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入
七夕,原應是個浪漫而美好的夜晚,媽媽卻在牛郎和織女相會前,倒在綠色床被上,護士七手八腳將她推入白牆人間。那晚,我提著大姑姑燜的油飯和幾件衣服,踩著被雨水濺濕的拖鞋,隱忍撲鼻的藥水味,遷入第八層白牆間。

‧長廊、樓梯
數條長廊交織成網,包覆生、老、病、死於日光燈漫射的白牆間。我怕白晃晃而冷清的長廊,怕死亡散發的冷光。身後那道涼風究竟是冷氣,還是鬼魅的鼻息?日光燈沒有閃爍,空氣把一切凝結了,只剩我的呼吸在求救。但是沒有人聽見,只有涼風緊跟著愈來愈急促的呼吸……
樓梯同樣可怕,陰暗得可怕。有一次,媽媽半夜十一點多肚子餓,便要我到醫院外買麵包。我奔下樓梯時忽然看見一個烏黑、毛茸茸、排球大小的詭異物體,附著在樓梯間的窗外。我心下一驚,懷疑那是人頭!趨近一看,它竟然會動……啊!原來是一隻鳥!鳥倏地飛走了,拋下醫院的陰森,沒入闃寂的夜幕。我加快腳步下樓,卻踏不出黑暗。

‧鄰居
每間病房有四張床,門口兩側各放兩張床。一號床是八十幾歲的老奶奶,病情嚴重,整天闔著眼;二號床的婆婆七十多歲,看見我時總會毫不吝嗇地揚起嘴角,瞳孔閃著慈祥的光芒;三號床的阿姨五十歲,心臟很虛弱,阿伯(阿姨的丈夫)十分細心照顧她,顯得非常恩愛,還常常買點心給病房裡的人吃。

‧醫師與護士
我總覺得,醫師像偶爾停在家門口的郵差,每天帶一份檢查報告,上面寫著陌生的英文單字和各種數值。主治醫師說幾句話,隨從的住院醫師、實習醫師匆忙記錄;幸好主治醫師話少,他們也不至於手痠。媽媽來不及提出問題,幾雙油亮亮的皮鞋已經邁開步伐。我望著幾件白袍,消失在白晃晃的長廊盡頭。陽光投射在病床上,卻沒有任何熱度。
護士則像和煦的陽光,照耀受病痛折磨的生命─ 我看見護士小心翼翼地攙扶老奶奶,並溫言軟語地問:「阿嬤,你坐輪椅,我推妳去樓下散步,好嗎?」「好。 」「阿嬤,你知道我是誰嗎?」「不知道,我不知道妳。」護士眼裡閃過一些什麼,是淚水,是無怨無悔付出的心嗎?她依然和老奶奶說話,而我已聽不清他們的話語……
她們細心為病人打針、注射點滴、送藥、叮嚀、安慰─毫不倦怠地守護病人。她們身上的白袍有股安定的力量,親切的笑容、體貼的照顧暖化低溫空調,暖化病人的心。

‧探病
生病、住院最怕親戚或朋友知道。媽媽不希望別人為她操心,更不願別人花時間、買水果來探病。但是,究竟是嘴上不願意,還是心裡真的不願意呢?
時間在白牆間反射,寧靜而規律的第四度空間,無法填補病床上的空虛與寂寥。媽媽和我無時無刻不諦聽朝病房而來的腳步聲,辨識熟悉的節奏,引領期盼病房門口的身影。當熟識的面孔出現在媽媽眼前,她總是說:「唉唷!實在不用這麼麻煩啦!不是叫你不要來了嗎?」「啊就來看一下,哪會麻煩?」探病人也以千篇一律的客套話回應。
當病人並不容易,探病人帶著水果來時,病人邊笑邊說:「這怎麼好意思?人來就好了,幹麻還送水果?」病人到底要不要水果?探病人深諳病人心思,依然把水果放在病床旁的櫃子上。
我不懂說客套話的意義。難道人在身體承受病痛時,內心絲毫不希冀他人的安慰及關懷,甚至必須佯裝客氣?長輩都說那是一種禮貌,而禮貌掩飾真實情感時,豈不是矯情?白牆漸漸迷濛,媽媽和探病人的臉龐,交錯成無數幻影,愈來愈模糊不可辨。
對面二號床的婆婆,常常叨唸沒有兒孫或親戚探望她。她已經把財產分配給兒女,兒女寡情,得到財產就不在乎母親。婆婆的頭髮,白了青春,白了養育兒女的青春。
婆婆已令人不勝唏噓,我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更聽見一群無情兒女的對話。父親還躺在病床上,他們竟然在病房外爭執分配財產的問題!我茫然了。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爭吵得面紅耳赤,白晃晃的長廊襲來一陣涼風。

‧痛
媽媽半夜發燒到四十度,身體蜷縮在厚棉被裡。「頭好痛,好冷、好冷……」媽媽身體不停顫抖,抖出零碎的字句。我伸手一摸她的額頭,燙得像火爐上的鐵鍋,趕緊叫護士、洗毛巾、扭開照暖燈……忙了一陣,燒漸漸退了,我望著天花板,輾轉難眠。
病人疼在身體,親人痛在心裡。看著媽媽顫抖的身軀,我的心在燒灼。媽媽老了嗎?老得需要兒女照顧了?以前都是媽媽照顧我,現在該由我守護她,換我心痛、徹夜難眠。轉頭看看其他病床的老奶奶、阿姨及他們的親人,誰不是如此呢?一號床的老奶奶連續幾日昏睡,她的子孫總是凝望著她,皺緊眉頭,心腸糾結不能解。
然而,最令我難忘的是鄰床阿姨。有天她胃疼得食不下嚥,吃藥仍不見效,晚上更加劇痛。阿伯焦急地找醫生、護士,和顏悅色與從容變成心急如焚與慌張;大哥哥和大姊姊(阿姨的兒女)坐立難安,在病床前來回踱步。我想起阿伯經常牽著阿姨的手,兩人一齊到醫院外散步的鶼鰈情深;阿伯每天早晨開車回南投養雞、整理農田,趕在中午前回台中,為阿姨準備午飯;大姊姊每天下班就來陪父母吃飯、聊天,氣氛好不溫馨!阿姨胃疼如絞,她的家人也心痛如絞吧!
遇見這幕人間至情,淚珠在我眼眶打轉,還有什麼比家人更重要呢?阿姨的劇痛紓緩後,我忍住瑩瑩淚水,向阿姨說:「阿姨,妳好幸福!阿伯和大哥哥、大姊姊都這麼愛妳、照顧妳,看妳胃痛就急得坐不住。妳好幸福……」「妳也是一樣啊,那麼照顧媽媽……」她虛弱而滿足地笑了。
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笑容。
漾著幸福的笑容,在我心底勾起一圈圈漣漪,漣漪之下似乎將要湧出什麼。待那漣漪淡去,腦海雲煙飄散,我如大夢初醒般抓起一張紙,任心底湧泉汩汩而出:
清澈的眼眸蕩漾著幸福,如波光粼粼的湖水,倒映一湖青山綠水。歲月走過年輕而美麗的臉龐,留下一痕痕蹣跚步履,卻未曾踐踏那清澈的眼眸,正如歷史無法老化一湖青山綠水。綠水之下更有一弧美麗的微笑,彷彿一彎新月,照亮每個溫暖的夜晚。
湧泉一氣呵成,微笑的餘韻猶存,我心底仍撼動著。遞給阿姨數行潦草的字跡,她仔細看過,淡淡一笑,並含一聲「謝謝!」

‧離開
初入病房那夜,穿著被雨水濺濕的鞋走來。守在病床邊五天,觀察窗外朝暉夕陰、窗內人情與病痛,腦袋糊糊塗塗地攪和著思緒。媽媽的病痊癒了,醫師和護士面帶微笑地為我們辦理出院,婆婆和阿姨也向媽媽說「恭喜!」收拾好行李,踏出病房前,我想跟阿姨道別,但她正闔眼睡著,我只能在心底說聲:「阿姨,再見!」
走過白晃晃的長廊,穿過滿面愁容的人群,與白袍擦肩而過,撲鼻的藥水味不再令人厭惡。白牆交疊著恐懼、冷漠、虛偽、痛苦、付出與愛……各種人生課題,確實値得深思及學習。踏出重重白牆,車子悄悄駛離,十多層樓在視線裡褪去,而人生的課題,永遠深植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