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5月 31, 2006 11:09 am
時序迢遞，窗下粉色的洋紫荊已經謝得差不多了，更外邊，圍牆外那排花色鮮妍的黃花風鈴木也早自繁花落盡的枝椏上，竄出幾許新綠。鳳凰還要晚些才燃引開橘紅的熱浪，近夏的五月底，整座城毫無半點亮麗色澤，一簇簇木棉、阿勃勒，都要等到來年才長出蕾苞。
和你一同走過的，幾個最後的點，台北車站站第四出口、辛亥路、垂葉榕道，似乎也都如這般一派蒼白荒涼？是舊曆年尾時分，氣象局預報指出籠罩在冷氣團下的全島這幾天都將持續冷濕，鋒面逼臨，街道兩旁筆挺的路樹似乎亦抵禦不了一月底的寒氣，瑟瑟地落了滿地枯黃。風是冷的，只剩下暗色的樹枝，參差不齊地伸向天空。
彼時我剛從金山回來。金山地處海邊，風剌剌地撲來，備感靠海地帶特有的鹽鹵氣息，厲風冷雨交夾的氣候使人格外懷念南方的乾燥。你不曾來過我的城，不曾探看我城的紅磚碧蘚、探看台灣文學館和新光三越如何於古蹟間羅列出奇異的趣味。空氣暖和極了，陽光在地上鋪出一片水漾似的金黃爍燦，給你打了電話，來電答鈴叮叮噹噹地隔著話筒唱了起來。音律輕快合諧，每只符號都彷若水晶敲落在地上，清脆剔透。
宋詞也極富音樂性，除了完全抒情的特色，婉約輕靈，詞在體製上例如樂律章節上重復來回的節奏、文句平仄的平衡對稱等等，就是加強其韻律美的明證。我喜歡入樂的韻文，行吟歌詠比起純文學當然更俚俗些，同時卻更顯得活潑而接近平民階層，例如詩經、宋詞。當然未必盡皆如此，李後主的詞就不全然反映平民百姓的生活，由『春殿嬪娥魚貫列』的宮廷旖旎到『揮淚對宮娥』的國破家亡，甚至後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幾乎看不出什麼鄉土平實的氣息。但後主詞反映了他所置身的時代之悲哀，亂世下的動盪不安──自一國之君成為階下之囚，這貶遷即使在亂世裡，應該也宛如蜃之空幻特質吧？──時代不允許任何參與者抽離，將理想封入蜃裡應是唯一可行的欺騙。人生的大蜃該如何破除？破除了也不會快樂，因為這蜃是恨，醒來之後的現實太難堪了，但儘管如此，還是要破除。活在虛幻裡並不等於沉痛可以減輕、可以假借，相反的，比起任何時刻都還要來得銳利。
「今天還好嗎？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呢？」一陣停頓後，你十分家常地接起了電話。
「還好，都嘛那樣。」
「喔......這樣啊......那，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告訴我的呢？」
「沒有。」
「好吧......嗯，其實沒什麼事，只是記掛你而已。那，拜？」
「拜。」道別，隨即切斷了電話。
切斷，然後就真的分隔成兩端了。簡斷冷淡的模樣，陌生得恍若兩個各自表述各自存在的世界。當了解彼此的程度等同於對彼此感到疑惑的程度，僅存的沉默，或者是種最令人疼痛的體解。陪你去挑鋼筆，看你用彈慣鋼琴的修長的手在紙上練寫出漂亮的字跡，很想請你教我、陪我習字，可是不敢。一起去的MUJI在櫃檯上擺了隻十分可愛的小熊，用玻璃盒盛著，標籤上註明製材是百分之百的純羊毛。你結帳時我愣愣地和小熊四目對望著，你有嚴重的過敏，平常是避免接觸這些毛絨絨的玩偶的，大約是察覺我看著小熊發呆，你轉頭過來微笑著提起一些關於極簡風的什麼。托予彼此的、關於自身的剪影隨時間推移而流失，作為詞人，摹寫時間導致的遽變所引發的感觸，後主倒是很恰當的。然而我又豈非如此？假作真時真亦假，現實之困囿過分明顯、難堪，能夠支撐我的，何嘗不僅剩剩餘時間所交織出的蜃之幻象？
海市蜃樓，蜃的本質是空幻，是誘人上當、不停追逐而後終致神衰力頹的絕望，像個無止盡上演奔逃情節的噩夢。這幻境是否有開口？三個月來幾乎每晚都緊緊瑟縮成一團，哭到倦極才朦朧睡去，往往才剛睡熟，旋即又為噩夢驚醒，滿身大汗地坐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怔怔地，瞪著投在被褥上的陰影，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如果有的話，我想我也應當會找到才是，即使沒有開口，蜃終也會隨時間散除，時間呢？讀鯨向海＜精神病院＞，有『時間是一個微笑的強盜』一句，時間究竟自情感中偷走了什麼？你又自我處竊取了什麼？
往來之初，從心情開不開朗到可否有按時服藥也要關心，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瑣事，都是你恆常投注的焦點。往往問我午膳吃什麼呢？知道只吃了優格草草打發，便要推著我多吃些；夜半讀書清寥，不免懷疑所處的週遭是個毫無生氣的培養皿，但有你探身我的鬱鬱，寬慰解悶，使我明確地感覺到即使熬夜讀書辛苦，北回歸線彼端，畢竟有你持續投來的溫煦目光，看著我發芽、長大。生活中無數細瑣事物，你總一面傾聽我、一面急著知道更多，有次我提及友伴們喧鬧之際，拿起桌上的寶特瓶隨手扔了過來，你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地詢問我是否不小心被誤砸了，憐愛之情，溢於言表。在這連感官也無法完整重述的時期裡，以為自己理當是彼此生活中的重心，直要等到裂痕出現，才恍然情感從未是厚實的土地，其中包藏太多一動即崩毀的徵兆。
啊，時間，時間難道不是在幕後左右著人生，甚至情感的那隻手嗎？我們從不清楚顛覆的開始究竟落在哪個點上，由近至遠，由熱轉冷，甚至由愛生恨。時間永遠是最不可知的那塊陰影，倏地就攫住了那些曾經以為可以美好、可以永恆的信念。
永恆或者剎那，憑什麼以為借由微薄的書寫、情感就能扭曲時間金屬般的秩序？嚴謹的三度思維裡，破碎的恐怕不是時間，是氤氳的專注，煙消的熱烈。
就像最初，最初我們從文字中撞見彼此，以為彼岸的人理當是自己的投影，到了終於醒來的如今，剩下的卻也只是文字。沒有什麼足以阻擋時間，時光之易逝正如同情感之善變，均更使人驚覺當下之難得。你我都還只十七八歲，往後的日子，時間將逐一帶走我們的體力、精神與驕傲，我們無法抗拒時光洪流的侵蝕，就像我無法抗拒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美麗與哀愁。每一絲愛的紋理，其實都蘊含著他人絕不知曉的傷痛。
但你仍是你，煥發著美麗、愜意、乾淨，一副充滿力量的樣子。你不曾為我動搖半分，以前未曾如此，以後也不會。這些也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有心也好無心也罷，儘管要求自己盡量記得關於你的片段，但記憶不比文字，記憶終有失焦褪淡的一天，即使還很不情願、還抱有不合時宜的情感牽絆，也不可能再挽回什麼，只能悵惘、嘆息。懷舊或者老去，所有掙扎過、愛戀過又疏離過的那些，竟都彷如那端整坐在櫃檯前玻璃盒中的小熊娃娃，靜靜地坐著，彷彿從未開啟過的樣子。
沒有什麼會是永恆，也沒有什麼真正不會改變，你知道的，巨大的疼痛，都是為了造就更偉大的美好。我一直如此，深切相信著。
空氣漸漸轉涼，你的冷淡，終究還是抵達了我的夏天。在這蜃景中我們曾交會而過，曾經那麼靠近、那麼熟悉，無法忘卻的，彼此飽含水光的感傷......然而等不及大蜃散盡，我們俱早已離開原點往相悖的方向遠去，淚水、疼痛甚至細密的血絲緩緩暈開的現今，留下的，很可能只是一地破碎的痕跡。
和你一同走過的，幾個最後的點，台北車站站第四出口、辛亥路、垂葉榕道，似乎也都如這般一派蒼白荒涼？是舊曆年尾時分，氣象局預報指出籠罩在冷氣團下的全島這幾天都將持續冷濕，鋒面逼臨，街道兩旁筆挺的路樹似乎亦抵禦不了一月底的寒氣，瑟瑟地落了滿地枯黃。風是冷的，只剩下暗色的樹枝，參差不齊地伸向天空。
彼時我剛從金山回來。金山地處海邊，風剌剌地撲來，備感靠海地帶特有的鹽鹵氣息，厲風冷雨交夾的氣候使人格外懷念南方的乾燥。你不曾來過我的城，不曾探看我城的紅磚碧蘚、探看台灣文學館和新光三越如何於古蹟間羅列出奇異的趣味。空氣暖和極了，陽光在地上鋪出一片水漾似的金黃爍燦，給你打了電話，來電答鈴叮叮噹噹地隔著話筒唱了起來。音律輕快合諧，每只符號都彷若水晶敲落在地上，清脆剔透。
宋詞也極富音樂性，除了完全抒情的特色，婉約輕靈，詞在體製上例如樂律章節上重復來回的節奏、文句平仄的平衡對稱等等，就是加強其韻律美的明證。我喜歡入樂的韻文，行吟歌詠比起純文學當然更俚俗些，同時卻更顯得活潑而接近平民階層，例如詩經、宋詞。當然未必盡皆如此，李後主的詞就不全然反映平民百姓的生活，由『春殿嬪娥魚貫列』的宮廷旖旎到『揮淚對宮娥』的國破家亡，甚至後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幾乎看不出什麼鄉土平實的氣息。但後主詞反映了他所置身的時代之悲哀，亂世下的動盪不安──自一國之君成為階下之囚，這貶遷即使在亂世裡，應該也宛如蜃之空幻特質吧？──時代不允許任何參與者抽離，將理想封入蜃裡應是唯一可行的欺騙。人生的大蜃該如何破除？破除了也不會快樂，因為這蜃是恨，醒來之後的現實太難堪了，但儘管如此，還是要破除。活在虛幻裡並不等於沉痛可以減輕、可以假借，相反的，比起任何時刻都還要來得銳利。
「今天還好嗎？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呢？」一陣停頓後，你十分家常地接起了電話。
「還好，都嘛那樣。」
「喔......這樣啊......那，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告訴我的呢？」
「沒有。」
「好吧......嗯，其實沒什麼事，只是記掛你而已。那，拜？」
「拜。」道別，隨即切斷了電話。
切斷，然後就真的分隔成兩端了。簡斷冷淡的模樣，陌生得恍若兩個各自表述各自存在的世界。當了解彼此的程度等同於對彼此感到疑惑的程度，僅存的沉默，或者是種最令人疼痛的體解。陪你去挑鋼筆，看你用彈慣鋼琴的修長的手在紙上練寫出漂亮的字跡，很想請你教我、陪我習字，可是不敢。一起去的MUJI在櫃檯上擺了隻十分可愛的小熊，用玻璃盒盛著，標籤上註明製材是百分之百的純羊毛。你結帳時我愣愣地和小熊四目對望著，你有嚴重的過敏，平常是避免接觸這些毛絨絨的玩偶的，大約是察覺我看著小熊發呆，你轉頭過來微笑著提起一些關於極簡風的什麼。托予彼此的、關於自身的剪影隨時間推移而流失，作為詞人，摹寫時間導致的遽變所引發的感觸，後主倒是很恰當的。然而我又豈非如此？假作真時真亦假，現實之困囿過分明顯、難堪，能夠支撐我的，何嘗不僅剩剩餘時間所交織出的蜃之幻象？
海市蜃樓，蜃的本質是空幻，是誘人上當、不停追逐而後終致神衰力頹的絕望，像個無止盡上演奔逃情節的噩夢。這幻境是否有開口？三個月來幾乎每晚都緊緊瑟縮成一團，哭到倦極才朦朧睡去，往往才剛睡熟，旋即又為噩夢驚醒，滿身大汗地坐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怔怔地，瞪著投在被褥上的陰影，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如果有的話，我想我也應當會找到才是，即使沒有開口，蜃終也會隨時間散除，時間呢？讀鯨向海＜精神病院＞，有『時間是一個微笑的強盜』一句，時間究竟自情感中偷走了什麼？你又自我處竊取了什麼？
往來之初，從心情開不開朗到可否有按時服藥也要關心，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瑣事，都是你恆常投注的焦點。往往問我午膳吃什麼呢？知道只吃了優格草草打發，便要推著我多吃些；夜半讀書清寥，不免懷疑所處的週遭是個毫無生氣的培養皿，但有你探身我的鬱鬱，寬慰解悶，使我明確地感覺到即使熬夜讀書辛苦，北回歸線彼端，畢竟有你持續投來的溫煦目光，看著我發芽、長大。生活中無數細瑣事物，你總一面傾聽我、一面急著知道更多，有次我提及友伴們喧鬧之際，拿起桌上的寶特瓶隨手扔了過來，你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地詢問我是否不小心被誤砸了，憐愛之情，溢於言表。在這連感官也無法完整重述的時期裡，以為自己理當是彼此生活中的重心，直要等到裂痕出現，才恍然情感從未是厚實的土地，其中包藏太多一動即崩毀的徵兆。
啊，時間，時間難道不是在幕後左右著人生，甚至情感的那隻手嗎？我們從不清楚顛覆的開始究竟落在哪個點上，由近至遠，由熱轉冷，甚至由愛生恨。時間永遠是最不可知的那塊陰影，倏地就攫住了那些曾經以為可以美好、可以永恆的信念。
永恆或者剎那，憑什麼以為借由微薄的書寫、情感就能扭曲時間金屬般的秩序？嚴謹的三度思維裡，破碎的恐怕不是時間，是氤氳的專注，煙消的熱烈。
就像最初，最初我們從文字中撞見彼此，以為彼岸的人理當是自己的投影，到了終於醒來的如今，剩下的卻也只是文字。沒有什麼足以阻擋時間，時光之易逝正如同情感之善變，均更使人驚覺當下之難得。你我都還只十七八歲，往後的日子，時間將逐一帶走我們的體力、精神與驕傲，我們無法抗拒時光洪流的侵蝕，就像我無法抗拒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美麗與哀愁。每一絲愛的紋理，其實都蘊含著他人絕不知曉的傷痛。
但你仍是你，煥發著美麗、愜意、乾淨，一副充滿力量的樣子。你不曾為我動搖半分，以前未曾如此，以後也不會。這些也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有心也好無心也罷，儘管要求自己盡量記得關於你的片段，但記憶不比文字，記憶終有失焦褪淡的一天，即使還很不情願、還抱有不合時宜的情感牽絆，也不可能再挽回什麼，只能悵惘、嘆息。懷舊或者老去，所有掙扎過、愛戀過又疏離過的那些，竟都彷如那端整坐在櫃檯前玻璃盒中的小熊娃娃，靜靜地坐著，彷彿從未開啟過的樣子。
沒有什麼會是永恆，也沒有什麼真正不會改變，你知道的，巨大的疼痛，都是為了造就更偉大的美好。我一直如此，深切相信著。
空氣漸漸轉涼，你的冷淡，終究還是抵達了我的夏天。在這蜃景中我們曾交會而過，曾經那麼靠近、那麼熟悉，無法忘卻的，彼此飽含水光的感傷......然而等不及大蜃散盡，我們俱早已離開原點往相悖的方向遠去，淚水、疼痛甚至細密的血絲緩緩暈開的現今，留下的，很可能只是一地破碎的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