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27, 2007 8:48 pm
【瞻望】姊妹的情誼，可能的轉機
某一個下午，紅雁、魅影、阿乓與牠的酒齇鼻馴獸師在馬戲團附近的曠野上練習著。紅雁坐在橫倒的樹身上，凝視著馴獸師叫阿乓低下頭，好讓他把魅影銬上固定在象牙上的手銬。
折騰一番，紅雁推測馴獸師從不多話，應當也不像傳聲筒一樣，便放心開口問：「魅影，你知道亞桑跟托邦有什麼過節嗎？」
「麻煩澆油。」魅影此時被懸吊起來，答道：「他們兩個有來往嗎？憑感覺來說，他們不可能合得來的。亞桑是個樸質講理的好人，而托邦不僅邏輯思考上有問題，光是他講的冷笑話就讓人零下冰凍。想到他我就火大。」
紅雁想起魅影一直對托邦懷有偏見，要從他獲得中立準確的意見並不容易。那夜，她目擊托邦與亞桑的爭執，多番地挑撥著她的好奇心。大多她詢問過的人的反應，與魅影一樣，不認為他們曾經會有過一次正經的交談。馴獸師把一小瓶練習用的易燃物澆在魅影身上。
「紅雁，麻煩火焰球。」紅雁先是垂頭看著魅影，手腕懶散地轉了一圈，火焰從掌中浮現，拋物線緩緩擲去。
「啊──啊──啊──」魅影痛苦地喊著，人坐在紅雁旁邊，遠方的自己被火爬滿了全身。「這樣子會不會嚇到觀眾？還有，妳要記得……」
「正式表演時不能這麼隨便，動作要必須如『戲劇化般的神秘』。你不用火焰，光那樣慘叫，就足以嚇壞他們了。」
「我擔心的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小朋友被嚇到怎麼辦？」
「就別叫啊，這麼簡單。」紅雁搖頭。
魅影笑了幾聲。
一陣微風穿梭過樹林，乘著枝葉跑來的腳步聲瑟瑟，同紅雁與魅影擦身的時候，將一朵鮮花安置在少女的耳根。她伸手探去，眈看那接近澄藍天空的色澤，靜靜躺在自己的掌紋之上。
這樣平靜地，柔軟地，讓她想起了一個，刻意不去想念的，令她想念的人。
眸子稍稍轉動，液體就從眼角被排擠而流了下來，趁著僅剩阿乓似有若無地望著她時，指尖依順著軌跡將這段歷史抹去，並直直伸到魅影擦著厚重化妝的臉頰上，劃下，這才首次窺見魅影的膚色。
「為什麼，我們都要戴著面具呢？」紅雁問，以一種嶄新的口吻。
「妳可以選擇不戴啊。」魅影溫柔地呢喃。
「我不知道……」紅雁說，眺望著天際，藍天下的自己似乎變得好小好小，「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種勇氣。
「我小時候，很小的時候，有一陣子特別喜歡欺負藍華。」
「你水族的妹妹？喔，不，是妳水族的『姊妹』，因為妳說過妳們兩個不分大小的。」
「那個時候，總覺得她除了在課堂中舉手回答老師問題以外，平時都不說話，也沒有朋友要跟她玩，真是的，那個時候，不知道怎麼想的，都覺得她好丟臉，沒事都不想在班上同學的面前跟她說話，六親不認一樣。我很壞吧？
「那個時候，我大哥嘗試著教導我，家人互相扶持的道理，我花了很──久才體會到，很蠢吧？明明就是自己家的人，還要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地，為了一顆糖果把整座公寓的所有鄰居都鬧得不可開交。」
「沒這麼嚴重吧？」
「他們是我的家人。」紅雁說，「他們是我深愛的家人。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他們總是支持我、保護我。我們這次吵架，我知道是我任性的。」紅雁很不自在地用手搓揉痠熱臉頰。「我應該向大哥與藍華道歉的。」
魅影從坐姿讓身子滑掉，雙手抱頭躺在草茵上。
「不管妳的決定如何，我都會支持妳的。」魅影吐了一口氣說。
紅雁點頭。
「喂……你們還要不要練習啊？」馴獸師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從遠方向他們揮手，倒是阿乓，仰起了長鼻，發出一聲似喜似悲的呼叫。
「下次藍華來看表演結束之後我要找她。」
「看到她的話，我會跟她說的。」
※
昏睡中，有沒有人在他臉頰上……
魔雷恍惚記得，庇天的濃煙，一陣陣忽強忽弱穿透過灰霧的火光，人的喊叫聽不出任何意義，馬蹄聲錯落，理當是嘈雜混亂的場景，他卻覺得世界愈來愈安靜，一種他多年尋求著，然而無法得到的祥和……
魔雷被警備隊發現時，渺殺姬已經不在了。他全身嚴重創傷，多處骨折，直到擁有治癒系魔法能力的醫護隊抵達現場急救後，魔雷才被載上擔架，讓人送回奧特城。位於警備廳的克莉絲汀還在處理銀行搶匪的案件資料，一聽聞一名四等騎士被不明人士打成重傷後，便擱下所有公事趕到魔雷身邊。她知道魔雷對於自己的身分總是保密，雖然她不知道魔雷就是塔派烈特，不過她趕到他身邊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要替他保守這個秘密。
當魔雷甦醒時，呆滯地掃視環境，不禁於心中苦笑，又回到了醫院病房，似乎還是在勇者選拔中負傷，與佩姬話別的場所。
沒有人。
面具還在原位，鼻樑上。
空白的病房中，只有他的顏色。
憶起與敵人的戰鬥，使用風系與黑系魔法的男人，無論瑪琪娜怎麼說，他都贏得十分公平妥當，整場對決中他幾乎沒輒，即便是以最巔峰狀態，恐怕也無法應付得了敵人，何況對方是到了最後關頭使用出實力，或者，他甚至根本沒有認真起來。
回想起自己被瑪琪娜所救，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瑪琪娜還有她的微笑後，所隱藏的悲傷過去；瑪琪娜的面具就是她的微笑。他們都是遮掩過去的人。他曾經一度將瑪琪娜歸納成喪心病狂的冷血殺手，將奪去他人生命視作遊憩，由於她曾經想傷害奧特公主，他不把瑪琪娜當人看待。
「人家是公私分明的，工作是工作，朋友是朋友。」魔雷依稀記得這句話。
這句話乍聽下蠻可笑的，卻是事實。
病房門打開，進入的前者是身型嬌小的藍華，後繼跟上的才是克莉絲汀。
魔雷坐起。
藍華拋向病床，跪臥在床邊，號啕大哭起來。
「藍華……」魔雷把手敷在女孩的頭上安撫她，說自己很抱歉讓她擔憂難過，藍華臉依舊埋在魔雷隔著被子的腿上。
「紅雁……紅雁不理我了……佩姬姊也不在了……如果大哥哥也……人家才不要！人家不要……」
魔雷從未見過藍華這樣近似崩潰地哭，慌了言語，是克莉絲汀把藍華勸起身的。藍華雙手搓揉著通紅的眼珠，遮著不要讓魔雷瞧見。
「因為紅雁不在了」。魔雷想著。「因為紅雁不在……」
克莉絲汀攙扶著藍華到椅子上坐好，雙手按摩著藍華的肩膀，安慰的話語依舊訴說，並取出手帕將淚光抹去。
「妳大哥哥好端端地，沒事的，別哭了。知不知道？」克莉絲汀溫和地說著，把藍華眼前的雙手置在腿上，好把眼淚擦乾。「乖，沒事了。」藍華感覺到克莉絲汀細長的手掌很溫暖，將她包容在一個滿是羽絨的窩中。
「我睡了多久？」魔雷問。
「只有兩天而已。」克莉絲汀隨即語氣變調，是身為代警衛隊長，不得不把犯人早日繩之以法的態度。「魔雷，是誰下的手？」
藍華與克莉絲汀關切地看著魔雷，好像魔雷一開口就有文字出現，不看仔細會錯過的神情。
「是上次襲擊安妮特公主的殺手。妳也與他交手過的、擅長風與黑系魔法的男人……我贏不了他。」
「他怎麼會……這對他毫無裨益！他為什麼會回來呢？你怎麼又會出現在森林那裡？」克莉絲汀問得詳細，與審問犯人沒有太大差異。
「真正的原因還有待商榷。他說他是為了要證明上次輸給我是刻意的，所以我們見面的那天妳剛走沒多久，他就出現在路上，要與我決鬥。我接受了。這是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我果真贏不了他。」
「沒那回事。」克莉絲汀回，「藍華都已經告訴我了，你為了找回紅雁已經吃了不少苦頭，身體十分虛弱。如果他有意要與你決鬥，理應要跟你在時間與地點上達成協議，才能在決鬥前做好萬全的準備。不要被他嚇唬到了，你可以贏他的。想必他與你兩敗俱傷？你如果沒有一定能力，現在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地跟我講話，不是嗎？」
「關於那點……我是處在一面倒的窘態……有個人救了我。」
「誰？」
「渺殺姬，也就是瑪琪娜。」
克莉絲汀露出異樣眼光，藍華睜大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
馬戲團之所以將在奧特城駐留兩個多月，不乏是為了吸引人口最多的城市，抬高馬戲團的票房，通常在奧特城賺到的盈餘，才是真正的淨利，其他地方的巡迴表演只是在賠錢邊緣的戲碼罷了。
光是票根，藍華就已經收集了六張。
聽說馬戲團旁的立瑟克湖有一個傳說：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因為戰亂兵燹不得不分離。身為騎士的男人向遠方戰場出征，女人則在家鄉靜靜地等待愛人的歸來。一年過去，兩年過去，直到第五年，戰爭暫告結束，凡是離開這個村落的男人都沒有歸來。據說，來自這個村落的男人隸屬同一部隊，全數遭到不測。然而，女人依舊相信男人會保守他離去之前的承諾，說他一定會與她破鏡重圓。
於是，女人日日夜夜在他們訂下婚約的喬木前，對天神祈禱，請求祂保守愛人讓他重回她的懷抱，她的淚水隨著祈禱讓喬木的周圍變成了溼地，終究累積成了立瑟克湖，這說明瞭為什麼立瑟克是鹹水湖。一年過去，兩年過去，又是第二個第五年。
女人放棄了她的信仰，遵從了年老母親的交待，與他人結成連理。然而，男人卻在這個時候回到了家鄉。他得知愛人的下落，悲痛欲絕，在兩人訂下婚約的喬木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女人知道這件事，也難過地走入了立瑟克湖中，頭也不回地……
藍華孤身站在湖邊的身影，有陰沉天空與雪峰作背景，格外渺小。她回憶起這個故事，心中這麼想著：「我的悲傷多麼微不足道啊。」
從前兩場馬戲團表演開始，紅雁就與魅影搭檔演出魔術表演。魅影似乎經過之前與阿乓表演發生的意外得到靈感，讓馴獸師展示稀奇的巨象同時加入魔術表演，表演水中脫困術。這項新表演，魅影似乎已完全傳授給紅雁了，藍華前次來的時候就親眼看見，紅雁雙手被銬住垂吊在阿乓的象牙之間，沉浸玻璃水箱中，然後重現在觀眾席間。甚至預告，魅影將與紅雁合作，成就叫做「水火不容」的表演項目。
「水火不容。」藍華想，「根本就不是真的。紅雁跟我，從來都……」
這四個字讓藍華回憶起了童年，還真的頗符合這個意境。那些嬉鬧追打、開懷捧腹、悲泣傷感、鑽牛角尖的過往，一齣齣以照片顯示的戲碼輪替著。的確，有一個過渡時期，她們家的確是水火不容，可是最後將力量聚集一起互相以背貼背的，依舊是家人。
家人，無須血緣羈絆，情同意合，為彼此著想，那就是愛。
「好──紅雁勸回計劃，繼續進行！」藍華深深倒吸一口氣，兩頰脹得鼓鼓的。雖說六次參觀馬戲團中，只有兩次能夠正面與紅雁說到話，那些小丑警衛總是跟在她的身後，形影不離。「你們可要好好看好我喔。」
小丑托邦率領的小丑團、瑪麗亞的空中飛人群、亞桑與他的火焰，這些表演在六場中皆大同小異，倒是魅影的魔術每次都不相同，他說：變魔術，他得看當場的心情如何，才變怎樣的魔術。今天，魅影答應了水火不容的表演，由助手紅雁先表演水中脫困術，再把壓軸「火的部份」交給魅影。
從小，紅雁經常就是在朋友聚光燈下的主角，最能帶動氣氛的人就是她。由於今日是陰天，光影差在帳篷內更加醒目。藍華夾在觀眾席間，就像是小學的座位上，看著紅雁上臺說故事、講笑話。
「紅雁，我們再複習一次。切記，不要慌張，微笑就好，嘴不要亂動，免得把鑰匙吞了。
「照我們排演過的，只是這次角色對調而已。我會把布簾蓋上，先憋氣十秒，阿乓會把妳舉出水箱，向觀眾證明你還是被銬住的，這個時候可以換氣，手抓住手銬上的鐵鍊才不會受傷。
「再來，浸入水箱後，妳先解開一個鎖，十秒後我會把布簾拉開，聚光燈打在妳的上端會被玻璃反光，觀眾看不見其中一個手銬已經解開了，妳就假裝受困掙紮的樣子。
「接著十秒，讓觀眾看完之後，我會拉著布簾站到水箱上，妳就趁著這機會把另一個鎖解開，從背面的『玻璃階梯』(──對，妳所說的『隱形鋸齒』，妳不覺得『玻璃階梯』比較詩意嗎？)，爬到我的身後，跳到地面上，拉開暗門，離場，再從門口進來，大功告成。」趁著等道具等就位，魅影在三十秒內嚴肅地向紅雁臨場解釋。
「沒問題啦。」
「紅雁！」
「什麼事？」
「發生什麼狀況、什麼問題，就拍水箱讓我知道！」
紅雁點頭。
「好。」魅影面帶微笑，雙臂敞開，藉由麥克風向觀眾報告，「各位女士、大朋友、小朋友……喔，對了，當然還有先生們！」觀眾間發出了笑聲，「『水火不容』是我們南極星馬戲團的最新表演，『水的部份』將由我美麗的助手紅雁演出，請大家給予她熱情的掌聲。」
掌聲雷動，應援吹哨聲不斷，藍華也不例外。紅雁平時站在焦點上習慣了，不會害臊，但是對於第一次此類大型魔術的表演，沒那麼熟悉，自信自然不如往常。不過上臺了，就照排演過數十次的方式，就不會出差錯了吧。
在神秘而詭異的音樂演奏下，魅影以舞蹈的方式，將紅雁的手腕一一銬上，準備讓巨象阿乓垂吊著。在藍華眼中，紅雁的臉上是那麼地沉穩不驚的微笑，心想要是她自己，肯定做不來。
「手記得握鐵鍊。」魅影在舞蹈中一個轉身時對她耳語。
紅雁的雙手死牢地抓住，在酒齇鼻馴獸師的口哨命令下，阿乓輕而易舉地提起紅雁，另一個指令，讓她進入水中，紅雁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魅影把黑色布簾蓋上水箱，向觀眾說：「阿乓與牠的馴獸師，負責看守著紅雁，尤其手銬是固定在阿乓的象牙上，你們看這象牙多麼長，要紅雁從象牙的末端脫逃是不可能的。」
「九、十……」魅影在心中默念著，眼睛對阿九眴動，同時拉開布簾，阿乓讓紅雁離開水箱。
「紅雁，妳還好嗎？」
「水太冷了。」紅雁抱怨，引來些許笑聲。
「會不會緊張？有沒有把握可以逃脫出阿乓的象牙？」
「當然沒有。」紅雁說，雙手抓著鐵鍊將自己舉起，手腕才不會手銬弄傷，「我已經被冰到皮皮挫了。」
聽著兩人俏皮的對話，藍華隨著觀眾們歡笑起來。
「請把紅雁送回水裡。紅雁，待會兒見。」
阿乓低下了頭，紅雁沉浸水中，魅影蓋上布簾。
「再來紅雁有十秒解開其中一個鎖。」魅影想著，到玻璃水箱的四個邊緣用手指敲擊，向觀眾表示這個玻璃水箱沒有玄機（實際上背面的玻璃高度較低，以便紅雁爬出；並且在玻璃內側有階梯般的突出鋸齒，以供攀爬）。再次拉開布簾，紅雁的樣子的確像是在掙紮中，藍華不禁站起來，險些就要喊出聲。紅雁此時，已經把一隻手的手銬解開了，只是藉由聚光燈做掩飾，所以觀眾看不出來。
魅影正要爬上玻璃水箱的上端……突發事件發生了。
阿乓拱身，左右地奮力搖擺，仰天一聲長哮，驚倒了酒齇鼻馴獸師，紅雁被提出了水箱，隨著阿乓猛烈的動作無以抵抗地被甩著。此時，紅雁只剩下左手的手銬還緊扣著，右手已經自由，然而混亂中，她已經丟了鑰匙。阿乓的龐大身體失控，開始原地徘徊，大地發出鼓聲，龐大的巨象牙橫掃過許多顆人頭的上端，觀眾們的眼光與驚恐都撞成一團，許多都拔腿逃出了馬戲團。
「請大家不要緊張！」表演時伺機一旁的團長趕忙出來安撫觀眾，沒有人聽見。
魅影嘗試著遏阻阿乓，被象牙甩到，飛了五公尺有，跌到了一旁。亞桑衝入了帳篷中，托邦與幾個小丑在門口哈哈大笑到躺在地上捶地，直到被亞桑瞪了一眼，他才假正經地：嗯？發生什麼事情了？小丑警衛「遠距離」將阿乓包圍，與其說是安撫牠，倒比較像在威嚇牠，緊張加劇，火上添油。紅雁原本試圖捉著象牙，爬到末端解困的，爬還不到一半，小丑警衛搞出了一個喇叭聲，嚇得阿乓兩腳站立了起來，帳篷頂端被戳破，紅雁順勢滑落到阿乓的口前，手銬緊緊卡住。小丑警衛開始自顧自地逃命，酒齇鼻馴獸師如何勸阻阿乓都不聽，往立瑟克湖奔馳而去，將近是一陣爆炸的聲響，攪亂湖面上的安寧，碧波霘霘灌溉著沿畔，交覆來回的波濤衝倒了緊隨在後的團長、酒齇鼻馴獸師、魅影，以及其他人。
「紅雁！」魅影大喊，從落地的姿態爬起，奮命地往前跑。但是……毫無水性，他根本不懂得泅泳，連忙被團長拉回岸上。
猶如一道閃電，藍華飛奔出人群，漂亮地如海豚潛入湖泊的擁懷，緊跟在後的亞桑，奮不顧身地跳入湖泊，要救紅雁。
在水中，阿乓前腳的撞擊，施予在紅雁身上讓她難以閉息，氣泡包裹著許多想見的人的殘像，悄悄起飛於紅雁的鼻尖，隨著過往回憶再度重演。如果，如果可以，她想說聲抱歉，為自己的魯莽道歉，可是，這一切彷彿都顯得如此遙遠，就像水面外的陽光，那些升起的氣泡。
藍華速度很快，隨即追上阿乓，從龐大的兩腿間溜入下腹，再繞從阿乓的左邊。
紅雁開始後悔小時候沒有乖乖學游泳，至少也多閉氣，練些肺活量。
現在已經太遲了。
冰冷的湖水刺穿了紅雁的身軀，氧氣逐漸被掏空，頭莫名地劇痛，世間所有一切打擊著她，胸口是一股難以承受的重擔。遺願？或許是吧。她雙眼緊闔，希望眼前最後的一幕，是魔雷與藍華……
藍華與紅雁僅差不到兩公尺。
那是一種慶幸的神情，紅雁的笑容是在臨終前還能看到親人的喜悅。
紅雁！藍華在心中吶喊，沒作任何思考，緊緊抱住紅雁，接吻，藉此將氧氣輸入紅雁體內。紅雁恢復意識，看見自己的姊妹，與她的距離無限渺小。
藍華沒有放開的趨勢。
幾十秒過了，紅雁不見藍華睜開雙眼。
她以唯一的右手死命地搖擺著藍華，為什麼她一動也不動了……
藍華兀地開眼，下巴從紅雁的肩膀起來，對紅雁微笑，還以手勢問她是否ＯＫ。
阿乓也開始冷靜下來，在水中踱步。
藍華往上游，試圖拉扯手銬。行不通。
此時，一個漆黑的身形逐漸趕上，是亞桑，手中拿著從魅影那裡得到的備用鑰匙。
藍華與紅雁彼此注視，都露出燦爛的笑容，緊擁著對方。
亞桑解開了手銬。
三人浮上了水面。
遠方，離半塌的帳篷不遠，圍觀的人數佔據了整個沿岸。魅影、酒齇鼻馴獸師與馬戲團團長已乘上小船，往他們這邊駛來。
※
紅雁好幾天來，對藍華的說的第一句話：「妳幹麼一動也不動啊！我還以為妳已經……已經……」
「妳忘記我是水族的啊？」藍華竊笑著。
對了，藍華是水族人，她可以在水中呼吸。紅雁恍然大悟。
「真是過份……這樣子嚇我……」
紅雁與藍華兩人裹著大毛巾，與魅影、馬戲團團長、亞桑、酒齇鼻馴獸師等人在休息室裡。
亞桑肩膀上垂著他的大毛巾，並不怕冷，聲音毫不顫抖：「這次沒有人受傷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馬戲團團長沒有聽進去，顧自氣憤地對馴獸師說，「要不是魅影自願讓你那隻巨象多一點用處，不要光懶散地進出帳篷，我根本就不答應這樣的配合！光牠的飼料就已經很龐大，根本不合成本！你說，你那隻笨蛋到底有什麼問題？精神病變？躁鬱？你還要讓我退幾場票？觀眾全都被嚇跑了！你那隻……那隻野獸！」
馴獸師聽見團長這樣稱呼阿乓，臉上是崩潰的茫然神情，紅鼻下的嘴張開卻沒有話出來。
「團長……」
「紅雁，這事妳不要管！」團長稍稍別過頭說後，再次面對馴獸師。「奧特城警衛隊長在上次事件後有來過了，我向她保證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她已經很善解人意，放過我們一回了，現在你那隻野獸又捅出這樣的嘍子！你到底要我怎麼樣？要我怎麼跟警衛隊長交待？」
團長從赤色燕尾服內裏取出手帕擦拭皺紋橫生的額頭，喃喃地說著他無法再次面對那個警衛隊長的犀利眼神，尤其是他保證過這種意外不會再發生之後。藍華知道他指的是克莉絲汀，便竊聲告訴紅雁。
「克莉絲汀隊長怎麼變成警衛隊長了？」
「聽說是之前的隊長斐拉離開後，她要暫時遞補這個位置。」藍華解釋道，「奧特城裡最近都發生很多事情呢……」
「比如說呢？」
藍華就等著紅雁的追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迫使自己說出話來。
「大哥哥差點死掉，妳知道嗎？」
紅雁睜大了眼睛，充滿疑慮地。
「發、發生了什麼事？」紅雁身子挺直起來，神情是不可思議的複雜。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她才設想過天人永隔後她就無法為她的任性致歉，如今卻從藍華口中得知這樣的消息。魔雷在她眼裡，總是一個立場無法改變的強者，也（她現在肯冷靜地認知）是一個關心她的長輩。魔雷連勇者選拔中的參賽者們都可以應付了，若不是不希望看見他受傷，藍華與紅雁聯合請願讓他退出，他的成績肯定不光是前十六強而已。總不會是因為離家出走的關係，所以尋短？罪疚感萌生，築在心中的磐石上。
「之前企圖謀殺公主的殺手，那個戴面具的男人回來報仇，渺……瑪琪娜也在現場。」
「他們兩個聯手偷襲大哥？」紅雁憤怒地。
「沒有。他們一對一決鬥，大哥哥輸了。大哥哥說，是堂堂正正的決鬥，他贏不了。可是……可是大哥哥為了妳的事情把自己弄得身心交瘁，他當然贏不了的！大哥哥說是瑪琪娜救了他。」
「瑪琪娜，救了大哥？」
直到她們面對面暫不言語，才發現對話的過程中，馬戲團團長都是大聲斥責著阿乓與馴獸師，連青筋都從肥厚的皮膚後，太陽穴的位置鼓動起來。
「團長……」處在挨受言語拷打的無語馴獸師趁著團長喘息時啟口，他已木訥的態度平淡地說：「團長，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請你不要這樣指責阿乓。阿乓肯定是受到什麼刺激，才會這樣一反常態的。」
「什麼刺激？」
「這個……我不知道。」
「團長，」亞桑切入對話中，「上次魅影與這次紅雁的事情，或許跟小丑團們有關係。我聽到喧嘩聲後走進帳蓬，看見一群小丑在入口嘻嘻哈哈的。」
「那群小丑本來就是這樣嘻嘻哈哈的，那隻巨象在這馬戲團的時間不比他們短，為什麼以前從來都沒發生意外事故，最近卻接二連三地發生呢？總而言之，在警衛隊長再度光臨之前，最好是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是指？」
「人道滅絕。」團長轉身的影子撞倒了馴獸師，藍華與紅雁看著他彷彿被石化似的，沒有一陣風沙吹來，不是天空的雨水，含鹽的水分從流過了酒齇鼻，滴進敞開的嘴，味蕾之間。
亞桑追團長追出休息室，魅影蹲在馴獸師身旁同紅雁安慰他，藍華感覺自己是外人，不知道該怎麼動作才得當。
「阿乓對我而言，就像是我的兒子一樣。」馴獸師不是對任何人說話。他的雙眼失焦，視線被淚眼佔據，他的周圍再也沒有魅影、紅雁或是藍華，那是馴獸師的獨白。「不能這樣……不行……」
「……」紅雁想喚他的名，喚不出來。她從來不知道馴獸師叫什麼名字。
魅影攙扶起馴獸師，離開現場，留下紅雁與藍華。
經過生死邊緣的缺氧階段，會不會造成大腦一些負面影響呢？比如說，在溺水前紅雁是知道馴獸師的名字的，因為腦部缺氧，或是情緒劇變，所以忘卻了？
「紅雁，我們回家好不好？」
以這種迷茫狀態，
「我們都知道這次是妳任性嘛，對不對？」藍華怯怯地，不知這句話帶來的效果是正面亦是負面。
「是大哥哥不放心，所以要我每天來的。」
藍華深知這不完成正確。魔雷擔憂紅雁，這不會錯，但是魔雷不曾因此吩咐藍華前來馬戲團收集票根，來是她出自自己的意願。如果這算謊言，藍華知道說謊是不應該的，但是她多麼希望紅雁回家，況且，這謊言不波及傷害任何人，是白色謊言。
「大哥，叫什麼名字？」
「妳在開玩笑嗎？魔雷大哥哥啊！」藍華不解地回答，手敷在紅雁的額頭上。
「喔……」紅雁想道：「對了……他叫魔雷。是養育我到大的人。他戴著面具，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誰。」
魅影說過，這是個「只有歡樂的馬戲團」，是不是進入了這裡也會使人逐漸忘掉過去？現在，她才開始回想起自己對魔雷頂嘴、推倒藍華、離家出走。
「紅雁姊姊！」從門外跑進來的，是腹語師肯尼與坐在他手臂上的傀儡男孩比利，呼喚的聲音是比利的。「紅雁姊姊！我聽到妳的消息，就從我的車廂裡跑過來啦！妳沒有怎麼樣吧？」
「我沒事，肯尼。」
傀儡比利首先蹙緊眉頭，手托下巴，稍微搖頭之後，露出笑顏說：「討厭！我是比利啦！又不是肯尼，他那麼呆，我哪像他？」
「肯尼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呢？」紅雁問。
「紅、雁、姊、姊，我、是、比、利！」比利手叉腰說，身體向前傾。
「是啊，紅雁。你把比利的名字記成我的名字，該不會是在水中腦部缺氧造成的吧？」
「你在幹麼啊？我們都知道傀儡都不會說話啊！幹麼還要假裝比利是另外一個……」
比利發出駭人尖叫，轉身投入肯尼的擁抱中，身體不斷顫抖，手還往後指著紅雁，大叫：「她看不見我了！她看不見我了！肯尼，紅雁姊姊看不見我了！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啦！我、我，她說我是個傀儡、還說為什麼要把我當作另外一個人！啊──我知道！一定是妳！」比利轉回來面向藍華，一手捏著肯尼的鼻子要他往前走，身體像是吃力地往前移動。藍華身處這齣鬧劇之中，不清楚自己在劇本扮演什麼角色，忽然就被比利捉住了衣襟：「妳對紅雁做了什麼！」
「比利！不能這樣子！」肯尼勸阻，被比利戳了鼻孔。
藍華覺得莫名奇妙。
紅雁生氣，用力地打了肯尼一巴掌。
啪。
「好痛……」紅雁想著。
比利鬆開了衣襟，嘴大開不語，是惶恐的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打我？」肯尼泛著淚眼，敷著熱火浮現的痛處。
「我不准你這樣對藍華。」
「我、我又沒做什麼！都是比利在……」
紅雁捉起肯尼懷中的比利，丟到地上。
「你在耍什麼白癡的把戲？你現在叫比利自己爬起來呀！」
傀儡此時癱瘓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椎，手腳不協調的姿勢，近似一名至死盡忠的默劇演員。
「比利，快起來啊！」肯尼勸說著。比利沒有反應。藍華很意外肯尼還真的這樣子反應。
肯尼走向前去抱起了比利，他們又變成了兩個人，他們注視著紅雁，在轉身而去的瞬間，藍華似乎看見哭泣的不只是肯尼而已。
紅雁互握，對藍華說：「打別人巴掌，真的很痛。」
「嗯……」
「大哥當初就是這樣的感受吧……他打我的時候……」
「大哥哥很希望妳回來的！」藍華堅定地說。
「藍華，對不起……」在聽完紅雁的話之前，藍華的心冷了大半，後來才知道紅雁道歉的意義，「上次推了妳……」
「沒有關係啦！我沒事！只要妳快點回家就好了。」
紅雁深思，長籲一聲，回答：
「再給我幾天的時間，我得感謝團長收留我，還有一些朋友必須道別。」
某一個下午，紅雁、魅影、阿乓與牠的酒齇鼻馴獸師在馬戲團附近的曠野上練習著。紅雁坐在橫倒的樹身上，凝視著馴獸師叫阿乓低下頭，好讓他把魅影銬上固定在象牙上的手銬。
折騰一番，紅雁推測馴獸師從不多話，應當也不像傳聲筒一樣，便放心開口問：「魅影，你知道亞桑跟托邦有什麼過節嗎？」
「麻煩澆油。」魅影此時被懸吊起來，答道：「他們兩個有來往嗎？憑感覺來說，他們不可能合得來的。亞桑是個樸質講理的好人，而托邦不僅邏輯思考上有問題，光是他講的冷笑話就讓人零下冰凍。想到他我就火大。」
紅雁想起魅影一直對托邦懷有偏見，要從他獲得中立準確的意見並不容易。那夜，她目擊托邦與亞桑的爭執，多番地挑撥著她的好奇心。大多她詢問過的人的反應，與魅影一樣，不認為他們曾經會有過一次正經的交談。馴獸師把一小瓶練習用的易燃物澆在魅影身上。
「紅雁，麻煩火焰球。」紅雁先是垂頭看著魅影，手腕懶散地轉了一圈，火焰從掌中浮現，拋物線緩緩擲去。
「啊──啊──啊──」魅影痛苦地喊著，人坐在紅雁旁邊，遠方的自己被火爬滿了全身。「這樣子會不會嚇到觀眾？還有，妳要記得……」
「正式表演時不能這麼隨便，動作要必須如『戲劇化般的神秘』。你不用火焰，光那樣慘叫，就足以嚇壞他們了。」
「我擔心的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小朋友被嚇到怎麼辦？」
「就別叫啊，這麼簡單。」紅雁搖頭。
魅影笑了幾聲。
一陣微風穿梭過樹林，乘著枝葉跑來的腳步聲瑟瑟，同紅雁與魅影擦身的時候，將一朵鮮花安置在少女的耳根。她伸手探去，眈看那接近澄藍天空的色澤，靜靜躺在自己的掌紋之上。
這樣平靜地，柔軟地，讓她想起了一個，刻意不去想念的，令她想念的人。
眸子稍稍轉動，液體就從眼角被排擠而流了下來，趁著僅剩阿乓似有若無地望著她時，指尖依順著軌跡將這段歷史抹去，並直直伸到魅影擦著厚重化妝的臉頰上，劃下，這才首次窺見魅影的膚色。
「為什麼，我們都要戴著面具呢？」紅雁問，以一種嶄新的口吻。
「妳可以選擇不戴啊。」魅影溫柔地呢喃。
「我不知道……」紅雁說，眺望著天際，藍天下的自己似乎變得好小好小，「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種勇氣。
「我小時候，很小的時候，有一陣子特別喜歡欺負藍華。」
「你水族的妹妹？喔，不，是妳水族的『姊妹』，因為妳說過妳們兩個不分大小的。」
「那個時候，總覺得她除了在課堂中舉手回答老師問題以外，平時都不說話，也沒有朋友要跟她玩，真是的，那個時候，不知道怎麼想的，都覺得她好丟臉，沒事都不想在班上同學的面前跟她說話，六親不認一樣。我很壞吧？
「那個時候，我大哥嘗試著教導我，家人互相扶持的道理，我花了很──久才體會到，很蠢吧？明明就是自己家的人，還要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地，為了一顆糖果把整座公寓的所有鄰居都鬧得不可開交。」
「沒這麼嚴重吧？」
「他們是我的家人。」紅雁說，「他們是我深愛的家人。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他們總是支持我、保護我。我們這次吵架，我知道是我任性的。」紅雁很不自在地用手搓揉痠熱臉頰。「我應該向大哥與藍華道歉的。」
魅影從坐姿讓身子滑掉，雙手抱頭躺在草茵上。
「不管妳的決定如何，我都會支持妳的。」魅影吐了一口氣說。
紅雁點頭。
「喂……你們還要不要練習啊？」馴獸師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從遠方向他們揮手，倒是阿乓，仰起了長鼻，發出一聲似喜似悲的呼叫。
「下次藍華來看表演結束之後我要找她。」
「看到她的話，我會跟她說的。」
※
昏睡中，有沒有人在他臉頰上……
魔雷恍惚記得，庇天的濃煙，一陣陣忽強忽弱穿透過灰霧的火光，人的喊叫聽不出任何意義，馬蹄聲錯落，理當是嘈雜混亂的場景，他卻覺得世界愈來愈安靜，一種他多年尋求著，然而無法得到的祥和……
魔雷被警備隊發現時，渺殺姬已經不在了。他全身嚴重創傷，多處骨折，直到擁有治癒系魔法能力的醫護隊抵達現場急救後，魔雷才被載上擔架，讓人送回奧特城。位於警備廳的克莉絲汀還在處理銀行搶匪的案件資料，一聽聞一名四等騎士被不明人士打成重傷後，便擱下所有公事趕到魔雷身邊。她知道魔雷對於自己的身分總是保密，雖然她不知道魔雷就是塔派烈特，不過她趕到他身邊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要替他保守這個秘密。
當魔雷甦醒時，呆滯地掃視環境，不禁於心中苦笑，又回到了醫院病房，似乎還是在勇者選拔中負傷，與佩姬話別的場所。
沒有人。
面具還在原位，鼻樑上。
空白的病房中，只有他的顏色。
憶起與敵人的戰鬥，使用風系與黑系魔法的男人，無論瑪琪娜怎麼說，他都贏得十分公平妥當，整場對決中他幾乎沒輒，即便是以最巔峰狀態，恐怕也無法應付得了敵人，何況對方是到了最後關頭使用出實力，或者，他甚至根本沒有認真起來。
回想起自己被瑪琪娜所救，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瑪琪娜還有她的微笑後，所隱藏的悲傷過去；瑪琪娜的面具就是她的微笑。他們都是遮掩過去的人。他曾經一度將瑪琪娜歸納成喪心病狂的冷血殺手，將奪去他人生命視作遊憩，由於她曾經想傷害奧特公主，他不把瑪琪娜當人看待。
「人家是公私分明的，工作是工作，朋友是朋友。」魔雷依稀記得這句話。
這句話乍聽下蠻可笑的，卻是事實。
病房門打開，進入的前者是身型嬌小的藍華，後繼跟上的才是克莉絲汀。
魔雷坐起。
藍華拋向病床，跪臥在床邊，號啕大哭起來。
「藍華……」魔雷把手敷在女孩的頭上安撫她，說自己很抱歉讓她擔憂難過，藍華臉依舊埋在魔雷隔著被子的腿上。
「紅雁……紅雁不理我了……佩姬姊也不在了……如果大哥哥也……人家才不要！人家不要……」
魔雷從未見過藍華這樣近似崩潰地哭，慌了言語，是克莉絲汀把藍華勸起身的。藍華雙手搓揉著通紅的眼珠，遮著不要讓魔雷瞧見。
「因為紅雁不在了」。魔雷想著。「因為紅雁不在……」
克莉絲汀攙扶著藍華到椅子上坐好，雙手按摩著藍華的肩膀，安慰的話語依舊訴說，並取出手帕將淚光抹去。
「妳大哥哥好端端地，沒事的，別哭了。知不知道？」克莉絲汀溫和地說著，把藍華眼前的雙手置在腿上，好把眼淚擦乾。「乖，沒事了。」藍華感覺到克莉絲汀細長的手掌很溫暖，將她包容在一個滿是羽絨的窩中。
「我睡了多久？」魔雷問。
「只有兩天而已。」克莉絲汀隨即語氣變調，是身為代警衛隊長，不得不把犯人早日繩之以法的態度。「魔雷，是誰下的手？」
藍華與克莉絲汀關切地看著魔雷，好像魔雷一開口就有文字出現，不看仔細會錯過的神情。
「是上次襲擊安妮特公主的殺手。妳也與他交手過的、擅長風與黑系魔法的男人……我贏不了他。」
「他怎麼會……這對他毫無裨益！他為什麼會回來呢？你怎麼又會出現在森林那裡？」克莉絲汀問得詳細，與審問犯人沒有太大差異。
「真正的原因還有待商榷。他說他是為了要證明上次輸給我是刻意的，所以我們見面的那天妳剛走沒多久，他就出現在路上，要與我決鬥。我接受了。這是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我果真贏不了他。」
「沒那回事。」克莉絲汀回，「藍華都已經告訴我了，你為了找回紅雁已經吃了不少苦頭，身體十分虛弱。如果他有意要與你決鬥，理應要跟你在時間與地點上達成協議，才能在決鬥前做好萬全的準備。不要被他嚇唬到了，你可以贏他的。想必他與你兩敗俱傷？你如果沒有一定能力，現在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地跟我講話，不是嗎？」
「關於那點……我是處在一面倒的窘態……有個人救了我。」
「誰？」
「渺殺姬，也就是瑪琪娜。」
克莉絲汀露出異樣眼光，藍華睜大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
馬戲團之所以將在奧特城駐留兩個多月，不乏是為了吸引人口最多的城市，抬高馬戲團的票房，通常在奧特城賺到的盈餘，才是真正的淨利，其他地方的巡迴表演只是在賠錢邊緣的戲碼罷了。
光是票根，藍華就已經收集了六張。
聽說馬戲團旁的立瑟克湖有一個傳說：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因為戰亂兵燹不得不分離。身為騎士的男人向遠方戰場出征，女人則在家鄉靜靜地等待愛人的歸來。一年過去，兩年過去，直到第五年，戰爭暫告結束，凡是離開這個村落的男人都沒有歸來。據說，來自這個村落的男人隸屬同一部隊，全數遭到不測。然而，女人依舊相信男人會保守他離去之前的承諾，說他一定會與她破鏡重圓。
於是，女人日日夜夜在他們訂下婚約的喬木前，對天神祈禱，請求祂保守愛人讓他重回她的懷抱，她的淚水隨著祈禱讓喬木的周圍變成了溼地，終究累積成了立瑟克湖，這說明瞭為什麼立瑟克是鹹水湖。一年過去，兩年過去，又是第二個第五年。
女人放棄了她的信仰，遵從了年老母親的交待，與他人結成連理。然而，男人卻在這個時候回到了家鄉。他得知愛人的下落，悲痛欲絕，在兩人訂下婚約的喬木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女人知道這件事，也難過地走入了立瑟克湖中，頭也不回地……
藍華孤身站在湖邊的身影，有陰沉天空與雪峰作背景，格外渺小。她回憶起這個故事，心中這麼想著：「我的悲傷多麼微不足道啊。」
從前兩場馬戲團表演開始，紅雁就與魅影搭檔演出魔術表演。魅影似乎經過之前與阿乓表演發生的意外得到靈感，讓馴獸師展示稀奇的巨象同時加入魔術表演，表演水中脫困術。這項新表演，魅影似乎已完全傳授給紅雁了，藍華前次來的時候就親眼看見，紅雁雙手被銬住垂吊在阿乓的象牙之間，沉浸玻璃水箱中，然後重現在觀眾席間。甚至預告，魅影將與紅雁合作，成就叫做「水火不容」的表演項目。
「水火不容。」藍華想，「根本就不是真的。紅雁跟我，從來都……」
這四個字讓藍華回憶起了童年，還真的頗符合這個意境。那些嬉鬧追打、開懷捧腹、悲泣傷感、鑽牛角尖的過往，一齣齣以照片顯示的戲碼輪替著。的確，有一個過渡時期，她們家的確是水火不容，可是最後將力量聚集一起互相以背貼背的，依舊是家人。
家人，無須血緣羈絆，情同意合，為彼此著想，那就是愛。
「好──紅雁勸回計劃，繼續進行！」藍華深深倒吸一口氣，兩頰脹得鼓鼓的。雖說六次參觀馬戲團中，只有兩次能夠正面與紅雁說到話，那些小丑警衛總是跟在她的身後，形影不離。「你們可要好好看好我喔。」
小丑托邦率領的小丑團、瑪麗亞的空中飛人群、亞桑與他的火焰，這些表演在六場中皆大同小異，倒是魅影的魔術每次都不相同，他說：變魔術，他得看當場的心情如何，才變怎樣的魔術。今天，魅影答應了水火不容的表演，由助手紅雁先表演水中脫困術，再把壓軸「火的部份」交給魅影。
從小，紅雁經常就是在朋友聚光燈下的主角，最能帶動氣氛的人就是她。由於今日是陰天，光影差在帳篷內更加醒目。藍華夾在觀眾席間，就像是小學的座位上，看著紅雁上臺說故事、講笑話。
「紅雁，我們再複習一次。切記，不要慌張，微笑就好，嘴不要亂動，免得把鑰匙吞了。
「照我們排演過的，只是這次角色對調而已。我會把布簾蓋上，先憋氣十秒，阿乓會把妳舉出水箱，向觀眾證明你還是被銬住的，這個時候可以換氣，手抓住手銬上的鐵鍊才不會受傷。
「再來，浸入水箱後，妳先解開一個鎖，十秒後我會把布簾拉開，聚光燈打在妳的上端會被玻璃反光，觀眾看不見其中一個手銬已經解開了，妳就假裝受困掙紮的樣子。
「接著十秒，讓觀眾看完之後，我會拉著布簾站到水箱上，妳就趁著這機會把另一個鎖解開，從背面的『玻璃階梯』(──對，妳所說的『隱形鋸齒』，妳不覺得『玻璃階梯』比較詩意嗎？)，爬到我的身後，跳到地面上，拉開暗門，離場，再從門口進來，大功告成。」趁著等道具等就位，魅影在三十秒內嚴肅地向紅雁臨場解釋。
「沒問題啦。」
「紅雁！」
「什麼事？」
「發生什麼狀況、什麼問題，就拍水箱讓我知道！」
紅雁點頭。
「好。」魅影面帶微笑，雙臂敞開，藉由麥克風向觀眾報告，「各位女士、大朋友、小朋友……喔，對了，當然還有先生們！」觀眾間發出了笑聲，「『水火不容』是我們南極星馬戲團的最新表演，『水的部份』將由我美麗的助手紅雁演出，請大家給予她熱情的掌聲。」
掌聲雷動，應援吹哨聲不斷，藍華也不例外。紅雁平時站在焦點上習慣了，不會害臊，但是對於第一次此類大型魔術的表演，沒那麼熟悉，自信自然不如往常。不過上臺了，就照排演過數十次的方式，就不會出差錯了吧。
在神秘而詭異的音樂演奏下，魅影以舞蹈的方式，將紅雁的手腕一一銬上，準備讓巨象阿乓垂吊著。在藍華眼中，紅雁的臉上是那麼地沉穩不驚的微笑，心想要是她自己，肯定做不來。
「手記得握鐵鍊。」魅影在舞蹈中一個轉身時對她耳語。
紅雁的雙手死牢地抓住，在酒齇鼻馴獸師的口哨命令下，阿乓輕而易舉地提起紅雁，另一個指令，讓她進入水中，紅雁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魅影把黑色布簾蓋上水箱，向觀眾說：「阿乓與牠的馴獸師，負責看守著紅雁，尤其手銬是固定在阿乓的象牙上，你們看這象牙多麼長，要紅雁從象牙的末端脫逃是不可能的。」
「九、十……」魅影在心中默念著，眼睛對阿九眴動，同時拉開布簾，阿乓讓紅雁離開水箱。
「紅雁，妳還好嗎？」
「水太冷了。」紅雁抱怨，引來些許笑聲。
「會不會緊張？有沒有把握可以逃脫出阿乓的象牙？」
「當然沒有。」紅雁說，雙手抓著鐵鍊將自己舉起，手腕才不會手銬弄傷，「我已經被冰到皮皮挫了。」
聽著兩人俏皮的對話，藍華隨著觀眾們歡笑起來。
「請把紅雁送回水裡。紅雁，待會兒見。」
阿乓低下了頭，紅雁沉浸水中，魅影蓋上布簾。
「再來紅雁有十秒解開其中一個鎖。」魅影想著，到玻璃水箱的四個邊緣用手指敲擊，向觀眾表示這個玻璃水箱沒有玄機（實際上背面的玻璃高度較低，以便紅雁爬出；並且在玻璃內側有階梯般的突出鋸齒，以供攀爬）。再次拉開布簾，紅雁的樣子的確像是在掙紮中，藍華不禁站起來，險些就要喊出聲。紅雁此時，已經把一隻手的手銬解開了，只是藉由聚光燈做掩飾，所以觀眾看不出來。
魅影正要爬上玻璃水箱的上端……突發事件發生了。
阿乓拱身，左右地奮力搖擺，仰天一聲長哮，驚倒了酒齇鼻馴獸師，紅雁被提出了水箱，隨著阿乓猛烈的動作無以抵抗地被甩著。此時，紅雁只剩下左手的手銬還緊扣著，右手已經自由，然而混亂中，她已經丟了鑰匙。阿乓的龐大身體失控，開始原地徘徊，大地發出鼓聲，龐大的巨象牙橫掃過許多顆人頭的上端，觀眾們的眼光與驚恐都撞成一團，許多都拔腿逃出了馬戲團。
「請大家不要緊張！」表演時伺機一旁的團長趕忙出來安撫觀眾，沒有人聽見。
魅影嘗試著遏阻阿乓，被象牙甩到，飛了五公尺有，跌到了一旁。亞桑衝入了帳篷中，托邦與幾個小丑在門口哈哈大笑到躺在地上捶地，直到被亞桑瞪了一眼，他才假正經地：嗯？發生什麼事情了？小丑警衛「遠距離」將阿乓包圍，與其說是安撫牠，倒比較像在威嚇牠，緊張加劇，火上添油。紅雁原本試圖捉著象牙，爬到末端解困的，爬還不到一半，小丑警衛搞出了一個喇叭聲，嚇得阿乓兩腳站立了起來，帳篷頂端被戳破，紅雁順勢滑落到阿乓的口前，手銬緊緊卡住。小丑警衛開始自顧自地逃命，酒齇鼻馴獸師如何勸阻阿乓都不聽，往立瑟克湖奔馳而去，將近是一陣爆炸的聲響，攪亂湖面上的安寧，碧波霘霘灌溉著沿畔，交覆來回的波濤衝倒了緊隨在後的團長、酒齇鼻馴獸師、魅影，以及其他人。
「紅雁！」魅影大喊，從落地的姿態爬起，奮命地往前跑。但是……毫無水性，他根本不懂得泅泳，連忙被團長拉回岸上。
猶如一道閃電，藍華飛奔出人群，漂亮地如海豚潛入湖泊的擁懷，緊跟在後的亞桑，奮不顧身地跳入湖泊，要救紅雁。
在水中，阿乓前腳的撞擊，施予在紅雁身上讓她難以閉息，氣泡包裹著許多想見的人的殘像，悄悄起飛於紅雁的鼻尖，隨著過往回憶再度重演。如果，如果可以，她想說聲抱歉，為自己的魯莽道歉，可是，這一切彷彿都顯得如此遙遠，就像水面外的陽光，那些升起的氣泡。
藍華速度很快，隨即追上阿乓，從龐大的兩腿間溜入下腹，再繞從阿乓的左邊。
紅雁開始後悔小時候沒有乖乖學游泳，至少也多閉氣，練些肺活量。
現在已經太遲了。
冰冷的湖水刺穿了紅雁的身軀，氧氣逐漸被掏空，頭莫名地劇痛，世間所有一切打擊著她，胸口是一股難以承受的重擔。遺願？或許是吧。她雙眼緊闔，希望眼前最後的一幕，是魔雷與藍華……
藍華與紅雁僅差不到兩公尺。
那是一種慶幸的神情，紅雁的笑容是在臨終前還能看到親人的喜悅。
紅雁！藍華在心中吶喊，沒作任何思考，緊緊抱住紅雁，接吻，藉此將氧氣輸入紅雁體內。紅雁恢復意識，看見自己的姊妹，與她的距離無限渺小。
藍華沒有放開的趨勢。
幾十秒過了，紅雁不見藍華睜開雙眼。
她以唯一的右手死命地搖擺著藍華，為什麼她一動也不動了……
藍華兀地開眼，下巴從紅雁的肩膀起來，對紅雁微笑，還以手勢問她是否ＯＫ。
阿乓也開始冷靜下來，在水中踱步。
藍華往上游，試圖拉扯手銬。行不通。
此時，一個漆黑的身形逐漸趕上，是亞桑，手中拿著從魅影那裡得到的備用鑰匙。
藍華與紅雁彼此注視，都露出燦爛的笑容，緊擁著對方。
亞桑解開了手銬。
三人浮上了水面。
遠方，離半塌的帳篷不遠，圍觀的人數佔據了整個沿岸。魅影、酒齇鼻馴獸師與馬戲團團長已乘上小船，往他們這邊駛來。
※
紅雁好幾天來，對藍華的說的第一句話：「妳幹麼一動也不動啊！我還以為妳已經……已經……」
「妳忘記我是水族的啊？」藍華竊笑著。
對了，藍華是水族人，她可以在水中呼吸。紅雁恍然大悟。
「真是過份……這樣子嚇我……」
紅雁與藍華兩人裹著大毛巾，與魅影、馬戲團團長、亞桑、酒齇鼻馴獸師等人在休息室裡。
亞桑肩膀上垂著他的大毛巾，並不怕冷，聲音毫不顫抖：「這次沒有人受傷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馬戲團團長沒有聽進去，顧自氣憤地對馴獸師說，「要不是魅影自願讓你那隻巨象多一點用處，不要光懶散地進出帳篷，我根本就不答應這樣的配合！光牠的飼料就已經很龐大，根本不合成本！你說，你那隻笨蛋到底有什麼問題？精神病變？躁鬱？你還要讓我退幾場票？觀眾全都被嚇跑了！你那隻……那隻野獸！」
馴獸師聽見團長這樣稱呼阿乓，臉上是崩潰的茫然神情，紅鼻下的嘴張開卻沒有話出來。
「團長……」
「紅雁，這事妳不要管！」團長稍稍別過頭說後，再次面對馴獸師。「奧特城警衛隊長在上次事件後有來過了，我向她保證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她已經很善解人意，放過我們一回了，現在你那隻野獸又捅出這樣的嘍子！你到底要我怎麼樣？要我怎麼跟警衛隊長交待？」
團長從赤色燕尾服內裏取出手帕擦拭皺紋橫生的額頭，喃喃地說著他無法再次面對那個警衛隊長的犀利眼神，尤其是他保證過這種意外不會再發生之後。藍華知道他指的是克莉絲汀，便竊聲告訴紅雁。
「克莉絲汀隊長怎麼變成警衛隊長了？」
「聽說是之前的隊長斐拉離開後，她要暫時遞補這個位置。」藍華解釋道，「奧特城裡最近都發生很多事情呢……」
「比如說呢？」
藍華就等著紅雁的追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迫使自己說出話來。
「大哥哥差點死掉，妳知道嗎？」
紅雁睜大了眼睛，充滿疑慮地。
「發、發生了什麼事？」紅雁身子挺直起來，神情是不可思議的複雜。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她才設想過天人永隔後她就無法為她的任性致歉，如今卻從藍華口中得知這樣的消息。魔雷在她眼裡，總是一個立場無法改變的強者，也（她現在肯冷靜地認知）是一個關心她的長輩。魔雷連勇者選拔中的參賽者們都可以應付了，若不是不希望看見他受傷，藍華與紅雁聯合請願讓他退出，他的成績肯定不光是前十六強而已。總不會是因為離家出走的關係，所以尋短？罪疚感萌生，築在心中的磐石上。
「之前企圖謀殺公主的殺手，那個戴面具的男人回來報仇，渺……瑪琪娜也在現場。」
「他們兩個聯手偷襲大哥？」紅雁憤怒地。
「沒有。他們一對一決鬥，大哥哥輸了。大哥哥說，是堂堂正正的決鬥，他贏不了。可是……可是大哥哥為了妳的事情把自己弄得身心交瘁，他當然贏不了的！大哥哥說是瑪琪娜救了他。」
「瑪琪娜，救了大哥？」
直到她們面對面暫不言語，才發現對話的過程中，馬戲團團長都是大聲斥責著阿乓與馴獸師，連青筋都從肥厚的皮膚後，太陽穴的位置鼓動起來。
「團長……」處在挨受言語拷打的無語馴獸師趁著團長喘息時啟口，他已木訥的態度平淡地說：「團長，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請你不要這樣指責阿乓。阿乓肯定是受到什麼刺激，才會這樣一反常態的。」
「什麼刺激？」
「這個……我不知道。」
「團長，」亞桑切入對話中，「上次魅影與這次紅雁的事情，或許跟小丑團們有關係。我聽到喧嘩聲後走進帳蓬，看見一群小丑在入口嘻嘻哈哈的。」
「那群小丑本來就是這樣嘻嘻哈哈的，那隻巨象在這馬戲團的時間不比他們短，為什麼以前從來都沒發生意外事故，最近卻接二連三地發生呢？總而言之，在警衛隊長再度光臨之前，最好是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是指？」
「人道滅絕。」團長轉身的影子撞倒了馴獸師，藍華與紅雁看著他彷彿被石化似的，沒有一陣風沙吹來，不是天空的雨水，含鹽的水分從流過了酒齇鼻，滴進敞開的嘴，味蕾之間。
亞桑追團長追出休息室，魅影蹲在馴獸師身旁同紅雁安慰他，藍華感覺自己是外人，不知道該怎麼動作才得當。
「阿乓對我而言，就像是我的兒子一樣。」馴獸師不是對任何人說話。他的雙眼失焦，視線被淚眼佔據，他的周圍再也沒有魅影、紅雁或是藍華，那是馴獸師的獨白。「不能這樣……不行……」
「……」紅雁想喚他的名，喚不出來。她從來不知道馴獸師叫什麼名字。
魅影攙扶起馴獸師，離開現場，留下紅雁與藍華。
經過生死邊緣的缺氧階段，會不會造成大腦一些負面影響呢？比如說，在溺水前紅雁是知道馴獸師的名字的，因為腦部缺氧，或是情緒劇變，所以忘卻了？
「紅雁，我們回家好不好？」
以這種迷茫狀態，
「我們都知道這次是妳任性嘛，對不對？」藍華怯怯地，不知這句話帶來的效果是正面亦是負面。
「是大哥哥不放心，所以要我每天來的。」
藍華深知這不完成正確。魔雷擔憂紅雁，這不會錯，但是魔雷不曾因此吩咐藍華前來馬戲團收集票根，來是她出自自己的意願。如果這算謊言，藍華知道說謊是不應該的，但是她多麼希望紅雁回家，況且，這謊言不波及傷害任何人，是白色謊言。
「大哥，叫什麼名字？」
「妳在開玩笑嗎？魔雷大哥哥啊！」藍華不解地回答，手敷在紅雁的額頭上。
「喔……」紅雁想道：「對了……他叫魔雷。是養育我到大的人。他戴著面具，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誰。」
魅影說過，這是個「只有歡樂的馬戲團」，是不是進入了這裡也會使人逐漸忘掉過去？現在，她才開始回想起自己對魔雷頂嘴、推倒藍華、離家出走。
「紅雁姊姊！」從門外跑進來的，是腹語師肯尼與坐在他手臂上的傀儡男孩比利，呼喚的聲音是比利的。「紅雁姊姊！我聽到妳的消息，就從我的車廂裡跑過來啦！妳沒有怎麼樣吧？」
「我沒事，肯尼。」
傀儡比利首先蹙緊眉頭，手托下巴，稍微搖頭之後，露出笑顏說：「討厭！我是比利啦！又不是肯尼，他那麼呆，我哪像他？」
「肯尼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呢？」紅雁問。
「紅、雁、姊、姊，我、是、比、利！」比利手叉腰說，身體向前傾。
「是啊，紅雁。你把比利的名字記成我的名字，該不會是在水中腦部缺氧造成的吧？」
「你在幹麼啊？我們都知道傀儡都不會說話啊！幹麼還要假裝比利是另外一個……」
比利發出駭人尖叫，轉身投入肯尼的擁抱中，身體不斷顫抖，手還往後指著紅雁，大叫：「她看不見我了！她看不見我了！肯尼，紅雁姊姊看不見我了！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啦！我、我，她說我是個傀儡、還說為什麼要把我當作另外一個人！啊──我知道！一定是妳！」比利轉回來面向藍華，一手捏著肯尼的鼻子要他往前走，身體像是吃力地往前移動。藍華身處這齣鬧劇之中，不清楚自己在劇本扮演什麼角色，忽然就被比利捉住了衣襟：「妳對紅雁做了什麼！」
「比利！不能這樣子！」肯尼勸阻，被比利戳了鼻孔。
藍華覺得莫名奇妙。
紅雁生氣，用力地打了肯尼一巴掌。
啪。
「好痛……」紅雁想著。
比利鬆開了衣襟，嘴大開不語，是惶恐的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打我？」肯尼泛著淚眼，敷著熱火浮現的痛處。
「我不准你這樣對藍華。」
「我、我又沒做什麼！都是比利在……」
紅雁捉起肯尼懷中的比利，丟到地上。
「你在耍什麼白癡的把戲？你現在叫比利自己爬起來呀！」
傀儡此時癱瘓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椎，手腳不協調的姿勢，近似一名至死盡忠的默劇演員。
「比利，快起來啊！」肯尼勸說著。比利沒有反應。藍華很意外肯尼還真的這樣子反應。
肯尼走向前去抱起了比利，他們又變成了兩個人，他們注視著紅雁，在轉身而去的瞬間，藍華似乎看見哭泣的不只是肯尼而已。
紅雁互握，對藍華說：「打別人巴掌，真的很痛。」
「嗯……」
「大哥當初就是這樣的感受吧……他打我的時候……」
「大哥哥很希望妳回來的！」藍華堅定地說。
「藍華，對不起……」在聽完紅雁的話之前，藍華的心冷了大半，後來才知道紅雁道歉的意義，「上次推了妳……」
「沒有關係啦！我沒事！只要妳快點回家就好了。」
紅雁深思，長籲一聲，回答：
「再給我幾天的時間，我得感謝團長收留我，還有一些朋友必須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