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奧間裡,老神主拿了兩瓶清酒大步走來,快速坐下開心的說︰「這次來想必是要帶小姐回去的吧,隔了這麼久一家人終於能團圓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阿。」不待回答,自己就倒了酒,混著笑聲吞下。

  酒瓶擺在眼前面,真玄只是低低的看著。

  「不瞞您說,其實今天來,是有另外一件事想拜托宮司您。」

  老神主把手上的桝(木製方形杯)擱在一旁,直了身子坐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請不要客氣盡管說吧。」

  真玄遲了一會,才沈沈地道出,

  「我想請司宮您、主持妻子的葬禮。」

  「什麼﹗」「松姬、過世了?怎麼會….」老神主睜著驚訝的眼,茫茫然不知道要看哪。坐直的身子整個坍了下來,低著頭,說不出一句話。

  夢,碎了

  一場戰爭,打破了所有的夢

  ……………………………………………

  夏季清晨的濃霧中,透著喊吶的殺伐聲,滿滿的傳遍整個山頭,撼動著坐陣後方的本陣。一個傳令兵送入急切的消息,另一個傳令兵帶去更急迫的命令。盼著下一個訊息的到來,眾人凝重的對坐在本陣裡。

  頃刻,快馬的啼聲接近,心急的將軍不禁的站了起來。啼聲次次近,近到眾人覺得不對勁時快馬衝入本陣,背上拖著插滿箭已死的傳令兵,緊跟在後的是一片喊天的殺聲。突襲﹗一群頭上裹著白布不怕死的傢伙衝入本陣,頓時陷入了一片死鬥,連身為全軍統帥的真玄本人也拔出了刀砍殺來人。


  (怎麼會這樣,不是才許下承諾…)


  拔出染紅的刀,眼前揮來一條黑,腦海便一片白的昏了過去。再醒的時候身旁滿是頭裹白迦沙的僧兵,高高的看著自己,臉上帶著輕蔑的笑。

  可恥的,一國之君被擒了。

  主君被擒的消息如震波般一路崩解原本堅實的戰線,士兵踩著同伴的身體不要命的往後逃。奇怪的是敵人竟然猶疑了很久才來追擊,讓很多人都逃了回去。看來連他們都不知道僧兵會突然助戰。

  戰爭至此是輸了,但是榊原家在眾臣的齊心協力下重組了逃兵,重整了防線擋下黑田家的總攻擊。隨著秋收的到來,兩國士兵都非得回去務農不可,成了無需和解的停戰期。然而不幸的是期間發生區域性蝗害,榊原家境內僥倖未受波及,對手黑田家卻嚴重欠收;長時間的消耗戰本來就已經走在失衡的邊緣,突然性的欠收,讓龐大的部隊瞬間變成最大的負擔,這時再發動強攻只會落的兩敗俱傷,讓鄰國做收漁翁之利罷了。反倒是榊原家看準了機會,正待春的號令全力反擊。黑田家情急之下遣人帶了重金,連夜趕往京都請朝廷派人調停。協議的結果,兩國歸還所占土地,互結三年盟約,並且以家屬為人質交換俘虜的主君。

  在臣民的期許下,松姬才在風雪中離開了神社。相隔半年的重逢,竟是另一次的分離,松姬緊抱著丈夫哭了一夜,真玄卻只是直挺著身子,閉著眼讓淚水滾燙的劃過臉頰。

  離別那天,松姬遞了把金絲繫緊的紙扇,吩咐道春櫻落下時才能打開。真玄收了扇,在臣子陪同下迅速返國,之後便日以繼夜的重整軍務。直到前些日子前往國境探查防備,回程途中望見農家的櫻樹已淒淒然的落著,才想起密藏箱中的紙扇。

  解開金絲打開一看,赫見『永別』二字,背面寫著最後的遺言…

  松姬知道這一次的離別,再逢是悲傷的;在世仇的兩國中,人質能得到的幸福永遠是悲傷的;受到對方細心的照料,卻要在主堡大破前一刻孤獨的看著恩人在眼前切腹自殺;不然就是家裡的人擔心牽掛著自己,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因此甘受欺凌。如果能絕情點就好了。如果真玄能絕情點,再娶個妻,一切或許就不成問題,犧牲的只有松姬一個人而已。然而那一夜,真玄悔恨的眼卻不曾直視過她,松姬知道,真玄會為了她不惜撕毀天皇立下的盟約。真玄是愛她的,然而榊原家卻是經不起戰爭的再次摧殘。於是,松姬選擇了自殺,並留下遺言希望真玄答應絕不能為她的死發起戰爭,並且十年內絕不參與任何戰事。松姬相信,真玄深愛她的話,會願意犧牲自己的。

  然後,松姬任性的留下最後的願望。


  回到孩子身旁…


  初春時,隨著落櫻,松姬服下預藏的毒藥自殺了;古來有許多自縊為鬼,千里赴約的故事,松姬也一樣很快就回來了。那天,黑田家上上下下亂成一團;榊原家重要的人質死了,這足夠成為撕毀盟約殺過來的理由。不要說鬆懈下來的軍備無法進行防禦,這股憤怒足夠毀滅整個黑田家!在慌亂中,一位家臣挺身獻策,提議將松姬的遺體妥善保存,尤其要仔細裝扮,並用快馬火速送回榊原家,讓真玄沈溺於哀美之中而忘了復仇。

  這意見立刻就被採納。於是原本需要數十天的路程,短短三天便趕到了。出現在真玄面前的松姬面容依然動人,粉柔的臉龐透著寧靜的美。這次的再逢,真玄同樣地正身端坐,讓滾燙的淚盡落在自己身上。

  
  隔天,真玄就為了松姬最後的願望,來到神社…

  ………………………

  「為此,我誠心的祈求能在貴社能替內人舉行葬禮。」真玄雙拳左右支地,盤座地弓腰拜求。

  老神主趕忙回禮︰「別這麼說」卻楞了一下才又接道︰「松姬虔誠的祈求相信天神都聽見了,就在這裡舉行吧!」

  真玄再次彎身︰「十分感謝」然後直了身接著說到,「另外,葬禮我打算用火葬的模式。」

  「火葬﹗?難道…」

  「恩,我打算讓夫人隨風而逝。」真玄平平的回到。

  聽到這話,老神主坐直了身,義憤填膺的質問︰「如果不解釋為什麼的話,恕老夫無法幫忙。」

  真玄吸了一口氣,抬頭直視對方

  「這是為了保護女兒雪鈴。」停了一會繼續說︰「外面現在謠傳著雪鈴於戰亂中走失,真玄我還四處派人找尋。其實這消息是我故意放的,還派他們到不相干的地方去,為的是在戰爭真正結束前保護女兒的安全。現在雖然暫時和平相處,但這場仗遲早還是得作個了結。小國間的對決一旦敗了,就只有滅國一途,所有的人都將無一幸免。為此,我想將女兒藏在貴社,這樣即使天守閣燃起火光也不至於陪著我這失敗的父親一同喪命。」。

  「怎麼這樣想…那麼松姬的火葬與..滅跡是為什麼?」老神主繼續追問。

  「這是因為留下墓碑便會受到敵國監視;只要監視前去祭拜的人,很容易就能掌握親人的動向。一旦雪鈴前去祭拜被發現了,安全將會堪慮。誘捕敵國家屬本是戰爭的手段之一,為此大家都把家人藏在城池深處,同城堡共生死。松姬已經為我犧牲了,不論如何我也要讓雪鈴平安的活下去。」真玄的語氣十分的堅定。

  老神主聽了,頓了一下頭︰「這麼說我了解了,我會盡全力幫忙的。」

  真玄緊接著說︰「萬一我有什麼不測,請宮司把雪鈴當自己的女兒收養,然後千萬不要提到我這父親的事。」

  「說什麼話!我相信有一天戰爭一定會結束,你們父女兩一定能重新相聚的。」老神主死命的守著他最後的信念。

  「恩,戰爭結束的話,我會來接雪鈴回去,這段期間就拜托宮司照顧了。」然後飲了一碟酒繼續說到︰「剛剛那位少年一之丸,是我回國途中前往好友家請托的養子,年紀才十三出頭,跟雪鈴相差不遠,這段時間我會派他幫忙照顧雪鈴。」

  「這樣是最好不過,這邊要作許多準備可能會忙不過來。」老神主同意道。

  真玄沈了一會,接著說︰「另外還有個問題想麻煩宮司幫忙。」

  「有什麼問題就直說吧。」老神主回道。

  「我希望讓雪鈴陪伴在母親身旁,但葬禮上一定混有許多敵國派來的間諜。請問宮司有什麼好方法能不被發現又能伴隨在松姬身旁?」

  這問題,讓老神主低頭沈思了好一會…

  「有了﹗這樣好了,我讓雪鈴以巫女的身份參加葬禮如何?既能陪伴母親到最後一刻又不會被發現。」老神主肯定的說。

  真玄點點頭,「就這麼辦吧。一之丸才剛成為養子不久還沒人認得,也讓他陪伴雪鈴一同參加葬禮吧。」

  「恩,我會讓他當一名出仕(見習神職人員)陪伴在旁。這邊的事不用操心,就交給我吧。」老神主一句話攬下所有責任。

  心中懸念的事情解決了,兩個人小酌幾碟,閒聊幾句,真玄就起身準備離開

  「國內還有許多地方要看查,恕在下失禮先行離開。」

  臨走前,真玄說到︰「有個私人的請求…能否請宮司暫時不要讓雪鈴知道母親過世的事,不想讓女兒太過傷心。」

  老神主點點頭︰「這也是,一個小孩子很難承受這種事。我知道了。」

  「那麼萬事拜托了。」

  真玄同老神主步出房舍,望向拜殿那邊。櫻樹下,小女孩追著手上拿著鈴的少年跑。鈴聲淅哩哩地活蹦亂跳著。

  遠遠的守望著女兒活潑快樂,好一會,少年才注意到的把手上的鈴還給小女孩,摸了摸頭趕緊跑了過來。

  「一之丸,雪鈴就交給你照顧了。在這裡一切都要遵從宮司的指令行動,知道嗎?」

  「是﹗ 了解了。」少年很有精神的答道

  「恩,那我走了」

  少年跟著走了一段,真玄便回過頭︰「不用送了,快回去陪雪鈴吧。」

  停在原地的少年,同大家看著那深藍的身影穿過鳥居,獨自的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