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5月 29, 2007 10:45 am
(一)
K 咬下第一口蛋餅時﹐過多的甜辣醬從捲餅下邊擠出來﹐他本能地拔腿向後﹐躲過了染污西裝褲的慘劇。雖然他不這麼覺得﹐但他向後抽的右腳卻以相當猛的勁道﹐踢到了後方的一個體軀。
這是他跟 B 認識的經過。B 小腿上的黑青﹐隔了好幾天才褪去。他記得很清楚﹐那幾日﹐每次做愛﹐他都需要小心地不去壓到她小腿的痛處。
他同時也需要不去掀開她的胸罩﹐那是她的另一個痛處。她每天早晚慢跑﹐身材是瘦削而結實的﹐但幾年前切除左乳了。
她並不對此表現特別的敏感﹐在第一晚共進宵夜時﹐都簡單交代了﹐就像業務彙報那樣公事化的語調。
你覺得這是個很大的犧牲嗎﹖後來她問﹐在接吻的間隙。你必需同時接受﹐不能接近我的右乳﹐因為我沒有左乳。那時他輕柔地用手指觸壓她﹐感覺她輕微的嘆息﹐凝視她纖長的眉﹐像緩緩的山稜那樣彎曲。
妳會覺得這是很大的犧牲嗎﹖他說﹐我有時是不能夠的。那第一夜﹐他不能夠﹐於是她不斷地吻他。他記得他們說了許多話﹐他不記得後來是什麼時候睡去的﹐但醒來時﹐視網膜中浮現她說起的違章建築。她一直住到初中﹐後來拆了﹐她跟父親搬到郊區狀況比較好的伯父家借住﹐一直到她上大學。
他記不得她母親是不是個逃家的女人﹐她是不存在的﹐這他清楚知覺。他也知道她是個很熱情衝動的女人。他記得她說起母親﹐眼睛閃現火花。
她說父親懦弱時﹐眼中浮起黑色的浪潮。他在她上大學的第二年﹐曾經突兀地出現﹐到校舍找她。他們在宿舍餐廳吃簡單的自助餐﹐照常地說不了幾句話。他離去後 ﹐就此消失了。他記得她說起那個炎熱的夏天﹐蟬聲非常非常地吵雜﹐她說﹐他一定是受不了那個噪音的﹐他一定是劇烈地頭疼的。
我失去了母親﹐後來父親﹐後來左乳。她說﹐其他的﹐不需告訴你了。
(二)
B 在巡過大辦公室一圈後﹐放心地回到自己面窗的殼。窗外可以望見遠近各處﹐忙碌的巨大吊車﹐興建著新的科技園區﹐和外頭的公寓大樓。高速公路在幾公里外﹐打個大彎﹐再遠處是盆地邊緣交錯羅列的山峰。
她知道自己已經走到盡頭﹐雖然是一個可以完全毋需再為生活憂慮的角落。這是個很簡潔的安排﹐她偶而會出差﹐會跟集團總裁住在同一家旅館﹐但不會是隔鄰的房間。這樣的事情﹐他很小心。她的單位﹐只是集團裡的小分支﹐所以﹐並不會引起特別的聯想。工作上﹐她知道﹐這間大辦公室裡﹐每一個雄性的生命﹐都會在她吩咐交代之前﹐就把一切都處理完成。
這日的天空﹐散佈了薄紗似的雲朵。她望著不遠處的一片公園綠地﹐覺得那中間很合適加上一座鐵塔。她開始記憶﹐某一次在鐵塔上﹐展望薄暮裡的塞納河﹐彎曲如帶地流過看不見邊際的巴黎。那次﹐她心裡充滿反抗﹐覺得巴黎不該是那樣的﹐不該是一排一排大樓﹐一塊一塊房宅﹐像一大片房宅的田莊﹐往四野擴張。
後來她獨自坐在羅浮宮的淺水池邊﹐天很快地黑了﹐遊人一下子散去﹐空蕩蕩地只剩下黃昏的風聲。她看到一個年輕女孩﹐跟一個年輕男孩﹐氣憤地爭吵著。她聽不清他們爭吵什麼﹐但確信那個女孩很激動地哭喊著。在那一刻﹐她不知道為什麼﹐想起沙特和波娃的事。她記起一位教女性主義文學的中年女教授﹐在不是很認真聽課的學生前﹐很驕傲甚至自滿地說﹐沙特是否是波娃的最愛﹐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看著水池裡自己的反影﹐覺得那不是很無謂的說法嗎﹖她問問自己﹐聽到自己嘴裡咕噥地問﹕波娃有沒有過最愛啊﹖相信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但她可以想像那兩個人在鐵塔的展望台上﹐望著夕陽裡的塞納河﹐討論晚餐。或許討論烤小羊排的生熟程度﹐或許討論他們各自、新近的性愛經驗。
那個吵架的男孩﹐後來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她相信自己理解他的想法﹐他現在很沮喪、很寂寞，他是個很俊的年輕人﹐一個孤單的大姐式的女人﹐黃昏還在空場上獨坐。他們應該很自然地可以相互慰藉一時的孤寂。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他自己的私我事。她想像著﹐跟這樣一個少年作愛﹐是不是在事後﹐會有永遠忘不掉的悔恨呢﹖她幻想著瘦實的小腹上的肌肉﹐撞擊自己瘦實的身體時的拍打聲。後來那個女孩子又在廣場遠處出現了﹐在風裡喊著﹐喊著 Jean-Paul！Jean-Paul！
那晚她回到島上的小街﹐學生們都出來了﹐在小酒館裡喧譁鬧酒。一個她認識的藝術系男孩﹐拉了她坐下﹐替她叫了紅酒﹐幾分鐘就畫了炭筆速寫的她。她看到自己有些黯淡神傷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
那張給淚水沾濕、有些彎皺的速寫﹐她一直還收著。畫圖的那個男孩﹐也叫 Jean-Paul﹐巴黎到處都是 Jean-Paul﹐整個法國都是。她知道自己跟不只一個Jean-Paul 親密過﹐但那天沒有﹐那天﹐她跟Jean-Paul一直說話﹐說了一夜話。天明時她回到小公寓， 唸藝術的 C 不在 ﹐或許也跟某一個 Jean-Paul 在一起過夜？ C 是她所見過，頭腦最清楚的藝術系學生。我不是什麼天才﹐C 說﹐所以學點鑒賞批評﹐再順便修幾門管理﹐就可以回去開畫廊﹐學一口順溜的法語﹐更可以唬外行。C 的 Jean-Paul 一向不是浪漫無知的窮大學生﹐或是更窮而且自知是無知的研究生。她見過那些中年優裕的藝術商﹐好幾次﹐在蘇活的路邊餐廳裡。
有一陣沒收到 C 的電話了﹐她想起搬家時 C 送的一幅人體素描﹐幾個男女﹐像柳樹那樣瘦長﹐像柳樹那樣搖擺﹐很抽象的炭筆畫﹐她掛在進門邊的短廊上。一個在石牌教畫的法國男孩畫的﹐C 說﹐ Jean-Paul ﹐我偶而在藝廊角落放幾張他的作品﹐賣得不好。
中午她在附近的西餐廳﹐叫了烤小羊排﹐叫了波酒蕾。公司裡的幾個男同事﹐也進了同一家餐廳﹐跟她匆匆打了招呼﹐都躲到裡面角落的桌子去了。她後來坐定了﹐ 開始淺酌冰透的波酒蕾﹐這才注意到﹐剛才眼角裡瞟見的一個男人﹐現在低頭坐在她旁邊的小桌﹐就是那個經常沉默不說話的 A。她稍稍撇頭望著她﹐等著目光的接觸﹐好打個招呼。但他始終只是低著頭﹐讀著一本偵探小說。
(三)
救命啊。
D 極細聲地喊著﹐聲音含在喉嚨深處﹐他因為耳朵就靠在她嘴邊﹐所以聽得很清楚。他因此有一種很奇異而失真的感覺﹐在腦中止不住地想著﹐這樣的驚呼﹐是真實的嗎﹖但後來他也相信了。不信又怎麼呢﹖
他們不知怎地﹐談起了政治。這時她回復了一個生意女強人的外在﹐很不屑地分析著某件貪污案情的拖延。他立即開始覺得無趣﹐這世界上能有多少黑白不分而各說各話的事情呢？在這個城市﹐談政治﹐就像高潮後﹐還繼續本能地不停止身體的動作﹐那樣充滿無力感的空洞。他後來跟她說起﹐留學那段時間﹐在小中國餐館打工的事。
他在一個小地方﹐唸很小的州立大學。到達的第三天﹐就找到附近廣東華僑開的館子打工。他身上帶著足夠第一學期學費的存款﹐充滿了那種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責任感﹐或者該算危機意識。他在廚房洗碗﹐整天混在油水之中﹐穿著塑膠的長圍裙﹐摀著一股鬱熱﹐怎麼都不散去。後來他上了幫廚﹐每天切菜切肉﹐切條切片切塊切丁﹐隔天隨人口令換個順序﹐切丁切片切條切塊。餐廳賣蒙古烤肉﹐他負責刨肉片﹐把稍稍化凍的肉塊﹐前後反復推拉過鋒利的電刨機。他常想著，稍一失神﹐他就會切斷手指或手掌﹐徹底改變他的生命。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很詳細地跟她敘述著﹐從他雜七雜八的瑣碎職務，到那間廚房裡雜七雜八的擺設。他後來帶著一張會計文憑回來﹐趕上了高科技開始的年代﹐不知不覺﹐走進了軟體部門。他還記得簿記帳和報表的梗概﹐但也不太能想像﹐自己去事務所﹐作審計查帳的工作。
如果我現在退休的話﹐我或許會到新北投山上去開一小家法國餐廳。他說。
小小的 Bistro﹐賣自己烤的新鮮硬殼麵包和西點﹐賣我愛吃的 Madeleine﹐一定得用夠新鮮的奶油﹐卻不能多加糖。妳來投資吧﹐他說﹐滿坑滿谷的溫泉會館附設食堂﹐就沒有一家像樣的歐風餐廳。他又說﹐他認得一個廚藝與談情都是高手的法籍同學﹐現在還有聯絡。那人後來跑到魁北可去開小館子﹐他回台灣前還特別去看過他﹐法國菜作得一流﹐但是本錢小地點差。說著說著 ﹐他突然看見她露出有興趣的表情。他看得出來﹐她開始思考﹐並且是用一個很邏輯、很實際、很商業化的角度﹐在盤算、計算。
這時﹐他突然看見腦海中﹐美麗葉片的 Madeleine 開始乾掉了﹐他看見自己穿著白圍裙招呼客人﹐穿著優雅的一對對中年男女客人﹐坐在僅僅擺得下兩張大盤子的小圓桌上﹐餐巾上是仿中古族徽的印花﹐透明小盅裡是清水浮著花瓣﹐尖塔似的蠟燭只有稍微不足的光線。他這時聽見一陣疾風﹐突然間猛力把開著的小窗碰地一聲打閤上。窗外是硫磺溪谷﹐此時溪谷的水聲突兀地被關在外頭。他端著一盤 Madeleine ﹐在碰擊聲驚動的一刻 ﹐自他手中跌落。他可以看見一幅夢似的慢動作鏡頭﹐盤子裡的 Madeleine 像風裡的枯葉那樣﹐無聲地落出瓷盤，緩慢飛散，寂靜地下跌。
(四)
他們走出水沙連﹐D 拉了他到附近的一家藝廊﹐說是去看一位小學同學。D 跟正在櫃檯後頭結帳的 C 打招呼 ﹐簡單地介紹 A 是客戶公司的部門主管﹐這晚﹐他們是出來吃飯﹐談軟體升級的事情。C用自動咖啡機 沖了拉提﹐三人拿了小白瓷杯﹐在藝廊裡漫步閑看閑聊天。
他後來聽出來﹐她們是合伙人﹐表面上的客氣中﹐其實還隱藏了水面下的波潮﹐但他也有些自覺﹐覺得自己跟著他們﹐有些不尷不尬地﹐他就停在幾幅人像素描前觀望﹐讓兩個女人繼續往前走開。
A 的目光被兩幅並列的炭筆素描吸引住。左邊的一幅是很簡潔的抽象﹐一片灰白伸展而出的地平線﹐就只以幾條斜視角向遠方引出。近處﹐在畫面右下角﹐是棵孤樹﹐ 樹下一個凝望遠景的背影。那棵樹﹐和樹旁的背影﹐刻意畫得很小﹐在視野中只像是不重要的佈景﹐面對一大片不斷伸展遠去的空間。右邊的一幅只是很單純的女人頭像﹐因為兩幅畫的並列﹐A 此刻清晰地看得到﹐樹旁孤立著的背影﹐轉過頭來﹐面孔就是素描裡的女子。
D 和 C 回來時﹐看見他臉上的淚水。他警覺到她們走近﹐慌張地抹了抹臉頰。他後來畢竟用勁突破了自己的生份﹐問起 藝廊女主人﹐知不知道畫中的女人的事。 C 訝異地回問﹐是什麼樣的事呢？
她是我高中時單戀的一個鄰居女孩﹐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說是要移民了。他說。
C 答應幫他去詢問那位畫家﹐一直用著很異樣的目光望著他。
(五)
他沒說什麼﹐當他們從藝廊出來﹐D 又拉了他回到水沙連。 他看了一下手錶﹐D 便說﹐晚上別回去了﹐反正是一個人。他心裡體會到一點緣由﹐就沒再說什麼。在緩慢而濕度稍高的深夜﹐他零碎地記起一些少年時的夜晚﹐自己在陽臺上悄悄觀望 ﹐一個女孩子在弦月的夜﹐總有滿溢雄性激素的男孩送她回家。他始終都只是個鄰居的孩子﹐偶而點頭那樣的鄰居。
後來他耳邊又開始聽到細微的救命喊聲﹐並不思索那樣地擁抱著一個很熟悉因而一切都完全駕輕就熟的軀體。他一直斷續想著炭筆素描的臉顏﹐在一棵孤樹下﹐在遙遠的空野。當他後來因為生理的反應而開始激動喘息時﹐仍然稍微地意識到﹐自己把素描裡的面孔﹐跟前一日午餐時﹐隔桌那個孤單而一直凝望的面孔混溶不分。
5/28/2007
K 咬下第一口蛋餅時﹐過多的甜辣醬從捲餅下邊擠出來﹐他本能地拔腿向後﹐躲過了染污西裝褲的慘劇。雖然他不這麼覺得﹐但他向後抽的右腳卻以相當猛的勁道﹐踢到了後方的一個體軀。
這是他跟 B 認識的經過。B 小腿上的黑青﹐隔了好幾天才褪去。他記得很清楚﹐那幾日﹐每次做愛﹐他都需要小心地不去壓到她小腿的痛處。
他同時也需要不去掀開她的胸罩﹐那是她的另一個痛處。她每天早晚慢跑﹐身材是瘦削而結實的﹐但幾年前切除左乳了。
她並不對此表現特別的敏感﹐在第一晚共進宵夜時﹐都簡單交代了﹐就像業務彙報那樣公事化的語調。
你覺得這是個很大的犧牲嗎﹖後來她問﹐在接吻的間隙。你必需同時接受﹐不能接近我的右乳﹐因為我沒有左乳。那時他輕柔地用手指觸壓她﹐感覺她輕微的嘆息﹐凝視她纖長的眉﹐像緩緩的山稜那樣彎曲。
妳會覺得這是很大的犧牲嗎﹖他說﹐我有時是不能夠的。那第一夜﹐他不能夠﹐於是她不斷地吻他。他記得他們說了許多話﹐他不記得後來是什麼時候睡去的﹐但醒來時﹐視網膜中浮現她說起的違章建築。她一直住到初中﹐後來拆了﹐她跟父親搬到郊區狀況比較好的伯父家借住﹐一直到她上大學。
他記不得她母親是不是個逃家的女人﹐她是不存在的﹐這他清楚知覺。他也知道她是個很熱情衝動的女人。他記得她說起母親﹐眼睛閃現火花。
她說父親懦弱時﹐眼中浮起黑色的浪潮。他在她上大學的第二年﹐曾經突兀地出現﹐到校舍找她。他們在宿舍餐廳吃簡單的自助餐﹐照常地說不了幾句話。他離去後 ﹐就此消失了。他記得她說起那個炎熱的夏天﹐蟬聲非常非常地吵雜﹐她說﹐他一定是受不了那個噪音的﹐他一定是劇烈地頭疼的。
我失去了母親﹐後來父親﹐後來左乳。她說﹐其他的﹐不需告訴你了。
(二)
B 在巡過大辦公室一圈後﹐放心地回到自己面窗的殼。窗外可以望見遠近各處﹐忙碌的巨大吊車﹐興建著新的科技園區﹐和外頭的公寓大樓。高速公路在幾公里外﹐打個大彎﹐再遠處是盆地邊緣交錯羅列的山峰。
她知道自己已經走到盡頭﹐雖然是一個可以完全毋需再為生活憂慮的角落。這是個很簡潔的安排﹐她偶而會出差﹐會跟集團總裁住在同一家旅館﹐但不會是隔鄰的房間。這樣的事情﹐他很小心。她的單位﹐只是集團裡的小分支﹐所以﹐並不會引起特別的聯想。工作上﹐她知道﹐這間大辦公室裡﹐每一個雄性的生命﹐都會在她吩咐交代之前﹐就把一切都處理完成。
這日的天空﹐散佈了薄紗似的雲朵。她望著不遠處的一片公園綠地﹐覺得那中間很合適加上一座鐵塔。她開始記憶﹐某一次在鐵塔上﹐展望薄暮裡的塞納河﹐彎曲如帶地流過看不見邊際的巴黎。那次﹐她心裡充滿反抗﹐覺得巴黎不該是那樣的﹐不該是一排一排大樓﹐一塊一塊房宅﹐像一大片房宅的田莊﹐往四野擴張。
後來她獨自坐在羅浮宮的淺水池邊﹐天很快地黑了﹐遊人一下子散去﹐空蕩蕩地只剩下黃昏的風聲。她看到一個年輕女孩﹐跟一個年輕男孩﹐氣憤地爭吵著。她聽不清他們爭吵什麼﹐但確信那個女孩很激動地哭喊著。在那一刻﹐她不知道為什麼﹐想起沙特和波娃的事。她記起一位教女性主義文學的中年女教授﹐在不是很認真聽課的學生前﹐很驕傲甚至自滿地說﹐沙特是否是波娃的最愛﹐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看著水池裡自己的反影﹐覺得那不是很無謂的說法嗎﹖她問問自己﹐聽到自己嘴裡咕噥地問﹕波娃有沒有過最愛啊﹖相信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但她可以想像那兩個人在鐵塔的展望台上﹐望著夕陽裡的塞納河﹐討論晚餐。或許討論烤小羊排的生熟程度﹐或許討論他們各自、新近的性愛經驗。
那個吵架的男孩﹐後來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她相信自己理解他的想法﹐他現在很沮喪、很寂寞，他是個很俊的年輕人﹐一個孤單的大姐式的女人﹐黃昏還在空場上獨坐。他們應該很自然地可以相互慰藉一時的孤寂。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他自己的私我事。她想像著﹐跟這樣一個少年作愛﹐是不是在事後﹐會有永遠忘不掉的悔恨呢﹖她幻想著瘦實的小腹上的肌肉﹐撞擊自己瘦實的身體時的拍打聲。後來那個女孩子又在廣場遠處出現了﹐在風裡喊著﹐喊著 Jean-Paul！Jean-Paul！
那晚她回到島上的小街﹐學生們都出來了﹐在小酒館裡喧譁鬧酒。一個她認識的藝術系男孩﹐拉了她坐下﹐替她叫了紅酒﹐幾分鐘就畫了炭筆速寫的她。她看到自己有些黯淡神傷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
那張給淚水沾濕、有些彎皺的速寫﹐她一直還收著。畫圖的那個男孩﹐也叫 Jean-Paul﹐巴黎到處都是 Jean-Paul﹐整個法國都是。她知道自己跟不只一個Jean-Paul 親密過﹐但那天沒有﹐那天﹐她跟Jean-Paul一直說話﹐說了一夜話。天明時她回到小公寓， 唸藝術的 C 不在 ﹐或許也跟某一個 Jean-Paul 在一起過夜？ C 是她所見過，頭腦最清楚的藝術系學生。我不是什麼天才﹐C 說﹐所以學點鑒賞批評﹐再順便修幾門管理﹐就可以回去開畫廊﹐學一口順溜的法語﹐更可以唬外行。C 的 Jean-Paul 一向不是浪漫無知的窮大學生﹐或是更窮而且自知是無知的研究生。她見過那些中年優裕的藝術商﹐好幾次﹐在蘇活的路邊餐廳裡。
有一陣沒收到 C 的電話了﹐她想起搬家時 C 送的一幅人體素描﹐幾個男女﹐像柳樹那樣瘦長﹐像柳樹那樣搖擺﹐很抽象的炭筆畫﹐她掛在進門邊的短廊上。一個在石牌教畫的法國男孩畫的﹐C 說﹐ Jean-Paul ﹐我偶而在藝廊角落放幾張他的作品﹐賣得不好。
中午她在附近的西餐廳﹐叫了烤小羊排﹐叫了波酒蕾。公司裡的幾個男同事﹐也進了同一家餐廳﹐跟她匆匆打了招呼﹐都躲到裡面角落的桌子去了。她後來坐定了﹐ 開始淺酌冰透的波酒蕾﹐這才注意到﹐剛才眼角裡瞟見的一個男人﹐現在低頭坐在她旁邊的小桌﹐就是那個經常沉默不說話的 A。她稍稍撇頭望著她﹐等著目光的接觸﹐好打個招呼。但他始終只是低著頭﹐讀著一本偵探小說。
(三)
救命啊。
D 極細聲地喊著﹐聲音含在喉嚨深處﹐他因為耳朵就靠在她嘴邊﹐所以聽得很清楚。他因此有一種很奇異而失真的感覺﹐在腦中止不住地想著﹐這樣的驚呼﹐是真實的嗎﹖但後來他也相信了。不信又怎麼呢﹖
他們不知怎地﹐談起了政治。這時她回復了一個生意女強人的外在﹐很不屑地分析著某件貪污案情的拖延。他立即開始覺得無趣﹐這世界上能有多少黑白不分而各說各話的事情呢？在這個城市﹐談政治﹐就像高潮後﹐還繼續本能地不停止身體的動作﹐那樣充滿無力感的空洞。他後來跟她說起﹐留學那段時間﹐在小中國餐館打工的事。
他在一個小地方﹐唸很小的州立大學。到達的第三天﹐就找到附近廣東華僑開的館子打工。他身上帶著足夠第一學期學費的存款﹐充滿了那種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責任感﹐或者該算危機意識。他在廚房洗碗﹐整天混在油水之中﹐穿著塑膠的長圍裙﹐摀著一股鬱熱﹐怎麼都不散去。後來他上了幫廚﹐每天切菜切肉﹐切條切片切塊切丁﹐隔天隨人口令換個順序﹐切丁切片切條切塊。餐廳賣蒙古烤肉﹐他負責刨肉片﹐把稍稍化凍的肉塊﹐前後反復推拉過鋒利的電刨機。他常想著，稍一失神﹐他就會切斷手指或手掌﹐徹底改變他的生命。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很詳細地跟她敘述著﹐從他雜七雜八的瑣碎職務，到那間廚房裡雜七雜八的擺設。他後來帶著一張會計文憑回來﹐趕上了高科技開始的年代﹐不知不覺﹐走進了軟體部門。他還記得簿記帳和報表的梗概﹐但也不太能想像﹐自己去事務所﹐作審計查帳的工作。
如果我現在退休的話﹐我或許會到新北投山上去開一小家法國餐廳。他說。
小小的 Bistro﹐賣自己烤的新鮮硬殼麵包和西點﹐賣我愛吃的 Madeleine﹐一定得用夠新鮮的奶油﹐卻不能多加糖。妳來投資吧﹐他說﹐滿坑滿谷的溫泉會館附設食堂﹐就沒有一家像樣的歐風餐廳。他又說﹐他認得一個廚藝與談情都是高手的法籍同學﹐現在還有聯絡。那人後來跑到魁北可去開小館子﹐他回台灣前還特別去看過他﹐法國菜作得一流﹐但是本錢小地點差。說著說著 ﹐他突然看見她露出有興趣的表情。他看得出來﹐她開始思考﹐並且是用一個很邏輯、很實際、很商業化的角度﹐在盤算、計算。
這時﹐他突然看見腦海中﹐美麗葉片的 Madeleine 開始乾掉了﹐他看見自己穿著白圍裙招呼客人﹐穿著優雅的一對對中年男女客人﹐坐在僅僅擺得下兩張大盤子的小圓桌上﹐餐巾上是仿中古族徽的印花﹐透明小盅裡是清水浮著花瓣﹐尖塔似的蠟燭只有稍微不足的光線。他這時聽見一陣疾風﹐突然間猛力把開著的小窗碰地一聲打閤上。窗外是硫磺溪谷﹐此時溪谷的水聲突兀地被關在外頭。他端著一盤 Madeleine ﹐在碰擊聲驚動的一刻 ﹐自他手中跌落。他可以看見一幅夢似的慢動作鏡頭﹐盤子裡的 Madeleine 像風裡的枯葉那樣﹐無聲地落出瓷盤，緩慢飛散，寂靜地下跌。
(四)
他們走出水沙連﹐D 拉了他到附近的一家藝廊﹐說是去看一位小學同學。D 跟正在櫃檯後頭結帳的 C 打招呼 ﹐簡單地介紹 A 是客戶公司的部門主管﹐這晚﹐他們是出來吃飯﹐談軟體升級的事情。C用自動咖啡機 沖了拉提﹐三人拿了小白瓷杯﹐在藝廊裡漫步閑看閑聊天。
他後來聽出來﹐她們是合伙人﹐表面上的客氣中﹐其實還隱藏了水面下的波潮﹐但他也有些自覺﹐覺得自己跟著他們﹐有些不尷不尬地﹐他就停在幾幅人像素描前觀望﹐讓兩個女人繼續往前走開。
A 的目光被兩幅並列的炭筆素描吸引住。左邊的一幅是很簡潔的抽象﹐一片灰白伸展而出的地平線﹐就只以幾條斜視角向遠方引出。近處﹐在畫面右下角﹐是棵孤樹﹐ 樹下一個凝望遠景的背影。那棵樹﹐和樹旁的背影﹐刻意畫得很小﹐在視野中只像是不重要的佈景﹐面對一大片不斷伸展遠去的空間。右邊的一幅只是很單純的女人頭像﹐因為兩幅畫的並列﹐A 此刻清晰地看得到﹐樹旁孤立著的背影﹐轉過頭來﹐面孔就是素描裡的女子。
D 和 C 回來時﹐看見他臉上的淚水。他警覺到她們走近﹐慌張地抹了抹臉頰。他後來畢竟用勁突破了自己的生份﹐問起 藝廊女主人﹐知不知道畫中的女人的事。 C 訝異地回問﹐是什麼樣的事呢？
她是我高中時單戀的一個鄰居女孩﹐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說是要移民了。他說。
C 答應幫他去詢問那位畫家﹐一直用著很異樣的目光望著他。
(五)
他沒說什麼﹐當他們從藝廊出來﹐D 又拉了他回到水沙連。 他看了一下手錶﹐D 便說﹐晚上別回去了﹐反正是一個人。他心裡體會到一點緣由﹐就沒再說什麼。在緩慢而濕度稍高的深夜﹐他零碎地記起一些少年時的夜晚﹐自己在陽臺上悄悄觀望 ﹐一個女孩子在弦月的夜﹐總有滿溢雄性激素的男孩送她回家。他始終都只是個鄰居的孩子﹐偶而點頭那樣的鄰居。
後來他耳邊又開始聽到細微的救命喊聲﹐並不思索那樣地擁抱著一個很熟悉因而一切都完全駕輕就熟的軀體。他一直斷續想著炭筆素描的臉顏﹐在一棵孤樹下﹐在遙遠的空野。當他後來因為生理的反應而開始激動喘息時﹐仍然稍微地意識到﹐自己把素描裡的面孔﹐跟前一日午餐時﹐隔桌那個孤單而一直凝望的面孔混溶不分。
5/28/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