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之旅【祖孫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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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那年,我腹中懷著一個象徵傳承的小生命,而他卻孤獨的沿著茫昧的餘暉,靜靜地嚥下最後一口氣,走完近一個世紀的平凡人生。

清晨,眾人合力將他的棺木,移至路邊停放。此刻,盤桓棺木上,那兩條活靈活現的彩色金龍,引來不少早起路人的側目。我知道,那兩條無言卻兀自幽幽發亮的金龍,是身為人子的父親,花了半天的時間,蹲在棺木旁,親手爲阿公,一筆一畫慢慢彩繪上去的。

我想,父親持筆作畫時的心情,相較於平日落日時分,立於家門前,凝視媽祖宮屋脊上,那兩條以琉璃剪黏而成的雕龍,心情肯定多了幾分沉重。但是,無論此刻心中有多麼沉痛,幽冥已隔,他已聽不見。若黃泉路上有知,不知他的心情如何?是敬輓上的狂草,瀟灑的以「駕鶴西歸」的身影離世?還是不捨的頻頻回望,回望我們這幾個,由他一手攬大的心肝仔孫?

我摸摸日漸隆起的腹部,看著那張安置於藤椅上的放大照片。
「阿公,我想賴在您身旁,繼續聽您說那些別人聽不懂的細碎心情,始終沒有改變。可惜,當太陽再度落海,這些心願,也將跟隨眼前姑姑燒給您的紙紮洋樓和轎車,在熊熊火焰沖天的瞬間,化為再也無法回收的縷縷白煙。」
不知怎地,此刻在我最脆弱的心底,卻幽幽飄浮起如是深徹鮮明的心情。

十點多,蛇行的送葬隊伍,在五子哭墓與嗩吶聲中,浩浩蕩蕩繞過「街仔尾」後,隨即消失在太陽出來的那個山頭。身為長孫女的我,卻因傳統習俗的緣故,只能乖乖的聽話,留守那棟五年前,有他積攢了大半輩子,才湊足的五萬塊私房錢,和父母親縮衣節食二十多年,累存下來的十來萬,以及標下所有會款,才得以勉強配合鄰人,興建三層樓的粗模,裡頭卻依舊陳設簡陋的家中。回首這二十二年的祖孫情緣,千言萬語,也僅能以一條傳統習俗所編織的白色棉線,隔著肚皮,綿綿密密緊緊圍繞在那位他等不及出世,見上一面的小小外曾孫身上。

「等一下棺木移動時,妳要迴避。這樣才不會沖煞到腹中的胎兒。」姑姑邊幫我纏繞白棉線時,不忘再次叮嚀。我看著和我有著共同血緣的姑姑,忍不住再度低頭啜泣。
「不要哭了,孕婦哭泣,對胎教不好。」
「阿公生前最疼你們了。今天,就當是回來幫阿公慶生好了。」

的確如此。送殯回來,光是內外的子子孫孫,就坐滿好幾張大圓桌。近日來,眾人所透支的疲累,似乎在飽餐一頓後,聽姑姑們重提往事時,煙消殆盡。屋外,幾個工人爬上爬下,三兩下就將佔用街道的棚架拆解完畢,工整的堆疊在水溝旁。連馬路也一倂打掃得乾乾淨淨,小鎮似乎又恢復往日的安寧。

阿公出生於光緒年間,曾於私塾讀過幾年漢學。因此,身份證學歷的欄位上,戶政事務所的人員,還特地幫他加註「識字」兩個字。

小時候,我習慣趴在大櫃上寫書法、撥珠算。阿公經過時,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
「身軀愛坐呼正,字愛佇呼在,每一字愛寫呼平大,看起來卡水。」
「這劃,拖太長,歹看。」
有時,邊指著我的書法簿,還會邊拉開神桌旁的雕龍抽屜,取出那只又笨又重的木製大算盤,自顧自的坐到我的身旁。嘴裡不斷唸著,我壓根兒聽不懂的珠算口訣。
「……二一添做五……」
為了這件事,年幼的我,還曾幾度和阿公起了爭執。甚至掄起拳頭,拒絕他干擾我做功課的情緒。
「查某囡仔毋通遐呢番,惦惦聽卡會得人疼,以後卡會嫁好尪。」阿公總是一臉笑咪咪。

印象中,阿公從來都沒有年輕過。皮膚黯淡無光不打緊,還滿佈狀似大麥町狗的老人斑。我和妹妹閒來沒事,喜歡窩在他腳邊,好奇的以小手,探進他寬鬆的褲管內,試圖摳除那堆看起來很怪異的髒污。
「阿公,係按怎攏摳抹起來?」
阿公不但不生氣,乾癟的嘴角,皺紋還會因此泛得好深、好深。

他的身體硬朗,很少生病。無形中,也替這個抓襟見肘的家庭,省卻了一筆不小的開銷。
「天公疼憨人」這是母親最常對我們說的一句內心話。
阿公跟著我們家生活,除了勉強獲得基本溫飽外,談不上頤養天年。他為了能夠讓我的母親專心替別人工作,好貼補家用。我們家六個小孩,在學齡前,幾乎都是阿公一手攬大。

他到了八十幾歲,還能抱著屘孫,到媽祖宮聽人開講、聽廟公替善男信女解籤詩。
「漢同仔伯,身體真勇健,八十幾歲了,還有法度抱孫仔散步……」
「漢同仔伯,聱早!走路要卡細義……」路上行人,總有人不忘打招呼,順道好意提醒。
偶爾,熟識的還願香客,還會熱情的過來招呼:
「漢同仔伯,帶恁孫過來吃碗圓仔湯,阮媳婦生查逋孫,已經出月啊!」

紅瓦房拆建前,還可以看見阿公捲起衣袖,汗流浹背、手持柴刀,將那堆母親以「犁仔卡」,從製材所運回來當柴火的木材,一一劈開。然後,在我們幾個小蘿蔔頭的接力下,魚貫進入緊鄰廚房後的那塊空地上。

舊曆三月二十三,是鎮上的年度盛事。那堆柴火,剛好可以在大鼎炊粿時,派上用場。「媽祖生」宴客,對我們家來說,那是與親戚們,維繫情感的一個重要儀式。那陣子,媽祖宫前,不時可以看到卡車運來好幾個大型的汽油桶,以及成捆的帆布和竹竿。在工人通力合作下,不消半天光陰,廣場前,原本的幾家固定攤位,就會被順利拆遷,於附近另覓地點,搭建出模樣相仿的臨時菜架子,做起生意。至於,演大戲的戲台子,在另一群工人的趕工下,不久,就華麗的矗立在廟前那塊空地上。

父親的好廚藝與好口才,總在這樣的日子,發揮得淋漓盡致。無論當晚宴客的菜色如何,滴酒不沾的父親,總是有辦法讓宴客場面,在上菜時熱絡非凡。一頓飯吃下來,往往笑聲不斷。直到夜幕低垂,直到杯盤朝天。

夜晚,大街小巷總是擠滿酒足飯飽的人群,等待與廟口的鑼鼓、嗩吶,以及那串綿延整條街的鞭炮,霹哩啪啦同步揭開飯後的重頭戲-看歌仔戲。此刻,包括那些久居深山的鄉民,也會隨宴客人潮,蜂湧進廟口前的大廣場。戲棚下,萬頭鑽動的景象,不輸過年的盛況。我和妹妹,習慣各抱一把高腳椅,緊跟在阿公後頭。好不容易擠進人群,將手上的板凳,硬生生塞進大腿林立的縫隙中。可是,往往戲才開演,妹妹就開始躁動的爬上爬下。阿公不得不從腰邊,摸出那只破舊不堪的藍色錢包,掏出兩塊錢。

我喜歡一邊舔著糖葫蘆上頭的紅麥芽,一邊拉起手捧黑糖芭樂乾的妹妹,穿過戲棚下的汽油桶,直奔後臺。因為,懸掛竹竿兩旁的華麗戲服,總是比台上的戲碼,更能引起妹妹的注意。我更喜歡看著她們,全神貫注的對著鏡子擠眉弄眼,仔細將一張歷經滄桑的臉孔,描繪成誇張的大濃妝。我終於明白,原來台上俊俏的小生,都是和母親年紀相彷的歐巴桑去反串的。真搞不懂,當年,怎麼會傳說,有鄉下少女,因為迷戀上台上的小生,連夜趕回家中整理細軟,只為了準備與「他」私奔?

因為,在我們家後面的那條巷子內,也住著一戶歌仔戲世家。其中,有幾位和我同學年。每次經過巷子,不時可以看到小小年紀的她們,在大人厲聲斥喝下,竟也能熟練的下腰、劈腿,甚至耍起手上的花槍,有板有眼的表現出武旦該有的俐落身段。有時,卻又看到她們,甩起水袖,面容哀戚的唱著,和年齡不相稱的七字調。小時候,我總是無法明白,隔壁班的小朋友,為何老瞧不起她們,甚至在排路隊時,拒絕和她們並列,彷彿她們身上長有惡臭的膿瘡。我和妹妹在學校,其實還挺喜歡跟她們玩在一起。甚至,打心底羨慕她們,不用按時到學校上課,還可以隨父母登上華麗的大舞台。雖然,她們總是被安排飾演那種沒有幾句對白的小配角。

後來,從婆婆媽媽們閒聊的話語中,隱隱約約聽到「做戲仔」尾音上揚的輕蔑語調。才明白,原來,歌仔戲這行業,在早期傳統守舊的家鄉,評價其實是不高的。光是左鄰右舍,談論這家子成員之間的複雜關係時,不經意流露出的不屑神情,就可窺知一二。現在,終於可以理解,當年同學們排斥她們的原因,不僅僅是來自各自家長的態度外,應該也和她們動不動就「無故」缺課有關吧!

記得有次放學,我獨排眾議,大方釋出善意,力邀她們加入我們課後的「撿破爛」行伍。沒想到,那天在她們家門口等了半天,只見她們畏畏縮縮的眼光,還帶著微微恐懼,不時還將視線瞄向叼著煙,嚼著檳榔,坐在巷口聊天的幾位長輩。最後,才以極度失望的神情,搖頭向我們表示婉拒。當年,我無法理解,看起來風風光光的戲班子,最後,怎會成為流落街頭的康樂隊。靠著幾位年輕女孩,曝露的穿著,與離譜的走音歌喉,賣起那些從地下工廠批來的成藥。

阿公不愛看電視,卻愛坐在媽祖宫前的台階,隔著人群,看著主持人站在台上,吹噓那堆來路不明的黑色藥丸。通常阿公都不會看到結束,一到賣藥時間,就急急把我們帶回家。邊走還邊自言自語:
「世間哪有這款仙丹妙葯?一粒藥丸治肝、治胃、治腳瘡……」
「聽伊佇咧台仔頂,亂亂花,亂亂彈,卡早轉來睏,卡有眠,卡實在。」

大家都不知道,阿公最喜歡做的事,不是劈柴,不是坐在屋簷下的長板條,寂寞的看著人車的往來,而是講古。他尤其喜歡我和哥哥,窩在他的身邊,當他一生最忠實的聽眾。他可以從自身童年,一口氣生動的講到八七水災,長孫出世那一年。

彼晚,內山暴大雨,北勢溪的溪水,是按怎淹過陸軍橋腳,沖毀橋墩?大水,又擱細按怎淹過附近的田園?最後,沿著門板縫細,滲近屋內,不到幾分鐘,水深又擱細按怎從腳踝高度,瞬間暴升到腰部?那幾擔從保安林挑回來的木材,又擱細按怎嘎灶腳的碗盤,撞得鏗鏗鏘鏘響個不停?彼年,好不容易才收成曬乾的落花生,與圈養在竹林邊的那群待售的雞仔鴨,又擱細按怎於風雨中,隨大櫃在水上載浮載沉,最後擱淺在屋頂?當然,還有屋後,那棵已掛滿香蕉串的香蕉樹,又擱細按怎被大水連根拔起?但是,我和哥哥最期待的劇情,永遠停留在那個百聽不厭的地方。那是一段關於才出生幾個月的紅嬰仔,又擱細按怎被阿兵哥的救援部隊,從淹水的家中,分批接力,有驚無險的送往地勢高聳的救難中心。

阿公講古的時候,故事的脈絡,可以清楚得有如門前那棵盤根錯節的榕樹根。可是,對於剛剛才發生過的事情,卻老記不住。否則,到了晚年,他不會成天重複對著屘孫,問著同樣的問題:
「相君,你老母,敢唔買粿仔條給我吃?」
除了歲月催人老的因素外,我想,科技進步所帶來的生活衝擊,對他老人家而言,是極其殘酷的。我猜,完全聽不懂國、日語的他,大概也看不懂連續劇裡的劇情。否則,他不會一天到晚,叨叨絮絮的唸著我們:
「真係想昧曉,電視毋知有蝦米好看?看來看去,逐工攏嘛扮仝款戲齣。」

現在想想,真是後悔!當年,沒有陪著阿公看看清末民初的戲劇。或許,透過那樣的服裝道具或生活背景,可以喚醒他腦海裡不再鮮明的回憶。因為,據阿公自己描述,他在二十歲前,後腦杓還拖著一條長及腰間的髮辮。民初,許多人為了清爽,都紛紛配合政令,規規矩矩剃掉髮辮。而他是家鄉中,最後被逮到的那一位。當年,為了躲避官兵的搜捕,還藏匿在山區裡好幾天。可惜,最後還是被發現。每回聽他對我談起這段往事,在他落寞的眼底,似乎可以看到微微的亮光。

阿公年輕時,曾跟在一位師傅身旁,做過幾年的麵條學徒。後來,師傅還將生意頂讓給他。可惜,不善經營的他,不久就因虧本,結束慘淡的生意。婚後,曾幹過傳瓦的小工,也到河邊挑過石頭。阿嬤爲了貼補家用,總是頂著六月的大熱天,赤腳爬到位於虎頭山下,公所邊的磚窯上,替中藥行鋪排切半的酸桔,等三天後,磚窯停火後再取下,這樣辛勤的工作,只爲賺取一天三角的微薄工資。

不排酸桔的空檔,阿嬤會跟鄰人到保安林撿拾木柴變賣,爲了能夠多賺點錢,瘦弱的她,一趟竟能獨攬四擔沉甸甸的重柴,直到腰桿挺不起。然後,再摸黑走好長好長的一段路回家。即便身體這麼透支,平日卻節儉得連一斤才五分錢的沙丁魚,都捨不得買來吃。或許,就是這樣的過度操勞,再加上長期營養不良,五十幾歲就這樣帶傷,間歇性吐血病倒在床。後來,隨便吃了榕樹葉、倒吊根之類的草藥偏方,三個月後,撒手人寰。

那年,小姑姑還在小學就讀,叔叔年紀更小。印象中,阿公很少跟我們提起關於阿嬤的事,連那張生前請畫匠畫下的照片,也被阿公小心翼翼的收藏在床頭,那只方形衣箱。

今年已九十歲高齡的大姑姑,再度回憶起關於阿嬤的事,臉上盡是哀戚,眼角不時泛起淚光。她尤其心疼女人,在那樣惡劣的生活條件,臨盆時,也只能自行褪去衣衫,雙手緊抓著木眠床,蹲在尿桶邊,汗流浹背的使盡全身力氣,只為了能夠將孩子,血淋淋產在上頭鋪有大片稻草的河沙上。然後,在鄰人協助下,以床鋪底那把使用多年的生鏽剪刀,剪斷與孩子的臍帶牽連。於今,我終於可以深刻體會,何謂「生贏雞酒香,生輸棺材板」的奧義。也終於知道,原來,在父親之前,阿公、阿嬤還曾經短暫擁有過,三個來不及長大的心肝寶貝。

八七水災後,母親經人介紹,以兩萬元頂下街仔那間紅瓦平房的居住權。幾年後,以一坪五千元買下。直到1978年,原地改建為三層樓後,那張連水災都漂流不走的大櫃,就一直被遺忘在對面那塊雜草叢生的空地上。當哥哥覺察到這張外表不起眼的「書桌」,竟是頗具價值的古董時,它已被識貨的古董商,開車連夜盜走。就像當年一只清朝花瓶,阿公以三十元,賣給路過卻眼尖的識貨人一樣。

小時候,不免受限於生活與經驗,無法想像阿公、阿嬤的蒼涼人生。而今,腦海盤旋不去的,竟是那段他蓄著長髮,光著腳丫子,趕著牛群回家的陰沉黃昏。他一路低著頭,焦急的尋找遺落在芒草間,陪伴身邊多年的大龍銀。那是大年夜,祖奶奶發給他的。一直以來,都被他小心收藏在褲腰間。那天清晨,他發現大龍銀不翼而飛,焦急的趿拉著草鞋,將牛群栓好後,就這樣焦急的在石子路上徘徊,直到天黑,才拖著沉重的心情回家。是啊,自己彷彿就是那位踩著碎石,在黑夜來臨前,那個眼角垂掛淚痕的失落小男童。

怎麼才一眨眼,那個小男童就老了?怎麼才一眨眼,他老人家,就急急跟他疼愛的長孫女告別了?我猜,阿公一直都活在過去那個小男童。否則,他不會老是躲在傳統,拒絕走向現代。

吃飯,筷子不可以插在碗中央。綁頭髮,除了紅色緞帶,其它的一概不准。有幾次不巧被他撞見,還被他厲聲斥喝過:
「拿下來,拿下來,又不是家裡有人過身。」

至於衣著方面,更是古板到近乎固執。印象中,非得母親親手為他量身裁製不可。褲子清一色是寬寬鬆鬆、黑色八分直筒褲,腰邊滾了一圈寬邊白色棉布,上頭繫了一條粗棉繩。一直到九十五歲過世,都不曾穿過外面市售的成衣。至於頭上那頂終年不換的黑色尼帽,那是台北姑丈,帶他去基隆看大船時,買給他的。我想,那是唯一跟得上流行的現代。

他的長壽,不是沒有原因。平日菸酒不沾外,作息規律到有如牆上那只老鐘,隨時可預測下個報時的聲響。清晨五點即起,日頭落海,吃飯後,九點不到,就躺在那張檜木眠床。那是父親當年替謝醫師裝潢房子時,用他們家拆下的地板,重新打造的。床頭,那條灰舊的補釘蚊帳,終年伴著一盞五燭光的燈泡,在一間以甘蔗版隔成的簡陋房間。

阿公,你可不可以再醒醒?我想與你並肩坐在媽祖宮前的台階上,繼續聽你還沒說完的心情。
五歲那年,寡母是如何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討生活。七歲時,又擱細按怎被長年吸食鴉片的大伯,強拉著小手,在田契上捺下拇指手印。從此,原本屬於他的那份祖產,就輾轉落入別人的手中。


難怪他不只一次,隔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指著媽祖宮協對角的方向,感嘆的對著我和哥哥說:
「哪毋是阮大伯愛吸鴉片,將祖產敗了了,咱就不免過這款日子。」
我猜,阿公之所以喜歡帶我們兄妹到廟前玩,除了這兒寬廣,適合小孩奔跑外,柏油路面底層的黃泥地,肯定還埋藏著一甕一甕,他未開封的辛酸故事吧!

阿公,你麥擱睏啊!卡緊起來,一塊給我,好不好?
他的腰間,藏著一個藍色的破皮包。裡頭有紙鈔、銅板,還有一個小小的放大鏡。那是他專門用來核對愛國獎卷號碼,或是看中央日報的工具。識字的他,偶爾也會指著報上斗大的標題,逐字告訴我,這字按怎讀,那字又擱細按怎唸。可惜,當年對於阿公以台語發音的教學方式,我總是感到不耐煩。只對阿公皮包內的銅板感興趣。每回嘴饞,跟阿公耍賴,他總會給我五角或一塊。但是,若是伸手的次數過於頻繁,他也會板起臉孔,假裝生氣的說:
「恁阿公老啊,也不頭路湯食,妳擱一天到晚嘎阿公討錢。」
「妳看,裡面的銅板都被妳拿光光。」通常阿公在說這話時,還會把皮包打開,讓我檢查,證明他沒有說謊。
「阿公,無管啦!一塊給我,好不好?別人攏去學校邊,那家雜貨店,抽王子麵,買芒果乾,我也要啦!」我總是邊說,邊強行將小手探進阿公的皮包裡,硬是要阿公把紙鈔掏出來打散。
「還是恁阿兄卡識歹誌。伊自從讀冊開始,就不會嘎阿公討錢。」阿公總是邊給錢邊說教。甚至也會假裝生氣的恐嚇我:
「妳擱討、擱討,另天,我會嘎恁老爸講,看伊按怎嘎妳修理。」
事實上,阿公從來都不曾跟我父親告過狀。因此,小學畢業前,我的零用錢,一直不缺。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自己彷彿在一夕間長大。突然意識到「大人」怎麼可以繼續和那群「不懂事」的孩子堆和在一起,擠在路邊攤抽什麼黑馬白馬的紙牌,這行為簡直是幼稚到極點。至此,才徹徹底底終止跟阿公耍賴要錢的「壞習慣」。

聽說,阿公、阿嬤是因為一連生了三個兒子,都不幸夭折。才會聽信民間傳說,以領養別人的孩子來換肚。因此,那位出生才十來天,就被吸食鴉片成癮的父親,以幾塊錢賣掉的紅嬰仔,就成了我的大姑姑。後來,阿公、阿嬤果真順利產下我的父親和叔叔。他們平日忙著外出討生活,父親小時候,幾乎也是姑姑幫忙著帶大。因此,阿公、阿嬤很疼愛這個自幼乖巧、懂事,同時也爲家裡帶來好運的大姑姑。

當年,她也不過是個身高越過老灶頭盈尺的十來歲孩童。每天,在阿公、阿嬤外出工作時,就得獨自留守家中,除了照顧長年臥病的老奶奶外,還得揹起我的父親,蹲在大灶前,漲紅著臉,吹著竹管生火。或者,跟著人群到海邊牽罟,賺取區區一毛錢,只爲了到雜貨舖,換取六、七枚雞蛋回來孝敬奶奶。婚後,住在離我家不遠的舊街,即便自己也是兒女成群,日子過得很苦。但是,對於後頭厝,依舊非常的關心與照顧。逢年過節或阿公生日時,總不忘買隻雞、買塊肉和一大袋裹著紅紙的長壽麵,塞進我們家那個永遠空蕩蕩的菜廚。

至於遠嫁台北的那位小姑姑,每回回來看阿公時,肯定會順道買幾盒葡萄乾當伴手禮。阿公習慣將它擱在床前,那只散發香味的紅檜衣箱上。而這,竟成了我和妹妹,沒事喜歡窩在阿公床上玩耍的理由。有一回,我們邊吃葡萄乾,邊翻箱倒篋。這才意外發現,在阿公的衣箱底層,還私藏一綑一綑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是三綑用橡皮筋,緊緊綑綁的「私房錢」。其中,一綑是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日鈔。一捆是來不及以四萬舊台幣,兌換一元新台幣的舊紙鈔。最後一綑則是尚未拆除紅包袋的百元大鈔。我知道,紅包是平日幾位姑姑回娘家,或逢年過節,親朋好友給他添福壽的。沒想到,阿公都捨不得花,原封不動的連紅包袋都沒拆。直到我們家改建,阿公才將他一生的積蓄-五萬元新台幣,全數交給了我的母親,希望多少對「起新厝」有些幫助。

阿公生前常不忌諱的對母親交代著說:「若是哪天我無法進食,妳就可以開始為我準備後事了。」
因為,阿公的飲食與作息一向規律。偶爾傷風感冒之類的小病痛,無論胃口多差,都會勉強撐起身子,吞下兩碗清粥。在他的觀念裡,人不吃東西,哪有體力對抗病魔。記得有一次,我鬧胃疼,無法進食。阿公還笑著對我說:
「真沒路用,七少年八少年,鬧什麼胃病?我吃嘎袂入棺材,攏唔知胃痛生做啥款?」

其實,我知道阿公的內心,對山腳姑是有虧欠的。可惜這些心底話,在他往生前,都沒來得及親口對自己的女兒說。

彼年,山腳姑出世不到十天,因為家窮,阿公將她送給別人當養女。兩年後,對方竟有意將營養不良、奄奄一息的山腳姑送回來。阿公正猶豫該不該將孩子帶回?這時,和他一起做小工的好友,語重心長的對他說:
「漢同仔,擱按怎講,囝仔也是自己親生的,就算最後死了,頂多只是花個錢,買張草蓆,拖去山上埋……」

據說,山腳姑回來後,氣若游絲的在床上,一連躺了好幾天,蒼蠅飛到眼眶邊,她的小手也沒有任何揮趕的反應。最後,在阿嬤、阿太以水煮的空心菜葉,包裹著稀飯粒,塞進嘴裡,硬是將她從鬼門關,搶救回來。可惜,山腳姑十歳那年,阿嬤卻又禁不起自己妹妹的一再懇求:

「阿姊,我沒生查某囝,阿味仔來阮兜做查某囝,好啦!我也甲伊疼命命……」

彼年,阿公又把她送出去。直到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山腳姑連夜哭著跑回來,死也不肯回去。經阿公、阿嬤盤問下,她才哭著娓娓道出,既是姨丈,也是養父的老不羞,竟然在酒後,試圖摸進她的房間,想來個霸王硬上弓。從此,姊妹交惡,至死不相往來。爲了這件事,山腳姑對阿公不甚諒解,那年,山腳姑回娘家做客,首度對母親提起這件事。

「為什麼我這麼歹命?一次當養女,差點死不去。第二次當養女,差點遭人玷汙身軀,難道我天生是媳婦仔命?」她邊說邊拭淚。

母親只好在一旁忙著安慰:
「阿姑仔,以前歹命,現在好命,嫁給姑丈仔這款好尪。」
的確,所有的姑姑,她嫁得最好。晚年,光是山腳街上和南華社區,建材行與樓房就有好幾棟。

但是山腳姑與阿公之間,或許多了這層從未正式打開的心結,總覺得這樣的父女關係,猶如一張薄薄的草紙,那不經意搓揉過的痕跡,似乎很難在各自的心間攤平。兩年前,我和哥哥、弟弟,去山腳探望八十幾歳的姑姑。依舊聽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將這些不堪回首的童年舊事重提。離開時,走在拓寬的街道,看著兩旁高聳的現代建築,心情彷彿是時空遺落在陰暗巷弄裡的斑白風景。

彼年三十暝,外頭鞭炮聲四起,母親備妥三牲,朝著屋外拈香拜天公。阿公按照往例,以一張小木桌,上頭擺放簡單的飯菜,拈三炷清香,對天呼請,那位沒有立牌位的「阿叔」回來享用祭品。
「阿爸,阮麥擱拜姓『李』彼邊……」
「對方,根本就沒承認阮是伊的子嗣……」
阿公立於木門邊,望著外頭黑漆漆的天空,沉默了良久,才回頭對著我的母親,嘆了一口氣說:
「好啦,就算這是最後一擺。」
後來,我們家搬到媽祖宮後頭的紅瓦屋後,阿公果真不再提起祭拜「阿叔」這件事。

「漢同仔,緊起來換衫。恁『阿叔』今仔日袂出山,阿母帶你來去嘎伊拈香。」
彼時陣,阿公大約十來歳吧。
透早,伊母子在喪家無人出來搭理的情況下,兀自到「李家」靈堂前拈香,兀自默默的離開。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伊阿母開嘴嘎伊講:
「漢同仔,阿母嘎你交代,以後,阿母哪是死了後,你要記得拜『劉』家祖先的時陣,代替阿母準備幾碗飯菜,拜恁『阿叔』。毋免管外人按怎講,你攏要記得這件代誌。」

彼年,伊阿爸死,漢同仔才五、六歲,上頭還有一個阿兄。伊對於家己的阿母和這位「阿叔」之間的關係,無法度理解。伊甚至只能從別人口中,拼湊家己阿爸模糊的影像。一個身材不怎麼健壯的瘦弱男子,四十歲不到就因病往生。彼年,伊阿母的腹肚裡,還懷著一個尚未出世的遺腹子。

本該屬於家己這房的祖產,卻在阿爸往生後,被長年吸食鴉片的大伯,急急變賣侵吞。一個寡母,帶著一群年幼的孩子,要不是這位「阿叔」,及時以金錢接濟他們,很可能就要淪落街頭,向人行乞。

至於,阿公和「他」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至今,依舊是一團懸而未解的謎。

事實上,姓劉或姓李,這些對我們後代子孫而言,都已不重要。就像那天,我在坪頂的外婆家,看到那棵四十多年前被颱風颳倒,幾乎完全斷了根的老榕樹一樣。它不也在風風雨雨中,兀自在這塊土地上,重新長出了嫩葉,重新讓繁茂的枝椏,在陽光底下,勇敢的伸展了開來。

寧兒

後記:
不過,阿公在往生前,倒是曾經親口對我和哥哥交代過:
「將來,恁哪是袂嫁娶,要記得,千萬袂當和姓『李仔』結親戚。」
我猜,這或許也是阿公當年,堅決反對,甚至到死,都無法釋懷,關於叔叔十八歲那年,就急急入贅到「李家」去的原因之一吧!

這篇文章很長很長,跟綿延的思念與情仇相似......

過去,誠然無可改變,但勢必是一種對至親的緬懷。
或許人與人之間交纏而出的許多往事
都是那樣燦爛,讓人再三咀嚼,屢屢散發芬芳。

看到妳接連的兩篇文章,讓我很感嘆自己的回憶裡,存放太少家鄉的記憶。我的老家在高雄(爸爸這方)與中壢(媽媽這方),小時後常回去,但是對阿公阿媽(外公外婆),卻鮮少交談,雖然我還記得所有與阿公阿媽(外公外婆)接觸的片段,可是我卻想不起他們的聲音,就像是墨片,我,只能以流淚表示我此刻的心情。感謝分享!

【註】:這篇回覆晚了一天,因為不知如何下筆述說此刻的心情與感動。

【題外話】:下個月,我要和我媽媽一起下中壢去看我外婆,她人瘦瘦小小的,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多吃飯。(當我阿公、阿媽、外公還在世時,我都不曉得該跟他們說些什麼話,每次都好尷尬,可是,我想我們也不用多說什麼,因為我們彼此的心都能感受彼此寄來的溫情)現在,我也還是沒跟外婆多說些什麼話,但是,她永遠知道我愛吃什麼,我也永遠知道她一直呵護著我。 :D

寧兒謝謝家立與楓‧夜楓的回文

事實上
自己在回溯的過程當中
也不斷在思索
未來社會會日趨嚴重的一些問題
例如人口老化與老人問題
在經濟方面
也許我們都會及早規劃
未必會成為孩子們將來的負擔
問題是老年人和一般人一樣
不會只是吃飯睡覺而已

親情永遠是支持一個人最有力的後盾
自己非常慶幸
能夠有機會和阿公生活這麼多年
讓我對老年人有更深入的認識
或許也是這樣的緣故
自己向來都擁有不錯的長輩緣

我想
老年人要的真的不多
除了基本溫飽外
大概也只是期待孩子們
偶爾放慢腳步
偶爾陪他們再走上一段路
就算只是看看風景
聽聽風聲
他們也會很滿足吧

李寧兒 寫:寧兒謝謝家立與楓‧夜楓的回文

事實上
自己在回溯的過程當中
也不斷在思索
未來社會會日趨嚴重的一些問題
例如人口老化與老人問題
在經濟方面
也許我們都會及早規劃
未必會成為孩子們將來的負擔
問題是老年人和一般人一樣
不會只是吃飯睡覺而已

親情永遠是支持一個人最有力的後盾
自己非常慶幸
能夠有機會和阿公生活這麼多年
讓我對老年人有更深入的認識
或許也是這樣的緣故
自己向來都擁有不錯的長輩緣

我想
老年人要的真的不多
除了基本溫飽外
大概也只是期待孩子們
偶爾放慢腳步
偶爾陪他們再走上一段路
就算只是看看風景
聽聽風聲
他們也會很滿足吧
深有同感
隨著出生率低企和醫療技術的發達
人口老化的問題只會越來越嚴重
政府的老人政策只是簡單的居所和溫飽的解決
對于他們心靈的照顧是相當匱乏的
正如你說的,找多些時間陪伴老人家
聽聽他們的話語,親情才是他們渴求的

有始有終,有起承與轉合,

在散文版中難得出現的"巨"作,

實在是看得過癮。

能夠完整"回溯"作者的意念,藉由一段段起伏的文筆,

引發最近喜歡看長篇的我強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