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後,母親開心地拿出紅包,分給她三個已經成年立業的子女。三人原本有意推辭,希望母親把紅包收回當作日常生活開支。但在母親的堅持下,孩子們只能不好意思地收下。
其實子女們在幾天前都分別包了一個大紅包給母親,感謝她她一年來對家務的堅持與要求;在僅有的一窪菜園中變出各種時令;無時無刻不表露出的關心與嘮叨。這似乎也是年節習俗所要表達的意義。想起父母兩手空空的離開家門,手裡牽著大兒子,背著女兒,肚子裡還有一個娃兒沒落地,就是想要爭得自己的一片天空。一家人苦了二十幾年,終於盼得子女長大成人。最早出社會的女兒獻給母親第一個紅包時,她還紅透了眼睛直說:貪財、貪財。
母親收下孩子的心意,除了驕傲自己的寶貝終於長大成人,能在外頭爭得一頓餐飽外。她還想起彰化鄉下裡的嬸嬸。十四歲時外婆肝病去世,母親成了家中唯一的女性。在那個困苦的年代,收割時她要跟鄰居換工,互相幫忙田事,好讓家中的田地能夠維持下去。屋前一整片台糖的甘蔗田也是農忙時節,母親換取微薄工資的場所。母親還記得,當整列車的甘蔗穿越田野,大夥會埋伏在鐵道兩旁,趁司機不注意時扒下甘蔗,這也是她們孩時大膽的娛樂活動。
住在隔壁的嬸嬸主動肩負起照顧姪女的責任,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算是她第二個母親了。她總掛念嬸嬸的幾個小孩都不爭氣,都是賭徒,活了一大把歲數還用不到沖水馬桶。老大甚至被賭債所逼,在車內吸一氧化碳自殺。他是三個孩子裡最會唸書,也是附近國小的資深老師。兩老活了一大把年紀還沒法子享清福,整日都得蹲在田裡頭採豌豆;收成不好擔心生活無以為繼,豐收又害怕兒子跑去賭場。母親一方面擔心嬸婆的身體,也感慨堂哥的不爭氣,逢年過節不管家中光景如何,母親總要用紅包袋寄些錢回去。
或許衛生環境的原因,孩子們對於探視嬸婆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他們印象最深的卻是母親與嬸婆兩人互丟紅包的趣事。幾年前嬸婆總是不肯收母親的紅包,母親也不願意孩子們拿嬸婆的壓歲錢。因為彼此都苦。母親要照顧酒精中毒的父親與張羅三個小孩的大學學費,沈重的擔子讓她不敢擁有太多的慾望,似乎每一分錢都該產生最大的經濟效益。嬸婆心疼姪女的甘苦的生活,總想趁著年節農閒時刻,到姪女家中探訪,給予少許的援助。
儘管如此,兩個女人對紅包的態度卻意外地堅持、一致。嬸婆來家裡作客時,總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紅包藏在衣廚或米缸裡,等回到彰化後才打電話告知。母親自然是又好氣又好笑,隔天又只好吩咐子女將錢寄回去。
如果是母親給的紅包,嬸婆打死不收。有時拗不過母親,他還會假裝收下,坐上車後再把紅包丟下來,讓母親反應不及便揚長而去,只能繼續用寄錢的方式表達心意。孩子們看得有趣,卻不知道兩人都彼此心疼生活的遭遇和困境。無奈相隔兩地,自己也無力顧暇,這紅包就成了最衷心的祝福。
對於母親的紅包哲學三個孩子分析的並不透徹,只是遵照母親的指示。但長輩的身體力行已經是最好的模範了。他們儘管不喜歡到嬸婆家作客,卻開心母親能有多一點時間回到故鄉去,聽她介紹當地的小學(她唯一畢業過的學校),述說兒時記憶。近年來嬸婆也逐漸接受起母親的紅包了,不再上演丟紅包的戲碼。她知道姪女的生活,將因為孩子們的就業獲得改善。收下母親的紅包也意味著對母親祝賀之意,恭喜她苦盡甘來。如同母親接受孩子的紅包也包含了對晚輩的肯定與讚許。
母親雖然高興子女有能力回報養育之恩,能夠獨立於社會之上。但她卻逐漸往更遠的未來思考,擔憂的內容似乎也更複雜了。母親說:「如果你們工作穩定了,我就沒甚麼好操心的了。」,然後又說:「如果你們都成家了,我才能放下心來。」。孩子們知道,真等到成家後,母親更會操心為下一代的林林總總。她是過來人了,知道維持一個家是多麼辛苦的志業。因為每個人都必將走上這一步,母親也就不得不操煩起來。似乎她就是為了這些憂慮而努力活著,既使偶爾與朋友出遊進香,仍要按時打電話回家關心孩子的飲食起居。出遊前孩子們也會貼心的給母親旅費,其他節日亦復如此。母親倒覺得虧欠起來,她希望自己還能幫子女做些甚麼。在大年夜母親依照習俗給晚輩壓歲錢時,她一臉開心的表情,很得意自己還能像過往一樣,照顧孩子。恐怕再老一點,她憂心自己連這點能力都要失去了。
今年母親還特別多準備兩個紅包,一個給小弟的女朋友,一個給小妹的男朋友。母親很期待這兩位能趕緊成為一家人,好將自己的關心延伸。她似乎早已準備好面對未來的挑戰,胸有成竹地笑臉也隨著紅包袋一起落入兩人手中。
母親除了年節時會分送紅包外,過去家中從事墳墓建築業,扣去例行性的開工破土、安碑,三不五時父親還會被請去幫往生者揀骨、納塔,那段日子裡也常常看到好幾個紅包袋,放在母親的梳妝台上。這些錢儘管只是主人的一點心意,但在家中最需要開銷的時刻,收集這些紅包袋成了母親十分重要的功課。她像會計師般隨時能夠指出今年收了多少紅包,每一筆錢自然都被她詳細規劃,支付家裡上下的各種開銷。不太會規劃理財的母親,靠著一點一滴的長期累積,竟也為家中減輕不少負擔。
小時候孩子們過年也都會收到些許紅包,但是最後通通上繳國庫,由母親統一打理。說明白些,大人們所斤斤計較的是自己給的跟孩子拿的,能不能收支平衡。那種壓歲錢不過是一種形式,像是裝飾品般妝點新年的氣氛。
至今以來,紅包似乎成為子女行孝的重要手段。逢年過節總會聽到鄰居街坊提到自己子女的孝心,電視新聞裡頭也不時提到藝人們孝敬父母的紅包行情。給嬸婆的紅包是真心想要稍解她經濟上的拮据,另外母親對子女的紅包更有自己的一番詮釋。那怕經歷長期貧窮而對金錢短缺充滿恐懼感,然而剛出社會的孩子,母親知道小小的紅包也是一種負擔。有時母親會偷偷將紅包袋留下,將裡頭的金錢還給孩子。她說:看見你們有心,是她最大的幸福。要好好珍惜賺來的錢,不可亂花。子女自然不肯接收母親的退回,他們也跟母親一樣堅持要老媽收下紅包。這點大概快成了家族傳統。
母親的紅包總是代表著許多意義,孩子不見得能夠體會,她也不見得在意孩子能否體會,畢竟現實生活中意義的實踐比理解來的更有用。紅包可以象徵財富、祝福、喜氣……,都不是至頂重要。對母親而言,孩子的紅包當然不比他們的平安、幸福來的重要,更不比所能換得的物質享受來的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子女還記得這位拉拔他們長大的老媽子,在無怨無悔的付出後,孩子尚未忘記自己的出身與根。母親對此已經滿意,而她接下來又將繼續扮演好一位母親的責任,為這個日益龐大的家庭擔憂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