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2月 28, 2007 12:58 am
手中握著被撕下一角的票根，是近日才上映的《跳越時空的情書》，晚上九點多剛剛散戲，出口擠滿了人，隨人潮擁擠著走出放映廳，身邊淨是身影交疊的情侶及一群群打扮得亮麗奪目的十來歲女孩，笑鬧耳語紛起，迴盪在人流漸漸散去的放映廳，特別顯出一種放大的效果。外頭還依稀是一片洶湧起伏的喧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嵌入赭色牆壁裡的燈光高高地亮著黃暈、亮著前方一小抹蒼白如路燈如鬼魅的月光，我略略低下頭，一滴淚，再也無法強行忍住就倏地滴入地毯裡。
《跳越時空的情書》是很之前便想看的電影了，我會重又回到電影院看這樣的浪漫文藝片，恐怕只因為電影的核心是我一直以來關注的距離，以及由此所衍伸的，虛構與真實。這兩者其實並不永遠是對立的兩方，更精確地說，其定位原本就更靠近相互交夾的狀態，似真似幻，無法確定的一切不僅只有掌心尚未握住的那些，連握住的少許，也太難憑此去印證什麼。戀人的心每分每秒都在變動挪移，如果什麼從起始便都能分清真假，電影中，由珊卓布拉克飾演的女主角凱特恐怕就不會輕易於魚雁往返中迷失自我。
其實，大考完我隻身搭火車北上，按著半年前你給我指引過的地圖索驥，從台鐵台北車站月台走到捷運台北車站，一路上穿越陌生的髮色口音，仔細比對指示牌和隨時間推移一步步渙散的記憶抵達地下街，找到第四出口，樓梯轉角通向出口的廣告欄上，便大大地懸著這部電影的DM。畫面上男主角讓女主角輕輕靠著，臉上含蓄地蒙著一層淡藍色的陰影，象徵過去，另個難以跳躍的時空，但事實上這並非一齣內容太特別的電影，藉由錯誤的時空去辯證等待，雖然頗有幾分古典氣息，題材和呈現手法也向來為我所偏愛，所以更能夠體會那些預先的安慰、遲來的見面，可是，也正是源於太能夠去體會這些，才得以一眼看穿其缺點，因為其中所敘述的情節和現實並不相符。現實中不會這麼容易碰觸到彼此，現實是無可跨越無可改變的疏離。
還有什麼呢？還剩下些什麼？當真幻沒有個明確的據點得以立足，進退失據，多前進一步就多一分粉身碎骨的危機，我們還能夠做些什麼，並且確信自己的行為對戀人仍具效力？電影中女主角大約也曾意識到虛幻和現實凌空般的差距，因此雖有坦承自己全心全意想去愛的人，是她永遠見不到的這個人之勇，但再勇敢，畢竟也還有過掙扎，去信要戀人放棄，害怕迷失於這美麗卻不夠真實的關係中，必需付出的代價太大。你看，儘管是得以有限度地依喜好選擇結局的戲劇，尚且也有為情感所惑的恐懼，劇中處處展現的教養和理性背後的，莫過害怕無法衝破時差困境的矛盾。
何況，在我們的情感中，哪有什麼是得以按人為喜惡選擇的？從羅斯福路轉新生南路，經過散發不太像我所認知中的大學生可以負擔得起的優雅矜貴的Häagen-Dazs、Starbucks、聯經上海書局以至數學系系館、小福，彎來繞去，行經的雖然無一不是你半年前牢牢地握著我的手走過的路線，偏偏就算如此，也還不足以在更形迂迴的情感巷弄中，探出一端開口。轉進台大校園後，人聲車流被圍牆遠遠地隔開，拋向身後某個難以回顧的位置，沿記憶的浮標摸索著，直行轉彎，我走過每一條我們一起走過的街道，看路上一對對攬肩撘腰的情侶密語輕笑，看花樹謝了又開，燈火自明至暗，暗到最深處，只剩醉月湖畔偶然有一雙人影輕巧飄過時，湖心一閃即沒的波光。
那是剛剛從升學牢籠中解放的時刻，幾個青少年愛聚集的點，都醞釀著對即將而來的長假的興奮騷動。只是，你不知道，彼時我反而背卻了眾人，懷抱了某種默默發光的感傷獨自搭上北行的火車，一路上坐的是靠窗位置，靜靜地看丘陵山脈沿窗玻璃一格格馳騁而過，天色由淺黃金橘漸漸地沉澱了下去、漸漸轉為瑰紅鬱藍，到後來，整片天幕索性暗了下來，耳機裡一遍遍播放的崑曲版《牡丹亭》一派哀婉調子，說不上是因為親眼目睹了這些橫亙你我的綿延，抑或對照杜麗娘失足於幻夢而死引發的自傷，我片刻也不轉地瞪視窗外一一掠過的漆黑景物，淚水不住自眼眶湧出，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滑落，一串淚珠在臉龐上畫出一道細小的水痕，冷冷陰乾，很快地重又被新的一串覆蓋住。
《牡丹亭》藉離奇的夢境引發杜麗娘最原始的生命衝動，將她自禁錮青春的精神荒原中解放，於夢裡結識柳夢梅，幽會歡好而致蘊育生死不忘之情，其後春困殞死直到拾畫還魂，一往而深，都緊扣這遊園一夢而生。由生而死，自死還生，其中展現的正是杜麗娘對幸福不可抑制的追尋，夢與真實的界線當然無從訂起，她和她當時仍未清楚意識到的禮教相抗衡時，依憑的亦不過是一腔朦朧的慕色春懷，但這無從解釋起的堅持，難道不正根源於最徹底的迷失？杜麗娘之所以不得不死，也正因為她發覺了這只是幻象，因為知道是夢，偏偏夢又為現實所綑綁，死亡就成了唯一的反叛、僅有的真實。
但是那一晚，我蜷縮著身子坐在醉月湖畔，任夜風將長髮撩亂得披散一肩軟柔，腦中吉光片羽般浮掠過半年前你伴著我在湖邊隨意亂晃的情景，淚水潸潸滾落，又怕哭出聲來，會驚醒這夢一般地氛圍。偶爾，遠處也能清楚傳來情侶們毫無忌憚的嬉鬧交談，唯獨我一聲也不響地抱緊膝蓋，幾次從口袋翻出手機想打電話過去，又恐怕你已入睡，為露浸濕的薄外套下指爪緊握成石，投影在湖面上的月色淡而亮，直到天際慢慢透著亮光，才煙霧般地隱沒。
真實與虛構，雖則一體兩面，其實卻梗隔著無以橫渡的距離，《跳越時空的情書》中再怎麼盡心也無法填補的兩年之差，恐怕是愛情亦無以著力的憾恨；《牡丹亭》雖生猶死，雖死猶生，可真幻與人鬼兩者之遙該有多麼難以測度啊，可是，為什麼我們居然也必須懷抱類似的痛楚呢？杜麗娘死前不過見了柳夢梅一次，你我卻通過無數次深夜電話、擁有過無數唯你我方知悉的秘密符號，我曾經多麼緊密地擁抱過你、咀嚼你身上每一絲的紋路和溫度......將所有最難以言說的流動，一一轉化成記憶有形的刻痕。我們在此之前、之後，都拋擲了太多借來的時光，為什麼還會使自身陷於這樣的困境？
何況對我來說，你比我所知的任何事物都更真實。
《牡丹亭》第十齣＜驚夢＞：『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流年似水，第十二齣就是尋夢，這渴盼要直到第三十五齣，才得以回魂，我對這樣的情節安排之所以始終感覺莫名委屈，滿腔惱恨必然是你能體解的，畢竟我曾經以十三個月換你一個下午，知道對等待的人而言，多一秒都是煎熬。然而，你還記得半年多前，一起在第四出口前品評討論的時光嗎？彼時懸在廣告欄內的，是以一身淺櫪棠色和服的章子怡撐著紙傘、螓首低垂的《藝妓回憶錄》為圖的DM，你提到了一些關於日本古代的文物，說你很喜歡。後來獨自去看了《藝妓回憶錄》，怔忡間一再浮現的，卻總是你向我絮絮訴說時所打的每一個手勢、所選揀的每一個字彙。
好夢由來最易醒，虛構最殘酷之處不僅僅在其清晰有若真實，更在虛構總有盡頭，總會面對正面和現實相衝突的一日。電影結尾，凱特和逼臨的死亡競速，有「我等了這麼久才說出口，但我愛你」的自白，杜麗娘更因為愛情而得以超越生死、衝破禮教，這理當是情感中最具力量的幾個切片，然而，直至那些個被命名為「邂逅」的古亭站公共藝術吊飾自視線範圍內消失為止，我卻未曾回身再看一眼，任如夢似幻的月色爬上岸、爬上車廂與肩胛，爬上谷地與山脈，將整座島嶼淹沒陷落成海洋的部份。
《跳越時空的情書》是很之前便想看的電影了，我會重又回到電影院看這樣的浪漫文藝片，恐怕只因為電影的核心是我一直以來關注的距離，以及由此所衍伸的，虛構與真實。這兩者其實並不永遠是對立的兩方，更精確地說，其定位原本就更靠近相互交夾的狀態，似真似幻，無法確定的一切不僅只有掌心尚未握住的那些，連握住的少許，也太難憑此去印證什麼。戀人的心每分每秒都在變動挪移，如果什麼從起始便都能分清真假，電影中，由珊卓布拉克飾演的女主角凱特恐怕就不會輕易於魚雁往返中迷失自我。
其實，大考完我隻身搭火車北上，按著半年前你給我指引過的地圖索驥，從台鐵台北車站月台走到捷運台北車站，一路上穿越陌生的髮色口音，仔細比對指示牌和隨時間推移一步步渙散的記憶抵達地下街，找到第四出口，樓梯轉角通向出口的廣告欄上，便大大地懸著這部電影的DM。畫面上男主角讓女主角輕輕靠著，臉上含蓄地蒙著一層淡藍色的陰影，象徵過去，另個難以跳躍的時空，但事實上這並非一齣內容太特別的電影，藉由錯誤的時空去辯證等待，雖然頗有幾分古典氣息，題材和呈現手法也向來為我所偏愛，所以更能夠體會那些預先的安慰、遲來的見面，可是，也正是源於太能夠去體會這些，才得以一眼看穿其缺點，因為其中所敘述的情節和現實並不相符。現實中不會這麼容易碰觸到彼此，現實是無可跨越無可改變的疏離。
還有什麼呢？還剩下些什麼？當真幻沒有個明確的據點得以立足，進退失據，多前進一步就多一分粉身碎骨的危機，我們還能夠做些什麼，並且確信自己的行為對戀人仍具效力？電影中女主角大約也曾意識到虛幻和現實凌空般的差距，因此雖有坦承自己全心全意想去愛的人，是她永遠見不到的這個人之勇，但再勇敢，畢竟也還有過掙扎，去信要戀人放棄，害怕迷失於這美麗卻不夠真實的關係中，必需付出的代價太大。你看，儘管是得以有限度地依喜好選擇結局的戲劇，尚且也有為情感所惑的恐懼，劇中處處展現的教養和理性背後的，莫過害怕無法衝破時差困境的矛盾。
何況，在我們的情感中，哪有什麼是得以按人為喜惡選擇的？從羅斯福路轉新生南路，經過散發不太像我所認知中的大學生可以負擔得起的優雅矜貴的Häagen-Dazs、Starbucks、聯經上海書局以至數學系系館、小福，彎來繞去，行經的雖然無一不是你半年前牢牢地握著我的手走過的路線，偏偏就算如此，也還不足以在更形迂迴的情感巷弄中，探出一端開口。轉進台大校園後，人聲車流被圍牆遠遠地隔開，拋向身後某個難以回顧的位置，沿記憶的浮標摸索著，直行轉彎，我走過每一條我們一起走過的街道，看路上一對對攬肩撘腰的情侶密語輕笑，看花樹謝了又開，燈火自明至暗，暗到最深處，只剩醉月湖畔偶然有一雙人影輕巧飄過時，湖心一閃即沒的波光。
那是剛剛從升學牢籠中解放的時刻，幾個青少年愛聚集的點，都醞釀著對即將而來的長假的興奮騷動。只是，你不知道，彼時我反而背卻了眾人，懷抱了某種默默發光的感傷獨自搭上北行的火車，一路上坐的是靠窗位置，靜靜地看丘陵山脈沿窗玻璃一格格馳騁而過，天色由淺黃金橘漸漸地沉澱了下去、漸漸轉為瑰紅鬱藍，到後來，整片天幕索性暗了下來，耳機裡一遍遍播放的崑曲版《牡丹亭》一派哀婉調子，說不上是因為親眼目睹了這些橫亙你我的綿延，抑或對照杜麗娘失足於幻夢而死引發的自傷，我片刻也不轉地瞪視窗外一一掠過的漆黑景物，淚水不住自眼眶湧出，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滑落，一串淚珠在臉龐上畫出一道細小的水痕，冷冷陰乾，很快地重又被新的一串覆蓋住。
《牡丹亭》藉離奇的夢境引發杜麗娘最原始的生命衝動，將她自禁錮青春的精神荒原中解放，於夢裡結識柳夢梅，幽會歡好而致蘊育生死不忘之情，其後春困殞死直到拾畫還魂，一往而深，都緊扣這遊園一夢而生。由生而死，自死還生，其中展現的正是杜麗娘對幸福不可抑制的追尋，夢與真實的界線當然無從訂起，她和她當時仍未清楚意識到的禮教相抗衡時，依憑的亦不過是一腔朦朧的慕色春懷，但這無從解釋起的堅持，難道不正根源於最徹底的迷失？杜麗娘之所以不得不死，也正因為她發覺了這只是幻象，因為知道是夢，偏偏夢又為現實所綑綁，死亡就成了唯一的反叛、僅有的真實。
但是那一晚，我蜷縮著身子坐在醉月湖畔，任夜風將長髮撩亂得披散一肩軟柔，腦中吉光片羽般浮掠過半年前你伴著我在湖邊隨意亂晃的情景，淚水潸潸滾落，又怕哭出聲來，會驚醒這夢一般地氛圍。偶爾，遠處也能清楚傳來情侶們毫無忌憚的嬉鬧交談，唯獨我一聲也不響地抱緊膝蓋，幾次從口袋翻出手機想打電話過去，又恐怕你已入睡，為露浸濕的薄外套下指爪緊握成石，投影在湖面上的月色淡而亮，直到天際慢慢透著亮光，才煙霧般地隱沒。
真實與虛構，雖則一體兩面，其實卻梗隔著無以橫渡的距離，《跳越時空的情書》中再怎麼盡心也無法填補的兩年之差，恐怕是愛情亦無以著力的憾恨；《牡丹亭》雖生猶死，雖死猶生，可真幻與人鬼兩者之遙該有多麼難以測度啊，可是，為什麼我們居然也必須懷抱類似的痛楚呢？杜麗娘死前不過見了柳夢梅一次，你我卻通過無數次深夜電話、擁有過無數唯你我方知悉的秘密符號，我曾經多麼緊密地擁抱過你、咀嚼你身上每一絲的紋路和溫度......將所有最難以言說的流動，一一轉化成記憶有形的刻痕。我們在此之前、之後，都拋擲了太多借來的時光，為什麼還會使自身陷於這樣的困境？
何況對我來說，你比我所知的任何事物都更真實。
《牡丹亭》第十齣＜驚夢＞：『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流年似水，第十二齣就是尋夢，這渴盼要直到第三十五齣，才得以回魂，我對這樣的情節安排之所以始終感覺莫名委屈，滿腔惱恨必然是你能體解的，畢竟我曾經以十三個月換你一個下午，知道對等待的人而言，多一秒都是煎熬。然而，你還記得半年多前，一起在第四出口前品評討論的時光嗎？彼時懸在廣告欄內的，是以一身淺櫪棠色和服的章子怡撐著紙傘、螓首低垂的《藝妓回憶錄》為圖的DM，你提到了一些關於日本古代的文物，說你很喜歡。後來獨自去看了《藝妓回憶錄》，怔忡間一再浮現的，卻總是你向我絮絮訴說時所打的每一個手勢、所選揀的每一個字彙。
好夢由來最易醒，虛構最殘酷之處不僅僅在其清晰有若真實，更在虛構總有盡頭，總會面對正面和現實相衝突的一日。電影結尾，凱特和逼臨的死亡競速，有「我等了這麼久才說出口，但我愛你」的自白，杜麗娘更因為愛情而得以超越生死、衝破禮教，這理當是情感中最具力量的幾個切片，然而，直至那些個被命名為「邂逅」的古亭站公共藝術吊飾自視線範圍內消失為止，我卻未曾回身再看一眼，任如夢似幻的月色爬上岸、爬上車廂與肩胛，爬上谷地與山脈，將整座島嶼淹沒陷落成海洋的部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