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鴻是個道地的英國研究生。
會說中文只是因為興趣使然。
從小到大長得與傳統英國人不盡相似,個性害羞又敏感的鴻,雖不是遺傳上出了問題,卻無法掩飾他與生俱來對東方事物的偏好。
加上有個跟我住在同樣國度的遠方阿姨,所以他從小就比他人有更多機會接觸中國文化的洗禮。
我雖有點訝異,卻不質疑命運選擇自行運轉,無法用思維解釋的順風方向。
倫敦入秋的微風將我吹到了鴻的面前。

直到兩個人要結婚前,他才對我說,其實跟我在一起,總讓他想起了遠方的阿姨。那位不常見面,卻比身邊家人還懂得如何疼惜他、寵愛他卻不會溺愛他,感覺更像是朋友的阿姨。
我笑說他明明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卻老愛穿著陳舊厚重的防護背心,硬是把自己武裝起來,儼然是個隨時備戰的小戰士。
反倒是我沒怎麼注意自己,幾曾何時,竟卸下了層層的包裹,化身成為小戰士身旁的守護天使。

而我更未曾想過,來自精靈世界,習慣翱翔的我,竟會撐得過這段漫長難熬的過程。
或許唯一支撐的力量是來自身上那雙活動自如,天使的透明翅膀。

我總會想起與鴻再度交會的當下。
才通了幾封信就可以直截了當表示,念念不忘與我邂逅的瞬間,這是鴻當初令我最意外,也是日後讓我最心疼的部分。
「自妳跟我在超市門前說再見之後,這些日子以來,我從來不曾忘記過妳。」
這是鴻最直接、最真心,也最平凡的告白。

對一個向來害羞敏感,又是身為男生的他,想想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示愛的忐忑心情,是讓我不自覺想守候他的主因。
尤其後來的我,越是了解他害羞敏感的本性,總愛揶揄他當時怎敢那樣對我說話,不怕把我嚇跑。
他稱說那是愛的力量的驅使。
我其實有著不同的解讀。
不管是當時才與鴻重新聯繫上的我,甚至是日後願意與他牽手的我,這份解讀從來不曾變更過。
遠方的他從我身上嗅到了恰好適合他的味道,是我始終不變的感觸。
所以,即使相隔千里,看不見對方的身影,即使只能透過文字傳遞,他知道怎樣都要用盡全身力氣,死命抓住可以滿足內心一直以來對愛的強烈渴望。

就像是與他初次見面,馬上體會到他渾身上下對著我迎面襲來的泥土氣味。
情感濃稠卻又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
我雖是能夠體會這樣的渴望,卻怎樣也無法想像,那是需要累積了多少孤寂難捱的心情,而在遇見我的當下,當他明白我是他等待許久的渴望時,才能毫不保留,一瞬間便讓心情全然赤裸裸的呈現。
或許這就是我以為,那股讓我無法棄他而去的強大電流。
愛所賦予的無形責任。

不管與鴻相處多久,每次只要我一想到這點,心裡總會頓時湧上悲悽莫名的思緒。
可我倒也沒有想哭的難受。
因為我知道,那就是注定牽引我心弦的鴻。
一種說不上來是好是壞,只知誰也無法替代我們對彼此的價值。
彷彿他對愛情堅持的苛求就只能在我柔軟的心上發酵,一種恰到好處的必然。
與鴻同行,才讓我知道原來我的身上早已裝載了一雙天使的翅膀,只是我未曾察覺到翅膀的存在。
與鴻互動,也才能讓我這雙透明的翅膀發揮最佳功效,願意張開羽翼好好庇護,疼惜他那顆單純卻孤獨異常已久的心。

那樣絕對的孤獨,倒是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只是我也了解,唯一的差別在於鴻的孤單不是自願卻無法避免,而我的孤立是執意卻可以捨棄的。

鴻老是對我說,從他小時候開始,不管怎樣努力付出表現,都覺得身邊的家人往往對他視而不見,心也離他好遠好遠。
除了偶而回來看他的阿姨例外。
我明白那是種只求一個溫暖的擁抱或心疼的眼神,卻終究的結果還是孤單一個人站著等待。
無助也無法申訴的滋味。
讓我明白鴻的原因不過是因我知道,自己從小就會想盡辦法阻擋親朋的逼近,總怕一旦陷入人群就脫身不了,再也無法自在的恐慌。

我與鴻度過了好幾個月開開心心的日子。
而衝突再現時,卻讓我措手不及。
或許是黃走後曾許下終身不嫁的決定已開始搖搖欲墜,尤其當我發現與鴻的契合越來越深。
曾經以為衝突是出在國籍與語言的差異,雖然他大多時間都可輪流用雙語與我進行無障礙的交談。

我到最後才明白,爭執的開端是出在一開始就已自然密合的兩人身上。
只是我們雙方都沒有察覺。
像是凹與凸的兩塊積木,明明得結合才能呈現獨有的美麗;可是,當凹一旦想恢復成只有凹存在的世界時,出現掙扎的當而,也同時造成了凸的不安與反彈。
想抽離開來的凹是我;鴻是不願分割的凸。
越是體會鴻依靠著我的心情,越是明白這份愛情背後承擔的重大使命。
想抽離只因難以想像,需要多大源源不絶的能量才能成就這份使命。

回到英國之後的日子裡,由於我得重新調整再度當學生的心情,加上還得一人面對陌生的環境,內外在不斷出現的重重考驗,曾無形中劃開了我與鴻的距離。
或是內在的矛盾,迎接鴻對我那股濃烈情感之際,卻難以全然承受他同時遞送出來,愛情專屬的制約壓力。
也或是透過與袁的互動,才能現出善得人緣的自己;還有與黃的交心,更加明白喜歡與人結緣的自己,不想因鴻而將我拉回過往的無形牽引,面對那個早已遺忘許久,執意孤立的自己。

但天使的翅膀終究得發揮效用的,當凹與凸終願意一起看見合併的美麗。

從黃走後,曾讓我自在好一陣子,包括讓我許下終生不嫁,那份不用再往外尋覓,自然能從心裡不停湧出的安心感,原來存在只為一個理由。
這雙隱藏許久的翅膀,是為了鴻而準備的。
的確,倒是沒聽說過天使需要用身上的翅膀來守護自己。

袁與黃讓我學會看見光亮的自己,鴻則讓我學習接受陰影的自己。

只有光亮,就像是虛幻的海市蜃樓,根本不能落實人生;而只有陰暗,也不過是現實紅塵的掠影,是個無法滿足的黑洞而已。
彷彿天與地和諧的必然,太陽與月亮互映的道理,我在鴻的推波助瀾之下,終於讓光亮與陰影的自己合而為一。
而氣憤多時的小戰士也因能緊緊握住天使的心,才願意毅然站在天使的翅膀上,一同向萬里天際徜徉而去。

我與鴻之間發生的種種衝突,同樣是震撼的電流,持續了相當漫長的時間。
從唸書開始一陣子之後,到畢業工作之際,這段煎熬遠遠超過以往我在愛情裡爭執的時限。
況且,我已無法飾演往昔佔上風的角色。
挺讓我覺得有點無可奈何。
當初袁習慣抱怨我的話,透過相似的口吻,這次換由我的嘴裡冒出。

單連討論兩人見面的時間也會發生衝突。
「你忙我也忙呀,你不知道嗎,每次你說要來見我的時間往往都是我最忙的時候,為什麼就不能換成我比較有空暇的時間來嗎?」
「或者我也可以去找你啊!你來跟我去不是一樣。怎麼只能依你方便才來決定呢?」
「我才不管這麼多,反正就照之前跟妳說定的,『我』會安排時間去找妳。妳只要聽我的就是了。等我弄妥了再跟妳說。」
「可是我還不知道有沒有空…」
每此我總是話還留在嘴邊,鴻馬上就用補上了只適合他的結論。
「好了,我要去忙了。等我電話就是了!」
說完也不等我回應就擅自掛上了電話。

鴻類似這樣的粗魯舉動往往讓我感到錯愕,根本都還來不及反應,更別說要是會感到憤怒的話,倒也不知該如何釋放。
不過,雖然知道他每回都是用這樣蠻橫的方式收尾,一開始我倒也沒有真的感到非得生氣不可,最後總是順他的意,只要不傷彼此情感就好。
然而,發生的次數越來越多之後,我像是心中梗了根巨大的刺,又無法把刺弄掉而感到委屈。
也是不想讓他一昧享受對我無止盡佔有而自鳴得意的成就感,我終於發了幾次怒。
要是跟他每次粗魯的言語相比,我發怒的威力其實還比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沒想到幾回小兒科的怒氣卻造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結果。
鴻整整兩年半載不跟我說一句話。
要是懷個胎生下的寶寶都已經可以走路了呢,我想。
更慘的是,後果還是得由我來收拾。

終於,我等到了鴻開口的時刻。不過,奇怪的是,我還是自動的讓了步。
「喂?」
「欸,我要跟妳說對不起。」
「什麼事對不起啊?」
「妳知道的嘛,我之前的行為。」
「好啦,沒關係的。」
只要想起當時衝口而出的回答,我就氣自己怎不趁機再多教訓他幾句。
這個長不大、沒禮貌,又算準吃定我,愛把我當泥娃娃捏的小戰士。
或許是那個當下,我已讓自己甘心成為天使了吧。唉!算了。

之後,我便正式開始履行守護天使盡忠職守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