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4月 09, 2007 5:21 pm
就算沒有答案，她仍想著這段錯身而過無疾而終的愛情；不，不是愛情因為連開始都沒有。所以，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她想著，心卻不由自主的抽痛起來。今天又接到了郵局的電話，信箱滿了。這麼快，三個月又過了嗎？人都死了，哪裡還說什麼保佑不保佑的，於是信箱也失去存在的必要。她回想從小到大，都是個安靜的女孩，算不上漂亮好看，但人們都說她的鵝蛋臉跟柳葉眉有古典的韻味。為什麼接近我的人都有所企圖，經年累月下來以致於我錯失了一份期待已久的愛情？我多麼試圖相信別人呀！她把自己想作他，得不到的最美，是嗎？她這樣交叉質疑著自己是不是因為未曾有過所以惴惴不安難以忘懷，是不是？你說你會寄信給我的，如果你對我有足夠的決心跟愛戀你一定可以在握筆寫信的時候手不會發抖。所以，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壓抑了那麼久，我始終沒有好好地感受到戀愛真正的互動；從小，到大，都是。
該不該將信箱退租，這個問題又再度困擾著她。今天去郵局領信的時候再問問如何辦理退租吧。先把證件找齊，她看著新身分證上的自己，無法相信那是每個晨昏在鏡子裡反映的臉。她登入許久不敢再碰的交友檔案；他還在對我笑，那樣的陽光那樣的開朗，他好像還活著。我不相信他有病，看不出來他生病了。看不出來他有病，到底哪一個是他真正的樣子？到底哪一個是我真正的樣子？我常常覺得當想要了解另一個人的時候，不管用什麼方式，都只能了解這個人的一部份。我喜歡這樣像拼圖般建立起對方的樣子，像推理像寫小說像實驗像寫稿之餘深夜的秘密習題。看著他最後回覆給我的話：「惡魔都拿著鐵叉，然後天使拿的是掃把……難怪天使都打不贏惡魔，被鐵叉一戳就不行了。」但此時，不明白捧著我的心。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我不敢問你愛戀這個字眼，因為連我自己都還在學習。如果你喜歡我，為什麼不繼續用堅持打動我跟你見面呢，差一點我就要答應你了，我為你租的信箱到最後收到的卻是死亡證明書，你知不知道我多難過啊你知道不知道。
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原來愛這麼艱澀模糊。也好，至少沒有失去什麼。她這樣安慰自己，快點去整理信箱吧，不然郵局又要打電話提醒，還有時間的話就順便退租。郵局離我家才五分鐘，其實我不需要這麼急的。雙手卻扣錯了及膝毛呢大衣的鈕釦，或許有可能原本這個冬天不這樣冷。她這樣想著，解開錯誤的鈕釦再重新扣上。那錯失的機會呢，不敢想的問題讓她的腳在滑入高跟鞋的時候，頓了一下。退租後，就完全消失跟他相關的任何消息。
「Everything'll be working如果我答應
Oh baby你是我的唯一that l reall you need讓我們try
You make me wanna call you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You make me wanna hold you 'til the morning light
You make me wanna 想
You make me wanna 說
You make me wanna 永不分開 」
關上門之前，她唱起剛剛播放的音樂。嗯，如果我答應……她還是這樣想的，並且揣測他的表情。如果，我答應。真的，該退租嗎？
到郵局的時候，打開信箱，信又塞滿掉了一地都是。她一樣無奈的做著同樣事情，又都是上一位承租者的信件，好討厭為什麼你要縱身一跳為什麼今天正好是8號，我們認識的日子啊。
把信撿起來以後，她起身回到信箱前面，發現有一個鵝黃色直式A4信封袋直立著，看來是上回整理完畢沒隔多久投遞的，所以保持當初投遞的姿勢站在最後面才沒有在開信箱的時候掉到地上，她拿起信封，上面沒有任何字跡，是直接投到信箱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手卻在發抖，是他的信！我絕對不能退租，還有他的消息。搞不好他在跟我開玩笑，他沒有跳樓沒有死。對，一定是這樣的，這是他的道歉信！我還是拿回家仔細看吧，我還能不能再接受他？他以為這樣道歉我就會原諒嗎？他不先在交友版跟我打招呼，卻寄了信給我一定是要給我驚喜，也順便實現他的承諾。
回家後高跟鞋還沒有脫下，她對著信封愣了三分鐘，無法接受他還活著然後欺騙她的事情，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欺騙我？你知道我非常喜歡你，差點就奮不顧身了，幸好你讓我明白愛情需要理智，並且大量；大量大量的理智。但我很想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給你一個機會，就在我去拿拆信刀的時候──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希望你的答案不會讓我失望。
她走回房間，把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台有視訊的筆記型電腦上，只是她從來沒有機會開過視訊，她也不想。先去倒杯水吧，我需要喝溫水好讓乾冷發癢的喉嚨舒緩些。走到廚房打開逆滲透淨水機再去熱水瓶加入熱水，如果我能夠逆滲透別人的心，那該有多好。她常這樣想，這樣我就不會受傷了，這樣我就知道誰是虛情假意誰是真摯誠懇，她想。
脫下鞋走回房間，站在書桌前，她才發現自己沒有穿拖鞋；怪不得這麼冷哪。又走回玄關穿上拖鞋，低下頭，粉紅色的小花掉了一朵，左右不對稱了，奇怪我怎麼現在才發現，掉了的那朵去哪兒，而且現在才發現。不行，我得冷靜。靜下來靜下來啊！不要因為他的一封道歉信失去原本的冷靜理智，不要焦躁不要瘋癲不要亂了陣腳呀，要穩住，穩住！
她穿著拖鞋走回房間，將茶杯放在桌上，打開抽屜找出拆信刀，抬頭時看到自己的茶杯，紫色的杯體上面燒烙著她的名字，對噢這是讀者送我的杯子。為什麼我現在還會注意到這些小細節啊，我務必要鎮定，快，拆信刀就在手上。金屬發出冰冷的銀色反射出我的臉，為什麼我現在還會注意到這個，拆信，快把信封拿起來。不過只是一封道歉信，我為什麼這樣反常，這樣看完信後我怎麼完成明天要交給出版社的稿件呢？她想起乾爹說談戀愛好像打仗，對，還沒開打我已經兵荒馬亂了，不可以不可以！我是務實的金牛座，可偏偏遇雙魚座的他，唉，我以前不相信星座這種統計學的，人如果可以分成十二種類型不就天下太平？「溫柔浪漫的雙魚座與穩重踏實的金牛座，兩人在藝術方面都會有著相同的興趣，氣質喜好相近，能包容彼此的缺點，是很棒的組合。」這些都是交友網站的花招，什麼速配星座嘛。
她拿起信封，摸了之後發現裡面有東西滑動，再仔細點摸，有三樣。嗯，他一定是知道這樣欺騙會讓我很憤怒，所以送了禮物討好我嗎？哼，我才不會接受你的賄賂，休想我這樣輕易原諒你。她把信封右上角斜切出一個缺口，把拆信刀伸進去，小心翼翼地頂到邊線割開。結果掉出來三個信封，這是什麼啊？她看見一個信封寫著她承租信箱的上個客戶的名字；再一個寫著男性收件人的信封，娟秀的字跡署名是上一個承租人的名字；最後一個則是空白的信封。
不會吧，我竟然拆了別人的信！明天買個一樣的信封裝回去，然後拿到郵局去問問看能不能轉交給上一位客戶，那位小姐如果沒有收到信一定很急。可是，現在這個信箱換我使用了，寄件人不知道嗎還照樣投遞到信箱？該不會又是惡作劇吧！
她拿起兩封有收件人的信封仔細端詳，想看清楚郵戳上的日期，不會吧，這兩封信距離現在已經三年了耶，幸好那位小姐寄的信有寫收件人地址，到時候我重新封回去寄還給她們好了，我不太信任郵局，他們寄丟過我要送給朋友的禮物，卻又草草賠錢了事。
為什麼不是他的信？她端起茶杯，對著杯中的自己嘆了口氣，然後閉上眼睛喝水；不想看到自己失望又沮喪的表情。
但是我好想看這三封信，隔了三年。那我先打開那封空白的好了，先看一封，反正可以重新封裝回去，看一封就好了。這樣想之後，她顯得氣定神閑，慢慢地用拆信刀劃開──
Leona：
妳好嗎？
我知道隔了三年才寄信給妳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妳現在過得如何？要不是我弟……妳現在應該是我弟妹。可是我不怪妳，我弟也不會。直到最後我弟還是很愛妳的，但我媽希望我弟回雅加達。
不要怪我媽，好嗎？但是我想跟妳交代一下後來的事情，才寫了這封信給妳。妳走的那天，畢卡索跟胖虎叫了一整晚，以後每天只要到傍晚妳離開的時間牠們就會叫，但我覺得不是叫，像很小聲的哭泣，畢竟這兩隻貓都是為了妳而養的，妳離開後牠們會在妳的舊外套上面磨蹭後才甘心睡覺。一直到我弟從醫院回家，牠們還是會哭泣，只有在我弟抱起牠們的時候才會安靜一些，可是牠們會東張西望的找妳。
妳的信晚來了一周，後來我弟不行了，他在我收到信的前八天飛回雅加達，回去那邊讓我媽照料他。這期間他都在等妳的電話，他打給妳，伯母說都是他害妳吞藥自殺住院了。我看到我弟淚流滿面懇求伯母讓他去看妳，只是伯母說你們分手了沒必要再往來。我看到他哭到後來沒有了聲音，很虛弱，兩隻貓也跟著喵嗚，哭了起來。後來想跟我弟說妳寄來了信，沒想到我媽說不要讓我弟知道，讓弟弟好好過完剩下的時間，我們也不要耽誤妳的青春。
請妳不要怪我媽和伯母擅自做的主張，天下父母心。她們知道我弟沒辦法給妳幸福，這樣也好。我常常覺得我弟出生，就是為了要跟妳相遇、要陪妳愛妳。只有在愛妳的時候，他才有那種笑容，老實說我跟他兄弟那樣久從來沒有看過喔，那真的叫做幸福。
我知道妳也很愛很愛我弟，不然妳不會因為跟他分手而吞藥自殺。妳也很努力聯絡他，只是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跟他說妳找他。
很奇怪的，在我弟回雅加達的那個清晨，兩隻貓停止叫聲了，直到認養的新主人來帶走牠們的時候，我都沒有聽過牠們再發出聲音過。
我弟閉上眼睛最後發出的聲音是妳的名字。看到他這樣我馬上打電話給妳，可是妳的電話不通，打到妳家，伯母說妳出國了。我弟交代我們，把他的骨灰帶回台灣，灑在擎天崗的草原上，他說那是妳們第一次牽手的地方。
對不起，現在才寄給妳我弟給妳的信，這三年來我不斷說服我媽完成我弟的願望，趁著這次帶他骨灰回來時，我才有勇氣把信投到妳的信箱，畢竟瞞了妳三年，不要回信給我，因為這次回雅加達，我就再也不來台灣了。
對不起，妳要好好過，我弟現在都在擎天崗的草原上。
哥 Kyo.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她看完了信，想著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愛情？太虛幻了！這不是在連續劇裡面才會上演的情結跟故事嗎，會不會太老梗了？可是，她沒有經歷過，不知道這樣的心情。我應該看接下來的兩封信嗎？她想，雅加達在印尼，也說不要回信不要聯絡也不會再來台灣，那這三封信怎麼辦？我應該看完其他的信，看看有沒有辦法聯絡她，雖然我實在不相信有這樣的愛情，但接下來，我還是打開了女子寫的那封信──
Iori：
我不相信就這樣了嗎？我們相愛多年經歷這麼多事情也分合兩次，好不容易現在要結婚了，你說，你要回去雅加達……為什麼你不讓我跟你去雅加達？為什麼你不讓我跟你一起面對？我一直在等你，在用心跟你溝通。
阿姨要你回雅加達，她才能放心；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你要在這個時候趕我走不讓我跟著你？我好急，手裡握著鑰匙卻再也打不開門了，你連門鎖都換掉。我燉了你最愛喝的苦瓜排骨湯，送到醫院給你，才知道你轉院了。為什麼你要這樣躲我，再怎麼樣糟糕的情況不也都走過了嗎？可是你現在卻要放棄……
你一定在跟我開玩笑，可是我當真了，你知道我對你說的話都當真都相信。
我好傷心，吞了一百二十顆史蒂諾斯；你早晚要離開這世界，我知道，所以我先離開，我想等你……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媽跟說你曾打過電話說你已經到了雅加達，要我不要打擾你、不要找你，讓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你會來找我，但有好對象就要把握，不要等你。為什麼你到現在還對我說這樣的話？
後來，我媽不讓我出門，拿走我的手機，可是我確定你後來有再度打來說要跟我說話，隔了一道牆我努力想聽我媽跟你說了什麼，但聽不清楚，我連大叫你名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癱坐在地上。你會不會怪我？
我媽要送我到療養院，她跟醫師都強制我住院。你知道我不能再進去，你知道我多痛恨那邊。你一定用盡辦法要跟我親口說話，那怕是要我別等你，你一定不會這樣不告而別的！為了怕我媽偷看信，我租了這個信箱，請你一定要回信給我。
這幾天我總在以前我們住的地方徘徊，我多想遇到你。站在樓下，我覺得你一定會推開窗戶叫我的名字。或是在某個轉角處，你會跳出來跟我說：妳被騙了，我沒有回雅加達，我人好好的呢。或是在下雨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一把傘，你說：小姐，一個人嗎？或是偷偷等在我候車的背影，當我回頭時你會說：嘿嘿，我是背後靈。我知道你會這樣做，我已經在我腦海裡面排演好多次了，不管你要說什麼我會跟你說：你很討厭，你騙了我好久，我差點就死了啊，可是為了再遇見你我仍然選擇張開眼睛，跟你一起面對所有的問題。我們再也不許離開對方，你去哪我就跟著……你知道我一個人的時候就像沒有靈魂的人哪！
我一直清楚記得那天跟你並肩躺在擎天崗的草地上，你偷偷的伸出手握緊我的手，你說：如果可以我想就這樣握著妳的手，我們一起走……
我在等你，你知道的；還有我們的貓──畢卡索跟胖虎。
I’m love , Leona.
真的有這樣的愛情存在嗎？她想，如果我跟他有了感情上的發展，他應該不會跳樓應該會好起來，也或許我期待已久的幸福就是他。她對著兩封信，怔怔地，眉頭皺了起來。如果今天換成是我的話，我可以承受這樣嗎，看著信封上面的郵戳日期，三年了。有沒有這樣的愛情可以超越三年的煎熬，她想這一定很煎熬；雖然她沒有過切身之痛。她看著信紙上面一圈一圈暈開的墨水漬，由此可見她是邊哭邊寫信的，她一定很希望他能回信；而我又何嘗不希望呢！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你知道的吧。她覺得世界上所有的感情裡面，愛情最單薄。分手後，所有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共同完成的或共同計畫的，通通不算數；像玩遊戲一樣，不理想的任何人事物隨時可以砍掉重練，反正經驗值也夠了。原本她是不再對人對愛情抱持信心，畢竟她看到的聽到的所有愛情故事，不管多感人多浪漫，最後不是結婚就是分手。結婚還好，算是升級，可現在也沒有人能夠再篤定自己不會離婚，況且數位化的時代，有些伺服器該汰舊換新了。幸好我沒有開始，雖然我的確很傷心，但我沒有像她那樣痛苦。這算好事嗎？她安慰自己，可是她看到這兩封信的時候，讓她原本對愛情的定義，開始有了極大改變。我相信有真心，至少我現在看到的這兩封信都是真心誠意的。她繼續打開第三封信，男子扭曲的字跡寫著給女子的信。
Leona：
不要哭，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又在流眼淚了。不是說好要堅強不哭哭要快快長大的嗎？妳這樣會害我因為太牽掛妳而無法好好養病唷！我的字跡這麼醜，妳一定以為我是找人代筆的吧，那是因為我正在練習用左手寫字，哈哈。
其實這樣最好，我不願意妳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所以不讓妳來雅加達。我知道妳不會嫌棄我，只是我自覺無法再照顧妳，這讓我對妳很愧疚。
說來也不怕妳笑，原本要戴在妳手上的婚戒，現在在我手指上了。我很想親自幫妳戴上，但我發現其實妳就是我而我就是妳啊，所以還是先暫時寄放在我的手指上吧。
對不起，我在離開台北的時候讓妳這樣傷心。妳要乖乖聽醫生的話要乖乖吃藥，沒有我盯妳吃藥妳知道怎麼吃嗎？桃紅色圓形小顆糖衣的是抗幻聽幻覺的，醫生說這是新藥不會有副作用，妳要記得每天吃完早餐後就要拿一顆出來跟著藍綠色抗憂鬱的膠囊一起吃。其他的白色大圓控制腦波一顆、白色小圓抗焦慮的剝一半，這兩樣午餐晚餐後吃。睡前，史蒂諾斯只能吃一顆喔，醫生說如果妳再睡不好只能加半顆，不可以多吃喔，吃完藥之後趕快睡覺。
我不在妳身邊我很怕沒有辦法照顧妳……其實我都離開這樣久了，妳應該自己都習慣了吧。妳知道我一直希望妳健健康康的趕快長大趕快好起來。不要那麼容易就發脾氣，要好好控制，該看醫生就去看，雖然我無法陪妳去看醫生可是妳不可以因此偷懶！
對不起，妳一定要比我更健康更快樂的過生活，以後交了新男友，記得帶他到擎天崗來讓我鑑定。對不起，我有好多的話想要對妳說，可是我再如何說都只是對不起。請妳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擔心！
I’m love , Iori.
傻瓜，我不要道歉哪！我不要你說這些，我要你回來就好。你懂不懂，只要我們能夠一起活著就好，為什麼你要先離開我？她把信貼在心口，嚎啕大哭了起來，用手臂緊緊抱住自己，抱住自己，因為這個冬天好冷好冷，全部的事情揪在一起全部都沒有答案。
該不該將信箱退租，這個問題又再度困擾著她。今天去郵局領信的時候再問問如何辦理退租吧。先把證件找齊，她看著新身分證上的自己，無法相信那是每個晨昏在鏡子裡反映的臉。她登入許久不敢再碰的交友檔案；他還在對我笑，那樣的陽光那樣的開朗，他好像還活著。我不相信他有病，看不出來他生病了。看不出來他有病，到底哪一個是他真正的樣子？到底哪一個是我真正的樣子？我常常覺得當想要了解另一個人的時候，不管用什麼方式，都只能了解這個人的一部份。我喜歡這樣像拼圖般建立起對方的樣子，像推理像寫小說像實驗像寫稿之餘深夜的秘密習題。看著他最後回覆給我的話：「惡魔都拿著鐵叉，然後天使拿的是掃把……難怪天使都打不贏惡魔，被鐵叉一戳就不行了。」但此時，不明白捧著我的心。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我不敢問你愛戀這個字眼，因為連我自己都還在學習。如果你喜歡我，為什麼不繼續用堅持打動我跟你見面呢，差一點我就要答應你了，我為你租的信箱到最後收到的卻是死亡證明書，你知不知道我多難過啊你知道不知道。
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原來愛這麼艱澀模糊。也好，至少沒有失去什麼。她這樣安慰自己，快點去整理信箱吧，不然郵局又要打電話提醒，還有時間的話就順便退租。郵局離我家才五分鐘，其實我不需要這麼急的。雙手卻扣錯了及膝毛呢大衣的鈕釦，或許有可能原本這個冬天不這樣冷。她這樣想著，解開錯誤的鈕釦再重新扣上。那錯失的機會呢，不敢想的問題讓她的腳在滑入高跟鞋的時候，頓了一下。退租後，就完全消失跟他相關的任何消息。
「Everything'll be working如果我答應
Oh baby你是我的唯一that l reall you need讓我們try
You make me wanna call you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You make me wanna hold you 'til the morning light
You make me wanna 想
You make me wanna 說
You make me wanna 永不分開 」
關上門之前，她唱起剛剛播放的音樂。嗯，如果我答應……她還是這樣想的，並且揣測他的表情。如果，我答應。真的，該退租嗎？
到郵局的時候，打開信箱，信又塞滿掉了一地都是。她一樣無奈的做著同樣事情，又都是上一位承租者的信件，好討厭為什麼你要縱身一跳為什麼今天正好是8號，我們認識的日子啊。
把信撿起來以後，她起身回到信箱前面，發現有一個鵝黃色直式A4信封袋直立著，看來是上回整理完畢沒隔多久投遞的，所以保持當初投遞的姿勢站在最後面才沒有在開信箱的時候掉到地上，她拿起信封，上面沒有任何字跡，是直接投到信箱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手卻在發抖，是他的信！我絕對不能退租，還有他的消息。搞不好他在跟我開玩笑，他沒有跳樓沒有死。對，一定是這樣的，這是他的道歉信！我還是拿回家仔細看吧，我還能不能再接受他？他以為這樣道歉我就會原諒嗎？他不先在交友版跟我打招呼，卻寄了信給我一定是要給我驚喜，也順便實現他的承諾。
回家後高跟鞋還沒有脫下，她對著信封愣了三分鐘，無法接受他還活著然後欺騙她的事情，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欺騙我？你知道我非常喜歡你，差點就奮不顧身了，幸好你讓我明白愛情需要理智，並且大量；大量大量的理智。但我很想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給你一個機會，就在我去拿拆信刀的時候──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希望你的答案不會讓我失望。
她走回房間，把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台有視訊的筆記型電腦上，只是她從來沒有機會開過視訊，她也不想。先去倒杯水吧，我需要喝溫水好讓乾冷發癢的喉嚨舒緩些。走到廚房打開逆滲透淨水機再去熱水瓶加入熱水，如果我能夠逆滲透別人的心，那該有多好。她常這樣想，這樣我就不會受傷了，這樣我就知道誰是虛情假意誰是真摯誠懇，她想。
脫下鞋走回房間，站在書桌前，她才發現自己沒有穿拖鞋；怪不得這麼冷哪。又走回玄關穿上拖鞋，低下頭，粉紅色的小花掉了一朵，左右不對稱了，奇怪我怎麼現在才發現，掉了的那朵去哪兒，而且現在才發現。不行，我得冷靜。靜下來靜下來啊！不要因為他的一封道歉信失去原本的冷靜理智，不要焦躁不要瘋癲不要亂了陣腳呀，要穩住，穩住！
她穿著拖鞋走回房間，將茶杯放在桌上，打開抽屜找出拆信刀，抬頭時看到自己的茶杯，紫色的杯體上面燒烙著她的名字，對噢這是讀者送我的杯子。為什麼我現在還會注意到這些小細節啊，我務必要鎮定，快，拆信刀就在手上。金屬發出冰冷的銀色反射出我的臉，為什麼我現在還會注意到這個，拆信，快把信封拿起來。不過只是一封道歉信，我為什麼這樣反常，這樣看完信後我怎麼完成明天要交給出版社的稿件呢？她想起乾爹說談戀愛好像打仗，對，還沒開打我已經兵荒馬亂了，不可以不可以！我是務實的金牛座，可偏偏遇雙魚座的他，唉，我以前不相信星座這種統計學的，人如果可以分成十二種類型不就天下太平？「溫柔浪漫的雙魚座與穩重踏實的金牛座，兩人在藝術方面都會有著相同的興趣，氣質喜好相近，能包容彼此的缺點，是很棒的組合。」這些都是交友網站的花招，什麼速配星座嘛。
她拿起信封，摸了之後發現裡面有東西滑動，再仔細點摸，有三樣。嗯，他一定是知道這樣欺騙會讓我很憤怒，所以送了禮物討好我嗎？哼，我才不會接受你的賄賂，休想我這樣輕易原諒你。她把信封右上角斜切出一個缺口，把拆信刀伸進去，小心翼翼地頂到邊線割開。結果掉出來三個信封，這是什麼啊？她看見一個信封寫著她承租信箱的上個客戶的名字；再一個寫著男性收件人的信封，娟秀的字跡署名是上一個承租人的名字；最後一個則是空白的信封。
不會吧，我竟然拆了別人的信！明天買個一樣的信封裝回去，然後拿到郵局去問問看能不能轉交給上一位客戶，那位小姐如果沒有收到信一定很急。可是，現在這個信箱換我使用了，寄件人不知道嗎還照樣投遞到信箱？該不會又是惡作劇吧！
她拿起兩封有收件人的信封仔細端詳，想看清楚郵戳上的日期，不會吧，這兩封信距離現在已經三年了耶，幸好那位小姐寄的信有寫收件人地址，到時候我重新封回去寄還給她們好了，我不太信任郵局，他們寄丟過我要送給朋友的禮物，卻又草草賠錢了事。
為什麼不是他的信？她端起茶杯，對著杯中的自己嘆了口氣，然後閉上眼睛喝水；不想看到自己失望又沮喪的表情。
但是我好想看這三封信，隔了三年。那我先打開那封空白的好了，先看一封，反正可以重新封裝回去，看一封就好了。這樣想之後，她顯得氣定神閑，慢慢地用拆信刀劃開──
Leona：
妳好嗎？
我知道隔了三年才寄信給妳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妳現在過得如何？要不是我弟……妳現在應該是我弟妹。可是我不怪妳，我弟也不會。直到最後我弟還是很愛妳的，但我媽希望我弟回雅加達。
不要怪我媽，好嗎？但是我想跟妳交代一下後來的事情，才寫了這封信給妳。妳走的那天，畢卡索跟胖虎叫了一整晚，以後每天只要到傍晚妳離開的時間牠們就會叫，但我覺得不是叫，像很小聲的哭泣，畢竟這兩隻貓都是為了妳而養的，妳離開後牠們會在妳的舊外套上面磨蹭後才甘心睡覺。一直到我弟從醫院回家，牠們還是會哭泣，只有在我弟抱起牠們的時候才會安靜一些，可是牠們會東張西望的找妳。
妳的信晚來了一周，後來我弟不行了，他在我收到信的前八天飛回雅加達，回去那邊讓我媽照料他。這期間他都在等妳的電話，他打給妳，伯母說都是他害妳吞藥自殺住院了。我看到我弟淚流滿面懇求伯母讓他去看妳，只是伯母說你們分手了沒必要再往來。我看到他哭到後來沒有了聲音，很虛弱，兩隻貓也跟著喵嗚，哭了起來。後來想跟我弟說妳寄來了信，沒想到我媽說不要讓我弟知道，讓弟弟好好過完剩下的時間，我們也不要耽誤妳的青春。
請妳不要怪我媽和伯母擅自做的主張，天下父母心。她們知道我弟沒辦法給妳幸福，這樣也好。我常常覺得我弟出生，就是為了要跟妳相遇、要陪妳愛妳。只有在愛妳的時候，他才有那種笑容，老實說我跟他兄弟那樣久從來沒有看過喔，那真的叫做幸福。
我知道妳也很愛很愛我弟，不然妳不會因為跟他分手而吞藥自殺。妳也很努力聯絡他，只是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跟他說妳找他。
很奇怪的，在我弟回雅加達的那個清晨，兩隻貓停止叫聲了，直到認養的新主人來帶走牠們的時候，我都沒有聽過牠們再發出聲音過。
我弟閉上眼睛最後發出的聲音是妳的名字。看到他這樣我馬上打電話給妳，可是妳的電話不通，打到妳家，伯母說妳出國了。我弟交代我們，把他的骨灰帶回台灣，灑在擎天崗的草原上，他說那是妳們第一次牽手的地方。
對不起，現在才寄給妳我弟給妳的信，這三年來我不斷說服我媽完成我弟的願望，趁著這次帶他骨灰回來時，我才有勇氣把信投到妳的信箱，畢竟瞞了妳三年，不要回信給我，因為這次回雅加達，我就再也不來台灣了。
對不起，妳要好好過，我弟現在都在擎天崗的草原上。
哥 Kyo.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她看完了信，想著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愛情？太虛幻了！這不是在連續劇裡面才會上演的情結跟故事嗎，會不會太老梗了？可是，她沒有經歷過，不知道這樣的心情。我應該看接下來的兩封信嗎？她想，雅加達在印尼，也說不要回信不要聯絡也不會再來台灣，那這三封信怎麼辦？我應該看完其他的信，看看有沒有辦法聯絡她，雖然我實在不相信有這樣的愛情，但接下來，我還是打開了女子寫的那封信──
Iori：
我不相信就這樣了嗎？我們相愛多年經歷這麼多事情也分合兩次，好不容易現在要結婚了，你說，你要回去雅加達……為什麼你不讓我跟你去雅加達？為什麼你不讓我跟你一起面對？我一直在等你，在用心跟你溝通。
阿姨要你回雅加達，她才能放心；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你要在這個時候趕我走不讓我跟著你？我好急，手裡握著鑰匙卻再也打不開門了，你連門鎖都換掉。我燉了你最愛喝的苦瓜排骨湯，送到醫院給你，才知道你轉院了。為什麼你要這樣躲我，再怎麼樣糟糕的情況不也都走過了嗎？可是你現在卻要放棄……
你一定在跟我開玩笑，可是我當真了，你知道我對你說的話都當真都相信。
我好傷心，吞了一百二十顆史蒂諾斯；你早晚要離開這世界，我知道，所以我先離開，我想等你……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媽跟說你曾打過電話說你已經到了雅加達，要我不要打擾你、不要找你，讓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你會來找我，但有好對象就要把握，不要等你。為什麼你到現在還對我說這樣的話？
後來，我媽不讓我出門，拿走我的手機，可是我確定你後來有再度打來說要跟我說話，隔了一道牆我努力想聽我媽跟你說了什麼，但聽不清楚，我連大叫你名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癱坐在地上。你會不會怪我？
我媽要送我到療養院，她跟醫師都強制我住院。你知道我不能再進去，你知道我多痛恨那邊。你一定用盡辦法要跟我親口說話，那怕是要我別等你，你一定不會這樣不告而別的！為了怕我媽偷看信，我租了這個信箱，請你一定要回信給我。
這幾天我總在以前我們住的地方徘徊，我多想遇到你。站在樓下，我覺得你一定會推開窗戶叫我的名字。或是在某個轉角處，你會跳出來跟我說：妳被騙了，我沒有回雅加達，我人好好的呢。或是在下雨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一把傘，你說：小姐，一個人嗎？或是偷偷等在我候車的背影，當我回頭時你會說：嘿嘿，我是背後靈。我知道你會這樣做，我已經在我腦海裡面排演好多次了，不管你要說什麼我會跟你說：你很討厭，你騙了我好久，我差點就死了啊，可是為了再遇見你我仍然選擇張開眼睛，跟你一起面對所有的問題。我們再也不許離開對方，你去哪我就跟著……你知道我一個人的時候就像沒有靈魂的人哪！
我一直清楚記得那天跟你並肩躺在擎天崗的草地上，你偷偷的伸出手握緊我的手，你說：如果可以我想就這樣握著妳的手，我們一起走……
我在等你，你知道的；還有我們的貓──畢卡索跟胖虎。
I’m love , Leona.
真的有這樣的愛情存在嗎？她想，如果我跟他有了感情上的發展，他應該不會跳樓應該會好起來，也或許我期待已久的幸福就是他。她對著兩封信，怔怔地，眉頭皺了起來。如果今天換成是我的話，我可以承受這樣嗎，看著信封上面的郵戳日期，三年了。有沒有這樣的愛情可以超越三年的煎熬，她想這一定很煎熬；雖然她沒有過切身之痛。她看著信紙上面一圈一圈暈開的墨水漬，由此可見她是邊哭邊寫信的，她一定很希望他能回信；而我又何嘗不希望呢！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你知道的吧。她覺得世界上所有的感情裡面，愛情最單薄。分手後，所有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共同完成的或共同計畫的，通通不算數；像玩遊戲一樣，不理想的任何人事物隨時可以砍掉重練，反正經驗值也夠了。原本她是不再對人對愛情抱持信心，畢竟她看到的聽到的所有愛情故事，不管多感人多浪漫，最後不是結婚就是分手。結婚還好，算是升級，可現在也沒有人能夠再篤定自己不會離婚，況且數位化的時代，有些伺服器該汰舊換新了。幸好我沒有開始，雖然我的確很傷心，但我沒有像她那樣痛苦。這算好事嗎？她安慰自己，可是她看到這兩封信的時候，讓她原本對愛情的定義，開始有了極大改變。我相信有真心，至少我現在看到的這兩封信都是真心誠意的。她繼續打開第三封信，男子扭曲的字跡寫著給女子的信。
Leona：
不要哭，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又在流眼淚了。不是說好要堅強不哭哭要快快長大的嗎？妳這樣會害我因為太牽掛妳而無法好好養病唷！我的字跡這麼醜，妳一定以為我是找人代筆的吧，那是因為我正在練習用左手寫字，哈哈。
其實這樣最好，我不願意妳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所以不讓妳來雅加達。我知道妳不會嫌棄我，只是我自覺無法再照顧妳，這讓我對妳很愧疚。
說來也不怕妳笑，原本要戴在妳手上的婚戒，現在在我手指上了。我很想親自幫妳戴上，但我發現其實妳就是我而我就是妳啊，所以還是先暫時寄放在我的手指上吧。
對不起，我在離開台北的時候讓妳這樣傷心。妳要乖乖聽醫生的話要乖乖吃藥，沒有我盯妳吃藥妳知道怎麼吃嗎？桃紅色圓形小顆糖衣的是抗幻聽幻覺的，醫生說這是新藥不會有副作用，妳要記得每天吃完早餐後就要拿一顆出來跟著藍綠色抗憂鬱的膠囊一起吃。其他的白色大圓控制腦波一顆、白色小圓抗焦慮的剝一半，這兩樣午餐晚餐後吃。睡前，史蒂諾斯只能吃一顆喔，醫生說如果妳再睡不好只能加半顆，不可以多吃喔，吃完藥之後趕快睡覺。
我不在妳身邊我很怕沒有辦法照顧妳……其實我都離開這樣久了，妳應該自己都習慣了吧。妳知道我一直希望妳健健康康的趕快長大趕快好起來。不要那麼容易就發脾氣，要好好控制，該看醫生就去看，雖然我無法陪妳去看醫生可是妳不可以因此偷懶！
對不起，妳一定要比我更健康更快樂的過生活，以後交了新男友，記得帶他到擎天崗來讓我鑑定。對不起，我有好多的話想要對妳說，可是我再如何說都只是對不起。請妳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擔心！
I’m love , Iori.
傻瓜，我不要道歉哪！我不要你說這些，我要你回來就好。你懂不懂，只要我們能夠一起活著就好，為什麼你要先離開我？她把信貼在心口，嚎啕大哭了起來，用手臂緊緊抱住自己，抱住自己，因為這個冬天好冷好冷，全部的事情揪在一起全部都沒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