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的抒情〉

  我握住沒有傷口的咖啡杯,背誦你的分手宣言,那是
一個失去蟬鳴的午夜,街道上一輛孤獨的獸,踩過鮮奶油
調味的黑色水漬,撞入了我的瞳孔。
  其實啊,寫詩與喝咖啡,都可以很抒情、很濫情,很
悲情。然後,我就會忘記了恨你的六種,方法。
  有人說那些抒情不該屬於我。或許吧。
  我害怕刻意的溫暖,害怕同情的吻,害怕睡在杯緣的
白色裂縫,害怕那夢依舊賴在你的身旁、陪你過夜,更害
怕讓你見到我蒼老頹喪的模樣,所以我總是避開白天,避
開陽光惡意的照射。
  在那個失去街燈引路的午夜。我點了一杯,你愛喝的
闌珊咖啡。


〈全新的斷代〉

  這是一個虛偽的斷代,後工業化的汗水,在愛人的
身體蔓延。她從打呼的男人身旁跨過,拉開錢包註記訣
別,愛情早就發配邊疆,從十六歲起。
  這是一個殘暴的斷代,拿親友的血祭刀,是英雄的
行為。他是隻喜愛殺戮的獸,只有謾罵、衝突、砍殺才
能平息他父親跌傷癱瘓後遺傳的恨意,從十三歲起。
  這是一個無力的斷代,戰爭、歧視、和平、尊嚴…
都是網路上虛無主義者的私人廣告,泡沫般地被各種扮
裝的妖怪消費。啊,九歲孩童的電子書包裡,所剩無幾
的是需要補充的遊戲點數。
  這是一個緞帶的斷代,禮物盒裡不再是被語言束縛
的書本。那台奔騰四代的電腦內,細腰女子正卸下…


〈夭折的親情〉

  我看見孩子被大火焚燒,天空的嘴角暈開夕陽的
質地,急速流動的光碎在街道。從此,許多鞋子都破
舊了,許多童年都甦醒,逃向路口打算革命。
  妳在腹部的缺口植入揚聲器,讓不須姓名的孩子
被福馬林浸泡前,還有吶喊的權利。妳說:「這是座
不快樂的島嶼,這是座寂寞的城池,孩子只是葉片上
的露珠,暗褐色地潮濕…」
  無知的人們,狂野的結果是被大火摩挲骨血,然
後被孤獨掏空。雖然,妳總是說:「愛情,應該讓嫉
妒刺穿,讓戰爭進入身體」,但無人能迴避被手術夾
夭折的親情。
  哭吧,哭吧,我親愛的孩子。


〈你是大詩人〉

  他說:「你是大詩人」。多麼可怕的代名詞,你即將失
去姓名,成為一尊泥塑的雕像,肥胖臃腫,被供奉在迪化街
的路口,當作年貨。
  他說:「你調和新舊融貫中西」。聽來好像一罐水泥漆
一盒副廠的碳粉,在教科書不斷翻印去掉標點的散文分行。
換句話就變成了耳順後詩藝更加精湛。
  他說:「在你那兒,靈感並不可靠」。於是聽筒裡絕不
會伸出一隻怪手,屈原更不能吃粽子噎死,王爾德因為賣弄
聰明,必須絞斷沒有智慧的舌根。
  原來,論文裡,天花學術一下就長了胎記,梅毒符號了
一番便成就感性,連詩人的桂冠都說數大便是美。
  所以,還有的話:「艾略特不能與你相比」。


----讀錢志富〈余光中是怎樣成為中國當代大詩人的〉奇文
有感,此文原載於《藍星詩學》12期,2001年耶誕號,淡
江大學中國文學系主編,P.160-174。


〈那單人城堡〉

  雨敲門了,你的溫柔沿路被迫,鼓譟的聽覺貼在臉頰。
戰爭,並未爆發。而墓終將甦醒,誰的姓名被碑文挫傷,愛
不斷虧損,虛擬的夕照繼續變老。
  午後,你依舊心酸,誰也無法踏入那藏匿的悶,而你綢
緞的皮膚,尚未解凍。拿去吧,我的血,你背上長出逃離的
翅膀,剝落過期的漆,我仍迷信詩可以喚醒隕石的愛。
  戰爭,何時爆發。你被迫的溫柔如此空洞,總想拂去我
心底的髒,每當隕石碰撞床板邊緣,詩就掉進井裡,橢圓般
滾動。
  我敲門了,在空盪的單人城堡,你張開縫隙偽裝武士,
揮刀斬殺我的依賴,墓碑旁向外伸展的老榕樹根,用呼吸抓
緊泥土的顏色,不停喊痛。


〈卑微的死者〉

  走吧,海是卑微的死者,演奏家
帶著你的鄉愁和提琴,帶著你的雜音
與沉默,走吧,讓我們欣賞一首抒情
的無言歌。
  莫札特的低吟,你說是零度的創
作,海平面有如一紙空白履歷,需要
不斷的撒謊、承諾、詢答,直到潮汐
複印了夜空。
  卑微的死者啊,你只是一隻懂得
嘆息的魚,所有抗議的動詞語態,都
是劃出傷口的透明刀刃,讓海岸線的
疼痛變成舞台表演。


〈紅色的憤怒〉

  在自尊心刺青,我拐過街尾,看見
飢餓的群眾高舉雙手,要求憤怒的權力
在廣場,一雙破舊的拖鞋,與一個單薄
的女孩,站成一道敵對的縱線,在廣場
鳥群奔忙,飛出一圈圈無光的漩渦,把
領導者昨夜失控的酒意散播,感染給所
有黑色的臉孔,在廣場,群眾正合演一
齣暴力電影。紅色的憤怒,照亮整個天
空。
  我再次拐過街頭,享受屬於陌生人
的驕傲。走在這座碉堡的邊境,我剪去
記憶的長髮,偷渡自由。


〈薄葬的真相〉

  舞動一圈圈臉頰的皺褶,我們在堆滿腳印
的房間打開一扇扇匿名的天窗,無數歡樂的精
靈飛翔,在那年冬天,我們併肩躺在天鵝絨編
織的海洋裡,許諾要薄葬彼此的愛。
  你說:「老的時候,什麼都將清晰,包括
傷口裡結晶的蛆,兩雙影子安息後的瞳孔,以
及腦袋裡無聲的黃昏」,所以你從鏡子裡驅逐
我漂往孤獨的航道。
  「該如何拯救一個厭世者?」我問,偉大
的日子中,我是腐敗的官僚,總是兜售自尊與
罌粟的悲傷。皸裂的十一月啊,蛆急於暴露分
手的真相與細節,在月蝕繁殖的季候。


〈開窗的責任〉

  我賦予你開窗的責任,但別讓夜偷溜了進來。
  哦,天空是經過剪裁的器皿,經過蒸餾的夜被探照燈
照亮,在空曠的草原上,牧人酗酒,唱起了英雄之歌,但
音符卻是一匹匹頑劣的野馬,跳著揮霍青春的舞。
  我們已喪失太多的想像,詩在調整我們。
  穀倉裡悲鳴存檔,那是母牛生產的痛苦,老人偏頭讓
記憶回到過去,哦,那是長子宏亮的哭聲,以及妻子同時
進行的死亡。是啊,出生,死亡,上樓,下樓,開燈,關
燈…這就是老人卑微卻自負的一生。
  一株神木,一張矮桌,兩只短凳,一壺新鮮的綠意,
一個過期的牧場童話。於是,我賦予你開窗的責任,而窗
外的田埂被牧人手裡的烈酒瓶透光照亮,照亮。


〈詩人的哀哭〉

  總有一天我們會失去哀哭的權利,與一首神聖
的詩,或一首自以為是的詩。
  詩人在產道裡跌傷,有時被野狗咬成骨折,當
靈魂的寄生蟲也感到寂寞,死神便成為你的主宰。
  詩人哪,夜深時你照例悲傷,每次戀愛都是革
命,都是寫詩的瓶頸。詩人啊,你在她的體內,是
否孤獨會快速固化?
  這些詩已經陳舊,碎成滿地廉價的透明玻璃,
野狗總是匆匆走過,雖然陌生的陽光回沖,時間仍
舊流成詩人臉頰的兩行淚水。
  碎石從稿紙崩落,詩人的哀哭沒有回音,街道
上一隻跛腳的野狗叼著墨跡未乾的半個,子句。


〈十五歲的歌〉

  十五歲,我學習破裂的方式,總是闖入父親
的夢境。用鋒利唱一首恨意的歌,那歌,極端梵
谷。十五歲,我埋葬了世紀末,繳出一切荒涼的
景象,在槍聲與糞味瀰漫的夜晚裡,我用鞋底與
街道交媾,腳掌唱出聖潔的歌。
  「十五歲的自由,音符在懸崖間撞成憤怒的
回聲。十五歲啊,吉他上一根鬆弛的弦,那是疼
痛的年齡,街道除了乳房就是耳語。啊,我的十
五歲,像一卷設定快轉的影帶,別相信劇情。」
  二十五歲是一堵高牆,當年青的洪水挾帶線
裝的土石前來攻城,那裂隙裡依舊長出幾株叛亂
的野草,皺紋般地突兀。


〈地平線的愛〉

  我擁有一種被你否認的身分,不需要
用來生殖的器官,腳姆趾是腰部以下唯一
旋律。有人說在課室裡聞到打水的聲響,
那是我為你搬來的海,與地平線。
  潮濕的課室裡一朵雲飄了進來,像是
孤兒,你搶著認養、我搶著命名,縱使腳
姆趾的疼痛鬧鐘般催促,我仍是那雲朵的
父親。
  接著,似乎傳來兩隻青蛙的呻吟。不
那是風與柏樹的爭執,你蒼白的眼角淌出
兩滴藍色的淚水,搬來的海卻用潮汐為我
的腹部哀悼,我才是雲的母親。


〈哦親愛的H〉

  那座火山我無法攀爬,哦親愛的H。一次
岬角尖端的叛亂,帝國早已葬身海底。薄霧中
我隱約看到妳悲傷的眼神,像沉沒船骸微弱的
燈,哦親愛的H。我尚未學會潛水,而巖石堅
硬船身皸裂,連天空都感染了雙重人格,親愛
的H,你即將徹底喪失了我,我將把自己偽裝
成污染物,拋入海中。
  一枚炸彈撞傷了浮橋。
  海洋跳起了華爾滋,這場未竟的婚宴,在
山脈斷層無盡的嘶喊中,漂流像失根的蘆葦。
  哦,親愛的H。
  親愛的,H。


〈妖獸義和團〉

  請注意,熟透的憤恨,在咖啡館的歷史結構裡,妖獸們
念念有詞:「人類初生的啼哭,早降到我們無法理解的音高。
所以,我們選擇無限進化的生殖方式,讓榮耀與權力腐蝕自
己。我們是先知,無須辯證,因我們擁有被蒸餾的暴力…」。
  妖獸們擊掌慶賀那即將寫進歷史的內鬨,他們說:「人類
啊,你們看到了語言的折射,你們聞到了肉體的硝煙,你們
聽到的是合法的出櫃策略,你們夢見了腎結石聚集般,妖獸
的群體榮耀…」。
  一群妖獸的屍體躺在沙灘冬眠;一群妖獸的四肢沿著街
道流浪;一群妖獸的眼睛垂掛在旗竿的頂端,注視人類的退
化;另一群妖獸撕裂嘴唇掛在胸前,像戶外演奏會的音箱,
荷荷荷地唱著莫名其妙的義勇軍進行曲…


〈聽覺的漩渦〉

  在聽覺的漩渦裡,三歲小孩、七十歲老人、
五十歲歐巴桑,因著各種下意識的目的叫嚷,糾
纏都市裡躁鬱的空氣與視覺。
  我恨透了,恨透盆地內各種喧囂的年齡,恨
透一堆豬頭與女鬼連白日也不放過這悲哀的城,
恨透了那些鬼畫符的外國語言。
  於是,我跪下禱告,祈求這座城池的人群都
是啞巴,祈求他們的聽覺無限障礙,祈求小孩、
老人、歐巴桑、女鬼、豬頭之類的昂貴物品,通
通廉價出售。
  我恨透了,在城池的中央,安靜的羊群居然
被起訴、被判刑、被屠宰。只因為牠們,閉嘴。


〈披羊皮的狗〉

  有一天,狗不再無端地吠叫,踩在香蕉皮上
跌倒的人將淪為少數。
  一隻聲帶受傷的狗,堅持驚嚇路人,演出強
調自尊的姿勢。主人總是旁觀,帶著舊石器時代
的笑容,眼角瞟過路人憤怒的肚臍,使個眼色暗
示:去吧!那隻佈滿黑毛的小腿肚是你今晚的食
物。
  路人設想著一首輓歌,哀悼自己即將葬身路
旁的預言。
狗終究會意,主人鞭打的傷痕也隱隱作痛,
牠要以利齒審判人類,牠想要作一隻披著羊皮的
狼狗。


〈封妖的山寨〉

  山寨裡,許多人暢飲彼此的瘦弱,交換
除魔的道具與HP。山寨裡,他喋喋不休談起
順天行道的必然性,順便劃亮火柴丟入裝盛
咖啡的酒杯內,燃燒奶油色的天空。她說:
「是的,要封妖,要焚神,要剪下詩人的脖
子,獻祭…」。
  布袋裡的金絲雀在哀嚎,牠擔心封妖的
名單上遺忘自己,所以壓低嗓音,吼出汪、
汪、汪,與喵、喵、喵底尖銳,隱喻自己是
妖。她卻歎息:「孩子,我向你致敬,因你
擁有雜音,並非妖的歌聲。孩子啊,你祇是
驅魔的象形…」。


〈八卦本報訊〉

  本報訊:第咿屆枉戮吻鞋獎冠軍,由無臉鬼
以五十秒內,於一百雙鞋子烙下吻痕的佳績,締
造世界紀錄。
  本報訊:本屆世界盃族囚賽冠亞軍之戰,由
無臉妖一族使出無影擒拿手,在延長加賽時間的
最後一秒,碰進致勝的一分,贏得光榮美好的最
後一役。
  本報訊:知名扮裝藝人無臉兒在某pub涉嫌
持有並服食搖頭丸被捕,據可疑消息來源指出,
無臉兒供稱並未自主性地吸毒,警方已採取其尿
液送交檢驗,相信近日內必能證明無臉兒清白之
不可能。


〈妖的羅曼史〉

  我看見一隻穿著高跟鞋的男妖,用腳尖跳舞
寫詩,渴獸的撩人律動,婀娜。
  我看見一隻戴著鐐銬的女妖,用腳跟悲傷,
讓拇指吐詩結繭。
  而那隻被鎖上貞操帶,在後花園盪鞦韆的陰
陽小妖,正摩挲腳掌取暖。
  我又看見兩隻無性老妖,在公車上,互慰。
  果然所有的妖都擁有濕潤的舌,濕潤的心眼
與殘殺後彼此濕潤的嘆息。
這是一個鬱悶的缺水盆地,每隻妖都在蒐集
寂寞,以及彼此無知的憤怒。啊,連晚報頭條都
抱著老妖的腰,哭夭。


〈飛翔的夢境〉

  或許,我的夢需要一雙翅膀,才能快遞
對妳的思念。我在妳的睡眠裡排隊掛號,等
待妳的認領。
  飛翔的夢境是未完成的浮雕,我用快門
把溫柔儲存,在記憶裡複製沖印。或許底片
將成為我的祭品。
  夢裡妳的體溫依舊,顏色依舊,雖然被
愛的速度跟不上被遺棄的速率,雖然我總是
被睡眠殖民。
  答應我,給我漣漪、潮汐、醉意、體溫
以及任何大海的渴望。答應我,把我的夢境
烹煮調味,讓海岸線不再暗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