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3月 17, 2006 12:48 am
〈大漠無人〉 ◎以鯨
一條線，兩個面，一個緩緩移動的小點。
他背著一口袋子，獨自行走於廣大的沙漠，留下一些轉瞬即被沙塵偷走的腳印。
方圓十里之內，一片黃沙，方圓十里之外，還是一片黃沙，他是獨行的旅人，垂首而行。明晰的地平線切割視野，天地一分為二，蔚藍的晴空像是幻覺，讓人充滿了希望，他甚至相信自己就這麼走下去，總有一天能夠踏上天空，成為沿著天際線行走的旅者，那時，雨露將是他頂艷陽而行的汗滴，白雲將成為他踏遍天空的腳印，星子與流星則是他隱隱發亮的足跡。
一陣風捲起黃沙，迎面往他的臉龐撲去，砂塵混入他頰上碩大的汗珠裡，而更多的沙礫似利刃，刮過完好的素顏，於是他的面容遂變得像沙漠般寸草不生，表情紛紛凋萎、垂落，皮膚汗濕處如泥濘，風沙拂面處又似龜裂的大地。種種迎面而來的艱險將他的視線自天邊拉回地面，他看了看，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漠，嘆，大漠無人。
當初自己怎麼會揹著一口袋子闖入這片黃沙？他已經不記得了，似乎是自己立下了某種宏願，帶著千軍萬馬似的衝勁直直闖入了大漠，等到意識自己被黃沙包圍，才驚覺來時路早已不復存在，而且自己成了被黃沙圍困的守軍，孤身一人，守著背上那口袋子。
袋子裡可能裝著一座城池的藍圖，那麼橫越了沙漠，可以從袋子裡拿出光彩華美的盛年；或許袋子裡藏的是一艘遠洋商船的龍骨設計圖，那麼，可以從袋子裡取出一座船隻往來絡繹不絕的商港；或者，根本沒有什麼城池或商港，袋子裡只有食物和水，裝著旅人僅存的生命。
或者，什麼都沒有。
大漠無人，有的只是一條線，兩個面，一個緩緩移動的小點。
身體上的勞累和精神上的疲倦使得他覺得背上那口袋子越來越沉重，而此刻天地間僅他一人踽踽獨行，他抬頭望天，俯身視地，眼見周遭寬闊的地平，感到既空虛又飽滿，突然意識到，天之所以不墜，地之所以不毀，是因為他用自己的傲骨撐起了天地。那麼，那口袋子裡裝的該是浩渺的蒼穹，他正背著整座蒼穹橫越沙漠。漸漸地，他感到寸步難行，彷彿每一次舉步，都要使出挪天動地的力氣。
他仍不停的走著，不停的走著，直到大漠無人，剩下一條線，兩個面，一個不再移動的小點。
○
一隊駱駝商旅剛捱過沙塵暴的摧殘，在大漠中找到了一處綠洲，其內綠樹成蔭，中央還有一口小池塘。隨商旅而行的僮僕男孩在池邊寬衣解帶後，走入池中滌洗自己數日來被沙塵殘害的身軀。
就在男孩將自己浸在池子裡感到彷若新生時，看到了一口袋子，袋口朝天，在水面上漂浮，而蔚藍的晴空倒映在池面，男孩看到一朵雲從袋裡飄了出來，他突然有種袋子裡了整座天空的錯覺。他又看到一支筆自袋裡浮出，漂流，好像在天空寫一些透明的句子。
當晚商旅在綠洲中紮營，商人與男孩裹著厚厚的毯子，躺臥，看灑了滿天的星斗。就在眾人闔眼欲睡時，男孩凝視夜空，舉起手，指著星斗，好像發現了什麼。
「怎麼了？那裡有什麼嗎？」其中一個商人問。
「那裡，有一個人！」男孩指著夜空說。
眾人凝望男孩所指的方向，在夜幕上發現一顆流星緩緩滑過銀河，那就像是，像是旅者沿著天際線行走，隱隱發亮的足跡。
※
數十年後，你若仍持續筆耕，必會在每一次落筆的瞬間，想起自己年輕時，常常感到自己不屬於週圍過份青春洋溢的喧鬧。於是，你將自己抽離出來，享受遠離人群的孤絕卻又抱怨孤身一人時，那如漲潮海水般淹沒愉悅情緒的寂寞。
而往往就在夜裡，你驅走過於喧囂的日光燈，獨獨點亮一盞檯燈，細細品嚐被黑暗包圍得恰到好處而感到的溫暖。然後，或許你會拿起一張紙，一支筆，又或者打開筆記型電腦，想像自己的旅行正要開始。
你凝望著空白的文件檔或紙張，彷彿看到了天空與地平，看到了游標或筆尖緩緩移動，像一個旅人那樣，離開熟悉的一切，闖入未知的篇章，而每敲下一個按鍵，或寫下一兩個句子，你發現，他們都閃耀著星星般溫潤的光芒。
或許，你只寫下了一些句子，或許，你完成了一篇文章，無論如何，當你反覆默念那些句子時，感到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抓住，那種既無能但又無所不能，空虛而飽滿的狀態深深吸引著你。
數十年後，你真仍持續筆耕，那時大概會有人問你：「年輕時立下文學的宏圖大願，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你想到年輕時獨自品味空虛飽滿之感，以及隻身面對不屬於任何群體的孤絕與落寞，大概會回答，那種感覺就像，
大漠無人。
http://blog.xuite.net/supervego/practice/5550521
一條線，兩個面，一個緩緩移動的小點。
他背著一口袋子，獨自行走於廣大的沙漠，留下一些轉瞬即被沙塵偷走的腳印。
方圓十里之內，一片黃沙，方圓十里之外，還是一片黃沙，他是獨行的旅人，垂首而行。明晰的地平線切割視野，天地一分為二，蔚藍的晴空像是幻覺，讓人充滿了希望，他甚至相信自己就這麼走下去，總有一天能夠踏上天空，成為沿著天際線行走的旅者，那時，雨露將是他頂艷陽而行的汗滴，白雲將成為他踏遍天空的腳印，星子與流星則是他隱隱發亮的足跡。
一陣風捲起黃沙，迎面往他的臉龐撲去，砂塵混入他頰上碩大的汗珠裡，而更多的沙礫似利刃，刮過完好的素顏，於是他的面容遂變得像沙漠般寸草不生，表情紛紛凋萎、垂落，皮膚汗濕處如泥濘，風沙拂面處又似龜裂的大地。種種迎面而來的艱險將他的視線自天邊拉回地面，他看了看，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漠，嘆，大漠無人。
當初自己怎麼會揹著一口袋子闖入這片黃沙？他已經不記得了，似乎是自己立下了某種宏願，帶著千軍萬馬似的衝勁直直闖入了大漠，等到意識自己被黃沙包圍，才驚覺來時路早已不復存在，而且自己成了被黃沙圍困的守軍，孤身一人，守著背上那口袋子。
袋子裡可能裝著一座城池的藍圖，那麼橫越了沙漠，可以從袋子裡拿出光彩華美的盛年；或許袋子裡藏的是一艘遠洋商船的龍骨設計圖，那麼，可以從袋子裡取出一座船隻往來絡繹不絕的商港；或者，根本沒有什麼城池或商港，袋子裡只有食物和水，裝著旅人僅存的生命。
或者，什麼都沒有。
大漠無人，有的只是一條線，兩個面，一個緩緩移動的小點。
身體上的勞累和精神上的疲倦使得他覺得背上那口袋子越來越沉重，而此刻天地間僅他一人踽踽獨行，他抬頭望天，俯身視地，眼見周遭寬闊的地平，感到既空虛又飽滿，突然意識到，天之所以不墜，地之所以不毀，是因為他用自己的傲骨撐起了天地。那麼，那口袋子裡裝的該是浩渺的蒼穹，他正背著整座蒼穹橫越沙漠。漸漸地，他感到寸步難行，彷彿每一次舉步，都要使出挪天動地的力氣。
他仍不停的走著，不停的走著，直到大漠無人，剩下一條線，兩個面，一個不再移動的小點。
○
一隊駱駝商旅剛捱過沙塵暴的摧殘，在大漠中找到了一處綠洲，其內綠樹成蔭，中央還有一口小池塘。隨商旅而行的僮僕男孩在池邊寬衣解帶後，走入池中滌洗自己數日來被沙塵殘害的身軀。
就在男孩將自己浸在池子裡感到彷若新生時，看到了一口袋子，袋口朝天，在水面上漂浮，而蔚藍的晴空倒映在池面，男孩看到一朵雲從袋裡飄了出來，他突然有種袋子裡了整座天空的錯覺。他又看到一支筆自袋裡浮出，漂流，好像在天空寫一些透明的句子。
當晚商旅在綠洲中紮營，商人與男孩裹著厚厚的毯子，躺臥，看灑了滿天的星斗。就在眾人闔眼欲睡時，男孩凝視夜空，舉起手，指著星斗，好像發現了什麼。
「怎麼了？那裡有什麼嗎？」其中一個商人問。
「那裡，有一個人！」男孩指著夜空說。
眾人凝望男孩所指的方向，在夜幕上發現一顆流星緩緩滑過銀河，那就像是，像是旅者沿著天際線行走，隱隱發亮的足跡。
※
數十年後，你若仍持續筆耕，必會在每一次落筆的瞬間，想起自己年輕時，常常感到自己不屬於週圍過份青春洋溢的喧鬧。於是，你將自己抽離出來，享受遠離人群的孤絕卻又抱怨孤身一人時，那如漲潮海水般淹沒愉悅情緒的寂寞。
而往往就在夜裡，你驅走過於喧囂的日光燈，獨獨點亮一盞檯燈，細細品嚐被黑暗包圍得恰到好處而感到的溫暖。然後，或許你會拿起一張紙，一支筆，又或者打開筆記型電腦，想像自己的旅行正要開始。
你凝望著空白的文件檔或紙張，彷彿看到了天空與地平，看到了游標或筆尖緩緩移動，像一個旅人那樣，離開熟悉的一切，闖入未知的篇章，而每敲下一個按鍵，或寫下一兩個句子，你發現，他們都閃耀著星星般溫潤的光芒。
或許，你只寫下了一些句子，或許，你完成了一篇文章，無論如何，當你反覆默念那些句子時，感到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抓住，那種既無能但又無所不能，空虛而飽滿的狀態深深吸引著你。
數十年後，你真仍持續筆耕，那時大概會有人問你：「年輕時立下文學的宏圖大願，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你想到年輕時獨自品味空虛飽滿之感，以及隻身面對不屬於任何群體的孤絕與落寞，大概會回答，那種感覺就像，
大漠無人。
http://blog.xuite.net/supervego/practice/55505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