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2月 21, 2004 8:21 pm
人在空虛的時刻，往往會做一些強烈的動作來吸引他人的注意，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卻也是我們常忽略的問題。
(一)父親離家
父親離家出走了，走到那裡？我這個為人子女的，竟然不知他的去向？回想這些年來我對他的關懷愈來愈少，父子間的情感雖然尚不至於到結冰的地步，卻有點陌生得像結霜的感覺。
時間似水的循環一樣，在天地間蒸發、凝結、下降，蒸發、凝結、下降….反覆不已，我彷彿回到小時候躲在窗簾裡害羞的小男孩，頭低低看著來家造訪的人，那種懷著陰霾眼光的神情，凝望未來。
我們搬離老家已十多年了，那間空蕩蕩的屋子，將面臨被拆除的命運。我曾回去好幾次，想探望失去的記憶。但是老屋依然滄桑無比，紗門被狂風吹破，木板門被敲了一個大洞，屋簷下和門楣間纏結了許多的蜘蛛網。而後房的屋頂，卻被鄰居為了撿一個球，踩得整個蹋陷下來，露出一個巨大的天光，凌亂殘碎的屋瓦，陳腐木材的味道，竟摧毀我童年的夢。
記憶裡許多美好的時光，不斷地從時間的沙漏消失著。
姊姊打電話過來叫我到派出所報案。
報案？我猶豫了好久，回答她需要報案嗎？但是我想父親不致於會離家很久，他只是和母親嘔氣而已。平日母親如機槍般的嘮叼聲音，常掃得他無法安寧；另外，長久盤據他腦海的耳鳴、腦鳴，像孫悟空額頭上的緊頭箍，一旦魔咒發作起來，緊緊讓他的神志慌張了起來。
我走進三樓父親的書房，感受一下樓房主人不在的身影。
這裡是他唯一可以安靜緬懷過去的地方。
每次洗照片時，他總會要求沖洗店將家人的生活照、爸媽結婚照、合家福的沙龍照，製作成大頭貼的樣子，放在透明墊的下方，藉以留住歲月的痕跡；連郵政總局推出十小張五元的照片郵票，每張定價一千七百元，父親也一次訂了十張。
難道他一直活在消失時光的餘波蕩漾裡？
我問母親，父親可曾說要到那裡去？母親猜他可能住在安老院，或是榮民之家。
「你去Ｘ安養中心、榮民之家去找找看。」母親焦急地說道。
我騎上腳踏車，沿路找尋父親的身影，原本熟悉的街道，突然陌生了起來，原來我只注意附近的安養中心，到底還有幾家？以及父親離家時，騎的迪爵125型墨綠色的機車型式。
來到Ｘ安養中心，進入裡面，向櫃台值班小姐詢問父親的名字，她斬釘截鐵說沒有這個人的名字登錄，我再向她問這附近還有沒有其它的安養中心？她回答說市立醫院附近也有幾家。
我向她道謝告辭，再轉到榮民之家問問看。
榮民之家的警衛把我攔下來，我誠懇向他詢問父親的名字，警衛肯定回答說，沒有，這裡全是無依無靠的老榮民弟兄，至於自費的榮民弟兄必須要先打公文送榮民退輔會批准，也要一個月才知道結果。
（二）悲慘世界
懷著失望的心情，我來到市立醫院附近的M養護之家。
進了門，有一位長得隱約贏體的四十歲女人，親切向我打招呼。我向她說出父親的名字，她的黑髮濃重地斜斜遮住臉的上半部分，下巴有一顆醒目的痣回答說，我知道他。
「太好了，我父親在裡面？」
我像麥哲倫發現新大陸的心情，激動地說：
「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找到人了。」
「不！他不在裡面，而是早上有一位先生也來這裡問過了。」
我被她的話潑了一盆冷水。不過，她安慰我說，進來參觀吧！
走入一樓黝暗的房間，室內像一部靜默的電影停格了下來，一切是真空的感覺，那裡總共有四張床，有三位身上插滿了導管的老人躺在床上，他們吸著機械傳送過來的氣體。整個空間籠罩著是沈鬱的黑色味道。
那女人說，Ｔ新村那裡有許多老榮民，常被大陸妹騙錢，他們的朋友實在看不下去，才把他們送到這裡安老。
「對了，我們還有一床，可以留給你父親來住。」女人慇切地介紹著。
唉！人生的悲劇莫過於老、病、死，難怪貴為王子的釋迦牟尼佛，有一天出了皇宮的城門後，就決定要出家。
可是，我眼前的女人卻讓的腦海浮出沙漠的故事，那女人好像是一位來回飄浮在廢墟的皇后，仍眷戀著她的肉體，也許是她的靈魂忘了被法老帶回天國，或者，正在等待下一個旅人的到來。
「找到你父親後，歡迎光臨本中心，讓我們結緣。」
「我們這裡的收費，比別家的養護中心便宜，一個月才一萬八千元而已。」
這麼一位做生意的女人，我是不再戀棧的。於是，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市立醫院附近的巷道，我騎著車子繞呀繞，停在每一家養護中心的門口前，遲遲不敢進去，實在是不敢推開門，看那些正與病魔爭奪生命的老人，那種悲慘的命運。
（三）導盲人
我站在大南門城下，尋找父親的影子，而城市的街道總是一個樣子，預知我的到來。這時，有兩個矇上眼罩的人手持著細長的竿，當作拐杖，他們相互牽著對方的手，從樹下走過來。
我四處張望，又有兩個矇上眼罩的女人，也手持著細長的竿走了過來，也許她們正在體認當盲人的感覺。
恐懼，是心底的一鍋熱油，淋過喉管是冰冷的酸汁，猶如一尾發不出聲音的人魚，暗中，呼喚光明的到來。
陽光在紫荊、羊蹄甲、大葉桉樹流覽著油亮的光彩，而一棵棵排列整齊的樟樹，像一列的標兵，正等待人們來校閱它們的清涼；而仙丹花築成一道矮小的圍籬，但是，任誰都可以跨越過去。
韓國草平鋪綠油油的大地上，只有噴水器噴著水舞仍在保養著它，花岡石板塊睡在草皮上，於是，一條幽雅的步道便形成了。
我可沒那種閒情意緻欣賞它們的存在，而一批又一批矇上眼罩的人，手持著細長的竿相互扶持走了過來，我焦急尋找父親的容貌身影，如同盲人一樣，不知從那個方向尋找？
我想從周遭的環境抽離一會兒，當一個暫停視覺的盲人也好，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體會情緒的起伏，感受身體的內外變化。
我曾經在人生的荒原中迷失方向，但是有一道光，卻指引方向的出口，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是父親諄諄的教悔。過去的戰役裡父親一再提到：
當時我們的部隊就在山坡的制高點上，而陣地就在腳下，如同一個大閘門將整個共軍包圍在「戰場內」，把敵人的後路給切斷了。當整個共軍的步兵團發現掉入這一個陷阱，正要調動大軍回頭，師部發動了攻擊命令，霎那間，燃燒彈、迫擊炮、野炮轟得陣地一片狼籍火海，經過了五個鐘頭的激戰，把整個共軍的戰鬥部隊摧毀了大半。
一片火海中，戰士們一躍而起和共軍展開肉摶血戰，我們將槍隻一摔，抽出短刀，有的人頂著身上的火苗撲向敵人、抱住，讓身上的火苗燒向敵人，索性大家同歸於盡吧！
戰後，清理戰場，我發現在這個陣地上，有許多的槍隻完全摔碎，機槍的零件扔得地上都是，烈士們採取各種的犧牲姿勢，有的抱住敵人的腰，有的抱住敵人的頭，有的將刀子卡入敵人的脖子，還有手持手榴彈未引爆，睜大了眼睛死在敵人的刺刀下，有的被炸得腦漿崩裂塗滿一地，另外有一名烈士死時仍咬著敵人的耳朵。
在掩埋烈士們的屍體時，他們焦黑的兩手仍緊緊抱住敵人，我好不容易將他們強力分開，手指都折斷了。
有些人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例如王秋山、宋一宏、李傳京、張得光、許真、錢泰山、林傳三、劉大同．．．．等，但是還是有太多焦黑無法辨視的屍體，和許許多多的陣地亡魂。
現在，父親最恐懼的兩件事，莫過於目盲與腦鳴的叫聲，尤其是腦鳴，昏沈沈霸佔他整個的腦域，彷彿他是世上唯一被拋棄的人，沒有人了解他的痛苦存在；而我也駭怕目盲與腦鳴，怕它們也以遺傳或者感染的任何型式，在我老的時候，偷襲我的腦域。
我剝開記憶的薄紗，看見魔術師倒出一個奇異的箱子，原來以為那箱子只是一種把戲與噱頭，但後來才發現，生活是一具的大箱子，而箱子外有一個大套環，終究被型式牽著走，型式穿過人的鼻環、耳環、舌環、肚臍環，穿得肉體的神經線，在人最脆弱的苦楚處隱隱作痛。
為了防止痛處的發作，人必須發展出一套適應生活的基因---失憶症，讓人迅速忘掉痛苦。
我想父親的離家，也許患上了這種失憶症吧！
(四)藍天總是需要安撫的
回到家，看到照片裡的父親，那鏡片下嚴肅的神情，像一位飽受生活歷練的哲學家。平日，他總是以一種高掛處女般夜色的眼眸望著東方，臉上寂靜、悠然的表情，似乎在回溯過往的時光。
我可以清楚聽到他的肺部空洞的嘎嘎聲，從鼻孔呼出一層灰塵的浮渣，然後吐出空氣，夾著一陣撫慰的記憶，牽引血液的潮汐，從他身上灌入我精神與肉體上的遺傳基因，仍聯繫著家族的命運。
父親告訴我說，走在揶揄的道路上，生活的參戰壓得他廝殺的人生，隆起一道道鞭痕，盡情寫在奔波的縐紋裡。而城市的輪廓，原是一幅模糊的圖畫，也只能買到邊陲之地的一塊瓦礫而已，即使一縷希望的微光，從他的手邊穿過，也以不屈撓的脊椎，頂起昏黑的天幕。至於，花大量的金錢買來我的教育、社會尊嚴，與往後的白領階級，都是源自於靈魂深處，一顆騷動的雄心。
父親以驕傲的姿勢，微晃的身體，終於，為我搬開荒原上的絆石。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禁意翻到了報紙，一張鸚鵡被人的手指揪住的圖片，深深吸引我的注意。
原來在澳洲有一隻一歲大的鸚鵡，名叫菲尼克斯，牠罹患了抑鬱症，從去年起開始拔掉胸部及翅膀羽毛，是典型的憂鬱症患者。他的主人帶牠渡過重洋來到南非開普敦，找到獸醫柯頓替牠注射了抗抑鬱藥百憂解(Prazoc)。日前，牠已恢復了健康，被拔光的羽毛也都長了回去。
病與憂鬱，總會奪走人的光彩，而養我、育我二、三十載的父親，我卻忙得鮮少帶他去看病。
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全身上下都是病，外表和內心卻裝作很堅強，未曾在子女們面前，表現出需要被人照顧的脆弱模樣。
對於父親的離家，我想，已經找到了答案。
（五）瀛海春秋傳
翻開父親自費出版的「瀛海春秋傳」一書，字字動人的描述，像一粒粒的浮光，從我眼中躍出影像，讓我看到了：
童年時，椿萱早逝，逃難時，身無分文，身著破爛衣服的孤兒。
睡過火車站、碼頭和伯仙公園等地方，被兄長遺棄的小弟。父！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入青年軍，充當槍比人高的娃娃兵。父親！
大雪紛飛的操場，校閱時，凍得僵硬、暈倒在地的士兵。我的父！
與敵人作戰，擔任斥候尖兵，差一點喪命的情報官。我的父親！
一顆遠射炮彈落在防空壕，被大土塊壓傷的幹事。我的父親呀！
在台東第一臨教院養病以三等公殘的除役軍人。我堅強的父親！
考上警察學校，當一名奉公守法的好警員。我辛苦持家的父親！
被歹徒打傷眼仍不退守屈服的公僕。當選全國模範警察的父親！
重視家庭教育深愛子女的人父。為我搬開荒原上絆腳石的父親！
現在，我離家的父親…. 離家的父親….離家的父親….
我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尋找…. 愛我的父親！
(一)父親離家
父親離家出走了，走到那裡？我這個為人子女的，竟然不知他的去向？回想這些年來我對他的關懷愈來愈少，父子間的情感雖然尚不至於到結冰的地步，卻有點陌生得像結霜的感覺。
時間似水的循環一樣，在天地間蒸發、凝結、下降，蒸發、凝結、下降….反覆不已，我彷彿回到小時候躲在窗簾裡害羞的小男孩，頭低低看著來家造訪的人，那種懷著陰霾眼光的神情，凝望未來。
我們搬離老家已十多年了，那間空蕩蕩的屋子，將面臨被拆除的命運。我曾回去好幾次，想探望失去的記憶。但是老屋依然滄桑無比，紗門被狂風吹破，木板門被敲了一個大洞，屋簷下和門楣間纏結了許多的蜘蛛網。而後房的屋頂，卻被鄰居為了撿一個球，踩得整個蹋陷下來，露出一個巨大的天光，凌亂殘碎的屋瓦，陳腐木材的味道，竟摧毀我童年的夢。
記憶裡許多美好的時光，不斷地從時間的沙漏消失著。
姊姊打電話過來叫我到派出所報案。
報案？我猶豫了好久，回答她需要報案嗎？但是我想父親不致於會離家很久，他只是和母親嘔氣而已。平日母親如機槍般的嘮叼聲音，常掃得他無法安寧；另外，長久盤據他腦海的耳鳴、腦鳴，像孫悟空額頭上的緊頭箍，一旦魔咒發作起來，緊緊讓他的神志慌張了起來。
我走進三樓父親的書房，感受一下樓房主人不在的身影。
這裡是他唯一可以安靜緬懷過去的地方。
每次洗照片時，他總會要求沖洗店將家人的生活照、爸媽結婚照、合家福的沙龍照，製作成大頭貼的樣子，放在透明墊的下方，藉以留住歲月的痕跡；連郵政總局推出十小張五元的照片郵票，每張定價一千七百元，父親也一次訂了十張。
難道他一直活在消失時光的餘波蕩漾裡？
我問母親，父親可曾說要到那裡去？母親猜他可能住在安老院，或是榮民之家。
「你去Ｘ安養中心、榮民之家去找找看。」母親焦急地說道。
我騎上腳踏車，沿路找尋父親的身影，原本熟悉的街道，突然陌生了起來，原來我只注意附近的安養中心，到底還有幾家？以及父親離家時，騎的迪爵125型墨綠色的機車型式。
來到Ｘ安養中心，進入裡面，向櫃台值班小姐詢問父親的名字，她斬釘截鐵說沒有這個人的名字登錄，我再向她問這附近還有沒有其它的安養中心？她回答說市立醫院附近也有幾家。
我向她道謝告辭，再轉到榮民之家問問看。
榮民之家的警衛把我攔下來，我誠懇向他詢問父親的名字，警衛肯定回答說，沒有，這裡全是無依無靠的老榮民弟兄，至於自費的榮民弟兄必須要先打公文送榮民退輔會批准，也要一個月才知道結果。
（二）悲慘世界
懷著失望的心情，我來到市立醫院附近的M養護之家。
進了門，有一位長得隱約贏體的四十歲女人，親切向我打招呼。我向她說出父親的名字，她的黑髮濃重地斜斜遮住臉的上半部分，下巴有一顆醒目的痣回答說，我知道他。
「太好了，我父親在裡面？」
我像麥哲倫發現新大陸的心情，激動地說：
「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找到人了。」
「不！他不在裡面，而是早上有一位先生也來這裡問過了。」
我被她的話潑了一盆冷水。不過，她安慰我說，進來參觀吧！
走入一樓黝暗的房間，室內像一部靜默的電影停格了下來，一切是真空的感覺，那裡總共有四張床，有三位身上插滿了導管的老人躺在床上，他們吸著機械傳送過來的氣體。整個空間籠罩著是沈鬱的黑色味道。
那女人說，Ｔ新村那裡有許多老榮民，常被大陸妹騙錢，他們的朋友實在看不下去，才把他們送到這裡安老。
「對了，我們還有一床，可以留給你父親來住。」女人慇切地介紹著。
唉！人生的悲劇莫過於老、病、死，難怪貴為王子的釋迦牟尼佛，有一天出了皇宮的城門後，就決定要出家。
可是，我眼前的女人卻讓的腦海浮出沙漠的故事，那女人好像是一位來回飄浮在廢墟的皇后，仍眷戀著她的肉體，也許是她的靈魂忘了被法老帶回天國，或者，正在等待下一個旅人的到來。
「找到你父親後，歡迎光臨本中心，讓我們結緣。」
「我們這裡的收費，比別家的養護中心便宜，一個月才一萬八千元而已。」
這麼一位做生意的女人，我是不再戀棧的。於是，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市立醫院附近的巷道，我騎著車子繞呀繞，停在每一家養護中心的門口前，遲遲不敢進去，實在是不敢推開門，看那些正與病魔爭奪生命的老人，那種悲慘的命運。
（三）導盲人
我站在大南門城下，尋找父親的影子，而城市的街道總是一個樣子，預知我的到來。這時，有兩個矇上眼罩的人手持著細長的竿，當作拐杖，他們相互牽著對方的手，從樹下走過來。
我四處張望，又有兩個矇上眼罩的女人，也手持著細長的竿走了過來，也許她們正在體認當盲人的感覺。
恐懼，是心底的一鍋熱油，淋過喉管是冰冷的酸汁，猶如一尾發不出聲音的人魚，暗中，呼喚光明的到來。
陽光在紫荊、羊蹄甲、大葉桉樹流覽著油亮的光彩，而一棵棵排列整齊的樟樹，像一列的標兵，正等待人們來校閱它們的清涼；而仙丹花築成一道矮小的圍籬，但是，任誰都可以跨越過去。
韓國草平鋪綠油油的大地上，只有噴水器噴著水舞仍在保養著它，花岡石板塊睡在草皮上，於是，一條幽雅的步道便形成了。
我可沒那種閒情意緻欣賞它們的存在，而一批又一批矇上眼罩的人，手持著細長的竿相互扶持走了過來，我焦急尋找父親的容貌身影，如同盲人一樣，不知從那個方向尋找？
我想從周遭的環境抽離一會兒，當一個暫停視覺的盲人也好，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體會情緒的起伏，感受身體的內外變化。
我曾經在人生的荒原中迷失方向，但是有一道光，卻指引方向的出口，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是父親諄諄的教悔。過去的戰役裡父親一再提到：
當時我們的部隊就在山坡的制高點上，而陣地就在腳下，如同一個大閘門將整個共軍包圍在「戰場內」，把敵人的後路給切斷了。當整個共軍的步兵團發現掉入這一個陷阱，正要調動大軍回頭，師部發動了攻擊命令，霎那間，燃燒彈、迫擊炮、野炮轟得陣地一片狼籍火海，經過了五個鐘頭的激戰，把整個共軍的戰鬥部隊摧毀了大半。
一片火海中，戰士們一躍而起和共軍展開肉摶血戰，我們將槍隻一摔，抽出短刀，有的人頂著身上的火苗撲向敵人、抱住，讓身上的火苗燒向敵人，索性大家同歸於盡吧！
戰後，清理戰場，我發現在這個陣地上，有許多的槍隻完全摔碎，機槍的零件扔得地上都是，烈士們採取各種的犧牲姿勢，有的抱住敵人的腰，有的抱住敵人的頭，有的將刀子卡入敵人的脖子，還有手持手榴彈未引爆，睜大了眼睛死在敵人的刺刀下，有的被炸得腦漿崩裂塗滿一地，另外有一名烈士死時仍咬著敵人的耳朵。
在掩埋烈士們的屍體時，他們焦黑的兩手仍緊緊抱住敵人，我好不容易將他們強力分開，手指都折斷了。
有些人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例如王秋山、宋一宏、李傳京、張得光、許真、錢泰山、林傳三、劉大同．．．．等，但是還是有太多焦黑無法辨視的屍體，和許許多多的陣地亡魂。
現在，父親最恐懼的兩件事，莫過於目盲與腦鳴的叫聲，尤其是腦鳴，昏沈沈霸佔他整個的腦域，彷彿他是世上唯一被拋棄的人，沒有人了解他的痛苦存在；而我也駭怕目盲與腦鳴，怕它們也以遺傳或者感染的任何型式，在我老的時候，偷襲我的腦域。
我剝開記憶的薄紗，看見魔術師倒出一個奇異的箱子，原來以為那箱子只是一種把戲與噱頭，但後來才發現，生活是一具的大箱子，而箱子外有一個大套環，終究被型式牽著走，型式穿過人的鼻環、耳環、舌環、肚臍環，穿得肉體的神經線，在人最脆弱的苦楚處隱隱作痛。
為了防止痛處的發作，人必須發展出一套適應生活的基因---失憶症，讓人迅速忘掉痛苦。
我想父親的離家，也許患上了這種失憶症吧！
(四)藍天總是需要安撫的
回到家，看到照片裡的父親，那鏡片下嚴肅的神情，像一位飽受生活歷練的哲學家。平日，他總是以一種高掛處女般夜色的眼眸望著東方，臉上寂靜、悠然的表情，似乎在回溯過往的時光。
我可以清楚聽到他的肺部空洞的嘎嘎聲，從鼻孔呼出一層灰塵的浮渣，然後吐出空氣，夾著一陣撫慰的記憶，牽引血液的潮汐，從他身上灌入我精神與肉體上的遺傳基因，仍聯繫著家族的命運。
父親告訴我說，走在揶揄的道路上，生活的參戰壓得他廝殺的人生，隆起一道道鞭痕，盡情寫在奔波的縐紋裡。而城市的輪廓，原是一幅模糊的圖畫，也只能買到邊陲之地的一塊瓦礫而已，即使一縷希望的微光，從他的手邊穿過，也以不屈撓的脊椎，頂起昏黑的天幕。至於，花大量的金錢買來我的教育、社會尊嚴，與往後的白領階級，都是源自於靈魂深處，一顆騷動的雄心。
父親以驕傲的姿勢，微晃的身體，終於，為我搬開荒原上的絆石。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禁意翻到了報紙，一張鸚鵡被人的手指揪住的圖片，深深吸引我的注意。
原來在澳洲有一隻一歲大的鸚鵡，名叫菲尼克斯，牠罹患了抑鬱症，從去年起開始拔掉胸部及翅膀羽毛，是典型的憂鬱症患者。他的主人帶牠渡過重洋來到南非開普敦，找到獸醫柯頓替牠注射了抗抑鬱藥百憂解(Prazoc)。日前，牠已恢復了健康，被拔光的羽毛也都長了回去。
病與憂鬱，總會奪走人的光彩，而養我、育我二、三十載的父親，我卻忙得鮮少帶他去看病。
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全身上下都是病，外表和內心卻裝作很堅強，未曾在子女們面前，表現出需要被人照顧的脆弱模樣。
對於父親的離家，我想，已經找到了答案。
（五）瀛海春秋傳
翻開父親自費出版的「瀛海春秋傳」一書，字字動人的描述，像一粒粒的浮光，從我眼中躍出影像，讓我看到了：
童年時，椿萱早逝，逃難時，身無分文，身著破爛衣服的孤兒。
睡過火車站、碼頭和伯仙公園等地方，被兄長遺棄的小弟。父！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入青年軍，充當槍比人高的娃娃兵。父親！
大雪紛飛的操場，校閱時，凍得僵硬、暈倒在地的士兵。我的父！
與敵人作戰，擔任斥候尖兵，差一點喪命的情報官。我的父親！
一顆遠射炮彈落在防空壕，被大土塊壓傷的幹事。我的父親呀！
在台東第一臨教院養病以三等公殘的除役軍人。我堅強的父親！
考上警察學校，當一名奉公守法的好警員。我辛苦持家的父親！
被歹徒打傷眼仍不退守屈服的公僕。當選全國模範警察的父親！
重視家庭教育深愛子女的人父。為我搬開荒原上絆腳石的父親！
現在，我離家的父親…. 離家的父親….離家的父親….
我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尋找…. 愛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