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7月 06, 2004 11:52 pm
哇——哇——！
一陣淒厲的嬰兒哭聲，將瑞茗吵醒，她慌張地從床上起身，隔著窗簾透進的朦朧日光仍將她惺忪的雙眼螫得酸澀，但她還是極快的將躺在嬰兒床裡閉眼張口嘶喊彷若向這世界控訴的兒子抱起，還不滿周月的他整身被保暖的衣物包裹著，長著稀疏稚髮的額頂因用力過度而滲著汗，半透明粉紅色的皮膚顯得更紅潤。
瑞茗笨拙的將他放置在大床上，小心翼翼的解開他的衣物以及紙尿布，查看是否便溺，結果只是徒勞一場；瑞茗這才憶起，前次喝奶已是半夜裡的事，因此在將兒子的汗擦乾後，連忙又把他細小的軀體包回衣物裡，然後解開自己上身的睡衣紐扣，露出奶子，按著醫院護士教的方式，讓他小小的口湊上奶頭，果不其然兒子的嘴一含上奶頭，便止住聲音，劇烈的吸吮起來，應許是那還瘦小的軀體蘊藏極大的生命力，為了活下去而使出全身的力量想要從瑞茗身上獲得食糧，又或許是瑞茗初為人母，還不習慣讓乳房成為哺乳的工具，都讓瑞茗在生理和心理上感到有些不適。
過去，乳房之於瑞茗，僅是用來和男人燕好時，作為挑逗和追求快感的媒介，男人的手指、舌尖熟練地在乳尖上的搓揉、舔舐，曾使她獲得難以言喻歡愉；然而，如今乳房上卻是被自己兒子的口舌所佔據。
「後悔嗎？」瑞茗不止一次的思索這樣的問題，生下他到底對不對？她從來沒有得過令自己滿意的答案，只是在兒子吸吮的當下，那雙半睜半闔的眼，流露出滿足的神情時，瑞茗發現去思考這樣的問題都是多餘的。
半晌，他停止吸吮的動作，將嘴挪開乳頭，打了個哈欠，瑞茗知道他吃飽了，於是將兒子放回嬰兒床中，仔細的將他的頭側向一旁用棉單抵住，他緩緩地闔上眼，又沉入無邊的睡眠。
瑞茗坐回床上，將睡衣扣上，她發現自己的腦袋雖因近日照顧兒子感到疲憊而昏沉沉的，但精神上卻亢奮地無法讓她入眠，而且夜裡的折騰讓她感到飢腸轆轆；所以，她打開房門走到客廳，向廚房的冰箱蹣跚而去，想要找些牛奶、麵包之類的食物裝填空蕩的胃。
沒料到冰箱裡除了擺滿她預先擠好的母乳外，就僅剩下幾罐啤酒和半打雞蛋，瑞茗失望的關上冰箱，她的胃就像這偌大的屋內，除了電冰箱壓縮機的運轉聲外，只有寂靜和宛若無盡的空虛感籠罩在這昏暗的水泥空格中。轉過身來，瑞茗瞥見餐桌上有張寫滿字的紙條，是香珊的筆跡，她拾起來仔細地讀著。
短箋上，香珊不厭其煩的提醒她各種坐月子該注意的事項，並且提醒她微波爐裡有份預熱好的三明治，讓她當早餐用。
忽地，牆上的鐘聲響起，敲過七下，若在過去，對她而言，時間尚早，離上班還有兩個小時，通常瑞茗在八點起身都還來得及打卡，但室友香珊則需要早起，因為她們住所到瑞茗的公司通勤時間僅要十五分、到香珊的公司則要一個小時，常常她起床後香珊便已上班；可自從瑞茗請了育嬰假，清晨六、七點起身，逐漸變成她的常態，和香珊吃早點也變成她的新習慣。
然面對空無一人的客廳，她這才記起香珊今日要出國開會，將有一個禮拜不在，原本聽香珊提起時，她還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如今香珊才剛走，她就感到異常的恐懼和不安； 瑞茗從微波爐裡拿出三明治，剛咬一口，眼眶便濕了起來；今天雖是一個人吃早餐，但心裡對香珊滿是感激。只是瑞茗此時還不知道，香珊還有件事情瞞著她沒說，雖然打從大學畢業後，她們兩個就住在一起，相扶相持走過許多年，她的懷孕與生產，香珊始終都陪在她身邊，對於沒有姊妹兄弟的她而言，香珊就像她的大姊，然這件事卻讓瑞茗真的打心底認了這個異姓的姊妹。
沒有香珊的現在，她一時間還顯得手足無措，畢竟她終於得獨自面對成為母親的這麼一件事情，必須去養育自己的兒子、自己的骨肉。
瑞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很快地將三明治吃光，然後開始攪和混沌的腦袋，想要釐清些頭緒，好好思索接下來該依序做什麼事情；首先想到她應該要先清洗堆了幾天的衣物，再到市場去購買魚肉菜蔬，使自己獲得足夠營養來應付兒子，並養好身體，然後還得去繳納水電費、電信費、牌照稅等款項......、去賣場買兒子的尿布、爽身粉、嬰兒油、紙巾等......，現金似乎不夠，那還得去提領！各種生活上的瑣事紛至沓來，很快地她的思緒又陷入一團混亂，加上睡眠不足造成的疲勞，讓她逐漸感到無力負荷而精疲力竭。
哇——哇——。
叮咚——叮咚——。
兒子和門鈴似乎很有默契的同時發出聲音來，打斷了她紊亂的思路；瑞茗連忙奔進寢室裡，將她兒子抱起來，再次手忙腳亂的檢查是否便溺，卻發現仍然是一無所獲，倒是兒子在哭泣時嘴角邊吐了些奶汁，她連忙抽起梳妝台上的衛生紙拭去，然後輕輕的搖動他。
「乖，乖，別哭喔！媽媽在這裡，別哭......」
此時，門外的電鈴又響起，兒子仍停不住哭咽，瑞茗無計可施，只好抱著他趕忙走到大門。
「誰啊？」瑞茗朝外問道。
「是我！」門外回應的聲音相當熟悉；於是瑞茗不加思索的打開了門，只見母親雙手提著兩大袋的東西佇立著。
「媽............」瑞茗不禁失聲叫道。「妳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嗎？我來看孫子也不行嗎？生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妳以為一個人就可以應付得來？」母親沒好氣的應道。
瑞茗難以想像，日前剛聽聞她未婚懷孕而大發雷霆的母親，今天竟然站在門口，並且顯然知道自己生產的事情；她生產的那天，她並沒有告訴母親，因為她始終對於母親的憤怒耿耿於懷。
「媽......」瑞茗話還沒講出來，便被母親搶白：「孩子在哭，是肚子餓還是大小便了？怎麼不趕快處理？」
她才警醒兒子還在哭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哭？我剛看過尿布了，沒有大小便，而且五分鐘前才喝過奶，所以應該不是肚子餓吧？」瑞茗無計可施的說道。
「唉，所以沒經驗還是有差，妳自己都快照顧不好了，光妳一個人怎麼照顧兒子？給我抱吧！」
母親放下塑膠袋，從瑞茗的手上接過兒子，母親略顯福泰的手臂，讓瑞茗的孩子顯得更為瘦小。
「瞧妳養的，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母親嘀咕道。「惜......惜......，乖小孩不哭喔......」
瑞茗想要反駁些什麼，卻看見母親熟練的將孩子趴倚她的胸前，然後輕輕的拍著他的背，兒子從小口裡吐了個嗝之後，便逐漸止了哭泣，又緩緩地睡去，一切彷如魔法，讓瑞茗半晌說不出話來。
「嬰兒吃飽容易脹氣，肚子不舒服，自然就會哭，讓他打了嗝就會好；好啦，阿茗妳發什麼呆，孩子我抱，把東西提進去吧！」
母親抱著孩子自顧自的走進客廳，瑞茗提起兩大袋沉得可怕的東西，隨後走進屋內，她留意了一下袋子裡的東西，一袋滿是嬰兒用品、另一袋則裝有隻雞和幾把青菜、兩三罐調味料、薑、麻油、麵線還有一包中藥。
她將東西提進廚房，然後回到客廳，只見母親抱著孫子坐在沙發上，慈祥地撫摸著孫子的幼小臉龐；瑞茗挨著母親坐下，剛開口想問母親為何會來，母親不待她說完就答道。
「傻丫頭，除了阿珊還有誰會告訴我，妳別氣惱她，她這麼做是對的，阿珊這幾天出國，只剩妳在家，也難怪她會擔心的打電話給我，真是個好孩子；我這趟來不為了和妳吵架、鬥嘴，是來看妳和看我的孫子，雖然氣歸氣，但妳總歸是我生養大的，我不擔心妳，誰來擔心、照顧妳？」
「媽！」瑞茗眼眶都紅了。
「阿茗妳別高興的太早，我還沒說原諒妳！......不過妳也真瘦了不少......」母親注視著她，伸過空下來的右手改摸著她的臉頰。
瑞茗咬著唇搖搖頭，話早就說不出來，眼淚竟也不爭氣的滑落；那一顆在這些日子高懸緊繃而早已疲累的心，彷彿隨著母親的這句話，而安定下來，四肢因此而虛脫乏力。
「累了吧？去好好睡一覺，孫子我來照顧就好！」母親對著這樣的她輕聲說道。
瑞茗睜開眼，雖然還感到些許的疲累，但比起清晨的情況要好多了。彷彿很久沒有這樣毫無顧忌的睡上一覺。窗外已經沉暗了顏色，靛藍幽微的暮光從布簾的織孔浸入室內，她這才發現原來睡了這麼久。
起身換過睡衣，特意不穿胸罩便套上寬大的T恤，走出房門，廚房裡傳來抽油煙機隆隆作響的低吼聲，客廳的燈早被點亮。
「媽！」瑞茗走進廚房，只見母親站在流理台前正清洗著薑，嬰兒車靠著餐桌停著，兒子躺在裡邊安祥地睡著。
「喔，阿茗妳睡醒啦？」母親回過頭來瞄了一眼。「睡了一天，精神有沒有好一點？」
「嗯！」瑞茗點點頭。「妳在煮些什麼？」
「麻油雞麵線，坐月子的人，一定要吃點才行！」母親又低下頭改把薑俐落地切片，刀敲在砧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音。「很快就能吃了，妳在那兒坐一下......。」
「喔。」瑞名依言傍著兒子的嬰兒車拉開緊靠飯桌的椅子坐下，一隻手輕輕撫著兒子細嫩的臉蛋，一隻手托著下巴，注視著母親忙碌的樣子。
母親熟練的剁下雞腿和雞胸，切成數大塊，然後從鍋子裡取出蒸好的麵線，用冷開水略為清洗......。
「我剛餵過寳寳吃過奶......」母親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
「妳拿......」
「我拿妳放在冰箱裡的那些，放心我有熱過！」母親一邊打斷她的話，一邊沒閒著地，把鍋子洗好，放到瓦斯爐上熱鍋，加入麻油。
瑞茗無語的凝望著母親，心中百感交急，她再度感到眼眶濕潤，淚水已快決堤，她別過頭去，輕輕地拭去淚水，但卻也發現窗外的陽台上，已吊著多日未清洗的衣物，她再也忍不住地任眼淚奔流。
母親將預先切好的薑放入熱油的鍋中，迅速的爆香，然後再放入生雞塊大火快炒，鍋鏟相擊聲、油煎食物聲、抽油煙機聲，各聲互不相讓，一派熱鬧震耳欲聾，瑞茗趁機收斂嗚咽聲，擦乾眼淚。母親最後在鍋內淋上米酒，引起一片熊熊火光，才倒入大量清水，蓋上鍋蓋。
瑞茗不加思索便脫口道：「謝謝妳，媽，我對不起妳！」
母親背對著她俯首沉默著，手中也停頓下來，片刻卻又打開鍋蓋，把蒸熟的麵線放入滾沸的湯中，細細的攪拌。
此時，孩子醒了過來，嘤嘤地哭了起來，瑞茗將兒子從車裡抱起，緊貼在胸前，輕緩的搖動著。
「乖，寳寳別哭別哭，媽媽在這裡喔！」
母親把抽油煙機關上，將流理台收拾好，從廚櫃裡拿出瓷碗，給瑞茗盛上一碗滿滿的麻油雞麵線，放在瑞茗面前，然後才說道：「吃東西吧！孩子我來抱就好。」
瑞茗點點頭，將孩子小心的遞給母親，母親擦了擦手上的水漬，便接過小孩，似摟似揣地抱著，然後順勢坐下來。
瑞茗拏起筷子，夾起麵線，慢慢的吃了起來。
母親逗著小孩，開口道：「妳爸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他太太管得嚴，從我生下妳之後，妳爸只偷偷來送過一次錢，就再也沒來看過我，更不用說妳；所以當年我生完妳三天後，我便到工廠上班了，沒有坐月子，只是去中藥房抓了幾帖養身的藥，多買了幾打蛋和幾瓶克寧奶粉回去吃......」
瑞茗沒答腔，認真的聽著母親說起往事，對於父親的事情，以往母親總是告訴她已經往生，而且不願多談，今天是她首度聽起母親談起此事。
「妳外婆和外公當時很生氣，認為我丟盡家裡的臉，那時候我脾氣也很硬，乾脆離家出走，就再也沒回去過......，我想要一個人把妳養大；妳小時後不好帶，所以我還一度以為我會撐不過去，直到有一天妳外婆瞞著外公來看我，提著一隻牡雞和一瓶麻油，煮了一大鍋的麻油雞麵線給我吃……」
瑞茗仍專注的吃著麵線、專注著聽，絲毫不敢打斷母親的話。
「那時候，我就決定，不要讓妳和我一樣，我希望妳能比我過得更幸福，所以我從來不讓妳在物質上輸給其他的小孩，也讓妳去學各種才藝，注意妳的功課，而妳也爭氣的上大學、找到好工作......，可是沒料到妳也走上和我同樣的路子……」
瑞茗停下筷子，問道：「那妳後悔嗎？」
「對什麼事情後悔？」
「後悔愛上爸？後悔生下我？」
「對於妳爸，那時候我的確愛他，雖然後來他沒來看我，但我知道他也有他的苦衷，所以後不後悔愛上他，其實我也不大曉得，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我不後悔生下妳，因為妳讓我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比較遺憾的是，我沒有辦法阻止妳，眼睜睜的看妳受到和我同樣的苦，這種苦我嚐過，所以我常常盼望妳能嫁個好男人，幸福的共度一生，而不是成為介入人家婚姻的第三者！」
「媽！」瑞茗覺得淚腺實在不聽使喚，眼眶又快潤潮。已經說好不哭泣的，縱使和那男人的妻子談判的時候，或是分手的時候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沒想到生下寶寶後，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於是，她趕忙低下頭去，繼續吃麵，藉以掩蓋將流出的眼淚。
「妳愛那個男的嗎？」
瑞茗點點頭：「曾經很愛，曾經以為他是我的唯一，不過現在看起來彷彿如夢一場。」
「後悔嗎？」
瑞茗搖搖頭：「不後悔，畢竟是我自己的選擇，更何況我現在有了寶寶，我可以學媽一樣……。」
久久，母親沒有再說話，瑞茗則把麵線和雞肉吃完了，也喝光了湯，再度抬起頭來看著母親。
母親紅著眼，眼角還有未乾的淚漬，笑著對瑞茗說：「鍋裡還有，多吃點，才能把身體養好，照顧小孩很花體力的，這幾天妳想吃什麼，儘管說，我做給妳吃……」
「嗯。」瑞茗點點頭，站起身拿著碗準備盛上第二碗麵線。
一陣淒厲的嬰兒哭聲，將瑞茗吵醒，她慌張地從床上起身，隔著窗簾透進的朦朧日光仍將她惺忪的雙眼螫得酸澀，但她還是極快的將躺在嬰兒床裡閉眼張口嘶喊彷若向這世界控訴的兒子抱起，還不滿周月的他整身被保暖的衣物包裹著，長著稀疏稚髮的額頂因用力過度而滲著汗，半透明粉紅色的皮膚顯得更紅潤。
瑞茗笨拙的將他放置在大床上，小心翼翼的解開他的衣物以及紙尿布，查看是否便溺，結果只是徒勞一場；瑞茗這才憶起，前次喝奶已是半夜裡的事，因此在將兒子的汗擦乾後，連忙又把他細小的軀體包回衣物裡，然後解開自己上身的睡衣紐扣，露出奶子，按著醫院護士教的方式，讓他小小的口湊上奶頭，果不其然兒子的嘴一含上奶頭，便止住聲音，劇烈的吸吮起來，應許是那還瘦小的軀體蘊藏極大的生命力，為了活下去而使出全身的力量想要從瑞茗身上獲得食糧，又或許是瑞茗初為人母，還不習慣讓乳房成為哺乳的工具，都讓瑞茗在生理和心理上感到有些不適。
過去，乳房之於瑞茗，僅是用來和男人燕好時，作為挑逗和追求快感的媒介，男人的手指、舌尖熟練地在乳尖上的搓揉、舔舐，曾使她獲得難以言喻歡愉；然而，如今乳房上卻是被自己兒子的口舌所佔據。
「後悔嗎？」瑞茗不止一次的思索這樣的問題，生下他到底對不對？她從來沒有得過令自己滿意的答案，只是在兒子吸吮的當下，那雙半睜半闔的眼，流露出滿足的神情時，瑞茗發現去思考這樣的問題都是多餘的。
半晌，他停止吸吮的動作，將嘴挪開乳頭，打了個哈欠，瑞茗知道他吃飽了，於是將兒子放回嬰兒床中，仔細的將他的頭側向一旁用棉單抵住，他緩緩地闔上眼，又沉入無邊的睡眠。
瑞茗坐回床上，將睡衣扣上，她發現自己的腦袋雖因近日照顧兒子感到疲憊而昏沉沉的，但精神上卻亢奮地無法讓她入眠，而且夜裡的折騰讓她感到飢腸轆轆；所以，她打開房門走到客廳，向廚房的冰箱蹣跚而去，想要找些牛奶、麵包之類的食物裝填空蕩的胃。
沒料到冰箱裡除了擺滿她預先擠好的母乳外，就僅剩下幾罐啤酒和半打雞蛋，瑞茗失望的關上冰箱，她的胃就像這偌大的屋內，除了電冰箱壓縮機的運轉聲外，只有寂靜和宛若無盡的空虛感籠罩在這昏暗的水泥空格中。轉過身來，瑞茗瞥見餐桌上有張寫滿字的紙條，是香珊的筆跡，她拾起來仔細地讀著。
短箋上，香珊不厭其煩的提醒她各種坐月子該注意的事項，並且提醒她微波爐裡有份預熱好的三明治，讓她當早餐用。
忽地，牆上的鐘聲響起，敲過七下，若在過去，對她而言，時間尚早，離上班還有兩個小時，通常瑞茗在八點起身都還來得及打卡，但室友香珊則需要早起，因為她們住所到瑞茗的公司通勤時間僅要十五分、到香珊的公司則要一個小時，常常她起床後香珊便已上班；可自從瑞茗請了育嬰假，清晨六、七點起身，逐漸變成她的常態，和香珊吃早點也變成她的新習慣。
然面對空無一人的客廳，她這才記起香珊今日要出國開會，將有一個禮拜不在，原本聽香珊提起時，她還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如今香珊才剛走，她就感到異常的恐懼和不安； 瑞茗從微波爐裡拿出三明治，剛咬一口，眼眶便濕了起來；今天雖是一個人吃早餐，但心裡對香珊滿是感激。只是瑞茗此時還不知道，香珊還有件事情瞞著她沒說，雖然打從大學畢業後，她們兩個就住在一起，相扶相持走過許多年，她的懷孕與生產，香珊始終都陪在她身邊，對於沒有姊妹兄弟的她而言，香珊就像她的大姊，然這件事卻讓瑞茗真的打心底認了這個異姓的姊妹。
沒有香珊的現在，她一時間還顯得手足無措，畢竟她終於得獨自面對成為母親的這麼一件事情，必須去養育自己的兒子、自己的骨肉。
瑞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很快地將三明治吃光，然後開始攪和混沌的腦袋，想要釐清些頭緒，好好思索接下來該依序做什麼事情；首先想到她應該要先清洗堆了幾天的衣物，再到市場去購買魚肉菜蔬，使自己獲得足夠營養來應付兒子，並養好身體，然後還得去繳納水電費、電信費、牌照稅等款項......、去賣場買兒子的尿布、爽身粉、嬰兒油、紙巾等......，現金似乎不夠，那還得去提領！各種生活上的瑣事紛至沓來，很快地她的思緒又陷入一團混亂，加上睡眠不足造成的疲勞，讓她逐漸感到無力負荷而精疲力竭。
哇——哇——。
叮咚——叮咚——。
兒子和門鈴似乎很有默契的同時發出聲音來，打斷了她紊亂的思路；瑞茗連忙奔進寢室裡，將她兒子抱起來，再次手忙腳亂的檢查是否便溺，卻發現仍然是一無所獲，倒是兒子在哭泣時嘴角邊吐了些奶汁，她連忙抽起梳妝台上的衛生紙拭去，然後輕輕的搖動他。
「乖，乖，別哭喔！媽媽在這裡，別哭......」
此時，門外的電鈴又響起，兒子仍停不住哭咽，瑞茗無計可施，只好抱著他趕忙走到大門。
「誰啊？」瑞茗朝外問道。
「是我！」門外回應的聲音相當熟悉；於是瑞茗不加思索的打開了門，只見母親雙手提著兩大袋的東西佇立著。
「媽............」瑞茗不禁失聲叫道。「妳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嗎？我來看孫子也不行嗎？生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妳以為一個人就可以應付得來？」母親沒好氣的應道。
瑞茗難以想像，日前剛聽聞她未婚懷孕而大發雷霆的母親，今天竟然站在門口，並且顯然知道自己生產的事情；她生產的那天，她並沒有告訴母親，因為她始終對於母親的憤怒耿耿於懷。
「媽......」瑞茗話還沒講出來，便被母親搶白：「孩子在哭，是肚子餓還是大小便了？怎麼不趕快處理？」
她才警醒兒子還在哭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哭？我剛看過尿布了，沒有大小便，而且五分鐘前才喝過奶，所以應該不是肚子餓吧？」瑞茗無計可施的說道。
「唉，所以沒經驗還是有差，妳自己都快照顧不好了，光妳一個人怎麼照顧兒子？給我抱吧！」
母親放下塑膠袋，從瑞茗的手上接過兒子，母親略顯福泰的手臂，讓瑞茗的孩子顯得更為瘦小。
「瞧妳養的，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母親嘀咕道。「惜......惜......，乖小孩不哭喔......」
瑞茗想要反駁些什麼，卻看見母親熟練的將孩子趴倚她的胸前，然後輕輕的拍著他的背，兒子從小口裡吐了個嗝之後，便逐漸止了哭泣，又緩緩地睡去，一切彷如魔法，讓瑞茗半晌說不出話來。
「嬰兒吃飽容易脹氣，肚子不舒服，自然就會哭，讓他打了嗝就會好；好啦，阿茗妳發什麼呆，孩子我抱，把東西提進去吧！」
母親抱著孩子自顧自的走進客廳，瑞茗提起兩大袋沉得可怕的東西，隨後走進屋內，她留意了一下袋子裡的東西，一袋滿是嬰兒用品、另一袋則裝有隻雞和幾把青菜、兩三罐調味料、薑、麻油、麵線還有一包中藥。
她將東西提進廚房，然後回到客廳，只見母親抱著孫子坐在沙發上，慈祥地撫摸著孫子的幼小臉龐；瑞茗挨著母親坐下，剛開口想問母親為何會來，母親不待她說完就答道。
「傻丫頭，除了阿珊還有誰會告訴我，妳別氣惱她，她這麼做是對的，阿珊這幾天出國，只剩妳在家，也難怪她會擔心的打電話給我，真是個好孩子；我這趟來不為了和妳吵架、鬥嘴，是來看妳和看我的孫子，雖然氣歸氣，但妳總歸是我生養大的，我不擔心妳，誰來擔心、照顧妳？」
「媽！」瑞茗眼眶都紅了。
「阿茗妳別高興的太早，我還沒說原諒妳！......不過妳也真瘦了不少......」母親注視著她，伸過空下來的右手改摸著她的臉頰。
瑞茗咬著唇搖搖頭，話早就說不出來，眼淚竟也不爭氣的滑落；那一顆在這些日子高懸緊繃而早已疲累的心，彷彿隨著母親的這句話，而安定下來，四肢因此而虛脫乏力。
「累了吧？去好好睡一覺，孫子我來照顧就好！」母親對著這樣的她輕聲說道。
瑞茗睜開眼，雖然還感到些許的疲累，但比起清晨的情況要好多了。彷彿很久沒有這樣毫無顧忌的睡上一覺。窗外已經沉暗了顏色，靛藍幽微的暮光從布簾的織孔浸入室內，她這才發現原來睡了這麼久。
起身換過睡衣，特意不穿胸罩便套上寬大的T恤，走出房門，廚房裡傳來抽油煙機隆隆作響的低吼聲，客廳的燈早被點亮。
「媽！」瑞茗走進廚房，只見母親站在流理台前正清洗著薑，嬰兒車靠著餐桌停著，兒子躺在裡邊安祥地睡著。
「喔，阿茗妳睡醒啦？」母親回過頭來瞄了一眼。「睡了一天，精神有沒有好一點？」
「嗯！」瑞茗點點頭。「妳在煮些什麼？」
「麻油雞麵線，坐月子的人，一定要吃點才行！」母親又低下頭改把薑俐落地切片，刀敲在砧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音。「很快就能吃了，妳在那兒坐一下......。」
「喔。」瑞名依言傍著兒子的嬰兒車拉開緊靠飯桌的椅子坐下，一隻手輕輕撫著兒子細嫩的臉蛋，一隻手托著下巴，注視著母親忙碌的樣子。
母親熟練的剁下雞腿和雞胸，切成數大塊，然後從鍋子裡取出蒸好的麵線，用冷開水略為清洗......。
「我剛餵過寳寳吃過奶......」母親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
「妳拿......」
「我拿妳放在冰箱裡的那些，放心我有熱過！」母親一邊打斷她的話，一邊沒閒著地，把鍋子洗好，放到瓦斯爐上熱鍋，加入麻油。
瑞茗無語的凝望著母親，心中百感交急，她再度感到眼眶濕潤，淚水已快決堤，她別過頭去，輕輕地拭去淚水，但卻也發現窗外的陽台上，已吊著多日未清洗的衣物，她再也忍不住地任眼淚奔流。
母親將預先切好的薑放入熱油的鍋中，迅速的爆香，然後再放入生雞塊大火快炒，鍋鏟相擊聲、油煎食物聲、抽油煙機聲，各聲互不相讓，一派熱鬧震耳欲聾，瑞茗趁機收斂嗚咽聲，擦乾眼淚。母親最後在鍋內淋上米酒，引起一片熊熊火光，才倒入大量清水，蓋上鍋蓋。
瑞茗不加思索便脫口道：「謝謝妳，媽，我對不起妳！」
母親背對著她俯首沉默著，手中也停頓下來，片刻卻又打開鍋蓋，把蒸熟的麵線放入滾沸的湯中，細細的攪拌。
此時，孩子醒了過來，嘤嘤地哭了起來，瑞茗將兒子從車裡抱起，緊貼在胸前，輕緩的搖動著。
「乖，寳寳別哭別哭，媽媽在這裡喔！」
母親把抽油煙機關上，將流理台收拾好，從廚櫃裡拿出瓷碗，給瑞茗盛上一碗滿滿的麻油雞麵線，放在瑞茗面前，然後才說道：「吃東西吧！孩子我來抱就好。」
瑞茗點點頭，將孩子小心的遞給母親，母親擦了擦手上的水漬，便接過小孩，似摟似揣地抱著，然後順勢坐下來。
瑞茗拏起筷子，夾起麵線，慢慢的吃了起來。
母親逗著小孩，開口道：「妳爸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他太太管得嚴，從我生下妳之後，妳爸只偷偷來送過一次錢，就再也沒來看過我，更不用說妳；所以當年我生完妳三天後，我便到工廠上班了，沒有坐月子，只是去中藥房抓了幾帖養身的藥，多買了幾打蛋和幾瓶克寧奶粉回去吃......」
瑞茗沒答腔，認真的聽著母親說起往事，對於父親的事情，以往母親總是告訴她已經往生，而且不願多談，今天是她首度聽起母親談起此事。
「妳外婆和外公當時很生氣，認為我丟盡家裡的臉，那時候我脾氣也很硬，乾脆離家出走，就再也沒回去過......，我想要一個人把妳養大；妳小時後不好帶，所以我還一度以為我會撐不過去，直到有一天妳外婆瞞著外公來看我，提著一隻牡雞和一瓶麻油，煮了一大鍋的麻油雞麵線給我吃……」
瑞茗仍專注的吃著麵線、專注著聽，絲毫不敢打斷母親的話。
「那時候，我就決定，不要讓妳和我一樣，我希望妳能比我過得更幸福，所以我從來不讓妳在物質上輸給其他的小孩，也讓妳去學各種才藝，注意妳的功課，而妳也爭氣的上大學、找到好工作......，可是沒料到妳也走上和我同樣的路子……」
瑞茗停下筷子，問道：「那妳後悔嗎？」
「對什麼事情後悔？」
「後悔愛上爸？後悔生下我？」
「對於妳爸，那時候我的確愛他，雖然後來他沒來看我，但我知道他也有他的苦衷，所以後不後悔愛上他，其實我也不大曉得，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我不後悔生下妳，因為妳讓我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比較遺憾的是，我沒有辦法阻止妳，眼睜睜的看妳受到和我同樣的苦，這種苦我嚐過，所以我常常盼望妳能嫁個好男人，幸福的共度一生，而不是成為介入人家婚姻的第三者！」
「媽！」瑞茗覺得淚腺實在不聽使喚，眼眶又快潤潮。已經說好不哭泣的，縱使和那男人的妻子談判的時候，或是分手的時候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沒想到生下寶寶後，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於是，她趕忙低下頭去，繼續吃麵，藉以掩蓋將流出的眼淚。
「妳愛那個男的嗎？」
瑞茗點點頭：「曾經很愛，曾經以為他是我的唯一，不過現在看起來彷彿如夢一場。」
「後悔嗎？」
瑞茗搖搖頭：「不後悔，畢竟是我自己的選擇，更何況我現在有了寶寶，我可以學媽一樣……。」
久久，母親沒有再說話，瑞茗則把麵線和雞肉吃完了，也喝光了湯，再度抬起頭來看著母親。
母親紅著眼，眼角還有未乾的淚漬，笑著對瑞茗說：「鍋裡還有，多吃點，才能把身體養好，照顧小孩很花體力的，這幾天妳想吃什麼，儘管說，我做給妳吃……」
「嗯。」瑞茗點點頭，站起身拿著碗準備盛上第二碗麵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