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12月 02, 2008 1:31 am
他從來都不知道，海摸起來是什麼感覺，也從來沒有試過，因為某種恐懼,對於電流這一個東西。
擠壓，朵朵浪花湧到他前方不遠處的沙灘，越開越大。他總是能找到最合適的位置坐下，然後在浪花綻放至他腳指最頂端處的影子上前，讚美那夕陽。
喔美麗的夕陽。
他喜歡用石頭畫畫，用石頭在石頭上畫畫，在夕陽來臨之前。他會先選一塊有缺口斷裂的小石子，再用它依各種形狀大小色澤不同的石頭，畫成不同的畫。那些畫通常是一些他平常所熱烈渴求的東西，他用石頭這個媒介,將它們展示在眼前，如真實的一般。這樣的動作並不會使他更為傷感，反而，每一筆石頭與石頭間的互相刻畫與摩擦，才能使他得到某種安全感，以及包含於其中的滿足。
那天在沙灘上，他遇到了那個女孩。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他收著吹風機尾端的電線。浴室裡霧濛濛一片，溼氣高漲到他感到他只要伸手往空氣抓一把，就能抓到一把水。儘管不是很清楚，他盯著那還未捲到插頭的黑色電線，被黑色塑膠包裹著的電線，如此緊密，如此看不透。
“此刻的電線,也同樣留著電流,就像插在插頭時一樣嗎?誰說不一樣?......電是什麼?我也有親眼看過電,我憑什麼去斷定它的存在與否,我憑什麼,以電名電?”
突然，一陣什麼風襲來，他馬上把吹風機丟在地上。他發現，那黑色的電線使他害怕。
如此光滑，摸起來是如此地舒服，如果他不想將它捲到吹風機的握柄上，他也可以把他凹成其他種形狀，或者，放到水裡？對，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它放到水裡去？但似乎也沒有人說過我們不能不把它放到水裡。怎麼辦？為何不就把它放到水裡？到海裡？這黑色圓滾狀還未看到頭的電線，裡面，在其最中心處，看起來到底如何，它流著什麼樣的電流？不對,應該說,它流著什麼樣的 ?
真的有所謂電流的東西從電線裡流通嗎？他焦急地懷疑著。他為什麼要相信它只要一插上電，就會有電流通過？他怎麼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他人的想像？如果他不相信電線裡的電流，吹風機仍然能拿來吹頭髮嗎?
所以他將吹風機丟到地上，然後趕緊走出了濕氣瀰漫的浴室。
後來，他在一塊深黑扁平的石塊上刻出了一個鐵窗，每根每根都是那麼地纖細如釘在他腦裡的那種已經鏽化的柵欄。再也打不開了。他把它放在日空之下，等待夕陽將它染成橘紅色的。橘紅色的鐵窗，在一塊石頭上。他把它輕輕地放置在沙灘上，唯恐它突然碎裂。
他想到了那天在沙灘上遇到的那位黑人女孩。
自此之後,他再也不去人多的地方了，對於電與電線的一翻暸悟,使他對人與人之間的接觸感到恐懼與罪惡，即使只是手背關節骨和手背關節骨之間的無意識觸碰也讓他諱忌不已。他幾乎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成天躲在一個用塑膠改造而成的小房間裡，除了每天，在日落之前，他會出門，坐在離家隔一條馬路的海灘上，與其說是等待觀看那美麗的夕陽，還不如說是想享受，那陽光直接貼在自己肌膚上的感覺，那是他認為唯一值得也唯一被自己允許追尋的東西：冬日的輕擦，與夏日的熱辣。
塑膠做成的床，塑膠的衣服，塑膠的樹。
水。
那天她忽然出現了。她猛力一丟，釣魚線在它所及的最遠之處隱沒，直到大海的深處。沙灘上的女孩，她做了三次這個動作，最後，這三支釣魚竿就這樣被插在由鹅卵石集合成的沙灘之中。從他這個角度看來，此刻的她，只不過是一身黑影但，在落日前的粉狀白幕下，卻顯得如此清晰、迷人。
他凝視著，那釣魚竿的尖端，並希望一隻隻釣到的小魚似乎並不是她所癡癡等待的結局。
她丟起石子來了。標準姿勢呈現，像是已經被設定了的一樣，石子彈跳了三下，沉入海底。海水沒有呼吸，窒悶的海水它是不會呼吸的，誰碰著了她，都總會感到一陣酥麻，像一場剛開始的愛情。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想，也許有一天，石子還會再隨著潮水，回歸到這片沙灘上，但沒有人會在乎，因為它的再次出現，沒有人會知道。同樣的沙灘，億億萬萬的小石子的其中一顆。
如此他也抓了一顆石子，在女孩的斜後方開始丟了起來，然後在不遠處的沙灘上掉落。後來，他又再度試了幾次，才慢慢找到訣竅的時候，她就已經在第一支釣魚竿的旁邊，盤腿坐了下來。
他站了起來，踩滅了腳趾最頂端下方的影子向她走去。今天天氣很晴朗。他說。我以為今天可以看到落日的，海邊的落日一定很有趣。還是，呵，因為我沒有經驗，錯過了落日出現的時間？他喃喃地說，結果他沒有停下來他的步伐，在她身旁，走了過去，沒有停下來。
那是些會以慢動作播放的秒鐘，種種由電視畫素構成的男女親熱的畫面，在他的腦際間突然播放。和她距離越近，他的視線就越為筆直，直切那天邊快下山的太陽。其實，她就早已經站在他的後方等他，而他也轉身，假裝思念背後的海浪──一個黑色的身軀正面對著他，笑得開朗，她那兩排白牙，比波面上的麟光還要閃亮。
皮膚。碰撞。
他的塑膠鞋底踩在一個石灘上，深陷其中，不導電的塑膠鞋底與不導電的石塊，它們相互碰撞所發出彷彿已經編排完善的聲響，多麼使人心安，像是某種證明；直直走，假裝他只是想走近一點觀看，那夕陽，萬一有人問起，他也是會這麼回答的。但，還是有這麼一下子，還是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悔出現，但隨即又被他澆熄了──即使她真的告訴他幾點幾分在哪個地方可以看到落日，然後呢？為何他要製造這種沒有結論的對話？況且，他將要說的話都是他已經知道的事情：他早已計算完備，能在浪花綻放至他腳指最頂端處的影子上前，看到那夕陽。
他的小石子斷了，當他在畫釣魚線的時候。他駝著腰，找遍了整個海灘，就為了尋找一顆好畫的小石頭。距離海水漲至他腳跟處還有三十七分鐘，在這三十七分鐘中，他得完成這支釣魚竿。
也許就是在這三十七分鐘中的某一秒鐘，那位女孩,無預警地,被捲到海裡去了，沒有伴隨一聲呼喊。彷彿大海也把自己的聲音捲至海裡，而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在石礫灘上跑步的聲音。他跳了下去。兩支手臂猛力撥著水，快速地撥著，廣茂的大海從他手指間的縫細穿透──由無數的水組合而成的大海。
水。
終於，他將她救到岸邊，可是，當他將她放在沙灘上時，他聞到了一股燒焦味，從這個擁有著一身黝黑皮膚女孩傳出。這時候他才意識到是自己殺了她，導電的大海與被導電的女孩。
最後，他看到那一縷縷白煙飄至天邊正在降落的夕陽，而那血紅的雲靄永遠只會貼在離他很遠很遠的海平面上。
擠壓，朵朵浪花湧到他前方不遠處的沙灘，越開越大。他總是能找到最合適的位置坐下，然後在浪花綻放至他腳指最頂端處的影子上前，讚美那夕陽。
喔美麗的夕陽。
他喜歡用石頭畫畫，用石頭在石頭上畫畫，在夕陽來臨之前。他會先選一塊有缺口斷裂的小石子，再用它依各種形狀大小色澤不同的石頭，畫成不同的畫。那些畫通常是一些他平常所熱烈渴求的東西，他用石頭這個媒介,將它們展示在眼前，如真實的一般。這樣的動作並不會使他更為傷感，反而，每一筆石頭與石頭間的互相刻畫與摩擦，才能使他得到某種安全感，以及包含於其中的滿足。
那天在沙灘上，他遇到了那個女孩。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他收著吹風機尾端的電線。浴室裡霧濛濛一片，溼氣高漲到他感到他只要伸手往空氣抓一把，就能抓到一把水。儘管不是很清楚，他盯著那還未捲到插頭的黑色電線，被黑色塑膠包裹著的電線，如此緊密，如此看不透。
“此刻的電線,也同樣留著電流,就像插在插頭時一樣嗎?誰說不一樣?......電是什麼?我也有親眼看過電,我憑什麼去斷定它的存在與否,我憑什麼,以電名電?”
突然，一陣什麼風襲來，他馬上把吹風機丟在地上。他發現，那黑色的電線使他害怕。
如此光滑，摸起來是如此地舒服，如果他不想將它捲到吹風機的握柄上，他也可以把他凹成其他種形狀，或者，放到水裡？對，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它放到水裡去？但似乎也沒有人說過我們不能不把它放到水裡。怎麼辦？為何不就把它放到水裡？到海裡？這黑色圓滾狀還未看到頭的電線，裡面，在其最中心處，看起來到底如何，它流著什麼樣的電流？不對,應該說,它流著什麼樣的 ?
真的有所謂電流的東西從電線裡流通嗎？他焦急地懷疑著。他為什麼要相信它只要一插上電，就會有電流通過？他怎麼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他人的想像？如果他不相信電線裡的電流，吹風機仍然能拿來吹頭髮嗎?
所以他將吹風機丟到地上，然後趕緊走出了濕氣瀰漫的浴室。
後來，他在一塊深黑扁平的石塊上刻出了一個鐵窗，每根每根都是那麼地纖細如釘在他腦裡的那種已經鏽化的柵欄。再也打不開了。他把它放在日空之下，等待夕陽將它染成橘紅色的。橘紅色的鐵窗，在一塊石頭上。他把它輕輕地放置在沙灘上，唯恐它突然碎裂。
他想到了那天在沙灘上遇到的那位黑人女孩。
自此之後,他再也不去人多的地方了，對於電與電線的一翻暸悟,使他對人與人之間的接觸感到恐懼與罪惡，即使只是手背關節骨和手背關節骨之間的無意識觸碰也讓他諱忌不已。他幾乎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成天躲在一個用塑膠改造而成的小房間裡，除了每天，在日落之前，他會出門，坐在離家隔一條馬路的海灘上，與其說是等待觀看那美麗的夕陽，還不如說是想享受，那陽光直接貼在自己肌膚上的感覺，那是他認為唯一值得也唯一被自己允許追尋的東西：冬日的輕擦，與夏日的熱辣。
塑膠做成的床，塑膠的衣服，塑膠的樹。
水。
那天她忽然出現了。她猛力一丟，釣魚線在它所及的最遠之處隱沒，直到大海的深處。沙灘上的女孩，她做了三次這個動作，最後，這三支釣魚竿就這樣被插在由鹅卵石集合成的沙灘之中。從他這個角度看來，此刻的她，只不過是一身黑影但，在落日前的粉狀白幕下，卻顯得如此清晰、迷人。
他凝視著，那釣魚竿的尖端，並希望一隻隻釣到的小魚似乎並不是她所癡癡等待的結局。
她丟起石子來了。標準姿勢呈現，像是已經被設定了的一樣，石子彈跳了三下，沉入海底。海水沒有呼吸，窒悶的海水它是不會呼吸的，誰碰著了她，都總會感到一陣酥麻，像一場剛開始的愛情。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想，也許有一天，石子還會再隨著潮水，回歸到這片沙灘上，但沒有人會在乎，因為它的再次出現，沒有人會知道。同樣的沙灘，億億萬萬的小石子的其中一顆。
如此他也抓了一顆石子，在女孩的斜後方開始丟了起來，然後在不遠處的沙灘上掉落。後來，他又再度試了幾次，才慢慢找到訣竅的時候，她就已經在第一支釣魚竿的旁邊，盤腿坐了下來。
他站了起來，踩滅了腳趾最頂端下方的影子向她走去。今天天氣很晴朗。他說。我以為今天可以看到落日的，海邊的落日一定很有趣。還是，呵，因為我沒有經驗，錯過了落日出現的時間？他喃喃地說，結果他沒有停下來他的步伐，在她身旁，走了過去，沒有停下來。
那是些會以慢動作播放的秒鐘，種種由電視畫素構成的男女親熱的畫面，在他的腦際間突然播放。和她距離越近，他的視線就越為筆直，直切那天邊快下山的太陽。其實，她就早已經站在他的後方等他，而他也轉身，假裝思念背後的海浪──一個黑色的身軀正面對著他，笑得開朗，她那兩排白牙，比波面上的麟光還要閃亮。
皮膚。碰撞。
他的塑膠鞋底踩在一個石灘上，深陷其中，不導電的塑膠鞋底與不導電的石塊，它們相互碰撞所發出彷彿已經編排完善的聲響，多麼使人心安，像是某種證明；直直走，假裝他只是想走近一點觀看，那夕陽，萬一有人問起，他也是會這麼回答的。但，還是有這麼一下子，還是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悔出現，但隨即又被他澆熄了──即使她真的告訴他幾點幾分在哪個地方可以看到落日，然後呢？為何他要製造這種沒有結論的對話？況且，他將要說的話都是他已經知道的事情：他早已計算完備，能在浪花綻放至他腳指最頂端處的影子上前，看到那夕陽。
他的小石子斷了，當他在畫釣魚線的時候。他駝著腰，找遍了整個海灘，就為了尋找一顆好畫的小石頭。距離海水漲至他腳跟處還有三十七分鐘，在這三十七分鐘中，他得完成這支釣魚竿。
也許就是在這三十七分鐘中的某一秒鐘，那位女孩,無預警地,被捲到海裡去了，沒有伴隨一聲呼喊。彷彿大海也把自己的聲音捲至海裡，而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在石礫灘上跑步的聲音。他跳了下去。兩支手臂猛力撥著水，快速地撥著，廣茂的大海從他手指間的縫細穿透──由無數的水組合而成的大海。
水。
終於，他將她救到岸邊，可是，當他將她放在沙灘上時，他聞到了一股燒焦味，從這個擁有著一身黝黑皮膚女孩傳出。這時候他才意識到是自己殺了她，導電的大海與被導電的女孩。
最後，他看到那一縷縷白煙飄至天邊正在降落的夕陽，而那血紅的雲靄永遠只會貼在離他很遠很遠的海平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