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就說﹐因緣具足了。外頭起風起了一陣子﹐烏雲蓋頂﹐眼見大雨將落﹐樹林子裡枝葉間拍打搖動的態勢﹐翻攪著空氣裡捲起的濕氣。法師合十禮拜﹐壇上的香煙突兀地左右衝動﹐仿像有突來的靈異闖進來又衝了出去。人群裡有人驚嚇著了﹐張口兀著。後頭有孩子哭起來﹐馬上又讓誰人的手掌捂住﹐隱隱地還是在寂靜陰涼的堂口間散著抽泣聲。這時外頭的菜婆捧個火盆﹐顛躓地跑了進來﹐口中呢呢喃喃反覆唸著一串咒語。大難難逃啊﹗風聲裡頭﹐村口游蕩的老瘋子嘶啞地吼著﹐大難難逃啊﹗他們四顧張望﹐陰涼的空氣裡細碎的議論聲從隱匿的角落昇起﹐而後潮水似地蓋過法師的唸唱聲。

我記憶著一些月光夜晚﹐潮水起落如同動脈裡清楚但遺忘的節奏。我相信某些原始的儀式仍舊反覆地活生生地在我們心頭或是潛意識裡演練﹐我們都是那麼樣迷信的生物﹐少去那些直覺(但可能並不知覺)的信仰﹐生命中不可逆料的風險可能完全不能夠解釋與承受。妳必需有那些無從理解或辨證的原始儀式﹐乃可以安心﹐乃可以具體地直接感受生命裡四地藏匿的莫大勢力。如果我們的視網膜對於光線的接受頻率稍作變更﹐很可能日光就不在我們可視的範圍﹐我們必需更依賴觸覺和聽覺﹐依賴在另一段光頻裡全然不同的視覺影像﹐或許我們都會像陰影那樣呈現﹐相互像鬼魅那樣顧望。妳可以想像鬼魅的世界嗎﹖蟲蟻的世界嗎﹖或許天神的世界呢﹖他們的視覺是什麼樣的光頻呢﹖觸覺呢﹖

對於因緣具足﹐是否應該是﹐既是充份條件也是必要條件﹐這樣的經論﹐我並沒有清楚的記憶。可能性是很高的吧﹖妳若是想像春天﹐遠處雪山在角度稍正的陽光下開始略微融解﹐雨日多的三月﹐溶雪的速度開始加快﹐森林與原野間四地都是薄薄的激流穿走﹐這是春發的時節﹐腐蝕的秋冬殘枝落葉就此順流沖刷﹐大水滾轉向時空的低處湧落。一切都有必要條件與充份條件的邏輯因果。大難來了。我想像我們如同蟲蟻﹐可能是不會去思考雪與洪流的邏輯﹐陽光角度是現象﹐也是春天水發的現象。我們胸中蠢蠢欲動的不安定﹐那樣的現象。潮水在夜裡攪弄﹐月光在視網膜裡流動﹐心口的影像﹐記憶裡的形象﹐子夜的星相。

那個瘋子在村口喊了﹐又再喊了。記得他曾經是個孩子﹐記得他長大﹐記得他像個痴子那樣尾隨著誰﹐躲在廳堂角落偷幾眼哪個少婦人﹐有時在河邊芒草蘆花間張開雙手蝴蝶飛舞﹐有時攤在退潮的低水線上呆望月光裡的陰翳與月表浮動的烏雲。我們記得他﹐只記得他是無從描述的存在﹐便簡單地為他定義。他不能夠理解我們的邏輯世界﹐我們並不去理解他與他的世界。某一年﹐我們集結﹐在廟場上祭祀四地的幽靈﹐這樣的儀式安撫我們需要一點邏輯才能安定的軟弱的意志。他並不來﹐並不來我們祈願的人潮裡搖動。他大聲嘶喊﹕大難難逃啊﹗在村口晃蕩﹐佔領他那一刻的陣地。

1/8/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