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雲九歲時養成一個壞習慣,他喜歡將別針別在身上,將它硬生生扎進自己的肉裡。他享受那鐵針就在他皮下鑽阿鑽阿,他就這樣憋住氣、咬著牙、掂起腳尖、繃緊肌肉,用痛與憤怒將它包圍著,並試圖不斷擠壓它,看是否能用自身力量碾碎它。後來他注意到一旦握緊拳頭時,手臂上的別針就會硬梆梆地豎起來,然後他頑皮的將拳頭一縮一放,別針就會不厭其煩的的彎身敬禮,真是有趣極了。

有好幾年都沒人知道他喜歡埋藏這些鐵傢伙在身上,偶然一次被鄰居大姊阿秀看到後,她神情難看到不行,活像他殺了人似的,一直威脅他將它取下。後來他學了聰明,不別在身上,改埋在厚厚長繭的腳底,雖然痛感遜了一點,卻走起路來渾身帶勁。雖然它經常將自己腳底板掀得皮焦肉爛,他卻感覺自己像游走在刀山上,跟神一樣來自去如,於是他便越能去捱住那些疼,然後得到真正的快樂。

他總是渾身是傷。跌來的,撞來的,割來的。

一個孩子活生生像被蟲蛀了一樣,全身坑坑巴巴。他身體確實住了一條蟲,始終不停的鑽動著,就活怕這世界不夠熱鬧。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學校裡的同學稱他拐子雲,外面的小流氓反而客氣一點叫他小拐,但他明白,那些小流氓多半是懼怕自己父親是個條子。不過夜晚他喜歡跟小流氓作朋友,白天他則習慣一個人被指指點點。儘管這樣的生活有點煩悶,卻也不大無聊。

每當清雲閉起雙眼,意識陷入了淺眠,耳裡就會漸漸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它穿過窗櫺,飢渴的趴在床邊,凝視,然後伸長腳爪沿著他回憶的軌跡,回溯到心靈幽深處──那是一個胎兒,漂浮在水中,小小雛形手掌兒摩娑細薄的眼皮,直到血珠沁出眼皮融化整個身軀──一片的血紅落盡後是一面猶如灰燼的夜,昏暗裡,他辨認出夜裡有一座烏黑黑的叢林,沓無人跡,熱騰騰也陰森森。

突然,有亮光──從幽暗處閃逝而過的晶亮,像是頭上鑲有一雙碧綠寶石的貓頭鷹,或是露珠滴落在葉面上的反光。

光落在黑暗處,晶亮猶如悅耳的蟲鳴。他抬起頭,月曖昧地與浮雲嬉鬧;他屈膝跪下,從叢林吹來的風正撫平一排排蘆葦前後彎仰。

接著他看見一個嬴瘦男孩的背影赤腳踩著濕黏黏的枯葉,幽幽進入陰森裡尋求庇護。繁密的枝葉一層層構成他視野的前景,男孩順利地隱身在叢林內。

清雲知道男孩在哪裡,依靠直覺,視線不費力的搜索男孩的身影,不一會兒功夫,輕易就發現男孩的落點。男孩躲在屬於自己的地盤,他瑟縮地躲在樹洞中。不過男孩太弱小了,怯生生的蜷伏在洞裡深處不發一響;僅有他最細微的呼吸聲,伴隨著樹根扎進地裡吸收水分的頻率,脈動著。

他不敢靠近男孩,他們彼此懼怕。那是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卻有著無法會面的禁忌。彷彿看見對方的臉,就會勾勒起許多的不愉快,或者是製造更多的悲劇。

清雲在無數次的追溯裡,好幾次都試圖抗拒意志想偷窺男孩真面目。他隱約明白,男孩為何躲進他的夢裡,躲在他的祕密叢林,一日一日的陪他長大。

現在他們同年了,處在一樣的情境裡,生活在相似的失落裡:羞恥,恐懼,害怕,難堪,罪惡,他們共同享有這些負面的感受。

樹洞前的一棵石子從他們之間隔出兩個時空。窣地一聲雷鳴,大雨滂滂陀陀落在他身上,而緊覆的鋁色風衣全皺成一團。

樹葉沙沙作響,風像是要吹透他,又像是要擊倒他。

儘管他額前的一撮細髮不斷滴下雨水,他仍能穿透雨絲感覺到男孩的存在;甚至他察覺對方就要抬起眸子,男孩小小動了一下,他意識到兩人眼神就要對上,他心揪成一團、他恐懼、他沁出冷汗,他立刻扭過頭去。

忽地,男孩的臉放大在自己眼前,青冷冷的,蒼白沒有血色,灰溜溜的眼珠盯著他。

男孩試圖要說話,一連串呢喃,瘖啞的,破碎的,無法理解的聲音。

男孩崩潰了,他不能說話,他尖叫、尖叫。

瞬間,清雲被無數拔高的尖喊所淹沒,如此淒厲的哭喊,像是死後的呼喚。他不能忍受,他捂住耳朵,他覺得眼前一片烏黑黑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是夢──他驚恐的睜開眼,大口喘息著。

冷靜下來後,他察覺腳底一陣刺痛,像是被什麼惡狠狠撕裂過,他曲腳一看,四、五只別針搖搖晃晃的掉了下來,將腳底整個撕裂。碎裂傷口裡則黏著厚厚的血塊,偶有幾處滲透著初生的鮮血,躲躲藏藏,相當羞澀。

他掀開棉被起身走到窗前。院子內的老松倚靠在屋簷旁,有時他會從房間二樓外沿著樹幹爬下,再小心翼翼的從後門離開。雖然父親經常不在家,但為了保險起見,只要夜晚出去,他絕不走正門。

現在他知道自己為何會被驚醒的理由,咚…咚…咚,窗戶外的玻璃正被小石子敲的嘎嘎響。他不耐煩的打開窗戶,接住迎頭而來的小石子,然後氣憤的丟了回去,直到聽見預期中的哀嚎一聲,他才鬆懈一笑。

「幹!小拐是我啦!」小流氓氣急敗壞的低聲怒吼。

「做什麼?」他看一看手錶,已經凌晨一點了。

「探險啊!大頭已經在老地方等我們了。」

「喔。」他拿起床頭的衛生紙將腳底包一包,穿上破破爛爛的灰色慢跑鞋後,便動作俐落的沿著樹幹爬到地面。他看著小流氓陰險興奮的表情,便猜測到今晚探險大概沒好事。

兩人鬼鬼祟祟從後門離去後,小流氓騎著偷來的變速車,他則站在後輪的火箭筒上,順著冷風一路騎到目的地。

那是經過堤防邊一排妓女戶後,約再深入兩公里的鐵工廠,大頭穿著學校深藍夾克坐在廢棄的輪胎上,左手拿著手電筒照著最新一期的少年週刊,右手則不斷旋轉含在嘴裡的棒棒糖。清雲知道大頭正迷目前國中生最哈的「熱血機動隊第35話」,這一話描述主角終於戳破大壞蛋的謊言,順利奪回人造機身後,再將自己改造成最強的黃金機械。除了熱血機動隊外,清雲想不到任何還可以買少年週刊的理由。

大頭不滿的將漫畫闔起來,小聲抱怨:「你們很慢耶!」

小流氓牽著變速車,喘呼呼的解釋:「沒辦法…小拐今天睡超死的,我丟了三十多個石頭才叫醒他。」

「都我的錯…行吧?今天要幹嘛?」他懶得作總總爭辯。

「知道就好。」小流氓拿了一個廢輪胎坐下來,他皺起眉頭,擺出一貫嚴肅的表情說:「大頭已經知道怎麼一回事了,小拐…我跟你說,這附近有一棟鬼屋很有名,我小時候去過幾次。前幾天聽人家說,只要半夜三點到那邊,在鬼屋正門口挖一個洞,大約跟臉盆差不多一樣大的洞,然後再放一個裝水的臉盆…經過七分鐘後,只要有人用讓臉盆裡的水洗臉,就可以看到屋裡面的亡魂…」語畢,小流氓還煞有其事的嘆一口氣。

大頭雖然聽了第二次,卻仍然擰了一把汗。清雲原本想不動聲色,但他明白小流氓喜歡故作沈重去營造氣氛,所以他只好擺出畏畏縮縮的模樣。

看到清雲的畏懼,小流氓滿意地露出一排缺了門牙的黃齒:「怕了嗎?」

「還好啦!」努努嘴,大頭催眠自己是機動隊的主角,充滿勇猛、勇猛、勇猛…

清雲一貫沈默。他們三人是半夜最無聊的國一生。小流氓父母經常打麻將到天亮,家裡成天鬧哄哄的,家裡就算多或少一個人也沒感覺。大頭的母親在他三歲上吊自殺後,父親就將他丟給已經高齡九十歲的阿媽帶,瞎眼的阿媽除了每天給大頭一百塊生活費外,她什麼都不做,只有躺在硬板床上抽著長壽煙當作養生之道。

三人白天沒有任何交集,只有晚上才會見面。他們專門作無聊的探險。找年輕女人的墳墓、偷看嫖客和妓女做愛、分屍車禍死掉的小貓、比賽捕蒼蠅、找蝙蝠的窩等等。一向都是小流氓四處蒐集情報提議,清雲執行,大頭在旁看熱鬧。但要是認真比起來,幾乎都是小流氓輸最多,不過大家都故意不說破,保持一種共盟關係。他們不承認彼此是朋友,卻也不認為彼此是敵人,僅是從參與無聊冒險中裡得到彼此認同的關係。

「走吧!」清雲雖不覺得小流氓提議有趣,但也無事可作了,夜晚拿來睡覺只是浪費而已。

大頭吃力的牽起一旁老爺車,小流氓載著清雲,三人就這樣往目的地出發。一路上,清雲覺得夢裡男孩的臉越來越模糊…直到不復記憶,變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