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 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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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忌 食》


老舊的桌椅,昏暗的燈光,壞掉的冷氣在這攝氏三十五度的七月天裡,一台破電風扇只能在那嘎嘎作響。一張折疊式的躺椅,或坐或躺都不能找到一個舒適的角度,總是坐個十分鐘就已經腰酸背痛了。餐桌上的菜是昨天晚餐吃剩的,微微已經透露出敗腐酸味,蒼蠅嚶嗡嚶嗡的飛舞著,這張永遠坐不滿的餐桌上,似乎隱隱約約的在訴說著什麼故事……?

(一)

一如往常的在老太婆起床後,她就到客廳的躺椅上庸懶地躺下並轉開電視,新聞台、日劇台、佛教台……從第一台到一百二十八台再從第一百二十八台回到第一台,轉來轉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的眼睛停留五秒鐘以上的頻道。她的思緒就跟她轉台的速度一樣,快速而又繁亂。但今天似乎有很多事要做,她也沒心情看電視了,她穿上她那套豔紅牡丹色的運動衫再隨便搭件外套,急急忙忙就出門了。

今天難得起了個大早,搭著53路到北門站,她走過中華路和忠孝西路的幅射型大十字路口,沿著忠孝西路的右邊走,等了那只有倒數十秒的西寧南路紅綠燈,來到這一棟灰黃又斑駁的老舊大樓。這棟大樓也曾經有過它的繁華,二、三樓是西寧電子市場,在中華商場拆除之後,孝樓、仁樓、愛樓三棟樓的電器行都被臨時安置到這裡,透過整齊的規劃,秩序與現代文明的象徵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四樓是建成區的地政事務所。建成區,這個名字從民國七十九年台北市改制成十二個新區之後,就消失了。舊區名消失了,但地政事務還是這麼沿用著。一樓和地下一樓是規劃過的傳統市場。老太婆已經在這裡買了二十年的菜了,從這塊地還沒蓋大樓,市街都還沿著中興國小的周圍開始聚集那時開始,到蓋了新大樓,攤販們個個入住了新大樓。開始接受管理,開始形成秩序。但也到現在的毀壞與破敗,菜葉四散於樓梯及通道中,牆面雕花的裝飾已經被攤商們私自釘上的鋼釘給鑽得看不出圖型了。魚販把刮完魚鱗洗完魚肚的血水一盆盆的潑向地面,肉販掛在攤架上那一付付的豬肚豬心豬腸也還不休止的滴著血水。混著魚腸及魚鱗的血水和著肚臭腸腥的豬臭跟著一起流到了賣菜的這一頭。流過了走道,流到了老太婆的腳。老太婆習慣了,二十年來還不是都如此。但以前出來買菜小兒子總是吵著要跟,小兒子總是挽著她的手一起跟著她挑蔥揀蒜的,然後每次要回家前,老太婆就會去路口那家水果行那邊買兩杯現榨的甘蔗汁,一人一杯。水果行的老闆老沈是個外省老頭,老太婆覺得老沈賣水果總是偷斤減兩的,水果也不挺新鮮,但算起來也跟他買了幾十年嘛!加上小兒子又愛喝他們家的甘蔗汁,老太婆只好順著小兒子的意就都在那買水果了。今天在他家買了一大袋的水果,加加減減也有七八種各式不同的水果。老太婆雖然自己不吃水果,以前她總是要求家裡的每個孩子飯後一定要吃水果,這是她的規矩,孩子們也不得不聽了。只是孩子們都長大了,也都不常在家裡吃飯,那更別提吃水果。就連甘蔗汁也都可以只買一杯她自己喝就行了。

老太婆他們家到今天順便要辦中元普渡,從今天買的菜裡就可以很明顯的可以發現普渡的祭品一年比一年還要精簡,在二十年前的時候,家家戶戶的中元普渡都是三牲五禮樣樣具備的。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老太婆他們家就不再準備葷的祭品了,清一色改成鮮花素果青蔬類,再不頂多準備些八寶粥或牛奶花生之類的罐頭。照道理說中元普渡算是道教的節慶,是為了要奉祀無主的好兄弟們,但中元節同樣也是「地官大帝」的生辰,老太婆自己是虔誠的佛教徒為了和道教徒有所區別,所以才特地選在明天才要普渡。一到這種年度的大節慶,老太婆總是會變得焦慮又暴躁。從一大早開始就張羅東張羅西,直到中午都沒有停過,早餐沒吃的她,血糖開始降低,開始頭昏眼花,但是又得把一切都準備好才能休息,雖然老頭子很想幫忙,但是老太婆認為祭拜儀式有一定的規矩和典律,老頭子天生隨性,這拜拜可是天大地大的事,不能讓他隨便來。

老太婆每到中元普渡都一定會提起二十年前剛搬上來台北的時候,家裡窮到連紙錢都買不起,簡單的準備幾樣乾果類的什貨就開始普渡了,到要買紙錢的時候,老太婆和老頭子把全身上下的零錢全都湊齊了,也才勉勉強強湊出個三五塊,買了些紙錢。但是不論家裡日子再怎麼難過,拜拜的錢似乎是再怎麼樣都不能省的。

香煙裊裊,飄散於空中,口中默默祝禱著:「好兄弟、好兄妹,所有冤親債主們,你們就好好用,好好走。保佑著我們家一切平安。」

(二)

今天老太婆她們家晚上順便要慶祝大兒子考上研究所,老太婆才會起了個大早就來買菜了。菜色其實還沒有完整的列出明細,但對於一個煮了四十年的飯,超過四萬頓飯的廚房老手而言,煮飯是不用開菜單的,總是走到菜市場走走逛逛就能夠想出菜色了。五菜一湯、八菜一湯、都沒有問題。她一個人就可以完成了。今天的芹菜太貴了,不然剛剛在魚販那看到尤魚還挺新鮮的,本來還想炒個芹菜尤魚,這下又得再動動腦了。她在阿吉仔的肉攤那吩咐了十斤的豬五花,等會回去先燉個紅燒肉,幾個小時的火侯在兒女們回來之前就剛好可以上桌一盤拿手家常菜。

阿枝是市場裡生意最好的一攤魚販,即使整個市場的人都知道阿枝跟那賣肉的阿吉整天眉來眼去偷來暗去的,老太婆也早就聽說過這個消息,但老太婆跟阿枝買了十幾年的魚,也不把這些無聊當八卦了。她們家賣的於雖然非常多種,但老太婆吃來吃去都是固定那幾種,例如:石斑、黃魚、紅目鰱、金線魚、白鯧,老太婆除了這幾種魚之外也很少嘗試別的魚類。石斑通常是拿來清蒸,黃魚通常是拿來紅燒,紅目鰱是煮湯用的,金線魚和白鯧都是抹鹽乾煎就可以了。阿枝說今天的石斑很「青」,早上剛從石門萬里那邊送來的。阿枝很自動的替老太婆殺了一尾。石斑的鱗片又大又圓,照理講應該很容易刮乾淨,但每次魚買回家總是被小兒子抱怨又吃到鱗片。老太婆雖然也在家聽過許多關於大家對這家魚攤老闆娘粗心的抱怨,但她總是覺得她和阿枝投緣,阿枝總是遠遠的就熱情的招呼著她,大姐、大姐的喊著,讓她每次想到要跟她抱怨上一次的魚買回家還有一面的鱗都沒刮乾淨的事,一聽到這熱情的招呼之後就又忘了,而阿枝和阿吉通姦那碼子事她也全都不在意了。

雖然關於貞節這碼子事對女人來說是十分重要的,老太婆在年青的時候也曾經被誤會過,那時生意失敗,老太婆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獨自來到台北,老頭子還在花蓮收拾生意失敗的殘局,但怎麼想也沒想到來台北沒多久,老太婆的肚子就大了起來,那時在台北,老太婆無依無親,又剛好投靠在一個以前店裡的老主顧阿成那邊,阿成在這市場找了個攤位讓她至少可以在那邊賣點小東西,賺錢養帶上來的三個孩子,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市場的人也都對她指指點點,總覺得阿成每天都對她獻殷勤,老太婆一定和他有染,肚子裡的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阿成和她搞上的雜種。但這些故事都放在老太婆的心裡,她從未向外人提過,她很清楚肚子裡那孩子的爸爸很清楚地就是當時人還在花蓮的老頭子,只是老太婆也不想辯解,她總相信老天在看,那些造口業的人總有一天會得到他們應有的報應,所以關於阿枝和阿吉的事,老太婆也懶得過問,甚至連聽都不想聽,可能聽到這些無聊的八卦對她而言有些刺耳吧!這些市場街坊的耳語,二十年前就已經在這市場流轉,只是當年的主角是她,現在變成阿枝而已,指指點點的儀式是不會少的。雖然事過境遷,但老太婆回想起那段故事還是有些心酸。但她還是忘不了這個市場,她就算早已不在這賣衣服了,但數十年如一日,一樣每天都來這買菜,也許也想從這買菜的過程中,追想懷念些什麼吧!即使是些空洞刺耳的耳語流言也罷。

但老太婆最近比較懶得出來買菜,所以每次都買個十斤半箱的。番茄二十顆、玉米八斤、絲瓜五條、苦瓜四條、五顆高麗菜、十斤葱、三斤空心菜、一斤辣椒、一包蒜米。老太婆還向老闆凹來了一大包的九層塔和芫荽。這麼多菜通通用一箱梨山高麗菜的紙箱全部裝著,老太婆央求著路邊水果行隔壁的肉鬆店老闆幫忙捧到路口,因為這樣也順便跟他買了一斤的肉鬆,老太婆是不吃肉鬆的,可是住在家裡的兩個兒子都愛吃,就順便買了。隨手招了計程車坐回三重家裡。老太婆對計程車是很挑的,政治色彩太明顯的車,一上車就要宣揚政治理念的他就寧願付錢了事下車算了。十年前B君和J君第一次選台北市長的時候,因為坐計程車還得為了要選誰這種無聊問題跟司機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差點和司機打起架來。她老了,早就沒力氣跟那些年輕司機爭辯這種無所謂的問題了。還好今天的這台車,司機人還挺面善的,車上放著陳芬蘭的「快樂的出航」,一首歌的時間車子就開回三重了。沒跟司機聊到幾句,但每次在計程車上為了化解這種靜默的尷尬,每次都是聊台北的交通跟天氣,或者開計程車好不好賺之類的問題。至於景氣、經濟、社會亂象這類很有可以會讓人追本溯源到政治與意識形態的問題一律巧妙的閃避掉。有的司機自己把話題帶到讓人難以回答的境地,老太婆也已經學會很熟練的四兩撥千金就輕輕帶過。

車子開到巷口了,一百二十塊,老太婆海派的給了一百五,就說不用找了。這位司機先生感恩的連忙下來幫忙搬那一大箱的菜。一不做二不休老太婆乾脆要她幫忙搬上二樓,司機雖然笑得尷尬但三十塊都收了,總也不能翻臉不認人,也就只好幫忙搬這一趟。道過謝謝之後,開了門,家裡沒人,老太婆自己吃力的把紙箱又踢又挪的,才氣喘虛虛推到客廳裡面。佛桌上的自動唸佛機還傳來如機械般的佛號,就是因為朗誦的一點都沒有抑揚頓挫,所以這佛號還真的一點都不帶莊嚴的感覺。老太婆是一個很虔誠的佛教徒。早上雖然起不來上早課,但至少每天都會準時上晚課。初一十五也都會認真的告誡家人今天要吃素,一塊肉都不能碰。而她今天為了要全家都回來參加普渡拜拜的儀式,所以也順便藉口說要慶祝大兒子考上研究所,所以還刻意避開十五號,提早一天就在普渡了。

下午三點,老太婆忙著把所有的菜該冰的冰、該洗的洗。先把那一大塊的豬五花切塊,洗乾淨之後她還走到客廳拿了老花眼鏡仔細一塊一塊的檢查有沒有沒拔乾淨的豬毛。一鍋水配半罐醬油,蔥段四節,蒜頭六顆,八角兩粒,辣椒三隻就通通都倒進去開始燉滷了。老太婆熟練的又倒進米酒又抓了把冰糖後就蓋上鍋蓋了。也不知道悶了多久就剛好趁這時候把魚和冰箱裡上次買的那隻雞拿出來退冰泡水。都快四點了,老太婆又急忙的走回客廳,轉到八十五台的佛教頻道準備好海青和法器,開始準備誦晚課了。誦晚課的時候是非常專心的,千萬不能被打斷。

阿彌陀經是每天都要準時持誦的。聲聲佛號一句句的跟著唸著—

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
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又舍利弗。
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
是故彼國名曰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有七寶池。
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
四邊階道。金銀琉璃頗梨合成。上有樓閣。
亦以金銀琉璃頗梨車磲赤珠馬瑙而嚴飾之。
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
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舍利弗。
極樂國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又舍利弗。

頂禮。問訊。燃香。叩首。

(三)

喔!紅燒肉該切小火讓它慢慢的悶了,到晚上開飯的時候,肉的軟度與Q度就會剛剛好。一個人就這麼忙進忙出的,老太婆的先生還沒回來,他在士林的市場賣衣服,其實原來他不是在賣衣服的。老頭子彈得一手好琴,除了即興的爵士之外,在古典鋼琴上也很有研究,二十年前林森北路一代系列酒店還沒發跡之前,老頭子就是各大餐廳酒店爭相聘請的高級琴師了,不論是經典英文老歌、台語老歌甚或是國語的民歌……都是老頭子拿手的歌曲。把〈月夜愁〉或〈綠島小夜曲〉融入即興爵士的旋律讓整首歌脫離悲情與苦悶,讓歌曲帶著輕快活潑的節奏,這樣的彈奏風格不只是博得眾多酒客的喜愛,甚至有許多大哥級的人物都指名要聽老頭子彈的歌。來回奔波於各大酒場之間,不善喝酒的他總是被許多大哥們賞酒,每每都是要老闆出來解危擋酒,有時擋了酒反倒還會挨拳頭呢。在股市衝到萬點的時候,那正是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在那個時候,老頭子就靠著這樣跑場子彈琴也賺了不少錢。現在的老頭子早就不彈琴了,原因說起來很複雜,有大環境的因素,現在的景氣和環境已經很少像他這樣的老琴師了,取而代之的是會有更多技巧與變化的新生代電子琴師,這些琴師大都二十初頭歲而已,老頭子已經在林森北路混的時候,這些琴師都還在娘胎裡咧,不過還能怪什麼怨什麼呢!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本來就是如此,老頭子當年還不是把更老一輩的琴師這樣擠掉的,而這些現在正在意氣風發的少年家總有一天也會老,也是會被別人擠掉。被擠掉了以後呢?接手了老太婆在士林賣了十年以上的攤位,當年為了避開那些在西寧市場的八卦耳語,老太婆選擇在小兒子出生後就立刻搬到士林做生意了。在士林的這條街,老太婆的衣服總是最亮眼的,因為老太婆有獨到的眼光搭配衣服,每週一三五,老太婆總是會自己一個人到萬華的大理街或是永和的韓國街自己挑衣服,以前年輕的時候都還自己往韓國跑單幫咧。只是現在老了沒力氣像以前一樣了。現在的老太婆不能久站也不能久坐。連炒個菜燒個飯都頭昏眼花了,還怎麼像以前一個月跑三次韓國日本自己拿貨。

接下來老太婆又把蔥、薑都先切絲備用,另外也準備了些辣椒絲。早上跟阿枝買的那條石斑就是準備要來清蒸用的,阿枝總是沒把鱗片刮乾淨,老太婆自己拿著刀逆著刮,把背後及尾巴的鱗片也都處理掉。魚首先要先從肚子片開,先用酒稍微醃洗一下,然後再從兩側的魚腹上各斜畫上三刀,以便到時更容易入味,也更美觀。在準備魚的同時,老太婆燒了一鍋水,從流理台底下拿出蒸架,就先等水滾。老太婆先把魚放在一個較深的盤子裡,參上剛剛切好備用的蔥薑絲及辣椒絲,另外還要加少許的鹽、酒、醬油及香油。這樣的口味是不至於太厚重的,少許的醬油只是為了帶色而已,所有調味醬汁的比例都沒有固定,老太婆總是用目視的就能測量出多大的魚要用多少的酒及醬油。水滾了,就把盤子放進鍋裡,大火快蒸個二十分鐘,就可以上桌了。在這二十分鐘內,老太婆另外還要準備三杯雞,雞肉早上要出門之前就已經拿出來退冰了,現在也都剛剛好,老太婆家吃雞肉是很挑嘴的,飼料雞和肉雞都不吃,他們只吃土雞或烏骨雞。土雞比較肥,皮下帶的油脂也比較豐厚,這樣的雞肉拿來三杯最適合了。糖尿病的人當然是不能吃三杯雞這種又油又膩的東西。吃個兩塊雞肉,血糖一定馬上又衝到三四百以上。但是老太婆煮了三四十年的菜,她拿手的就是這幾樣,每次看到電視上烹飪教學節目又一步步教了許多新的菜色,雖然她很想學,但是陳腐的頭腦裡已經讓她容不下新的事物。她只能照著自己的習慣走,大不了炒出來以後自己不吃嘛,大家還是會把它吃了,總比燒了一道從來沒做過的菜,連自己都不太敢下手嘗試。三杯雞的作法很簡單,只要將麻油、醬油、酒這三樣調味料的比例都調成一比一。先用麻油將鍋子燒熱,接著把蒜頭和老薑片下鍋爆香,麻油是不耐高溫的麻油是不耐高溫的,總是一下子就已經煙霧瀰漫了。按開了抽油煙機,轟隆轟隆的響著。拌炒均勻之後,再將雞肉下鍋繼續翻炒,接著加入1/3杯的醬油、1/3杯的酒和三匙的糖。接著蓋上鍋蓋悶燒個三分鐘讓醬汁收乾,起鍋前再加把九層塔就完成了。這道菜是兒子們愛吃的,每次總是能下飯個好幾碗。在廚房等三杯雞的湯汁收乾的空檔,老太婆開始想起自己的故事,她自己也是苦過來的,只是在苦盡甘來之後,甘爽的甜味沒有持續太久,隨即又讓她嘗盡了貧窮的酸苦味。她的心事誰能知啊!她總是自己一個人這麼怨嘆著。

老太婆想著當年獨自一人在花蓮白手起家創起來的「星姿百貨」,雖然她並沒有很高的學歷,區區國小畢業而已,但憑靠著她機智的反應與過人的口才,在花蓮獨資開了一間規模不小的百貨商場,這在當時的花蓮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傳奇故事。當時的「星姿百貨」,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座落在花蓮市的中山路上,外牆是選用白色磁磚搭配半透明毛玻璃而成,裡頭還透著鵝黃色的燈光。招牌也是三層樓高,紅底黑字形成強烈的對比,在當年還是窮鄉僻壤的花蓮幾乎可以說是當年市中心的地標之一。

星姿百貨的一樓是保養品及化妝品的專櫃,每一家專櫃與經銷商都是老太婆當年自己一個人去接洽而來的。除了「資生堂」與「美爽爽」之外,就連罕見的「雅頓」她都有辦法讓它出現在花蓮的街上,沿著大型而又華美的樓梯走到二樓,全部都是服飾區,樓梯前方的是兒童與少女裝專櫃,四大排的衣櫃前各站著一個模特兒,而那些人偶身上所穿的可都是老太婆每個星期精心挑選的搭配穿法。至於三樓除了辦公室與員工休息室之外,從另一個大門推進去,那裡就是老太婆當年用來接待當地士紳與顯貴以及遠從台北或日本而來的客戶的招待所,牆上掛著張大千送來的水墨畫,還有省主席謝東閔及送來的黑檀木扁額。地上放著的是一個玫瑰石雕刻而成的大花瓶。火紅的地毯在透過天花板吊掛的水晶燈飾之後,映倒在四週的牆面上更顯得鮮艷亮麗。每天招待所裡的賓客總是絡繹不絕,老太婆每天都像個花蝴蝶一樣,打扮的如此光鮮亮麗炫爛奪目。不論是警察局長或是調查局的機要,每天下了班最大的休閒就是到「星姿」來喝杯茶,也順道交換一下瑣事八卦。

但每每想到這些過往,老太婆還是會就此打住,不讓思緒繼續漫延下去。回想這些又有什麼用,現在還不是為了三餐而愁悶著,老頭子現在一星期只在士林賣四天的衣服,一整天下來能有一兩千的收入算是老天保佑了,有時曬了整天的太陽或淋了一整天的雨,一件衣服都沒賣出去也是常有的事。做生意的人都是看天吃飯的,老天爺願意賞口飯吃,今天的生意就會好一些,也少些「傲客」的糾纏。

(四)

算一算老太婆把紅燒肉、清蒸石斑、三杯雞都做好了,接著再炒一盤青菜,煮個湯就差不多了。青菜早上在市場買的高麗菜剛好現在可以先剝個一顆下去炒。走過廚房的人都知道,高麗菜不能用切的,而是要用手一片一片剝一片一片的撕,這樣才能剝出來的菜葉才能大小適中。油燒熱了,就可以把菜整盆倒進去,火候可以稍微轉小,先大略將菜葉翻炒過一遍後,便可蓋上鍋蓋,讓水氣慢慢的將菜梗悶熟。事實上只要悶個三十秒,老太婆就在鍋子前面等,一邊等著一邊看著鍋子裡飄散出的水蒸氣與菜香。

老太婆家以前買不起高麗菜,小時候都在花蓮的空軍市場撿菜販丟在地上不要的菜葉,當然也不只高麗菜,就連空心菜和A菜或芥蘭菜都會有,蔥枝蒜苗也都撿得到。回到家以後,就把這些雜七雜八的菜,通通洗乾淨,下一點花生油炒一炒就可以上桌了。老太婆以前最常吃的菜其實是地瓜葉,用開水川燙過後,拌上豬油及油蔥酥末,灑點醬油和香油,便大功告成。之所以愛吃這簡單的菜是因為她說地瓜葉是豬菜,只有豬才會吃的菜,以前家裡窮,什麼菜都買不起,在花蓮那條街每家每戶的後院空地總是種滿了地瓜葉。嚴格說起來地瓜這種植物根本不用照顧,隨手往地上一丟,過個三五天,一樣長出整片成園的地瓜菜葉。在他們家的那塊菜園裡,不只種有地瓜葉,還有紅杏菜,那是現代小孩都不喜歡吃的菜,煮過之後,菜汁總是把整個鍋子染得紅紅紫紫的,偏偏那紅紫色的菜汁看起來很不討喜,一點也不帶食欲,除此之外還帶著菜葉的草腥氣味,為了遮掩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們總是得加上大量的醬油,一方面期望能壓蓋過那令人發顫的紅紫色,另一方面也是要用醬油的強勢氣味才能把那菜葉的腥臭味給壓過去。

家裡窮,能吃到的菜就是這幾種,有的時候她還得去餐廳後面的餿水桶翻找,常常讓他發現一整塊的五花肉或是一隻完好如初的雞腿。以前為了顧三餐就是得這麼的拼命,因為她是家裡的長女,雖然不是他們張家親生的,她媽媽當初是她的奶媽,至於親生媽媽就連她自己也不太熟,只是個菜店查某,連跟誰生了她都不可考了。這個身世之謎就留待以後再說了。

水蒸氣已經沿著鍋蓋邊衝上來了,差不多可以起鍋了,加點鹽和烹大師就可以起鍋了。

還差個湯,金針肉絲湯又簡單又方便,她抓了把金針走到客廳準備一邊打結一邊看個電視歇歇腿。老太婆每次看到金針,就會想到國小的畢業旅行,那次是去池上及關山,她說她永遠忘不了那一望無際的金針花海,黃澄紅豔的把大地染的繽紛亮麗,國小的畢業旅行對她而言是相當深刻的記憶,畢業旅行的旅費還是老師幫她出的,因為老太婆當年永遠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但是家裡很窮沒有辦法讓她繼續考初中,於是老師為了鼓勵她,就幫她出了這次畢業旅行的旅費。那時的花蓮火車站還在中山路上,老太婆的養父騎著腳踏車載著她從三民街把她載到火車站,當時的火車站還是個木造平房,從日本時代開始就是這樣了,牆壁上一塊木板寫著大大的「花蓮」二字,這也是老太婆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搭著花東線的蒸氣小火車,那時火車從花蓮到池上至少要七個小時,蒸氣火車到了壽豐、玉里都要再次的添水加炭才可以繼續行駛,司機把水加滿以後還得要等水滾了才有蒸氣繼續跑,這個時候所有的同學就通通都下車到月台上去玩耍聊天,有的家境優渥的同學就會向月台上的小販買個飯包或是玉里羊羹之類的東西,老太婆只帶了兩顆水煮蛋和一個很簡單的飯包,飯包裡只有白飯、菜埔乾及一顆酸梅,雖然是這麼寒酸的一個便當,但她知道這是阿爸親自做給她的。而她能來參加畢業旅行也就很開心了,也不會再強求還要什麼。雖然每次吃酸梅的時候都還是會想起當年飯包中的那顆酸梅,那味道是酸酸甜甜的,酸酸甜甜的……。

老太婆把金針都打好結了,煮金針湯其實很簡單,等水滾後就先將肉絲下鍋,但肉絲要先醃醬油、香油與太白粉水,打過太白粉水的肉絲,會更加的滑嫩爽口。等到肉絲都熟了之後再將金針下鍋即可,最後加鹽調味再灑點蔥花就可以上桌了。

老頭子幫忙把所有的碗筷都擺放整齊,但是家人都還沒回來,菜冷了,湯涼了。老頭子拿起電話催促著小兒子和大女兒回來,在孩子還沒回來前,兩個老人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客廳,兩個人彼此都沒說話,雖然電視是開著的,但兩個人卻都不像在看電視,也沒有任何心思在那些畫面與聲音中,就只是這樣靜靜的對坐著。小兒子是第一個回來的,但他一回來就進房間先打電動,管也不管那些成桌的飯菜,他覺得這餐飯只是一頓無聊透頂的儀式,他不如回房間上網攻城還比較重要。接著大女兒也進門了,進門以後也都沒有和老太婆和老頭子打招呼就自顧自把遙控器搶了過來然後攤坐在沙發看電視,最後大兒子終於回來了,連女朋友也帶回來了,二兒子從房間走出來。老頭子叫大家都過來一起吃飯了,餐桌很小,剛好坐下連同老頭子剛好六個人,大家倒是吃得蠻安靜的,彼此幾句客套寒喧及近乎恭維式的恭喜之後,又是只剩電視機的聲音。雖說是要慶祝大兒子考上研究所,不過對於這個話題,大家卻是很有默契的一句都沒提。大家只是靜默著吃著飯,就連眼神的交會都省略了。

而老太婆有糖尿病,已經沒有工作三年了。不能久站久坐的她,平常總是看個三十分鐘的電視就又跑進去房間躺著睡了。今天忙了一整天,其實她已經沒心情坐下來和大家一起吃飯了,加上醫生囑咐她的飲食需要做很嚴格的控制,要少油、少鹽、少糖、少辣、澱粉類的東西也不能吃太多,肉類更是要忌口。只是一向大啖美食的她,怎麼能吃著這麼平淡乏味的東西,那些健康養生餐對她而言食不下嚥。不過因為糖尿病的關係,所以餐桌上的菜幾乎都不能吃,都需忌口,她就這樣一個人坐在那張躺椅上或躺或坐的,就這麼冷眼的看著大家,想著今天,想著這張餐桌上每一個孩子的故事,當然也想著自己的故事。想著自己的故事,但又能為自己的故事加油添醋點什麼呢?還不都是過往雲煙,早就今非昔比,現實與過往的糾纏交錯,全部纏繞成一塊,她總是在夜深人靜時想對自己說說話,或者她也很想在這麼一桌餐飯間跟兒女道上幾句,但話要出口,總還是咽在喉裡。

那就這樣打住吧!過往的種種不見得真的已成過往,而現實的點滴也不見得真的都具象於世,過去還帶著點幻想,但總還得繞回現實,即使她也很想在現實與過往之間站穩抓緊自己的腳步,但他還是被那些已經成為泛黃記憶的點滴給牽絆著,前也不得前,而後也不得後。

全文完

本篇的好在於「對比」
一個忌食的人
卻張羅了一天的食物
而文中不時提到菜色的簡易做法
在此對照下
有其可讀性

但是末了想替老太婆作一個結論
我覺得可以隱於物象
而不作任何解釋會更好

她們家賣的雖然非常多種
誤植一字,請改

以上個人淺見


葉子鳥讀文

瑣瑣碎碎便是人生
做的不盡是自己要的
但也認份甘心無悔
人生哪
過盡千帆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