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之歌』


　　故鄉「江子翠」，曩昔是大台北的米倉，也是大台北的後菜園。平疇一片，綠意盎然。一座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隱藏幽篁中，微風吹過沙沙作響，露出紅瓦紅牆令人遐想。在那水泥叢林尚未入侵之前，在這兒遠山青蒼歷歷在目。稻田阡陌相連，溪水盪漾別具風味。襯以天際掠過的雁鴨，呱呱聲中透露出一股安祥的氛圍。

　　江子翠的春天很迷人，但見遠山含笑招手，野薑花賣弄的綻放。空氣中飽含著花香與水香，氤氳個半天久久不散。嬌陽剛剛爬上山頭，瞬間整個村莊明亮充滿活力。偶有起霧的日子裏，它也充滿著詩情畫意，讓人捨不得催醒春天的慵懶。眼前薄霧像棉花糖似的細緻，加上醉人的東風拂揚，果真令人感覺心曠神怡。

　　春天忙了起來！村姑穿著新剪合身的春裝，肩挑秧苗來往穿梭於田岸。田中水漣漾漾，正是插秧的好辰光。她們個個頭戴著斗笠，穿上袖套並用花布巾將頭臉包得緊緊。雪白雙腳站立泥渚，彎腰插秧的動作整齊劃一，雙手更是忙碌得無法歇息。

　　這時候最清閒的該是老牛和牧童，春耕工作已罷插秧正忙，他們卻可逍遙自在的在田埂上活動。孩子們盡情的叫囂玩鬧，老牛則優哉游哉的啃囓著田岸溝壁上的青草。不遠處三三兩兩鷺鷥點綴著畫面，一派消遙的鄉村春景令人激賞不已。

　　夏天的江子翠更是活力十足，粗壯的銀合歡路樹開滿著黃花，在那炙熱的炎陽下迎風招搖。絨毛似的花朵隔夜凋謝，飄落一地掃不勝掃。而鳳凰木也急著趕來湊熱鬧，樹頂抽穗綻放出鮮豔紅花，灧灧欲滴讓人誤以為是石榴花開哩。此時抬頭望天，晴空萬里蒼洗蔚藍，看不到絲縷雜白。偶有散雲掠過，立刻就被那股湛藍予以吞噬。

　　至若夏雨驟來，唏哩嘩啦下個半小時打住，燜熱暑氣頓然全消。經過雨水沖刷的遠山蒼翠欲滴，黛綠清清令人耳目一新。馬路低漥處積水盈呎，早已聚滿村童在打水仗。相互潑水你來我往，笑鬧聲音響徹雲霄。

　　秋天的江子翠熱鬧洋溢著秋收氣氛，四處人人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打聽對方的收成如何？從早到晚收割忙碌，「不隆不隆」的脫榖機聲衝耳不斷。郊野白芒花到處招搖，「九降風」鎮日吹得轟轟作響，飛沙走石，却也擋不住大夥收割的熱忱。儘管天寒風大，男人們仍個個赤膊套上單衣投入收割工作。

　　女人也沒空著，她們忙著倒竹剖篾修補農具。一擔擔金黃飽熟的稻穀，被壯丁挑送到曬穀場上曝曬。幾隻逃出圍欄的雞鴨，在榖堆的四週梭巡著。趁著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叼上數口躲到一旁享受。這些天裏，牠們天天嗉囊裝得滿滿，吃得不亦樂乎。

　　秋夜涼如水，即便是夜色深沉，農家依然處處燈火通明。進出四合院的人們，古銅色的臉上掛滿笑容，看樣子今年的收成似乎不賴。老祖父和老祖母，坐在客廳裏閒聊家常，小孫兒依謂著膝頭睡入夢鄉。稚嫩小臉上留著淺淺笑容，神態好像夢見甚麼高興之事。夜色籠罩著農村，一片和樂溫馨濃得化不開來。

　　秋收冬藏，時序輪轉。魚塘內的鰱鯉草魚肥腴活躍，遠地的魚販早已等得不耐煩，紛紛穿戶引限找尋飼主。他們寄望搶先收購，以便在市場上拔得頭籌。利之所在趨之若鶩，鄉道上絡繹不絕人來人往，為蕭瑟的秋景帶來熱鬧。

　　廟仔口的收冬戲匡噹開鑼，大人小孩齊往戲台邊靠走。祭拜神明的香火與煙硝味，随風飄蕩於空氣中久久不散。大人專注的看戲，小孩却骨碌著雙眼，緊緊盯著攤上的玩具和零食。曲終人散，猶有許多人不願離開。

　　今年的收冬戲安排在冬至前後，戲朋搭得比往年還要排場。戲班早已由爐主頭家們協議聘好，決定召請新莊某大京戲班擔綱主演。就在搭戲棚的兩天前，各地小販已經趕來湊熱鬧。攤販一字擺開，酸甜蜜餞五顏六色到處擺滿，自動手動玩具出現，飛機戰艦還有布袋戲偶和童玩。平時攢積的一些零用錢，半天內全都落入小販的口袋中。

　　冬的腳步跨進江子翠又是一番景象，路樹銀合歡開始飄落羽葉，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在雨中顯得黝黑晦暗。放眼睇瞧如似潑墨，濃淡天成非常搶眼。天冷路人稀，落寞顯孤寂。任誰也無法想像在冬季之前，它們是如何的跋扈放綠礙人眼神？等到來年春至，她又搖身一變，混身綻綠迎風賣弄著風騷。

　　隆冬寒氣添濃，家家榖滿倉稟雞鴨滿欄。但是家家忙進忙出，在為即將到來的年關繁忙。此刻的村景瑟瑟寒氣瀰漫，衰草遍地滿眼蕭條。「九降風」依然狂吹不休，池塘樹木翻葉折枝撕裂樹幹。許多來不及躲入洞中冬眠的蟲兒和青蛙，個個都被寒氣威脅著，因而將軀體收縮在背風的草根樹底處苟延殘喘。

　　老牛伏櫪打休閒，牠們舒適的趴伏在牛欄角落裏，緩緩的反芻著早上剛吞下肚的乾草料。距離春耕還有一段時日，牠正可藉此好好休養體力，一待破春牠可就有得大忙了。肅殺的天候寒氣逼人，儘管冷風刺骨農家人人無動於衷，家家戶戶都忙著在趕辦年貨。

　　這些天陳家人忙著去板橋買東西，賴家人上台北買乾貨。家家灶火不斷，處處瀰漫著粿香。我們是新戶入境隨俗，母親也忙碌的蒸些年糕與發粿應景。就在她的主導之下，向那鄰居借用石磨來磨粿漿。石磨前排著張家李家的粿米在等候，為了敦親睦鄰乾脆連他們的也一起上磨。由於天天推磨不停，一個年關下來，手上的肌肉硬是膨脹了一圈。雖然推磨辛苦，想想開學可以向同學展示肌肉，那股子辛苦早已煙消雲散了。

　　總爐主葉姓大戶，地方名人鄉紳十分講究面子。收冬戲後接著又是春節的開春戲，他按習慣聘請「龍鳳社」前來表演外，另掏腰包召來一班布袋戲對台演出。這天開戲鑼鼓喧天，歌仔戲擺八仙布袋戲吊傀儡。驅邪祈福過後好戲上場，剎那戲棚底下聚滿人潮。

　　大戲演的是「過關斬將」，布袋戲則演出「說唐全傳」。因為是對台演出互別苗頭，所以各個施出渾身解數。鑼鼓點鏗鏘咚咚直擾雲霄，人聲喧嘩吆喝吵耳。熱鬧嘛！管它噪音騷擾，全村人都已寬懷對待。曲終人散，不數天江子翠又恢復了從前的寧靜。

　　人之成長儼如種子，家鄉就是保護種子成長的土壤。種子深埋於土壤中，累經土壤的滋潤與呵護蓄勢待發。這時若有一陣甘霖從天而降，那些深埋的種子頓然破土而出，長出新芽嫩葉向著新世界招搖。再經一段時日的茁壯成長，昂然不懼環境的惡劣挺身承受磨練。

　　故鄉江子翠，自從新海橋與華江橋通車之後門禁大開。緊接著水泥叢林跟蹤而來，阡陌一夜之間支離破碎，代之而起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販屋建築。純樸人口變化，陌生外來人一天天增加，變化之大讓人難以接受。昔日溪水盪漾的排水溝，是村人假日的活動中心。從早到晚，總是三五成群在溝中撈蛤抓魚，或者撈水草餵雞鴨。可是因有販屋建設破壞地相，大小排水溝都消失無蹤。

　　而那讓人驕傲的渡河，淤積無人願去清理導致河床萎縮，水族遷移甚至滅絕。清澈河水變得黝黑發臭，路過之人必須掩鼻急走方能避開臭氣侵襲。魚貝沒了，蝦蟹沒了，往日歡樂的尋夢園消失，偶回故鄉無不悵然。猶記得對岸的觀音山，四季變化令人激賞。雪白山嵐濃雲吐霧，全都被人口聚會產生的熱氣摧散而勝景不再。

　　科技進步帶來人類生活的改變，由於食衣住行的需要，許多生活的周遭也跟著改變。故鄉就在台灣奇蹟的激促下改頭換面，水泥叢林日益擴散著，就連難得一見的綠野田疇，如今全已變成高樓大廈。開門見山變為奢侈，晴耕雨讀成為夢想。「千江有水千江水，群山不綠眾山禿」，假若有個機會從頭來過，我想故鄉人的最大要求該是「還我蒼翠的山水」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