係，算命只是指引你一個方向，一切還是要靠個人努力才行。算命仙的工作其實有一點像心理醫生，聲稱替人消災、解厄、改運只是安定人們猜疑的心罷了！和尚會貪污、神父會性侵、守法的人會受冤獄之災、犯人可能一輩子逍遙法外…，世界豈有絕對之事？一切盡人事，聽天命吧！」
「你的說法我同意。」終書感覺到世界上也是有說話中肯的算命仙。「對了！聊了半天，還沒請教你的名字。」
「敝姓蘇，名南城。」
「蘇南成？和那位前台南市長同名嗎？」
「非也！非也！我的是城堡的『城』，因為我爸從小住台南，台南又稱『府城』，他老人家草根性強，所以把我取名為南城，我和那位市長可沒親戚關係，別誤會了。」算命仙急忙地解釋，語氣有些激動。
「原來如此！不過是問個名字，幹麻那麼緊張？」
「我只想安定地工作，不想和政治化扯上邊，凡事只要和政治有關係，都會變得很複雜。」
「嗯！我同意你的說法，台灣的確是個容易泛政治化的地方。對了，你剛剛提到喜歡古文，為何沒有再繼續深造呢？」
「說來不堪回首，」算命仙稍微搖搖頭，「事實上，我高中以前，家境算是小康，那時我偏愛文史，本來想讀文科的，而我父親也頗好文學，非常贊成我的決定。但是後來他經營的舊書店生意不佳，只好關門大吉，從此經濟陷入困境，想到這點我還真自責。」
「原來你父親也是賣書的啊！這也難怪，自從有了網路後，年輕人已經不愛讀書了，遑論買書。不過開店是你爸的事，又和你不相干，自責什麼？」
「我爸替我取名時，大概沒想到諧音聽起來很像『書難成』，每次一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再看到店裡的生意，就覺得『書很難賣成』，總覺得愧對我爸，直到現在還不敢告訴他。」
「名字只是一個稱號而已，全台灣或許有許多叫『王永慶』的人，但又不一定每個都是富翁，幹麻過分計較名字的問題。」
「講得有道理，我感到釋懷多了。」算命仙臉上頓時浮現一絲笑容，「對了，剛剛說到哪？」
「你爸倒店那裡…」
「喔！我想起來了，自從我爸的書店倒閉之後，家中經濟變差了許多，後來考慮到以後方便找工作，所以我只好改唸理工，但偏偏我這個人不學無術，重心根本不放在課業上，結果成績吊車尾，最後被退學了，家中沒辦法再繼續供應我經濟，只好出來工作賺錢自立救濟，順便貼補家用，閒暇之餘，鑽研古文、命裡方面的書。但是這幾年景氣差，前陣子被裁員了，只好出來替人算命賺點錢，聽說台北人喜歡算命，所以北上來這擺攤，想一想，數十年過了，自己還是一事無成，慚愧！慚愧！」不斷搖著頭，臉上的表情落寞極了。
「不要太難過，好好堅守本業，繼續用心鑽研，或許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那些星座專家、算命權威。」終書試圖安慰算命仙，儘管心理依舊鄙視那些算命節目。
「希望你這番話比我算命準。」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聊了許久，這時終書覺得頗累了，打個哈欠，伸下懶腰，再往四周一看，方才洶湧的人潮已漸漸退去，看了一下手錶，原來已經十一點了，「對不起！已經很晚了，我差不多該回去了。」站起身來，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百塊。「秀才人情一張紙，不過我這張『紙』實用多了，這是我今天剩下來的零用錢，雖然不多，但不無小補，當作是算命費用吧！」
「不用了，剛剛說好不用錢的。」算命仙推辭著。
「事實上，這不是算命錢，你剛剛那番話安慰了我疲憊的心，聽完後，我有種枯木逢春的感覺，這一百塊當作是心理諮商的費用，畢竟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相濡以沫是必要的，我不忍心看到同道中人落魄，你就收下吧！」
「年輕人，你人真好！那我就貪財了。」接過鈔票，語氣帶點哽咽地說著，「祝你往後寫作順利，有朝一日在文壇上有所作為。」
「多謝你的祝福，好好保重吧！六一居士。」
「有緣再會啦，二一居士。」
道別之後，在牽車途中，終書腦海裡一直迴響著剛才的對話。過一會兒，騎車遇到了紅綠燈，等紅燈時，恰巧車就隔著人行道，停在算命攤對面，終書遠遠地向他揮手道別，算命仙也點頭致意，兩個人都發出了會心一笑。
終書回到宿舍時，已經是凌晨一點，路上大樓和商店的燈早已熄滅，7-11的招牌依舊鮮豔，喧囂過後的夜，這時顯得格外寧靜，尋歡作樂的紅男綠女早已倦鳥歸巢，街道上充斥著冷清，只剩一棟大樓裡的某間房還亮著光，裡頭點著盞孤燈，一位年輕人正面對電腦，敲打鍵盤。
錢終書，高雄人，個性單純率直，是個專科生，就讀電機系，一個科技業最熱門的科系。從小到大他的功課算是不錯，但不是那種老霸佔前三名、才藝一大堆的模範生候選人，因為懶散的個性使然，對於課業他總是虛應故事，不過因為資質不差，所以成績一直保持在前十名左右。休閒娛樂大概就是打電玩、看少年漫畫和一些武俠小說之類的書，國三以前他一直過著這樣無憂無慮的愜意日子，直到快畢業，接近升學考試時，這時他的心智也慢慢成熟了，開始意識到前途的重要性，因為家境不好，又是長子的緣故，他覺得有義務把書唸好，設法改善家境，於是開始收拾起放蕩隨性的心，致力於課業。
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苦讀多月終於有了代價，資質不錯的他只要肯下工夫，就有立竿見影的表現，放榜後，成績名列前矛，當然他選了大家心中的第一志願││高雄工專。其實他對於這間學校根本一無所知，只是聽聞大家說第一志願、學生資質不錯，這種廣告似的口碑效應讓他不加思索就了填下去，於是他開始成為了別人眼中的「有為青年」││電機系學生。
事實上，終書的興趣偏向文科方面，這時候他對文學還稱不上熱情，只能說是玩票性質，偶爾寫寫詩、心情札記之類的東西，來抒發情感，後來聽大家說學文科的人常常要挨餓，他家境不好，父母常為小錢起口角，所以他深知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道理，而台灣又是注重學歷的地方，不唸個好科系，混張文憑，實在難以生活下去，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縱使愛好文史，還是要割捨放棄，於是他放棄高中，選擇專科，希望學得一技之長。
其實，對於理工他也不是極度排斥，只能說「不是他愛理工少，而是他愛文學多。」小時候，他也像愛迪生那樣，喜歡拆鬧鐘、拔風扇、修單車…，對於機械的運作，他一直頗感好奇，總是情不自禁地將它們分解，但東西的下場通常是面目全非、身守異處，他母親為了不讓家電提早報廢，總是把螺絲起子、尖嘴鉗這些「凶器」藏至隱密處，避免他「濫殺無辜」。到了國中時，因為課業繁重的關係，他再也沒有去碰那些玩意兒了，家電用品因此變得長壽許多。
不過一進電機系後，他又再度拾起「凶器」，這下子「傢伙」更多了，他媽媽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家裡即將多個工程師，電器壞了，不用再多花錢找人修；憂的是：再度擔心起那些家電的安危了。
上專科的第一堂實習課，老師叫他們焊一個立體三角形，當作是煉習焊接的技巧，那一次他焊得不錯，被老師誇獎了一番，從此終書信心大增，開始發奮學習。經過了幾年的專業訓練後，他漸漸學會了組電腦、寫程式、搞網路…，猶記當年他連電腦開關機都不太會，冷冰冰的外殼和密密麻麻的佈線一度讓他望而怯步。由於所學的東西愈來愈多，許多和機電相關的東西，他漸漸有了心得，加上國中奠定了不錯的基礎，課業上也能輕鬆應付，他認為順利唸到畢業應該不成問題，往後的升學也會一帆風順，直到某件事改變了他的想法。
四下時，他為了交一份報告跑到圖書館找資料，搜尋的過程中無意中瞄到了一本書「文學與人生」，這書名突然勾起了潛伏在他內心已久的興趣。記得以前他熱衷於武俠小說，曾經被那華麗文筆和動人情節給深深吸引，內心裡暗暗發誓日後要成為一個大文豪、暢銷作家，不過這份熱情逐漸被繁重的課業、生活的瑣事給磨光了，再次看到這本書時，他突然思考起了未來的生涯規劃：做個科學園區的囚犯呢？還是當個手寫我口、從心所欲的作家呢？一條人生的岔路在他心中產生了。
這幾年來，雖然終書成績一直不錯，和班上同學的關係也不差，但待在這間學校，他老是覺得生活好像缺乏了某些東西，似乎是一點樂趣或變化之類的，這種感覺五味雜陳，他說不上來，總認為青春似乎不是只有數學公式和冷冰冰的機器，此時他開始思考著未來種種想像的畫面，突然間，他感到一陣徬徨，難道一輩子要過這種機械程式般的生活嗎？這豈不是另一種多領些股票的公務員嗎？科技業技術淘汰的速度驚人，這種強烈的淘汰漩渦，是他沒辦法抵抗的，總有一天他必須面臨技術沒落的局面，不想被淘汰，就必須無時無刻吸收資訊和學習艱澀的技術，有點像股票老師一樣，每天都要注意大大小小的事，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對他的工作產生衝擊，想到此，他有點慌了，眼看著再過一年升學考快到了，終書心中兩個念頭互相角力著：科學？或文學？
想法不斷在腦裡盤旋，但聯考將近，他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必須快刀斬亂麻，經過數天的思考，他終於作出抉擇，還是以考上二技為優先目標，其他且戰且走，接著他開始考慮要報考哪間學校。
這間學校已經待了五年，同學的臉色、餐廳的菜色、校園的景色、教學的特色對他而言，似乎沒任何新鮮感了，加上父母親愛嘮叨，常常令他耳根無法清靜，所以這次聯考，他把目標放在第一志願：台灣科技大學。其實沒有人願意離鄉背井，遠離溫暖的家，尤其是這種天南地北的差距，不過似乎所有的活動和機關單位都集中在台北，他覺得「不到台北非好漢」，自己應該出去闖一闖，順便學習獨立自主於是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發奮要「北伐」。
立定志向後，他開始每天勤跑補習班，拼命練習題、玩數字、記公式，寒假時，也捨棄了春節的玩樂時間，成天窩在「加州炸雞」苦讀，一天10小時是家常便飯，常常把店坐到打烊，每天準時報到，多次下來，店長對他印象極深，有時看他用功程度如此之深，還會主動送上炸雞、漢堡讓他當宵夜，「這位店長人真好，改天考上後，一定要好好謝謝他。」終書心理這麼想著。
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榜單公佈了，看到名次欄的那一刻，終書雀躍不已，「第25名」，這確定他可以如願以償地上第一志願││台灣科技大學。
學校到手了，終書開始瘋狂玩樂著。邊玩邊計畫到台北之後該如何狂歡，「嗯！中正紀念堂不錯、國父紀念館要看看、故宮要去走走、北投溫泉要泡一下…」心中浮現著許多曾經耳聞過的地方。
玩樂的時間似乎特別快，數個月過去了，開學的日子即將來到，終書希望提早幾天上台北認識一下地理環境，順便整理一下宿舍。說也奇怪，原本急於「離家出走」的他，這時心裡頓時感到有點惆悵和不捨，畢竟360公里的距離，要坐5個小時的車才能到達，久久才能回家一次，不過興奮和好奇終究淹沒了他的鄉愁，一下子他又釋懷了，隔日就要出發了，終書滿心期待著明天的來臨。
翌日中午，行李已經整理好了，火車票時間是今天下午兩點，到車站途中，他突然想起那個曾經請他吃過炸雞漢堡的店長，曾說過考上之後要答謝他一番，趕緊叫計程車迴轉，跑去文具行，買了張感謝卡，又匆匆跑到超市，買了一盒瑞士巧克力，打算當面答謝他。一到達店門口，「本店結束營業」大門貼了張紅色大字條，「怎麼會這樣？才幾個月不見，就倒店了，這世界真是瞬息萬變啊！」終書感到有點落寞，收起了感謝卡和巧克力，再度搭車前往車站。路途上，他一面吃著那盒原本屬於店長的巧克力，一面回想當時苦讀的畫面和店長的炸雞，卡片則收在口袋裡，始終沒有丟掉。
車站到了，剪過票後，終書靜靜地坐在火車等待啟程，透過玻璃窗，再次看看車站附近的一切景物，雖然早已經看膩了，但此刻即將暫別這熟悉的環境，心中竟有一絲不捨，「噹…噹…噹…」火車啟動了，玻璃格子外一慕幕的畫面，就好像撥放著膠捲電影一般，透過玻璃往後看，家越來越遙遠了，他眼中突然一陣濕濡。
坐在車上，終書腦袋裡不斷切換地想像過去的種種和台北的一切…，不知不覺中，已經過5個小時，台北終於到了。一出車站，映入眼簾的皆是高大的建築物，望著這些景物和擁擠的人潮，他內心頓時感到雄心萬丈，一股想征服台北的豪情油然而生。騎著運來的機車，前往仲介公司介紹的那間2坪大的小雅房，因為終書個性有點孤僻，所以不住校，單獨在外租宿，不想讓別人破壞他的寧靜，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放下了厚重的行李，新生活即將展開了。
雖然唸工科，但終書始終沒忘卻對文學的熱情，在生活不如意或碰到困境時，總會寫些東西來抒發鬱悶的情感，有時也會參加校刊投稿或報社徵文，但錄取率通常不高，不過他仍然筆耕不輟，偶爾文章也會遭到青睞，不過機會不多，投稿通常限制題目、字數，又要避免政治色彩和尖銳的批評，終書的個性有稜有角，文風尖銳犀利，所以容易遭報社退稿，有時為了賺點稿費，他不得不會寫些柔性訴求的語言，不過實在令他感到扭捏、不暢快，扭曲文風對一個作者而言是莫大的痛苦，錄取對他而言賺成就感比賺稿費居多。
他愛書成癡，有一點藏書癖，常常賺到一些稿錢後，又拿去買書，賺稿費的速度始終趕不上買書，所以口袋總是空空，但腦袋卻是飽飽的，或許喜歡閱讀的關係，在思想上，終書顯得比同儕早熟，不太熱衷於社團玩樂或群體運動，他的朋友不算少，但知己卻沒幾個，因此他通常不主動和人來往，只喜歡獨自一人跑跑步，去郊區遊山玩水這類比較靜態的休閒，享受一個人的寧靜，不過心中還是渴望著有人相陪，但始終是幻想，有時他覺得自己不像年輕人，也不太屬於這世界，活著對他而言，有點像工作，不得不做，也沒得選擇，活著像是盡一種義務般。
這宿舍位居市區，空間雖然不大，房租卻要價五千，台北處處寸土地上發展不夠又發展出高樓大廈地下街寸金貫徹了地盡其利，古人說得對：有土斯有財。身居斗室，除了原地來回踱步外，什麼事也做不了，現在外頭正飄起濛濛細雨，這時他體會到了富蘭克林說的一句話：雨中的文盲最可憐。他慶幸自己不是文盲，又帶了一點書，於是隨便上課網翻了幾本書、寫點東西藉以打發時間。
離開學還有幾天的時間，趁這幾天他到大買場買了些日用品和一些小傢俱，經過精心地佈置後，狹小的房間慢慢有了秩序，看起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兼具了書房、臥房、網咖的功能，其中最特別的莫過於他那個DIY的書櫃，是用幾塊撿到的木板釘成，敲敲打打後，外型有點破爛，不過倒挺堅固的。裡頭擺了些書，看起來格外整齊，有點像小型圖書館，小說、雜誌、報紙、字典一應俱全，當然也搬了些教科書，不過它們通常淪為當紙鎮或墊腳石的命運。事實上，終書是十足的愛書人，偏偏就是討厭教科書，那種封面、排版、和內容都讓他嗤之以鼻，看了昏昏欲睡，當他睡不著時，總是拿來隨意翻閱，當安眠藥使用，效果還滿不錯的！房間裡還有一個重要東西││電腦，這是工科學生的第二生命，也是讓他這個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工具。
剛搬來的前幾天，外頭間斷地下著綿綿細雨，今天颱風入境，突然來了場傾盆大雨，從昨天半夜下到現在，終書靜靜地躺在床上，只聽見「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媽的！天花板竟然漏水，這屋子真爛。」一早起來就看到地上一攤水，終書大罵了一頓，昨天整理一天的房間，累極了，睡得很熟，根本沒聽到雨滴聲，抬頭一看，原來是天花板縫滲出的，終書不斷地罵著，歸咎仲介公司找了一個爛房子給他，可怕的是他的電腦剛好就擺在那塊破天花板附近，幸虧水沒滴進螢幕的散熱孔，要不然一短路，剛買的電腦就夭折了，到時就要吃不少泡麵了，對外聯繫也全部中斷了。
事實上，這幾天除了吃飯，他根本沒有出門，全是透過玻璃窗去感覺的，不過窗子始終緊閉著，因為一開窗，所見的全是破舊的水泥牆、鐵窗，極煞風景，他用報紙把玻璃遮起來，順便貼上幾張美女圖，讓房間充滿一些生氣，這下子書和顏如玉都有了，他隨意看著書、上著網、聽音樂，獨自處在個人的世界，靜靜地享受這份寧靜，明天就要開學了，晚上睡覺時，他顯得有點興奮，想像著開學以後種種畫面，不知不覺睡著了。
「叮……」一陣鬧鈴聲宣布著早晨的來臨，終書翻個身把鬧鐘按掉，終於開學了，為了怕遲到，他起了個大早，盥洗了一番後，穿著新買的T恤，抹了點髮臘讓自己看起來有朝氣些，從頭到腳整修了一番，想用全新的面貌迎新階段的來臨，出了門，騎了一會兒的車，來到了學校。一進學校就見到了一棟新的科技大樓，這是暑假剛蓋好了，這學期開始啟用。一眼望去，整體景觀還挺不錯的，這間學校培育出許多優秀人才，他想像著這學期可能會遇到一些奇人怪事，內心十分興奮。今天人真多，各學制的來了許多新生，顯得格外熱鬧，一進教室時，終書頗感驚訝，從每個人的裝扮、談吐和長相，感覺差別極大，有應屆的、重考的、本地生、外地生、退伍的、結婚的、跨系的，好似一個小型聯合國。當然第一天免不了要自我介紹一番，大家的台詞都簡潔有力，差不多是：「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XXX，畢業於XX學校，興趣是…，以後請多多指教。」不善言辭是工科學生的特色，當然終書也是隨意唬弄一下，反正第一次介紹，誰也記不得。
漸漸地，由於修課的關係，同學間開始熟稔了，終書也愈來愈瞭解整個班上的風氣，很不幸，這是個成員複雜的聯合國，大家背景、生活方式差異極大，加上工科學生課業繁重，大家只專注於課業，根本沒時間玩，況且已經是二技生了，對玩也大概膩了，只喜歡坐在電腦前玩GAME、上網，除了課業上偶爾會討論外，有的根本形同陌路，整個班上互動不多，顯得死氣沈沈，剛開學還有些零星的活動，後來幾乎各自行事，除了同校的小團體和熟悉的朋友外，幾乎沒有來往，整班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在這種陳們的氣氛下，終書突然覺得生活缺乏了一種快樂，對課業似乎不再有衝勁了，回宿舍後只能上個網、看著書，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孤獨中度過。
最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兩個多月來了好幾個颱風，老是下雨，這次颱風更是凶狠，一口氣下了好幾天豪雨，全台到處鬧水災，幸虧這裡是台北市，排水系統做得不錯不用忙抽水、搞遷移，但是陰霾的天色和大雨讓終書寸步難行，心情如同馬路般泥濘，只能默默祈禱天氣趕緊放晴。
好不容易苦等了數日，今晚雨勢總算停了，終於有個放風的機會，終書雀躍不已，這種喜悅大概只有囚犯才能明瞭。好一陣子沒騎車壓馬路了，再次看到他那台二手黑色125時，整台車被與洗得光亮如新，「感謝老天，我是個懶人，謝謝你替我把車洗得那麼乾淨。」終書心裡這麼想著。在高雄馬路寬、紅綠燈又不多，騎機車實在是件爽快事，自從來台北後，已經很久沒享受到家鄉那種風馳電疾的速度感了，戴上全罩式安全帽，跨上車，瞬間大腳油門，把手一下子按到最深，火力全開，沁涼的晚風從安全帽的面罩開口灌入，頓時一陣神清氣爽。
約莫騎了30分鐘，經過九彎十八拐的迂迴前進，來到了忠孝東路，其實路程沒多遠，大半的時間都被那99秒的行人紅綠燈耗掉了，在這工商業時代，時間就是金錢，這種等待不知減少了多少國民生產毛額，終書嘟囔著：「幸虧不是長期住這兒，否則短暫的青春又要打對折了。」
在這條路騎車必須格外小心，每當等紅綠燈時，想從車隙間見縫插針時，總是提心吊膽的，因為前面到處並排著S320，BMW這類的高檔車，要是不小心刮花了烤漆，可就完了，他老子是位苦力，收入不多，僅能勉強供應他讀書，可沒閒錢替他還這種倒楣債，到時得靠他打白工直到畢業才賠得完；除了名貴的轎車外，兇猛的公車也要特別提防，台北的馬路像叢林般，毒蛇猛獸一堆，轉彎時總要先讓它們，萬一不幸打滑，小命就要客死他鄉。在這裡，終書總覺得自己是根小草，夾縫中求生存，車縫中求前進，處處謹慎小心。
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車陣中，終於來到了忠孝東路四段，這地段的柏油路舖著一層亮粉，彷彿訴說著台北是個金礦，人人有機會發財。這裡屬於台北的精華地段，SOGO、台北101、信義計畫區、紐約紐約、國泰金控總部、市政府、IBM總部、Intel總部…等等，許多重要的機關單位都聚集在此，可說是龍蟠虎踞，附近地價極為驚人，豪宅大廈林立，動輒千萬上億，旁人總是望之興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十幾年前盛傳著一句話：「台灣錢，淹腳目。」現在雖然經濟不景氣，大家出手沒以往闊措，但這句話還是適用於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下層的百姓也是淹腳目，只不過是水災而已。說這裡是台北繁榮的縮影一點也不為過，資本主義色彩在這裡顯得特別濃厚。這種現象，早上還不明顯，台北人有一大部分的人屬於夜貓子或派對動物，不鬧到通宵達旦，喝個酩酊大醉，絕不善罷甘休，許多社會新聞都是在此上演，記者們永遠不怕失業，市政府應該計畫把這條路改成「記者路」，感謝他們對報社的卓越貢獻。
台北人的生活型態類似蝙蝠，日夜顛倒，夜晚才是他們的日出，也是俊男美女「狩獵」的時候，日落的那一刻，整個街道馬路燈火通明，彷彿是嘉年華、服裝秀、車展齊辦的大型博覽會，處處令人目眩神疑，這時候顯得特別精采，打扮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紛紛出籠，BMW、Benz、Lexus、Porsche到處竄，在這裡想引人側目，口袋沒幾個閒錢是不行的，除非自己本事強，或是老爸有錢，不然只能乖乖地當個旁觀者。
逛街時，身上的行頭可不能太窮酸，否則顯得自己是鄉巴佬。每間精品店櫥窗所看到的標價，動輒千兒萬元，裝潢時尚、華麗的偌大空間，只擺了幾雙鞋、幾件衣服，進門時，還有戴手套、西裝筆挺的帥哥替你開門，奢華程度可見一般。規規矩矩、腳踏實地的上班族要是不幸交個愛慕虛榮的女朋友，每逢和情人沾上邊的節日，就要破財一番。難怪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子早有先見之明，2千年前已警告世人，不愧是至聖先師，感謝孔夫子的提醒。
來來往往的女人，幾乎個個足踏尖頭鞋、身穿露臂裝、手拎名牌包，這些行頭通常來歷不簡單，不是LV就是GUCCI、Chanel、Dior…等等，都是他英文課沒學過的單字，當然其中也有些是魚目混珠的假貨，不過對於終書這種外行人而言，真假差不多，根本無法用肉眼分辨，一輩子還沒閒錢買這些玩意兒，唯一可以辨別假貨的最大線索，大概就是那些拎著LV（這牌子他最常聽到）包包、騎機車的女生，「皮包比機車還貴，拿名牌包的女生應該都是坐轎車吧！」終書心裡這麼猜測著，當然這只是他大膽的假設，從沒求去証過。看著這些女生，終書心理暗自罵那些女生敗金，但並不過份責怪她們，入境總要隨俗，他曉得這是當地的文化之一，必須設法融入，才能免於被排擠，得以生存。
整條路幾乎被人和車佔滿了！顯得有點寸步難行，今天好像特別熱鬧，大概是連日豪雨把大家都悶壞了，一逮到機會，全部蜂湧而出，放眼望去，整個畫面密密麻麻，挺嚇人的，這種景象與逃難相比應該相去不遠。
騎車鑽了半天，終書終於在一條偏僻的小巷中找到停車位，這裡處處畫紅線，警察違規抓得兇，取締開單大概是他們「為民服務」最有效率的項目，這種效率要是換成抓偷車賊，百姓一定愛死這些「人民的褓母」；另外他們還有一個嗜好：抓攤販，妙的是他們不一次斬草除根，心血來潮時，就來開張罰單，好像把他們當提款機，這年頭大家缺錢缺得兇，市政府也需要賺點外快，這種貓抓老鼠的遊戲總是不斷上演，形成一種奇妙的生態平衡。
停完車後，他選擇了耳熟能詳的SOGO當作「觀光」起點，聽說這間百貨公司每年就幹掉全台灣1/100的GDP(國民生產毛額)，「真恨我祖先沒早點來這發展，害我現在還是一介苦哈哈的窮書生。」他內心暗自埋怨著。SOGO再繼續前進就是整排的精品街，前鎮子媒體報導說總統的兒子帶著女友來這逛街，買了件價值不斐的衣服送她。想到此，他心中有幾分感嘆，年紀相仿的兩個人，際遇竟然天南地北，他開始懷疑起「人生而平等。」這句話，總感覺這是當權者給人民活下去的一個美麗的謊言，「知足的人最富有。」他如此安慰自己，人偶爾要自我催眠，這是使自己生活快樂的一種哲學。
雖然買不起精品，但這裡的女生個個面容姣好、濃妝豔抹，身穿露背裝、細肩帶，嫚妙的身材盡收眼底，一切讓終書看得目不轉睛，這美麗的畫面頓時讓他忘卻貧窮的苦悶，此時他真是名符其實的「窮」開心。有些東西欣賞比擁有好，如同昂貴的鑽石還是放在店裡的玻璃櫃比較適合。有群女生當中，有些實在不亞於那些漂亮明星，他貪婪地欣賞著這些美女。就在他東張西望，忙著看辣妹之際，
「喂！前面的年輕人，等一下。」一陣聲音中斷了他的視覺享受，回頭仔細搜尋了一下，一對眼睛正盯著他看，原來是坐在柱子旁的一位算命仙，約莫五十歲，臉色黝黑，留個八字鬍，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看起來一副江湖術士的相貌，坐在一張簡陋的折腳桌子旁，上頭舖了張紅布巾，還擺了些籤桶、八卦羅盤、面相圖之類的算命工具，旁邊掛著一張「賣卜維生」的牌子，下面兩排字：「鐵口直斷，不準免費」。
「你叫我嗎？」終書有點懷疑地問著。
「嗯！年輕人我看你印堂發黑，最近可能有不祥之事要發生。」算命仙說道。
「哇靠！悶了幾天，好不容易出來透個風、看個辣妹，遇到你一開口就觸我霉頭，真剎風景！」終書心理暗自幹譙。「那又怎樣？」他冷冷地回答，語氣中帶點不屑，原本生平最痛恨算命了，被這江湖郎中這麼一說，心裡頭更火了。
此時，算命仙站起來，走到終書面前說：「來，坐…坐…坐，我替你看看相。」邊說邊把他拉到攤位。
「不用了，我不相信算命這檔事。」一面說，一面奮力撥開算命仙的手，試圖逃脫。
「沒關係啦！讓我幫你看看相嘛！不準免費。」他信心滿滿地說著。
「免費！？在台北還沒聽說過有這檔事。」終書覺得頗懷疑。考慮了一會兒，心裡還是百般不願意，推託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不敵算命仙的苦苦糾纏，「好吧，反正沒事，就當作聊天吧！」他這麼想著。
算命仙先打量了終書一下，然後問道：「年輕人，你還在唸書吧？」
「對啊。」
「從面相看來，你鼻頭有肉，象徵財庫飽滿，但你鼻孔稍大，這代表著容易花錢破財。」
「實在太準了！我剛剛逛了金石堂書店，一出門口，手上就多了幾本書，口袋少了兩千塊，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他故意這麼說，語氣帶點酸味，暗諷算命仙的迂腐。
「瞧你兩眼無神、精神萎靡、眉頭深鎖，這可是不吉利的象徵啊！………」開始用那套算命慣用的開場白催眠他。
「我只是最近有點失眠而已，沒什麼不吉利之事。」終書故意亂掰，敷衍一番，不讓算命仙趁虛而入。
「年紀輕輕就失眠，想必有什麼心事，說出來聽聽吧！或許我可以幫你消災解厄。」果然三句不離本行，穿鑿附會是算命的拿手絕活。
「說出來你不見得懂。」
「我也年輕過，年輕人的心事我怎麼會不懂呢？」算命仙說話口氣世故，有點倚老賣老的樣子。
「心事講給同輩的人聽，他們不見得懂，看這位先生臉上充滿歲月痕跡，想必對世事有一番歷練，或許能幫我解答某些疑惑。」看著算命仙的外表，終書如此想著。有些事其實已經壓抑在心中滿久了，早就想找人聊聊了，此時，他有點心動了。
「怎麼了，失戀嗎？」算命仙見他遲遲不肯說，便主動提問。
「不是啦。」
「父母離婚？」
「也不是啦。」
「還是和朋友鬧翻了？」
「也不是。」終書邊說邊想著：「不是算命仙嗎？猜了半天還猜不中，真懷疑這傢伙是江湖騙子。」
「難道是…」
「等一下，」終書打斷了他的猜測，「既然你是算命仙，為何算不出我在想什麼？」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全世界六十幾億人口，我豈能逐一看透，我是算命的，不是神仙，算命是針對事情給你一個方向，不是一句話定生死，我終究還是人。」
「這傢伙還滿會掰的，不過說得也有道理。」終書心想，「這要收錢嗎？我是個窮學生，可沒多少錢。」使用者付費的道理他最明白了。
「算了啦！坐了一整天都還沒開張，遇到你算我們有緣，不收你錢。」說得很阿沙力。
「真的嗎？」
「決不食言。」
「好吧！那就算一下。」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錢終書。」
「錢鍾書？和那個寫《圍城》的民初第一大才子同名嗎？」
「又來了，所有教過我的國文老師都問過這問題，我們倆的名字只是同音，但不同字，我的是終點的『終』。」
「原來如此！還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以為現代人還有誰能取個那麼有學問的名字，嚇我一跳，那現在可以說說你為何愁眉不展了吧？」
「嗯……？」遲疑了一會兒，「好吧！我是個二技一年級學生，相當於大三，學電機的，再過不久就要畢業，本來想繼續升學，但這一兩年我突然迷上了文學，對本科系愈來愈沒興趣，讀得力不從心，毫無成就感，成績也不斷往下滑，絲毫不想再碰那些冷冰冰的數字和教科書，班上同學的腦袋好像都裝了程式一樣，說話、做事一板一眼的，毫無變化性，簡直跟機器沒兩樣，乏味到極點。我感覺找不到興趣相投的朋友講話，想轉文科，但似乎又感覺沒出路。」
「正所謂『男怕入錯行』，擔心是有道理的，不過這問題倒好解決，你可以參加校刊投稿或參加報社徵文，不但可以完成學業又能兼顧興趣，順便用文字宣洩心中的苦悶，一舉兩得。」
「不瞞你說，我正在這麼做，不過發現困難重重。」
「怎麼說？」算命仙皺了一下眉頭，感到疑惑。
「我已經成年了，因為家中經濟拮据，不想跟父母拿太多錢，所以就寫些文章投稿，想賺點稿費補貼家用，但寫了一堆稿子，錄取的沒幾篇，而且稿費微薄的可憐，有時甚至還作白工，稿費又要經過冗長的報帳手續，等我收到時，差不多餓死了。」
「你的際遇我了解，文藝青年的成長過程最苦悶了！這時候環境困難、情感複雜，思想介於成熟與幼稚之間，內心充滿矛盾，容易陷入煩惱狀態，但危機就是轉機，困境是淬煉一位作家最好的時候，你要學會化阻力為助力，設法突破困境。」
聽他這麼一說，終書突然感到生命多了位知己，心中澎湃不已，但隨即又陷入憂愁狀態，「你真是了解我，不過這不是最痛苦的，其實還有一點讓我更苦惱。」
「但說無訪。」
「最近我感覺台灣的閱讀水平越來越低，那些坊間書店的暢銷書，光聽書名就知道沒營養，翻開之後才發現內容貧乏、開卷有『害』，加上一群電腦痞子喜歡用一堆低級的網路術語，讓垃圾文字氾濫，把整個中文搞得烏煙瘴氣、降低大家的國文程度，害年輕人看不懂文章，甚至連話都講不好；更糟的是有一堆偶像，出了一些文字簡陋的圖文書，但不包括美女寫真集，把讀者的錢掏光了，順便掏空他們的腦子，使大家變得不愛看書；另外，還有一堆可惡的ABC，仗著喝過幾年洋墨水，一回來就搶師範學生的工作，教大家怎麼說英語，真是外國和尚會念經。這些大眾作家把讀者的錢賺光了，害他們沒錢買好書，為了怕那些出版社倒店，我每個月花一大筆錢買書，來支撐他們的生存，王安石說：『窮者因書而富，富者因書而貴。』我的狀況則是『窮者因書太貴，貴書使貧益窮。』更倒楣的是連我投搞也受到波及，有時必須扭曲文風，以符合大眾讀者口味才行。自詡為一位文藝青年，我覺得自己有振興中文的責任，因此以韓愈的『文起八代之衰』為目標，不過我想以個人棉薄之力而言，頂多只能起『一代』之衰，就是e世代。」
「好小子！你志氣倒是不小，」微微地點頭稱許，「不過年輕就是該狂狷些，等年紀稍長、畢了業、進了公司，理想早就被現實磨光了，『志氣』二個字也不會寫了。我頗能體會你的感受和苦悶，實不相瞞，我年輕時對藝文界也有一份狂熱，尤其是古文、唐詩宋詞之類的，更是喜歡，當中就屬歐陽修的文章最令我欣賞了。」
「你是說唐宋古文八大家那個『六一居士』：歐陽修嗎？」
「正是，你國學程度不差，現代許多年輕人的中文程度簡直要命，連他是誰都搞不清楚，實在糟糕。」
「說到歐陽修，我唸書時一直有個疑問，為何他要取『六一居士』這個怪別號呢？」
「喔…！這你就問對人了，因為歐陽修有一萬卷藏書、一千卷古金石文、一張琴、一局棋、一壺酒，而他愛喝酒，自稱一醉翁，所以叫六一居士。他留下不少好文章，尤其是『醉翁亭記』裡的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意境極美，原本是指縱情山水之意，現在卻被當作圖謀不軌的意思，有時真替他叫冤。因為崇拜他的緣故，所以我也以『六一居士』自封為號，偶爾小酌兩杯，當個醉翁，寫寫文章抒發己見。」
「唉…，」嘆了口長氣，「我真恨自己不會喝酒，老是清醒到覺得痛苦，印象中只有一次暑假在工地作幾天粗工，工人們請我喝個維士比，聲稱可以補充體力，想不到兩杯就醉了，從此再也不碰酒了…」講了一堆過去的打工事件。「對不起，岔題了。」意識到自己偏離話題，趕緊回歸主題，「對了，剛剛聽你說歐陽修藏書萬卷，不知道他藏那麼多書有何屁用。」
「你怎麼這樣汙辱書呢？書是人類智慧的結晶，那些文章可都是經典之作，當初歐陽修寫完『醉翁亭記』時，替它刻了一個碑文，原先的句子是『釀泉為酒，酒烈而泉香』，到最後，他反覆吟詠，感覺唸起來不夠好，改成『釀泉為酒，泉香而酒烈』，於是把碑文打破，重刻一遍，所以他們的文章都是千錘百鍊，經得起時代的考驗。」
「原來背後還有這故事啊！國文課上了半天，到現在才曉得。其實我並不是鄙視書，我的藏書不少，閱讀量也比一般同儕多，但是依然個窮書生，八成是我老子替我取『錢終書』這名字，注定了這輩子的命運：所有的『錢終究要買書』；更慘的是如果名字翻成台語，變成賭輸錢的意思，難怪和朋友打牌、玩麻將，我老是輸，真夠倒楣…」對賭輸錢這檔事心懷不滿，罵了好一會兒，「不過說到名字，最讓我無法釋懷的還是第一個原因，讀那麼多書，還被那些大人說我們這一代國文程度差，真冤枉！還是陸遊說得對：『萬卷藏書不救貧』，讀書可把我害慘了，為此我還替自己取了個『二一居士』的封號。」
「二一居士？我讀過不少古文，可從沒聽說過有這號人物。」算命仙臉上一陣狐疑。
「別誤會，這位可不是古人，因為我太愛買書、看書，每個月的零用錢幾乎都花在書上，所以老是口袋空空，有時候過度沉溺於課外讀物，無暇理會課業，所以成績總是滿江紅，被當得慘兮兮的，上學期終於被二一了，而我又是一個喜歡閒『居』在家的文人雅『士』，所以自封為二一居士。」終書解釋著。
「現在年輕人不都是討厭看書，愛唱KTV、跳HIP-POP嗎？怎麼只有你沉溺於書堆？」
「唱歌在家裡唱就好了，幹麻花一大筆錢去KTV，大概他們的爸爸都很有錢吧！至於HIP-POP，我光聽名字就反感，HIP在英文是指屁股，POP是爆開，合起來就是『屁股開花』，我最近腸胃不好，常便秘，已經夠衰了，要是屁股再開花，就太委屈臀部了。」
「想不到在這網路盛行、外在誘惑極多的時代，還有像你這般愛書人，實在難得！不過，好險你沒被三二，不然就變成『三二居士』，永遠閒居在家了，哈…哈…哈…」算命仙說完，自己放聲大笑。
終書有點慍怒，瞟了他一眼，「你在嘲笑我嗎？那我要走了。」算命仙的笑聲引起路人的注意，令他感到一陣羞愧，後悔講出剛才那件糗事。
「對不起！對不起！」見他要走，急忙道歉，「只是剛才聽完你的話，我覺得很有意思。」又偷偷地竊笑了一下，「二一居士…？這稱號倒是挺有趣的，比我這個『六一居士』更妙了。年輕人別難過，當掉再重修就可以了，但是你對文學的那股熱情或許是別人一輩子所缺乏的，堅持你的理想吧！雖然不敢保證你能成為暢銷作家，但經過日積月累的努力後，當個編輯或自由作家應該沒問題，至少也可以完成一個小小的夢想。不過，你倒是滿幽默的，縱使課業不如意，還能苦中作樂，以二一居士自我解嘲，這種修為可不簡單。」
這番話滋潤了終書長久以來枯萎的心，彷彿久旱逢甘霖，心理頓時舒坦不少。「謝謝你的誇獎，苦中作樂本來就是文藝青年的生存條件之一，有些人容易受不了現實環境的折磨而自殺。前陣子有位新銳作家『袁哲生』掛了，聽到這消息，我扼腕不已，突然感覺生命中少了一個知己。」語氣黯然神傷地說著。
「嗯！我在報上曾看過他的文章，感覺此人極富機智、頗俱才氣，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但我懂他。他充滿黑色幽默的的作品引起我的共鳴，這是一種心靈相交，這種知己關係不是靠吃喝玩樂建立而來的。」
「我認同你的話，閱讀是種心靈溝通，代表作者和你有某種相同的際遇和交集，所謂的好作家，其實是作者內心的想法能得到讀者的認同，不一定是真正文筆好，內容佳，好壞的判定是很主觀的。」
算命仙說話時，終書無意中瞄到那塊「賣卜維生」的招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有件事可以冒昧請問嗎？」
「直說吧！」
「你招牌上寫著『賣卜維生』，算命真的有辦法維持生活嗎？」說完，只見算命仙愣了一下，陷入一股沉思，臉上帶著些許愁容，這問題彷彿觸及了他內心深處，「算…算命仙？你沒事吧？」終書語氣吱嗚地說，「難道是我說錯話？」他自問著，趕緊詢問了一下算命仙，試圖化解這僵局。
「喔！對不起，你剛剛那番話，讓我想到某些事。」臉色有點哀怨地說著。
「可以說出來聽聽嗎？」
「方才聽完你寫作的遭遇後，又聽到你問我賣卜維生的問題，突然想到我們的處境極為類似。」
「我投稿，你算命，職業又不衝突，難道我有搶到你飯碗嗎？不然怎麼會類似呢？」終書頗為不解。
「非也！最近電視台出現了一大堆星座、風水、命理節目，到處替人看相算命，害我的生意變得冷冷清清；加上一些喝過洋墨水的人，學了一點塔羅牌，也跑來插一腳，生意更加慘淡了，常常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現在的外國和尚本真是多才多藝，不只會念經，還會算命呢！」
「唉…！沒想到我們倆一個寫稿糊口，一個賣卜維生，沒有同行相忌，際遇卻如此相像，都被洋鬼子搶了飯碗，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啊！」這一刻起，終書開始同情起算命仙，認為過去不該那麼鄙視他們，這社會上任何一種行業，說穿了只是為了混口飯吃，豈有欺騙之理，其實只要不作姦犯科、傷天害理，雙方你情我願就行了，買賣就是這麼一回事。
「造化弄人啊！算命算了二十年，今天竟會淪落到這副田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算命仙語重心長地說著。
「講到『算』這個字，我就想到數學，以前我學了一大堆數學：統計學、工程數學、離散數學、微積分，最後發現懂機率與統計根本不會增加中樂透機會，微積分也不能拿來數錢，用來用去還是加減乘除最實在了！」
「年輕人，不要抱怨了！機率只是預測成功的高低罷了，結果終究只有成與敗，有辦法化禍為福才是高人一等的處世哲學，往前看吧！這才是積極的人生。」這番話令終書感到醍醐灌頂，頓時驚醒夢中人，引起他對算命仙的好奇。
「我可以再問一個不禮貌的問題嗎？」
「說說看！」
「你…你學了一堆算命理論，」語氣有些怯懦，「有算到今天會落…魄街頭嗎？」
「老實講也沒關係，算命只是指引你一個方向，一切還是要靠個人努力才行。算命仙的工作其實有一點像心理醫生，聲稱替人消災、解厄、改運只是安定人們猜疑的心罷了！和尚會貪污、神父會性侵、守法的人會受冤獄之災、犯人可能一輩子逍遙法外…，世界豈有絕對之事？一切盡人事，聽天命吧！」
「你的說法我同意。」終書感覺到世界上也是有說話中肯的算命仙。「對了！聊了半天，還沒請教你的名字。」
「敝姓蘇，名南城。」
「蘇南成？和那位前台南市長同名嗎？」
「非也！非也！我的是城堡的『城』，因為我爸從小住台南，台南又稱『府城』，他老人家草根性強，所以把我取名為南城，我和那位市長可沒親戚關係，別誤會了。」算命仙急忙地解釋，語氣有些激動。
「原來如此！不過是問個名字，幹麻那麼緊張？」
「我只想安定地工作，不想和政治化扯上邊，凡事只要和政治有關係，都會變得很複雜。」
「嗯！我同意你的說法，台灣的確是個容易泛政治化的地方。對了，你剛剛提到喜歡古文，為何沒有再繼續深造呢？」
「說來不堪回首，」算命仙稍微搖搖頭，「事實上，我高中以前，家境算是小康，那時我偏愛文史，本來想讀文科的，而我父親也頗好文學，非常贊成我的決定。但是後來他經營的舊書店生意不佳，只好關門大吉，從此經濟陷入困境，想到這點我還真自責。」
「原來你父親也是賣書的啊！這也難怪，自從有了網路後，年輕人已經不愛讀書了，遑論買書。不過開店是你爸的事，又和你不相干，自責什麼？」
「我爸替我取名時，大概沒想到諧音聽起來很像『書難成』，每次一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再看到店裡的生意，就覺得『書很難賣成』，總覺得愧對我爸，直到現在還不敢告訴他。」
「名字只是一個稱號而已，全台灣或許有許多叫『王永慶』的人，但又不一定每個都是富翁，幹麻過分計較名字的問題。」
「講得有道理，我感到釋懷多了。」算命仙臉上頓時浮現一絲笑容，「對了，剛剛說到哪？」
「你爸倒店那裡…」
「喔！我想起來了，自從我爸的書店倒閉之後，家中經濟變差了許多，後來考慮到以後方便找工作，所以我只好改唸理工，但偏偏我這個人不學無術，重心根本不放在課業上，結果成績吊車尾，最後被退學了，家中沒辦法再繼續供應我經濟，只好出來工作賺錢自立救濟，順便貼補家用，閒暇之餘，鑽研古文、命裡方面的書。但是這幾年景氣差，前陣子被裁員了，只好出來替人算命賺點錢，聽說台北人喜歡算命，所以北上來這擺攤，想一想，數十年過了，自己還是一事無成，慚愧！慚愧！」不斷搖著頭，臉上的表情落寞極了。
「不要太難過，好好堅守本業，繼續用心鑽研，或許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那些星座專家、算命權威。」終書試圖安慰算命仙，儘管心理依舊鄙視那些算命節目。
「希望你這番話比我算命準。」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聊了許久，這時終書覺得頗累了，打個哈欠，伸下懶腰，再往四周一看，方才洶湧的人潮已漸漸退去，看了一下手錶，原來已經十一點了，「對不起！已經很晚了，我差不多該回去了。」站起身來，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百塊。「秀才人情一張紙，不過我這張『紙』實用多了，這是我今天剩下來的零用錢，雖然不多，但不無小補，當作是算命費用吧！」
「不用了，剛剛說好不用錢的。」算命仙推辭著。
「事實上，這不是算命錢，你剛剛那番話安慰了我疲憊的心，聽完後，我有種枯木逢春的感覺，這一百塊當作是心理諮商的費用，畢竟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相濡以沫是必要的，我不忍心看到同道中人落魄，你就收下吧！」
「年輕人，你人真好！那我就貪財了。」接過鈔票，語氣帶點哽咽地說著，「祝你往後寫作順利，有朝一日在文壇上有所作為。」
「多謝你的祝福，好好保重吧！六一居士。」
「有緣再會啦，二一居士。」
道別之後，在牽車途中，終書腦海裡一直迴響著剛才的對話。過一會兒，騎車遇到了紅綠燈，等紅燈時，恰巧車就隔著人行道，停在算命攤對面，終書遠遠地向他揮手道別，算命仙也點頭致意，兩個人都發出了會心一笑。
終書回到宿舍時，已經是凌晨一點，路上大樓和商店的燈早已熄滅，7-11的招牌依舊鮮豔，喧囂過後的夜，這時顯得格外寧靜，尋歡作樂的紅男綠女早已倦鳥歸巢，街道上充斥著冷清，只剩一棟大樓裡的某間房還亮著光，裡頭點著盞孤燈，一位年輕人正面對電腦，敲打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