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到了傍晚,藤壺沒有出現,打了手機也不通。良子感到納悶起來,她直覺藤壺是故意的,但又說不上來有什麼值得他畏縮的理由。

她和錦繡約在麥當勞見面,錦繡來得很匆忙,她今天趕了三個學校。

「妳來啦!大忙人。」

「小朋友呢?」

錦繡用搜索雷達的眼神,東張西望,彷彿在找尋小老鼠一樣。

「他失約了。」良子誠實的說,不想有隱瞞。

「他怕了?」小鬼就是小鬼,八成回去找媽媽了。

「我覺得不是,可能有事情吧。」

「他不是無所事事,還能有什麼事?」蹺家蹺課的小孩,難道會按照課表繼續用功認真?

嘆了一口氣,良子不想解釋了。她知道錦繡一直試圖阻止他們的關係,可是已經太遲了。也許她真的過份寂寞太久,也許她真要掙脫道德的籠子,只是她還想不透自己該飛往哪裡。

突然,左後方的客人發出爭吵聲。錦繡警覺地往後一看,發現是小璦跟一個穿著皮衣皮褲的光頭男子拉扯著。奇妙的是,眼眶泛紅的,是那個看起來很兇狠的光頭男子。

「為什麼妳一定要這樣!」光頭男子語帶哽咽。

「我就只能這樣,你沒有選擇。」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那就不甘心,不然分手,現在!」

「妳說什麼?」

在某一刻,良子以為光頭男子會賞小璦一巴掌,但是沒有,光頭男子居然隱忍了快爆發的情緒,他只是遷怒的踢了椅子,然後轉頭離去。有趣的是,他還不忘將盤子內的食物分類後,丟到垃圾桶內。他一身酷勁打扮,活像是飆車族老大,卻一直作著彬彬有禮的事情。良子覺得他很溫柔。

小璦也不管周圍的人異樣眼光,她拿出包包內的外文書籍,悠哉地看了起來,彷彿前一刻的激動根本影響不了她的情緒。

想也不想,良子追了過去,但她不是找小璦,而是光頭男。錦繡原本也想跟過去,但一想到等等還有課要上,便作罷。良子的行為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動作快的像飛鳥,一點也沒有三十幾歲的樣子。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也就暫且隨她了吧。

光頭男子步伐相當大,明明相同的節奏,良子卻怎麼樣都趕不上他。他走到一台
帶著寶藍色又炫又酷的大型機車上,帥氣的戴上安全帽,打算離開。就在此時,良子總算走到他的身邊,她喘呼呼地說:「朋友,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我知道妳從麥當勞追出來,妳是怎樣?」說話直接了當,良子看到的溫柔好像是幻覺一樣。

「我想知道小璦的事情。」

「妳認識我女朋友?」

「我們同個班級的。」這不算謊言吧?

「哼,別惹她。」光頭男子對良子有種敵意,良子明白,他跟小璦都是同類的人。

光頭男子發動了車子,他一點也不想理會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雖然是個漂亮的熟女,但並不是他的菜。

「等一等啊!」良子急了,索性坐在他的後座。

感到後面一股重量,光頭男子皺起眉來,這女人臉皮還不是普通厚,好!她要玩是吧!他就陪她玩一玩。光頭男子也不管良子坐穩沒有,便以最快的速度驅車前進,沿路飆乘起來,根本是不要命的騎法,良子也不管男女之間的曖昧,只是緊緊的摟著他,要死還是要活,幾乎就在一瞬間了。等到車程停止的時候,已經過
了二十分鐘,時間好像很漫長,實際上卻又迅速的不得了。那種玩命的感覺,良子活了三十多年,總算是徹底的體驗到了。

真是有夠驚險刺激,生命有夠廉價的玩法。這就是青春啊。

他們正在陽明山上,一個荒涼地帶,很適合男女幽會和強暴棄屍的地方。下車後,
光頭男子覺得這女人神情依舊鎮定,開始欣賞她起來。原本只想嚇嚇她,讓她不敢再打小璦主意,沒想到這女的心臟很強、行為也夠大膽。

「妳想知道什麼?」他服了她。

「全部。」

「妳可真貪心啊。」還真獅子大開口,像極了某個人。

「為什麼你們會吵了起來呢?」還是必須有個點切入,良子決定從最近的事情開始。

「我們已經交往四年了,她心裡還住著別人。」

「你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說著,光頭男又哽咽了。

「你怎麼稱呼呢?我叫良子。」

「小蜢,草蜢的蜢。」

「她不愛你嗎?」

「她跟我有情人的親密的舉止,也會跟我說愛我,可是卻好像不是很真心的。雖然住在她心裡的人早就死了,可是不管那個人死了多久,卻還是在她心裡,怎麼趕也趕不走。」拔了根地上的野草,小蜢開始編織起一隻草蟲。

「死的人不可能再跟你競爭,你吃醋也沒用啊?至少小璦她一直都在你身邊,你又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良子不能理解,悲傷既然難以遺忘,也無須勉強啊。

「小璦她可以跟任何人玩,我無所謂,可是她心裡只能有我,這才是我在意的,我不希望自己只是成為一個替代品而已。」他拔了第二根野草,編織起第二隻草蟲。

「忘不了過去啊…」良子第一次明白,一個忘不了過去的人,原來可以傷害現在的人,被拿來當武器那個死去的人,在不同的時空下,與他的情敵繼續競爭著。

「因為忘不了過去,小璦成長的腳步好像就停了,我們已經二十一歲了,可是她一點變也沒有,只要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那種脾氣一點變也沒有。四年前的我,也許早就賞了她一巴掌,可是我成熟了,我知道我打她也沒有用。」如果有用,
就算打死她,他也會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要繼續愛她嗎?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呢?良子開始回想到她第一次的婚姻,當時事情的發展,她也不能控制了。她還愛他嗎?愛情有終點嗎?如果她能平靜接受愛也有消失的時候,或許她就不會選擇結婚。

那是什麼程度的不甘心呢?

不甘心付出的感情、付出的歲月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沒有痕跡,沒有徵兆,好像一切都變成空了。一想到,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她就害怕,她以為婚姻會是最好的結局。好像一切都可以無限延續,就像是無垠的海、無垠的沙漠,連綿永恆。

「那你打算是什麼呢?」小蜢是不是覺得這份愛情越來越寂寞呢?兩個人的世界,事實上是他被孤立了,被小璦排在愛情之外。

「至少我愛過她。」

小蜢說的很模糊,良子並不勉強要個結果,一切都還是過程,抉擇就交給當事人去承擔吧。

「那妳呢?出賣點故事來交易。」

「我啊。」想了一會兒,良子憂愁地說:「我忘了過去,十二歲以前的記憶,我不知道為什麼都忘了,但所有的一切又好像停在我忘掉過去的那一瞬間,明明和小璦發生的是相反的事情,為什麼結果卻都一樣呢?」

「創傷記憶,人只要發生創傷的時候,就會刻意去模糊記憶,或是情感呈現麻痺的反應,也許妳十二歲以前,受過什麼樣的傷害也不一定。」

「你怎麼懂呢?」

「我是心理學研究所的學生。」說完,小蜢小靦腆的摸了一下光頭。

良子搖搖晃晃的笑了起來,這光頭男的外在跟內在形象一點都不搭,陽剛和溫柔,粗獷和細膩,具備著兩種衝突的形象。驀然,她想起阿修羅,各種面相的阿修羅。人原本就有各種層面的性格,只是複雜到,人們必須用很簡單的方式去界定它。

「我不記得有什麼傷害了。」

「我很怕很怕狗,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單純討厭。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小時候照片怎會有我跟狗抱在一起的樣子,我媽才跟我說,以前小時候我家有養一條狗,後來在我面前被車撞死了,後來我一直堅稱我從來沒養過狗,久而久之,記憶就被偷天換日了。現在我還是怕狗,也還是記不起來我養過狗。這就是一種心裡的印象跟恐懼。」

「所以我過去應該有個故事,只是我不想知道…」

「妳想知道嗎?」小蜢似乎興致勃勃的。

「我不知道,我好混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我學過一些催眠,雖然很危險,但如果妳需要幫助的話,可以找我。」語畢,小蜢拿出一張紙,草草寫下他的聯絡方式,塞進她的手中。

「我以前身邊有過各式各樣的人,每個人明顯都擁有很避諱的東西,色情、暴力、劈腿、動物、政治…等等,每個人心裡都有塊禁地,可是他們未必有興趣去瞭解那塊深淵的祕密是什麼。」她想起第二丈夫,她知道他的母親有過很多男人,甚至在他面前做過恩愛的事情。

「也許答案已經在心中了,逃避是讓人快樂的本能之一。」

「有些人刻意保持無知,就是因為想要快樂嗎?」

「妳聽過一句話嗎?妳要當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

「那是因為蘇格拉底有個凶悍老婆吧!」

接著兩個人笑了起來,他們已經找到相處的共識了,很容易能成為朋友,良子感覺到他和錦繡會是很有話聊的對象。

「可是我不快樂,我甚至不曉得我因為什麼而憂傷。」

「看得出來。」

隨後,兩個人一發不語,享受著寂靜的沈默。

台北的天空,好濃好霧,星星三三兩兩,今夜作夢的人,應該少了許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