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國際化,是知識而非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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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小小編代貼

轉載自中時人間副刊。
作者:龍應台  (2003.06.13)

台灣的內向性

一位居龍頭地位的電子企業家告訴我,一九六八年,他曾經陪同他的美國的企業總裁來台灣考察,思索是否要把他們第一個亞洲分廠設在台北。考察結果卻是把分廠設到新加坡去。原因?當時的台北顯得很閉塞,對國際的情況很生疏,普遍的英語能力也差。換言之,國際化的程度太低。

二○○二年,孤星出版社(Lonely Planet)出版了專門介紹台灣的英語版旅遊書。作者用功不深,對台北市的新發展似乎沒什麼概念,但是整體印像他是有的。台北,他寫著,是亞洲最難接近的城市之一。意思是說,台北顯得閉塞,與國際不太接軌,英語能力也差,以至於,國際的旅遊者很難在這個城市裡悠遊自在。

三十五年過去了,台灣還是一個閉塞、國際化不足的地方?

是的。有經驗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台灣的內向性。中正機場裡外國旅客非常少。首都的英語街道標示一團混亂。報紙的國際新聞五分鐘就可以讀完,有線電視的新聞報導更像是一種全國集體懲罰:小孩吞下釘子的報導時間十倍於伊索匹亞百萬人餓死的消息,南投的一隻狗吃檳榔的鏡頭比阿根廷的總統大選更重要。八國領袖舉行高峰會議,示威者的裸體大大地刊出,但是示威者究竟為了什麼理念而示威?不置一詞。一天二十四小時,這個國家的人民被強灌影像,政客的嘴臉、口沫、權力鬥爭的舉手投足,鉅細靡遺地注入,就像記憶晶片植入動物體內一樣。國際間所重視的問題──戰爭、生態、貧窮、飢餓、新思潮的出現、舊秩序的突變、大危機的潛伏等等,在這裡,彷彿都不存在。

不對呀,你辯駁,台北是很國際化的。Starbucks咖啡館的密度居世界第一,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佔據每一個街角。最流行的嘻哈音樂和服飾到處可見,好萊塢的電影最早上市。生活的韻律也與國際同步:二月十四日買花過情人節,十月底戴上面具參加「萬聖節」變裝遊行,十一月有人吃火雞過感恩節,十二月市府廣場上萬人空巷載歌載舞慶祝耶誕節;年底,則總統府都出動了,放煙火、開香檳,倒數時,親吻你身邊的人。

民選的新政府甚至要求政府公文要有英文版,公務員要考英文,全民學英語,而最後的目標則是:把英語變成正式的官方語言。

誰說台灣閉塞?

變得跟誰一樣?

究竟什麼叫「國際化」呢?

如果說,「現代化」指的是,在傳統的文化土壤上引進新的耕法──民主制度、科學精神、工業技術等等,從而發展出一種新的共處哲學與生活模式。如果說,「全球化」指的是,隨著科技與經濟的跨越國界,深層的文化體系,始料所未及地,也衝破了國家與民族的傳統界線。原來沿著那條線而形成的千年傳統──種種律法、信仰、道德、價值,面對「全球化」,不得不重新尋找定義。「現代化」是很多開發中國家追求的目標;「全球化」是一個正在急速發生的現實,在這個現實中,已開發國家盤算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開發中國家在趁勢而起的同時暗暗憂慮「自己不見了」的危險。

那麼,「國際化」是什麼呢?按照字義,就是使自己變得跟「國際」一樣,可是,誰是「國際」呢?變得跟誰一樣呢?把英語變成官方語言,是要把台灣變成英國美國,還是印度菲律賓?還是香港新加坡?當執政者宣布要將別國的語言拿來作自己的官方語言時,他對於自己國家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之所趨,有沒有認真地思考過呢?

牧羊人穿過草原

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到歐洲;這是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的發源地,先進國家的聚集處,我帶著滿腦子對「現代化」的想像而去。離開機場,車子沿著德法邊境行駛。一路上沒看見預期中的高科技、超現實的都市景觀,卻看見他田野依依,江山如畫。樹林與麥田盡處,就是村落。村落的紅瓦白牆起落有致,襯著教堂尖塔的沈靜。斜陽鐘聲,雞犬相聞。綿延數百里,竟然像中古世紀的圖片。

車子在一條鄉間小路停下。上百隻毛茸茸圓滾滾的羊,像下課的孩子一樣,推著擠著鬧著過路,然後從草原那頭,牧羊人出現了。他一臉鬍子,披著蓑衣,手執長杖,在羊群的簇擁中緩緩走近。夕陽把羊毛染成淡淡粉色,空氣流動著草汁的酸香。

我是震驚的;我以為會到處看見人的「現代」成就的驕傲展現,但是不斷撞見的,卻是貼近泥土的默不作聲的「傳統」。穿過濃綠的草原,這牧羊人緩緩向我走近,就像舊約聖經裡的牧羊人走近一個口渴的旅人。

爾後在歐洲的長期定居,只是不斷見證傳統的生生不息。生老病死的人間禮儀──什麼時辰唱什麼歌、用什麼顏色、送什麼花,對什麼人用什麼遣詞與用句,井井有條。春夏秋冬的生活韻律──暮冬的化妝遊行以驅鬼,初春的彩繪雞蛋以慶生,夏至的廣場歌舞以休憩,耶誕的莊嚴靜思以祈福。千年禮樂,不絕如縷,並不曾因「現代化」而消失或走樣。至於生活環境,不論是羅馬、巴黎還是柏林,為了一堵舊時城牆、一座破敗教堂、一條古樸老街,都可能花大成本,用高科技,不計得失地保存修復,為了保留傳統的氣質氛圍。

傳統的「氣質氛圍」,並不是一種膚淺的懷舊情懷。當人的成就像氫氣球一樣向不可知的無限的高空飛展,傳統就是綁著氫氣球的那根粗繩,緊連著土地。它使你仍舊樸實地面對生老病死,它使你仍舊與春花秋月冬雪共同呼吸,使你的腳仍舊踩得到泥土,你的手摸得到樹幹,你的眼睛可以為一首古詩流淚,你的心靈可以和兩千年前的作者對話。

傳統不是懷舊的情緒,傳統是生存的必要。

我發現,自己原來對「現代化」的預期是片面的。先進國家的「現代化」是手段,保護傳統是目的。譬如在環境生態上所做的鉅額投資與研發,其實不過是想重新得回最傳統最單純的「小橋流水人家」罷了。大資本、高科技、研究與發展,最終的目的不是飄向無限,而是回到根本──回到自己的語言、文化,自己的歷史、信仰,自己的泥土。

文化的進退失據

於是我看見:越先進的國家,越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傳統;傳統保護得越好,對自己越有信心。越落後的國家,傳統的流失或支離破碎就越厲害,對自己的定位與前景越是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台灣的人民過西洋情人節但不知道Valentine是什麼;化妝遊行又不清楚Carnival的意義何在;吃火雞大餐不明白要對誰感恩;耶誕狂歡又沒有任何宗教的反思。凡節慶都必定聯繫著宗教或文化歷史的淵源;將別人的節慶拿來過,有如把人家的祖宗牌位接來祭拜,卻不知為何祭拜、祭拜的是何人。節慶的熱鬧可以移植,節慶裡頭所蘊含的意義卻是移植不來的。節慶變成空洞的消費,而自己傳統中隨著季節流轉或感恩或驅鬼或內省或祈福的充滿意義的節慶則又棄之不顧。究竟要如何給生活賦予意義?說得出道理的人少,手足無措的人,多。

台灣的領導人要把英語變成官方語言,更是真正的不知所云。語言難道是一支死的木棍,伸手拿來就可以使?

語言不是木棍,語言是活生生的千年老樹,盤根錯節、深深紮根在文化和歷史的土壤中。移植語言,就是移植文化和歷史,移植價值和信念,兩者不可分。殖民者為了更改被殖民者的價值觀,統治的第一步就是讓被殖民者以殖民者的語言為語言。香港和新加坡就這樣成為英語的社會。嫻熟英語,通曉英語世界的價值觀與運作模式,固然使新加坡和香港這樣的地方容易與國際直接對話,但是他們可能也要付出代價,文化的代價。英語強勢,可能削弱了本土語言文化──譬如漢語或馬來語──的發展,而英語文化的厚度又不足以和紐約或倫敦相提並論,結果可能是兩邊落空,兩種文化土壤都可能因為不夠厚實而無法培養出參天大樹。

國際化,是知識

本國沒有英語人口,又不曾被英語強權殖民過,為什麼宣稱要將英語列為官方語言?把英語列為官方語言在文化上意味著什麼後果?為政者顯然未曾深思。進退失據,莫此為甚。

不是移值別人的節慶,不是移植別人的語言,那麼「國際化」是什麼?

它是一種知己知彼。知己,所以要決定什麼是自己安身立命、生死不渝的價值。知彼,所以有能力用別人聽得懂的語言、看得懂的文字、講得通的邏輯詞彙,去呈現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典章禮樂。它不是把我變得跟別人一樣,而是用別人能理解的方式告訴別人我的不一樣。所以「國際化」是要找到那個「別人能理解的方式」,是手段,不是目的。

找到「別人能理解的方式」需要知識。不知道非洲國家的殖民歷史,會以為「台灣人的悲哀」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不清楚國際對中國市場的反應,會永遠以政治的單一角度去思考中國問題。不瞭解國際的商業運作,會繼續把應該是「經濟前鋒」的台商當作「叛徒」看待。不瞭解美伊戰爭後的歐美角力,不瞭解聯合國的妥協政治,不瞭解俄羅斯的轉型,不瞭解開放後的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不瞭解全球化給國家主權和民族文化帶來的巨大挑戰……不瞭解國際,又如何奢談找到什麼對話的語言讓國際瞭解台灣呢?

越是先進的國家,對於國際的知識就越多。知識的掌握,幾乎等於國力的展示,因為知識,就是權力。知道越多,掌握越多。如果電視是一種文化指標,那麼台灣目前二十四小時播報國內新聞,把自己放大到鋪天蓋地的肚臍眼自我沈溺現象,不只是國家落後的象徵,已經是文化的變態。人們容許電視台徹底剝奪自己知的權利,保持自己對國際的淡漠無知,而同時又抱怨國際不瞭解台灣的處境,哀嘆自己是國際孤兒,不是很矛盾嗎?

Starbucks還是紫藤廬

我喜歡在Starbucks買咖啡。不見得因為它的咖啡特別好,而是因為,你還沒進去就熟悉它的一切了。你也許在耶路撒冷,也許在倫敦,在北京,或者香港,突然下起冷雨來,遠遠看見下一個街角閃著熟悉的燈,你就知道在那裡可以點一大杯拿鐵咖啡加一個bagel麵包,雖然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

「全球化」,就是使你「客舍似家家似寄」。

我更喜歡在紫藤廬喝茶,會朋友。茶香繚繞裡,有人安靜地回憶在這裡聚集過的一代又一代風流人物以及風流人物所創造出來的歷史,有人慷慨激昂地策劃下一個社會改造運動;紫藤花閒閒地開著,它不急,它太清楚這個城市的身世。

台北市有五十八家Starbucks,台北市只有一個紫藤廬。全世界有六千六百家Starbucks,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

「國際化」不是讓Starbucks進來取代紫藤廬;「國際化」是把自己敞開,讓Starbucks進來,進來之後,又知道如何使紫藤廬的光澤更溫潤優美,知道如何讓別人認識紫藤廬──「我」──的不一樣。Starbucks越多,紫藤廬越重要。
[文章] 面對大海的時候 -龍應台

⊙龍應台
 「五十年來家國──我看台灣的文化精神分裂症」(人間副刊,九十一年七月十至十二日)激起了台灣公共論壇上多年不見的辯論。信箱中也塞滿了讀者來信,其中高達三分之一來自海外台灣人。同時文章在中國大陸的網路上流傳,在彼岸也引起一場激烈的辯論。令人玩味的是,這篇文章,在台灣被某些人批判為「統派」思想,在大陸則被指控為「變相台獨」。一篇文章,各自表述,倒是成了時代的一個微小的註腳。

 這次辯論有一個令人欣喜的現象,就是參與討論的年輕人特別多,不同世代的年輕人,使得原來環繞著政治與文化的議題憑添了一個世代價值交替的新鮮角度。文章所引發的主題很多,中國文化/台灣文化、國際化/本土化、民進黨/國民黨、流行文化/菁英文化、全球化/在地化等等,幾乎這些年來最根本的文化議題都碰觸到了。仔細旁聽兩個多月之後,我也只能針對其中一個重點提一個粗淺的「聽講心得」。

 這次論辯是否已經把許多問題爬梳得更清楚,可能不那麼重要,真正值得期待的是一個成熟的論辯文化的出現;去除黨同伐異,就事論事、冷靜深刻的探討,大概是目前眾說皆喧嘩、是非難辨別的台灣最需要的吧。

 邊境

 我在一九七五年飄洋過海到美國,半年之後有機會從美國到加拿大,在密西根的邊界,只要走過一條橋,就是加拿大。站立在橋這頭,望著那一頭,別人輕輕鬆鬆晃過去,我的心裡卻有無限的震撼:怎麼有國界是這樣的?國與國之間不應該都是難以逾越的汪洋大海嗎?出國不就是「出洋」,不就是「飄洋過海」嗎?外國不就是「海外」嗎?

 在政治封鎖的台灣長大,我潛意識中以為所有的國家都是「孤島」。

 游泳

 到了美國,一個美國同學知道我來自台灣就說:「那你一定很會游泳?海泳?」我愣住了,覺得他問得很奇怪,我不會游泳,而且,不會游泳的人很多;甚至於在南部漁村生活的十年中,很少見到村人在海裡游泳。他為什麼認為來自台灣的一定很會「海泳」?

 「因為台灣是個島啊。」他倒覺得我很奇怪。

 背海的人

 後來我到了希臘,到了賽浦路斯,到了馬爾他島,到了菲律賓,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看見很多很多的人在海裡游泳,外國遊客和本地村民的老老少少都有。我也學會了游泳,同時想通了為什麼四邊是大海的台灣許多人不太海泳。

 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期裡,台灣的海岸線不是海岸線而是警戒線。從十四歲到二十三歲我住在一個漁村,晚上睡覺時聽得見一陣一陣海浪撲岸的聲音。當孩子們三五成群到海灘上去撒野的時候,總有荷槍的士兵來驅趕,槍上有亮晶晶的刺刀。晚上,海灘更是禁區,因為「共產黨的蛙人會摸上來」。成人經常在海灘上痛哭,灑紙錢,祭奠死於海難的親人。為了「國家安全」,通訊器材嚴格管制,漁民遇到颱風時無法求救。

 在「大門反鎖」的國度裡,天災其實往往是人禍。

 成長在大海邊,可是對大海的印象很少是明媚的椰子林、豔麗的珊瑚礁、縱身大浪的舒坦狂放;比較多的是:節制與恐懼。

 對大部分的人而言,大海意味著自由,機會,創造,資源,力量,海闊天空的萬種可能。靠海的港都往往萬商雲集,或是縱橫天下。對二十世紀的台灣人而言,大海,卻象徵著隔絕與孤立,危險和威脅。當我們談到「台灣海峽」這個詞的時候,立即的聯想不是海闊天空的遨遊──從台灣海峽到巴士海峽到神秘 浩淼的墨西哥海灣,這個海峽是我們開啟全世界的一把神奇鑰匙。不,「台灣海峽」所激起的立即聯想是「兩岸」,以及「兩岸」這個詞所蘊含的巨大的滯礙、艱難、困境。我們不是歌頌大海、面對大海、擁抱大海的人;因為歷史的特殊發展,我們是背對大海、面向島嶼內陸的人。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內陸」,但是歷史的制約使我們習慣內陸思維。只有我們的商人,因為利之所趨必須超越界線,任何人為的界線,他們不斷地試圖駛向大海。七○年代的零件商人或者二十一世紀的大企業家,都在面對大海,可是備極艱辛,因為他們背後的社會,是內陸思維的。

 晚至一九八一年,台灣人才有出國觀光的自由。

 高雄有一個世界級的海港,可是到今天市民都不能隨興去港邊冶遊,看遠方日出,看萬國船舶,去張望世界,把大海變成自己生活的院子。

 二○○二年我看見金門的許多防風林仍舊用警戒線圍起,警告的牌子上畫著骷髏,寫著「地雷」。馬祖有些海灘上還牢牢插著看起來極其險惡的防止登陸的銳利木樁。

 譬如「綠島」兩個字,對任何人都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地名,讓人聯想海鷗的雪白、森林的濃綠、地衣的清香。可是對我們,我們想到火燒島,想到柏楊的眼淚,想到壓迫和殘酷。大海,對台灣人而言,仍是陌生的,不可親的。多年的「鎖國」,使我們習慣性地背向大海往內注視。

 如果說,海洋通常可以孕育出一種比較開闊、大氣、對外在世界充滿求知興趣的外向型文化,那麼,歷史所塑成的是,今天的台灣有海洋,但是並沒有海洋文化。

 政治解嚴易,觀念解嚴難

 任何有一點知識的人走一趟台灣的海岸線,都會看得出這個島上的人與大海疏離到什麼程度。海泳的人稀少不提,海岸毫無節制的開發利用,各種工程凌亂地切割海岸,抽沙填海,工業污染,海岸線節節後退,國土流失劇烈,這個四邊都是大海的國家,至今沒有宏觀的永續的海岸專法,也沒有保護海岸的專責機構。恐怕世界上找不到另一個海岸線這麼長的國家對於自己的海岸會輕忽到這個程度。

 這種輕忽凸顯的是,政治解嚴容易,心靈解嚴、觀念解嚴不容易。只要我們繼續把海岸與「軍事重地」聯想,只要刺刀的陰影、孤立的不安,危險的暗示,仍然在我們心裡存在,只要把大海依舊想像成一堵迫使我們成為孤島的巨大黑牆,我們就會繼續地遠離大海,背向大海,換句話說,就是用戒嚴時期的心態面對自己、面對世界。在這種內視心態的指導下,譬如說,統獨公投法是否通過會成為全國焦點,而海岸法卻無人問津。可以質問自己的是,如果國土都要流失了,海岸都要不見了,統獨有什麼意義呢?究竟孰輕孰重呢?

 戒嚴鎖國,扭曲了我們對大海的認知,疏離了我們跟大海的關係,窄化了我們的世界觀。心靈解嚴,意即認識到這種扭曲的存在,重新體認自己是海洋國家的本質,建立開闊的海洋文化。大海,原來不是一堵死牆,而是一條活路,意味著自由,機會,創造,資源,力量,海闊天空的萬種可能,可以為我們招來萬商雲集,可以帶我們縱橫天下。大海,是島嶼的無限延伸、家園的流動翅膀。

 就如同「綠島」,需要人的努力和時間的洗滌,才能回到它的真實本意。當珊瑚礁、熱帶魚、湛藍的海水印象漸漸加深,而恐怖和殘酷的記憶漸漸淡去,「綠島」就又是一個「綠色的島」了。解除了觀念、心靈的戒嚴,我們才可能重新看見大海本色,才可能把背對大海的內視眼光收回,轉身面向大海,開闊遠眺。

文化是大河

 眼光一放遠,什麼都不一樣了。

 「綠島」需要解禁,「大海」需要解禁,「中國文化」更需要解禁。

 「五十年家國」的主旨是:建立台灣文化的主體性要用加法,不是減法;要把浩瀚深遠的中國文化吸納進來,為我所用,而不是將它排除。在多篇反對的文章裡,我看見兩個突出的論點,一是,中國文化等於封建、落後、霸權統治,所以應該排除;二是,中國文化等於菁英文化,與台灣所擁抱的流行文化、大眾文化、鄉土文化不相容。

 中國文化等於封建、落後、霸權統治嗎?中國文化只是菁英文化嗎?

 或許我們可以參考哲學家卡爾波普對西方文化的說法。他認為,與其說西方文化是由基督教思想構成的,不如說西方文化是由反基督教思想構成的,因為西方文化是一個正反思想不斷矛盾、激盪所形成的過程。它今日的相對開放也是長期的反抗、磨合、激盪和衝擊的結果,不是它所「固有」。中國文化難道不是這樣嗎?中國文化裡,相對於統治文化,有長期的反抗文化;中國歷史只有一半是統治者寫成的,另一半卻是由反抗者、異議者、離心者寫成的。有秦王,就有荊軻;有漢武帝,就有司馬遷;有曹操,就有禰衡孔融;到了近代,有慈禧,就有譚嗣同,有毛澤東,就有儲安平陳寅恪,有蔣介石,就有雷震。中國文化裡,「文死諫,武死戰」的為「諫」而死一直是一種超越統治權力的信念。

 更何況,儒家之外有道家,道家之外有佛學,更何況,連儒家思想本身都是一個兩千年來波濤洶湧不斷辯論、不斷推翻的過程。更何況,相對於漢族有無數其他民族,相對於中原有各方的邊緣邊疆,相對於大傳統有種種的小傳統,相對於朝廷有層次複雜的民間,相對於知識菁英有強悍旺盛的鄉土風情、流民習俗、游俠傳統、娼妓傳奇、庶民文化、流行文化。有聖人孔丘,就有流氓盜跖,莊子更認為盜跖可能比孔丘還「正統」。顛覆傳統的莊子難道不是中國文化嗎?激烈地要打倒傳統的五四運動不也是中國文化嗎?反傳統不是任何傳統的不可分割部分嗎?

 文化是大河,吸納無數支流的湧動,河裡有逆流、有漩渦、有靜水流深之處,有驚濤駭浪之時。不歇止的激盪和衝擊形成一條曲折河道,就是文化。文化不是一塊固體,無法被「一言以蔽之」地描述為封建霸權或者菁英文化。但是為什麼在今天的台灣那麼多人看見「中國文化」這四個字就起這樣的聯想和認知呢?

 供在權力的神桌上

 難道不是因為,過去五十年裡,國民黨把「中國文化」的大河,用意識型態僵化成一小塊固體,將它神聖地供起來,而引致許多人今日的反彈?難道不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給我們帶來的壓迫和威脅,孤立和不安,使得我們對「中國文化」也連帶地反感和厭惡?難道不是因為五十年來政治權力,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對文化扭曲、疏離、窄化,使得我們即使政治解嚴了,還是以戒嚴的心靈在看待文化?如果說,當年國民黨,和以往的多數統治者一樣,把本來是多源分流的文化湯湯大河抽取其有利於鞏固權力者縮減成一個簡單的固體,那麼今天民進黨政府在歷史教科書中刪除「中華民國」,用閩南語考試等等作法,是不是在做同樣的事情,把文化大河窄化縮小成固體,供到另一張權力的神桌上?

 我可以瞭解民進黨試圖把樹枝扭回來的心情,可是,強扭的話,有一天他放手時,樹枝又會強烈地彈回去的。如果艱辛學習了五十年之後,我們所學到的不是認識到文化的大河本象,反而是把原來的固體換成另一個固體,只是在固體的表面塗上不同的藍藍綠綠的顏色,讓文化繼續為政治權力與意識型態服務,讓「海岸線」繼續做「警戒線」──我們根本就沒有解嚴。

 大海國際觀

 「綠島」已經在海中綠了幾萬年幾億年了,不是只有那五十年的悲情。「大海」白浪淘盡古今日月,不是只有那五十年的封鎖。「中國文化」與希臘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並列人類文明遺產,大河滾滾,不是只有那五十年的小小的堵塞。時代在考驗台灣人的是,我們有沒有能力擺脫歷史的制約、政治的禁錮,看見大海其實不是圍牆,中國文化其實不是哪一個政權所塑形的固體;有沒有智慧以文化的本質、本象來思考問題,討論未來?

 如果能夠,我們馬上就會發現,怎麼面對中國文化,當然是國際觀的一部份。當我們去除了觀念的戒嚴,心胸開闊到能夠正視中國文化這條大河,看見大河本色,我們會知道,大河也能為我們招來萬商雲集,也能帶我們縱橫四海。如果我們的母語是希臘語或印度語或希伯來語,我們難道不去擁抱那古老浩瀚的大河文明嗎?源遠流闊的漢語文化是人類文明史的少數主流之一,而我們湊巧是漢語的使用者,這豈不是一種智慧秘笈的餽贈?

 懂得漢語,有如手中握著一把鑰匙,容許我們開啟一扇不輕易開啟的門,進入大河,泅泳其中。台灣良好的教育基礎、小康的經濟體質、民主開放的價值結構,使得我們從大河出來時,很容易創造出新的花園。故宮的藏品── 不管政治的爭論──使台灣成為世界博物館重鎮。雲門把台灣的名字帶出去,是因為雲門讓世界發現了中國舊傳統最活潑的的現代詮釋。蔡志忠的老子漫畫可以用各國的語言進入國際市場,是因為他讓人們發現東方最古老最菁英的文化其實也可以最現代最通俗。

 當我們不用這把鑰匙時,別人會用的。臥虎藏龍和花木蘭讓好萊塢用了;三國演義讓日本人用了,用得爐火純青,使玩電腦遊戲的歐美少年人人熟悉劉備、呂布、諸葛亮,甚至間接促銷了三國演義小說原著的英文版德文版。文化的輸出換取利益的輸入,用的卻是中國文化的資本。

 二○○八和二○一○年就在眼前,前後好幾年,北京和上海都將是全世界的焦點──他們將怎樣把中國文化的資源利用得淋漓盡致?對錯好壞是另一回事,但是他們知道手裡有把鑰匙是確定的,鑰匙將引發的風起雲湧是可以預測的,中國文化更加速地成為國際資源──不管你喜不喜歡──是可以料見的。面對這樣的前景,台灣是順勢搭中國文化的便車、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呢,是把臉轉向島嶼內陸拒看呢,還是,繼續爭吵歷史課本要不要刪除中華民國、國文作文要不要廢考、用漢語還是通用拼音、公投像不像文革?

 沒有人說,中國文化是台灣的唯一「處方」。如果一定要有「處方」的話,台灣的「處方」是開闊的大海國際觀,而如何善用中國文化根本就是在考驗我們的國際視野與能力。

 台灣文化的核心精神

 台灣文化要建立自己的主體性,要和中國文化有所區分,恐怕不僅只在於我們所樂談的歌仔戲、布袋戲、宋江陣、烽火炮或者放天燈。這些都是重要民俗技藝,我們要全力保存、發揚,但是他們不是源自中國,就是和中國各地方或東南亞各國極其相似。要和中國文化區分,更不是將「中華民國」刪掉或者把中國史編成外國史就能做到。相反的,由政治權力來主導歷史和文化,反而凸顯此刻民進黨執政的台灣和集權中國是一種文化。

 我相信台灣文化的主體性必須建立在自由民主的價值觀上。走過日本殖民和國民黨的威權統治,我們已經逐漸有了一個共同的價值觀,雖然還不是非常的紮實穩定。那個共同的價值觀包括,譬如說,相信個人價值不低於集體國家價值,相信政府必須受到嚴格監督,相信決策過程必須尊重民意、而且公開透明,相信公器不能私用、權力不能濫用,相信弱者必須受到保護,相信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相信文化必須依靠和平的累積而非激烈的革命,相信多元的信念、語言、文化、種族等等,必須,絕對必須,受到平等尊重。

 我們不只相信,我們還盡力地做到。使今天的台灣文化和今天的中國文化不一樣的,是這些價值,還有這些價值真正落實的程度。在這個價值的基礎上,文學、藝術、學術、思想等等,得到它不同的發展面貌;也是在這個價值基礎上,鄰里關係、公民行為、商業倫理,城市風貌,得到它不同的氛圍。自由或不自由,對人尊重或不尊重,開出來的現代文化就是不一樣。華語的中國傳統文化落在這些新的人本價值基礎上所開展出來的新文化,就是台灣文化。

 以民主自由、開放多元為最高價值,優先次序會很不一樣:海岸法可能比公投法還迫切;根本解決原住民的劣勢處境、對原住民文化與生存哲學謙卑地去瞭解和學習,還給原住民平等和尊嚴,可能比改不改國號來得重要;公民素養的培養、國際觀的建立、全民藝術教育的落實,基礎科學和高科技的研發,經濟政策的徹底國際化以提昇競爭力等等,可能比在教科書裡更改歷史急迫重要得多。

 歷史當然可以更改,但是,在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裡,歷史的更改要經過長期的論辯與溝通之後而行。那個尋找共識的過程就成了凝聚社會的力量。民主社會與極權社會有一個根本的不同:在前者,過程比結果還要受到重視。

 歌仔戲還是京戲,閩南語還是北京話,台灣共和國還是中華民國,民進黨還是國民黨,都是表面形式罷了;如果開放、寬闊、容忍、多元的價值不成為文化的核心內容──譬如說,如果我們覺得從中國大陸偷渡來台的孩子們落水溺死是活該,如果我們還是以一個新的固體取代舊的固體,僵化狹隘依舊,觀念戒嚴依舊,鎖國心態依舊,我不知道談台灣文化有什麼意義。

 綠島是綠島。大海是大海。中國文化是文化。讓我們心靈解嚴吧。
[文章][城市文化]-五十年來家國 我看台灣的「文化精神分裂症」 -龍應台

⊙龍應台
  ——龍應台,請你放過台灣,你那種「傳統」只是你個人(寫作)「生存」的必要,請讓我們台灣繼續「閉塞」,維持「內向性」不變,這樣才不會跟「中國」一樣!如果沒有親中國媒體的搗蛋,我們就能用我們台灣的特色吸引國際的注意,得到國際間政治文化的認同,這才叫做台灣已國際化。

 ——台灣有根嗎?

 漢人來了驅趕原住民

 日本人來了壓榨大家

 外省人來了又壓制本省人

 民進黨來了反壓制外省人

 無止無息地破壞得來不易的傳統

 ——一群來自世界各國的高中生夏令營,有一晚要表演各國傳統婚禮服飾。我就在想,台灣跟大陸會撞衫嗎?結果是大陸學生穿了傳統中國新娘服,而台灣學生穿了原住民的服飾,表演的是原住民的甩頭舞;那個當下,我愣住了……我對自己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的身份給搞糊塗了。

 ——國際化難道只是政府的事

 還是政府反而是國際化最大的障礙

 在十分明顯的民粹主義下

 政府掌握了媒體的「議程」

 將許多垃圾文化訊息強行置入行銷到我們的眼睛?

 ——我在學校教書

 驚覺老師們的本土化速度比國際化速度更快

 部分原因來自於對台灣化的高度支持甚至於對中國化的反感

 我想

 這更是我們國際化的危機來源之一

 ——我是一個在台灣土生土長/常住的外省人第二代。我的先生全家原是二二八以來自認有悲情因子的台南人,因為大陸開放,外商建廠大陸而前往他們認定殺豬拔毛假想敵的對岸上海;奇妙的是,敵意不再,國際視野大鳴大放,嚷著台灣太狹隘、太短淺,台灣的未來會被民進黨的教義給吞噬。

 ——您這篇文章道盡了身為台灣中堅份子心中長長的無奈。我們家不看新聞,孩子不補習,不管九年一貫,只管待人接物,只希望他們能獨立思考……如何自救呢?好像除了自保以外,什麼也沒得做了。以前我很反對移民,現在我努力賺錢找機會離開。台灣之大,卻沒有我容身之地的感覺。很無奈,很難過……

 ——朋友轉來您的文章,讀後鼻子發酸,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喊幾聲。

 ——我在美國長大,為了文化認同而選擇回到台灣;沒有想到,我回到了一個文化模糊的地帶……在美國時我有很多韓國朋友,他們很團結,以自己的文化為榮,篤定地認為自己代表韓國的未來。這種自我意識在台灣的青年人身上就完全沒有。台灣,台灣是什麼呢?我不是美國人,不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那麼,我是什麼呢?

 ——拜讀您的文章,我有陣陣心酸湧上心頭,心酸於:我們為什麼會這樣?在朝者總是無力,眼明者總是在野。

 ——我七年級。當我開始發現這個島嶼的人們逐漸在走向一種瘋狂的同時,我暗自躲在書齋裡,啃食一本一本的書籍,最後了解到我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的智慧和價值觀也要被殺伐扭曲……我們這一代人已經不太鳥政治也不太鳥新聞更無意關心遠方的他鄉正在發生什麼。誰關心什麼文化傳承,誰關心什麼社會是否更好?您的文章寫得好沒話說,我們看了也深表同意卻也深表遺憾——我們幾乎都未嘗試就直接選擇放棄了。不知這是否也算我們這一代的悲哀?



 台灣,怎麼會變成這樣?

 〈在紫藤廬和STARBUCKS之間〉(二○○三年六月十三日「人間副刊」)一文發表十天之內,我收到近兩百封讀者來信,其中三分之一來自台灣以外的天涯海角。如果說,二十年前《野火集》的讀者來信是憤怒的,憤怒到想拔劍而起,那麼在〈紫藤〉的讀者來信中,幾乎完全看不見憤怒,多的是沈痛和無奈,無奈到近乎自暴自棄。最讓我心酸的是這一封,來自一個十八歲的青年:

 台灣人有沒有根?

 我覺得沒有根

 我覺得很想哭

 我的夢 想起飛……可是一直以來

 我活得很辛苦 很辛苦 很辛苦

 而且我知道

 有更多人比我更辛苦 更加辛苦 更加倍辛苦

 一種黯淡的沈重、一種無助的茫然,幾乎滲透在每一封信裡,每一封信裡又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

 台灣,我們的台灣,怎麼會變成這樣?

 ⊙龍應台
  二十一世紀初始的三年,我們看見了許多五十年來不曾見過的事情:最斯文的教師走上街頭遊行,最憨直的農民漁民上台北抗議,最苦幹的工人綁起白布條;這是士農工,而商,啊,商人不上街頭,他們用腳直接出走了,留下一棟一棟的空屋。在生活的挫折下,憤懣激進的人滿載汽油去撞政府大樓求同歸於盡,那膽小怯懦的便爬上高樓,帶著自己稚幼的兒女,一躍而下求一了百了。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不甘於貧又無力於富的人則鋌而走險,持槍行搶。

 五十年不曾見過的更是執政者的清晰面目。戒嚴時代,統治者給我們看的是正氣凜然、威嚴莊重的面目;恐怖的迫害、權力的橫行,都在國家神話的幕後進行,我們看不見。解嚴之後的國民黨——我們畢竟聰明了一點——讓我們看見的是一副偽善牧師的嘴臉,嘴裡喊著民主與革新,手上做的卻是金錢與權位的交媾,復仇與奪權的鬥爭。跨進二十一世紀,我們心中又有憧憬;或許前面的人不善待這片土地是因為他們不把這裡當家,於是我們讓一個在鄉下長大的孩子「當家」,讓一個曾經看起來有道德勇氣反抗強權的政黨來執政。然而三年了,我們看見的,竟然仍是金錢與權位的交媾、復仇與奪權的鬥爭,唯一的不同是,從前或莊嚴或偽善的面具悍然卸下,權力的野蠻赤裸裸地攤開在陽光下,在我們的眼睛前,進行。政治人物面孔的醜陋,我們五十年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

 這三年中,政治淹沒了台灣。經濟議題變成政治議題——台商變成台奸;疾病議題變成政治議題——WHO聯合全世界來「打壓」台灣;生態議題變成政治議題——核四要用還沒有法源依據的公投來決定。這三年中,沒有政策,只有政治;當重大的「南進政策」提出之後,我們赫然發現,那僅只是為了造成元首出國的一時風光而製造出來的假政策。這三年中,引領國家前進的技術專業領域——不管是金融、經濟、工業、研究發展、文化,甚至學術,全面由意識型態「正確」者接管。這三年中,比從前更多的人相信自己的電話被國家竊聽。這三年中,只要是權力所需,執政者可以推翻民主程序,扭曲法律解釋,或者根本公然違憲。這三年中,只有選舉技巧的無休無止的賣弄,沒有靜水流深、穩紮穩打的執政;只有鞏固政權的措施,沒有鞏固國家的政策;只有權力的操縱,沒有責任的擔當;只有民意的短線盤算,沒有願景的長程擘畫。這三年的台灣,我們驚慌萬分地發現:只有眼前,沒有未來。

 這三年中,我在公開場合上見到現任總統三次,都是上百、上千個文化人出席的重大場合。每一次他走進來,絕大多數的人都照樣坐著,沒有幾個人起立表示尊敬。他尷尬地走到第一排,尷尬地坐下。

 是的,台灣是怎麼了?元首是國家的象徵,舉國寄望之所在,沒有哪一個文明的國家不為他的元首起立的。他的尊嚴就是我們的尊嚴;他的受辱就是我們的受辱。為什麼,為什麼最講究「禮」和「理」的文化人對我們的元首淡漠以待?

 應該崇高的不再崇高,應該尊敬的無法尊敬 ——我悲傷地想著:那受到傷害的是他,還是我們心中曾有的夢?

 我們這一代

 十五歲的我住在高雄茄萣鄉,一間簡陋的,沒有廁所也沒有浴室的公家宿舍。牆壁長滿了壁癌,沒錢粉刷。晚上睡覺時,壁癌像麵粉一樣撲撲剝落,蓋得我一頭一臉。母親坐在地上結漁網,日日夜夜地結網,手上生了厚繭,有時候會流血。流血結網得來的錢,就拿去為我繳學費。每天清晨搭客運車,到台南女中上學。從茄萣經過灣裡、喜樹、鹽埕到台南,那條路千瘡百孔,雨後的坑可以大到摔一輛腳踏車進去。

 今天成為總統的人,當年和我一樣,每天清晨從鄉下,顛簸在坑坑洞洞的鄉路上,到台南城裡去求學。

 我們是在貧窮中長大的一代。他的長輩是困苦的佃農,我的長輩是流離的難民。我們這一代,站在台灣濕潤的土地上,承受著上一代人流離困苦的汗水淚水,在默不作聲但是無比深沈的愛中成長。越是貧窮,越是奮發。

 一九六○年代,很多人離開這個島嶼,一去不回頭,政治的壓迫和文化的貧血使他們感覺窒息,選擇棄國。

 而我們從懵懂少年轉為心中充滿正義、眼睛見不得黑暗的懷疑者。身邊失蹤的朋友,被逮捕的同學,遭沒收的書籍,國際上的節節挫敗,都促使我們開始思索台灣的前途,自己的未來。經過勝利路台南一中的操場,剃著光頭、穿著土黃色制服像士兵一樣的學生在軍訓教官的哨聲中踢著正步,太陽毒烈,塵土撲面。這,就是我們的未來嗎?踢正步的學生中有一個叫陳水扁的,鹹鹹的汗水流進眼睛,心中或許在問一樣的問題。

 七○年代,上一代人的胼手胝足有了初步的收穫,經濟起飛了。我們在他們的庇護下上大學,留學;這「奮發」的一代一轉眼變成教授、律師、經理、總編輯、作家、企業家……懵懂的不滿、模糊的思索、蠢動的不安,在八○ 年代,明朗成尖銳的批判、熱情的號召和積極進取的行動。在一九九九年,我曾經這樣描繪那個年代:

 八○年代是「最黑暗也最光明的年代。因為黑暗,所以人們充滿了追求光明的力氣和反抗黑暗的激情,而且在黑白分明的時代,奮鬥的目標多麼明確啊。力氣、激情、目標明確—— 八○年代是理想主義風起雲湧的時代。只有在得到『光明』之後,在『光明』中面對自我的黑暗,發現那黑暗更深不可測,我們才進入了疑慮不安的九○年代,世紀之末。」

 八○年代,是我們這一代人開始養兒育女的時候。用盡力氣改變現狀,一方面因為心中有夢,擺脫過去的壓抑夢想建立一個公平正義、溫柔敦厚的台灣,一方面因為心中有愛和希望,希望我們天真活潑的下一代在一個公平正義、溫柔敦厚的社會裡長大。

 然而九○年代帶給我們的,不是希望,是失望。官商的勾結更加嚴重,復仇,成為政治的核心動力,轉動所有的社會齒輪。族群之間愈撕裂、愈對立、愈聲嘶力竭,政客愈有資本。政治人物從歷史仇恨的把弄中極盡所能地賺取他要的利益。

⊙龍應台
  喊「去中國化」口號的人,把重點放錯了地方吧。「反抗中國文化沙文主義」,要「去」的不是「中國文化」,是「沙文主義」。我們反對蔣家政權對台灣本土文化的壓抑與漠視,我們更無法忍受中共的自我中心大中國思想,但是這兩者都是人的態度使然,而不是文化本身的問題。

 中共不等於中國,「本土化」不等於「去中國化」

 好,「反抗中國文化的沙文主義」,那麼本土化等不等於「去中國化」?

 請先告訴我什麼叫「去中國化」。

 是把歌仔戲中的劇目——陳三五娘、目蓮救母、中山狼、狸貓換太子……全部去掉嗎?是把媽祖信仰——宋朝的林默娘去掉嗎?是把龍山寺裡的朱熹和華陀去掉嗎?是把唐詩宋詞三字經去掉嗎?是把草藥針灸去掉,把太極拳禪宗去掉,把舞龍舞獅去掉,把祭祀、掃墓、春節中秋去掉嗎?是把門楣上的「潁川」、「隴西」刻字去掉嗎?是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孔子思想去掉嗎?是把端午節的屈原和白素貞去掉嗎?是把故宮裡的世界珍寶去掉嗎?是把福建來的閩南語去掉嗎?是把漢字書寫去掉嗎?

 這些都「去」掉以後,我們還有什麼呢?

 喊「去中國化」口號的人,把重點放錯了地方吧。「反抗中國文化沙文主義」,要「去」的不是「中國文化」,是「沙文主義」。我們反對蔣家政權對台灣本土文化的壓抑與漠視,我們更無法忍受中共的自我中心大中國思想,但是這兩者都是人的態度使然,而不是文化本身的問題。有人拿起石頭打你,你憤怒的對象是那人,不是那石頭。石頭本身是無辜的,它也可以是房屋棟樑,是堤防建材,是庭園山水,是深山璞玉。就如同對於日本的五十年殖民,我們要批判的是日本文化的沙文主義,不是日本文化。

 我們真正應該呼喊的,不是「去中國化」,是「去沙文化」。

 洗澡水用過髒了,得倒掉,但我們不會把盆裡的嬰兒連髒水一起倒掉。國民黨令我們反感,共產黨使我們厭惡,但是,國民黨加上共產黨並不等於中國。兩個黨不到百年,中國卻有五千年的歷史。你不能把百年的細微泡沫當作五千年的深水大河。給我們帶來巨大威脅的中共,也不等於中國。他只是中國一個暫時的管理員,充其量是將來的史書上一個小號字體的備註。中國,也不等於中國文化。國,只是一個政治組織,像有限公司、株式會社、財團法人一樣,一個管理結構。一個管理結構如何涵蓋或代表一個民族深遠浩大的文化——他的藝術創作、哲學思想,他的神話與信仰、革命與復興、創造與傳承,他靈魂深處的感情與記憶?

 黨,不等於國;國,不等於文化;中共,不等於中國;中國,不等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嬰兒與髒水不能劃上等號,更不能閉上眼睛一起倒掉。

 中共的蠻橫與霸道激起我們的憤怒與恐懼,這憤怒與恐懼又因我們的政客操弄而加劇,使我們「抓狂」,「去中國化」的低智邏輯於焉而起。我們忘記了:憤怒與恐懼的不只是我們,還有無數的中國人,包括新疆的回民、西藏的藏民、還有那冤屈不得訴、志向不得伸、渴望不得流露、思想不得發表的千千萬萬的中國人,那坐在陰暗的牢房裡無名無姓看著自己牙齒一個一個掉光的中國人。這些人不是我們的壓迫者,他們和我們一樣在掙扎受苦,可能比我們還要辛苦,但是他們是「中國」的一部份。

 吳儀和中共官僚對台灣人說「誰理你們」那副顢頇自大的嘴臉,不是「中國人」的嘴臉,是「霸權者」的嘴臉,他不只用這種野蠻的態度面對台灣,他用這種嘴臉面對所有的弱勢者,尤其是他自己的人民。共產黨也不是中國文化的必然產物;我們都知道馬克斯是德國人,列寧和史達林是俄羅斯人。對於中國,共產黨是百分之百的「外來政黨」。我們怎麼能夠只看見中國的強權,看不見中國的弱勢;只看見中國的國家機器,看不見那絞在機器裡流血流淚的人;只看見中共,看不見中國;只看見他虛假造作的政治,看不見他深邃綿密的文化與歷史?我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頭腦簡單了?

 台灣是中國文化的暗夜燈塔,中國文化是台灣的珍貴資產

 那深邃綿密的文化與歷史,並不只屬於中國,它也屬於我們。是的,中國文化是台灣文化的一部份,就比如心臟是人體的一部份一樣。我們不但不應該談「去中國化」——因為去了心臟還有自我嗎——我們還應該與中國爭文化的主權,應該理直氣壯地對中國、對全世界說,真正的中國文化在台灣;中國傳統文化再造的唯一可能,在台灣;漢語文化的現代「文藝復興」最有潛力發生的地方,在台灣。

 比起香港新加坡,台灣的漢語文化底醞厚實得多。比起北京上海,台北更是一顆文化夜明珠,幽幽發光。第一,它不曾經過馬克斯主義的切斷與文革的摧殘,因此和自己的文化傳統沒有巨大的撕裂。連日本人的統治都不曾斷掉台灣人組織漢文詩社、送孩子上私塾的人文傳統。隨著蔣介石來台避秦的知識份子也帶來五四以下一脈相傳的知識氣質。民間的宗教信仰、風俗儀式以相當完整的面貌傳承薪火。第二,經濟的發達、教育的普及使得台北有了北京上海都還不夠成熟的市民社會。中國的傳統價值在這裡與現代化接軌,忠孝仁恕與公民道德碰撞揉合,產生出華語世界中市民自主意識最高的城市。第三,自由是創造力的必要條件。台北,不同於新加坡香港、北京上海,它沒有不能出版的書,不能唱的歌,不能展出的畫,不能發表的言論、不能演奏的音樂。它是華語世界中創作最自由的城市。第四,沒有一個華語城市比台北更豐富多元。原住民之外,中國三十五個省份的人,三十五種不同的文化,加上西藏蒙古,濃縮呈現在一個小島上,像一個色彩鮮豔的調色盤。它是華語地圖上的紐約。

⊙龍應台
  TAIWAN?是的,不必扭捏作態改稱它為「福爾摩沙」;我們可以萬分篤定地說,它是另一種中國;你要看一個更純粹,更細緻,更自由活潑,更文明、更人性的中國文化嗎?你必須到台灣去,不是北京上海,不是西安杭州。我們要在國際上生存,唯一的辦法是讓世界看見:傳統中國文化在中國也許被專制落後和老大帝國的劣根所困,在台灣民主自由與現代理性的環境中卻能異樣地煥發燦亮,生命力充沛。這就是「台灣特色」。為什麼高行健的作品只能在台灣出版?為什麼雲門舞集只能在台灣發生?中國文化是台灣在國際競爭上最珍貴的資產,我們搶奪都來不及,遑論「去」!

 那麼國家認同呢?誰說爭取國家認同必需消滅文化認同?瑞士是個徹底獨立的國家,但它的德語人口並不因為歌德、貝多芬、托馬斯曼是「德國人」而不去擁抱。反而,當德國變成一個醜陋的霸權,小小瑞士就成為德語文化的暗夜燈塔。我們可以反對中共,可以拒絕中國,但是中國文化,或者說漢語文化,對不起,那可不專屬中華人民共和國,它也是我們安身立命之所依。而且,就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中國文化的破壞紀錄來看,我們可以大聲地說,台灣就是今天中國文化的暗夜燈塔。

 過去歷史的傷痕使我們痛,今天中共的壓迫使我們憎,但是所有的傷痕都在我們的心臟上,挖掉自己的心臟是精神病人瘋狂了才做的事。對付異族的入侵,我們或許可以用減法,譬如抗日時高喊「去日本化」;同文同種的相煎操戈,不可能用簡單的減法,因為一減一等於零。越是強大的敵人,越是需要深沈的智慧去面對。除了減法外,加法、乘法、除法、複雜的函數,我們不是沒有學過。

 如果為了對抗敵人,我們把自己變成一個歇斯底里、全身痙攣的迫害狂或被迫害狂或文化法西斯,除了「中共」兩個放大成夢魘一般的字以外全世界都看不見,這場仗,不打也罷。我們的下一代,已經因為無法忍受這認同的精神分裂、這政治的潰爛不堪,而選擇冷漠,或者出走。中國不必動武,我們已經被自己的瘋狂打敗了。

 人民素質是夢想的基礎

 威瑪共和在一次大戰後的德國存活了十四年,十四年中換了十七個內閣,多次的政治暗殺。美國史學家分析威瑪共和敗亡的原因,是「謀殺、痼疾、自殺」的綜合結果。謀殺是國外的強權勢力,痼疾是本身文化中無法應變的慣性思維,自殺,則是當時政黨的惡鬥、政客的操弄、人民理性思考的喪失。威瑪完了,希特勒上台,德意志民族的浩劫開始。

 我無意將台灣比威瑪,但是我看見相似的歷史元素:外力「謀殺」的威脅、本身「痼疾」的無力擺脫,更明顯的是「自殺」的傾向,脖子上纏著權力鬥爭的繩子,毀滅在所不惜,愈纏愈緊。

 或許我們都太急了。政客是每天都有的,只要有肉,就會有蒼蠅。政治家,卻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先要有負責任、有見識的公民,才會有負責任、有見識的政治家。一代一代政治家的彼此切磋薰陶,風行草偃,三代之後,才會有心胸開闊、眼光遠大,有智慧有擔當的大政治家的出現。我們現在在哪一個階段呢?兩千三百萬人中有多少負責任、有見識、不被愚弄的公民呢?

 幻滅之後,其實又回到根本:人民的素質是所有夢想的基礎。政客不可寄望;公平正義、溫柔敦厚的台灣,華語世界的夜明珠,我們只能把夢想默默地放在每一個人自己的肩膀上,繼續扛著向前走。

⊙龍應台
  我們沒有理性思考的能力。「賣台」、「台奸」的指控成為嗜血的鞭子。「愛不愛台灣」、「是不是台灣人」取代了「有沒有能力」、「是不是專業」。不用腦思考,我們用血思考。文化的法西斯傾向,非但不被唾棄,還被鼓勵;部落式的族群主義,非但不被開導,還被強調。

 被綁架的人民

 獨裁者去了,平庸政客戴上民主的面具,囂張上台。因為有民主之名,他們做的任何事情都有我們的自動背書,我們的背書使他們理直氣壯。在九零年代裡,我們已經成了被政客綁架的人民。

 進入嶄新的世紀,三月的鞭炮聲響,幾千年來第一次,在中華文化歷史上有人民的直選。身為台灣人,我們覺得可以驕傲;台南鄉下的孩子、南一中踢正步的少年、我們「奮發」的同代,成為領導人,令人欣喜。他的政黨也曾經有過燃燒理想的志士,雄才大略的高人,可以期待。

 短短的三年,驕傲,變成焦慮。全民工作福祉指數降到十四年來最低,也就是說,大多數的台灣人覺得生活愈來愈不幸福。而同時,電視台開始播放統獨公投的宣傳片,宣傳以「新聞」的面貌呈現,只說獨立公投是人民權利,不提台灣特殊的處境,不提國際情勢的詭譎,不提兩岸關係的險惡,不提任何可能的後果。

 短短的三年,欣喜,變成沈重。開放後的中國已經成為美日的最大進口國;日本針對亞洲各國所做的投資環境評比中,台灣是最後一名,比馬來西亞和泰國還要落後。而同時,台灣政府在製作「漢賊不兩立」的經濟政策,用意識形態牢牢圈住經濟。外交,以哄騙賄賂、黑巷交易的方式進行,不謀遠慮只求近功,結果是讓台灣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國際上公開受辱。

 短短的三年,期待,變成了幻滅:

 我們沒有國際觀。不去深入瞭解國際的複雜思維和運作,政府一心一意只想把我們在國際上的挫折擴大、加強,因為擴大加強了就可以對內製造更多的「同仇敵慨」,「同仇敵慨」最容易轉化為選票。

 對攸關生死的兩岸關係,我們沒有策略沒有格局。唯一的策略是擴大加強中國的「妖魔化」;因為中國越是妖魔,越可以在島內製造大量的「同仇敵慨」,「同仇敵慨」,啊,最容易轉化為選票。

 我們沒有歷史感。上一代人──不論是你的本省佃農還是我的外省難民──都曾經彎腰灌溉這片土地,都曾經把淚水汗水滴進泥土裡,都曾經用默不作聲但無比深沈的愛將我們養大,但是我們對他們不是清算就是忽視,清算或忽視的標準,就看統治者權力的需要。

 我們沒有未來擔當。選票永遠鎖定眼前利益,至於經濟、教育、文化、環境、海洋資源的長程規劃,帶不來立即的選票和權力,就不是施政的重點。下一代將面臨一個什麼樣萎縮無力的台灣?讓下一代去承受。

 我們沒有理性思考的能力。「賣台」、「台奸」的指控成為嗜血的鞭子。「愛不愛台灣」、「是不是台灣人」取代了「有沒有能力」、「是不是專業」。不用腦思考,我們用血思考。文化的法西斯傾向,非但不被唾棄,還被鼓勵;部落式的族群主義,非但不被開導,還被強調。

 我們沒有執政黨。由於是少數政府,權力不穩信心不足,奪權成為念茲在茲的核心思維,國家施政淪為游擊隊式的出草。

 我們沒有在野黨。五十年的享有權力使人肥大懶惰,反應遲鈍;失去權力之後也提不出任何新思維新政策,看不出任何新擔當新格局,他們只是看準了被綁架的人民沒有選擇,或許不得不把原來肥大懶惰的地主重新請回來。他們似乎完全不記得,當初為何被人民拋棄。

 是什麼樣的歷史規則,是什麼樣的領導,使二十一世紀的台灣變成一個沒有國際觀,沒有歷史感,沒有未來擔當,沒有理性思維,執政者荒誕、反對者低能的社會?

 我們一同走過五○年代的貧窮與恐怖,六○ 年代的蒼白與摸索,七○年代的奮發與覺醒,八○年代的努力與追求,九○年代的懷疑與失望,在二十一世紀初始──上一代人漸凋零,下一代人還青澀,我們所面對的,竟然是焦慮、沈重,以及夢想的,徹底幻滅。

 這三年的荒誕,絕對不僅只是眼前的執政者所造成的。徹底幻滅是由於我們終於認識到,啊,原來換了領導人是沒有用的,即使是一個所謂台灣之子,因為權力的窮奢極欲藏在每一個政治動物的血液裡,不管他來自浙江奉化還是台北芝山還是台南官田。原來換了政黨是沒有用的,因為政黨奪權時,需要理想主義當柴火燃燒,照亮自己;一旦得權,理想主義只是一堆冷敗的灰燼。原來換了體制是沒有用的,因為選票只不過給了政客權力的正當性,權力的正當性使他們更不知羞恥,而選舉,使極端的短視和極端的庸俗堂而皇之成為正統價值,主導社會。

 是因為這難以承受的幻滅,使得濟濟一堂的文化人不願向元首起立致敬嗎?

 而我們追求了整整半個世紀的夢想──一個公平正義、溫柔敦厚的台灣,就在我們的焦慮、沈重、幻滅中從此放棄了嗎?路,怎麼走下去呢?

文化的「精神分裂症」

 有一年,十歲的孩子從學校回來,興沖沖拿出剛發的新課本給我看。攤開一張地圖,是我們這個不到兩萬人口的德國小鎮。母子兩個用手指在地圖上游走:這是孩子撩起褲腳抓野鱒魚的小溪;這是常去爬的狐狸山,海拔三百公尺;這是離家五公里的池塘,我們曾經在池塘邊撞見過一隻低頭喝水的野鹿。

 孩子繼續尋找他熟悉的一草一木,我卻驀然難過起來。十歲的我,我們,可從來沒看過我們的村落地圖。課本上教的是偉大的長江黃河、壯麗的泰山長白山,我們從來沒見過也無從想像的地方。自己游泳釣蝦的河流,躲藏玩耍的山頭,曾經一跤摔進去濕淋淋爬起來的池塘,卻都是沒有名字的;或者說,從來不曾在課本裡、地圖上,看到過自己的腳真正踩過涉過的山頭和溪流。

 我們是這樣被教育的:別人的土地,假裝是自己的,自己的土地,假裝它不存在。土地其實就是民族記憶,所以我們腦子裡裝滿了別人的記憶,而自己活生生的記憶,不是自己瞧不起,就是不願面對,也不敢擁抱。

 這是強權統治所造成的一種集體文化精神分裂症狀。

 當我們終於可以擁抱自己的時候,我們死命把住自己的土地,把它神聖化,獨尊化,圖騰化,絕對化,要它凌駕一切,要所有的人對它宣誓忠誠,對它低頭膜拜。我們非常霸道,因為我們不平衡──受了創傷的人不容易平衡。二二八的殺戮,白色恐怖的迫害,講閩南語要處罰的侮辱,統治者文化優越感的盛氣凌人,是我們心靈上一道一道的疤痕。疤痕仍隱隱作痛,使我們自覺有霸道的權利。

 同時,我們急切地想把疤痕去掉,徹底去掉,卻發現,那每一道疤痕都已經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要去掉,必須把肉刮掉,刮肉,意味著更大更深的傷口,更多未來的疤痕。

 「本土化」天經地義

 其實每一個民族都有他歷史的創傷和疤痕─ ─中國的文革,日本的長崎廣島,德國的第三帝國。如何從創傷痊癒,得回健康的體魄、平衡的心靈,要看那個民族有多高的生存智慧、多厚的文化底醞。台灣人的深深長進肉裡的疤痕,是「中國」。面對中國,對岸那個巨大的霸權帝國,還有我們心中肉裡的中國,我們還在受虐受苦。我們像一個重症的精神病人,緊緊地與自己的影子格鬥、糾纏,想用撕裂自己的方式來解放自己。

 政治人物的可惡與殘忍就在於,他非但不提出痊癒的療法藥方,讓民族心胸擴大,休養生息,他還設法加重糾纏與撕裂,從矛盾和對立的膿瘡中擠出權力。解嚴十六年了,我們的將士仍在迷惘地問,「我們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投資大陸的企業家很困惑,「我是英雄,還是叛徒?」十八歲的少年仍在痛苦,「我是台灣人?中國人?我是什麼,我是誰?」

 走過五十年的日本殖民,走過五十年蔣氏國民黨的統治,面對中國共產黨的武力威脅,台灣人要認同什麼?台灣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什麼?「中國」這個元素,在我們的認同和文化認知裡,應該放在哪裡?

 台灣必須「本土化」,是我們天經地義的權利。十歲的孩子拿回家給母親看的應該是自己村落的地圖,地圖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認識。他應該和母親用清晰好聽流利的母語談學校的事情。他應該熟悉台灣的歷史,不只是先民的開墾史、國家政治史,還有村落史、火車史、河流史、文學史、美術史,他應該熟悉台灣這個島嶼像他熟悉自己的一只秘密抽屜。孩子首先要認得自己的腳踩在什麼土地上;濁水溪先來,長江黃河尼羅河密西西比河,可以等。

 可是「本土化」沒有這麼簡單。因為,請問你,「本土」是什麼?

 除了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閩南文化之外,第一個進入我們念頭的,是被漢人趕到山裡去的原住民。所以在認識偉大的玉山之前,對不起,那根本就不叫玉山。請你捲起舌頭跟我說,「pa-tton-kan」。這是曹族語。

 第二個,是客家人。客家人說,我們說的不是閩南語,所以,請你不要把閩南語稱為「台灣話」。我們說的也是「台灣話」。

 第三個,是馬祖人。馬祖人為台灣島的安全與繁榮付出了四十年的痛苦代價,有點激動地說,我根本不是台灣人,而且說的是你們所有的人都聽不懂的閩北話。說吧,你們把我算什麼?

 第四個,是浙江人、山東人、湖南人、四川人、上海人、雲南人……這些人離開他們的母親時,身高還不如一支步槍的長,五十年的生命付給這個島嶼。他們南腔北調,如今垂垂老矣,他們的孩子,多半已不知「母語」為何物,也從不曾要求有「鄉土教學」。

 第五個,是越來越多的新住民,來自越南、泰國、印尼、中國各省。他們與台灣人結為夫妻,在這裡生兒育女;每一個母親都對她們懷中的嬰兒講自己家鄉的童話,用自己的語言唱熟悉的兒歌。她們正在栽培一種新台灣人的出現。

 蔣氏國民黨所帶來的大陸中原文化沙文主義像一片厚厚的黃沙覆地。本土化是把黃沙吹開,讓深埋土裡各種各樣的小花小草得以透氣,自由舒展。但是本土化絕不是閩南化;我們不能只看見自己身上的傷痕。二二八、白色恐怖固然慘痛,原住民失去大地失去森林的傷,不深嗎?我們償還了嗎?金門馬祖人被歷史凍結的傷,不重嗎?我們彌補了嗎?外省難民流離失所、天涯永隔的傷,不慟嗎?我們又給了什麼慰藉?本土化是反抗中國文化的沙文主義,但絕不是讓另一個文化沙文主義來取代。

回覆的很遲,前幾天沒啥心情,抱歉了浪兄^^

看了這三篇龍應台的文章,深深感到筆觸的感染力,同時也和朋友介紹了他的文章,其中一篇提到有眾多讀者寫信給它,看到那幾段時還真的有點哽咽,只覺得鼻腔有點酸酸的

我認為批評的最徹底的是該不該將英文當作我們的語言,執政者的短視近利,在野黨的軟弱無力,這些都是造成台灣社會亂象的主要原因,尤其是草率的政策,往往是政治凌駕專業,在缺乏行政經驗的民進黨,幾年來對台灣毫無建樹,僅是將經濟脫的更垮,犯罪率拉的更高,而在野的國民黨似乎從之前的總統大選失敗就此一獗不振,內部熱衷權力鬥爭,又有多少個上位的高官肯真心到民間來探查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