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者提前離開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

版主: 林思彤麻吉胡也鄭琮墿

 



 記憶中,一直特別迷戀一個字眼:氧化還原。其中最為人知的例子是兩個單位的氫和一個單位的氧,在那秘密而且完美封閉的實驗器皿中,漸漸化合成水。「氧化氫」,其實這個字眼更能表達這個化合物的範疇。當然這個化學反應過程是可逆的,只要給予足夠的壓力和溫度,在封閉的環境中,聚合的化合物會再度解離,然後恢復成本來的樣子。

  完美的封閉。完美的還原。

  曾經一段日子處心積慮敷面膜,為了讓自己有一張看起來比較姣好的臉。只是,每一次的覆蓋、撕去、覆蓋、撕去,像一種親暱的對話和建設工程。薄如「膚淺」的臉,也會有「深層」的意涵嗎?

  當角質層異常增厚:哦。我又熬夜了。我又多吃了油炸和甜食了。我又不常常喝水了。身體如實反應事態,我必須多花心思在健康上面,以便減緩無可抗拒的年老。

  「你怕老嗎?」一天和媽在鏡子前,兩人一起拍爽膚水,然後仔細搽上晚霜。當時我沒有回答。我只是擔心,我還沒長成一個所謂的「大人」,身體已經開始急速的老去了。我有了一些白頭髮,天氣一冷便開始關節疼痛,多吃一些馬上就累積在體重上,還有體力上漸漸無法熬夜。(嗚。我還想多去幾次夜店呢。)

  其實我的臉在十多年還沒有明顯改變,只是,沾染了城市的氣味,能用某個牌子的洗面乳徹底去除的嗎?倘若某些快樂或悲傷可以藉由泡沫一筆勾消,倘若生活的某些細節能像化學實驗,只要條件允許,便能準確地重組與拆卸。這樣我是不是可以依循某些原則,可以使年紀的變化完全不被人發覺?
  
  許久許久,我不曾仔細端詳自己的臉。因為不願意承認鏡子裡看起來很頹唐的那個人,是……。

  就像是,即使我能憑著幾個玻璃杯玻璃瓶,把水分解成氫和氧,又把氫氧化合成水。我總是相信一件事。那些水不是被還原的,而是被組合出來。透過顯微鏡的觀察,它們根本不是一樣的東西,只是看起來長得很像。就好像水中的含氧量、含菌量和礦物質的成分已經天差地遠。
  
  還原還是個理論吧?我想。就像是身體無法還原,我只是使用了一些方法提高身體的新陳代謝,創造了一個另一個狀態的我來而已。

   ◇

  閱讀曾經寫過的日記,像是重新回到過去。當往事和青春證明毫不保留的朝我襲來,我才發現,許多刻骨銘心的悲傷和快樂已經被我典當遺忘。愛情來了,愛情離開:一些曾經熟悉的名字早已變成幾句潦草的文字,有些不曾忘記,但是沒有常常想起,有些一直放在心上。

  剪裁過後的靈魂片段,像過分完美的分鏡。我無從得知當時的心理狀態如何?經濟狀況怎樣,或是任何關於課業和人際關係的任何線索。甚至,有些和記憶裡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我有一點點懷疑,這些只是我捏造出來的故事。還是只是一個不甘現狀的小小的無聲控訴?

  書寫出來之後,記憶有了分歧,有了紛歧,有了分期,有了分鰭。分歧的是詮釋的方式,紛歧的是觀看的態度,分期的是小心翼翼的浪費好不容易節省的時間,分鰭的是在愛與不愛之間,我像一尾魚的兩朵胸鰭,如此靠近卻又必須繞過千山萬水才能遇見彼此。

  我的日記寫了很多很多,然後我發現,有更多更多沒有寫到。

   ◇

  書寫是一種療癒的過程嗎?
  贊成和反對的意見有很多。我不想站在哪一邊。

  只是我相信,書寫是一種抒情而緩慢的工程。不容易陷入,不容易相處。但一旦陷入便很容易無法自拔。就好像,到現在我依舊無法準確把自己的思緒全部納入見方的電腦螢幕。當時間經過,時間離開:我彷彿讀到了和自己相似,但是已經完全不一樣的臉。

在沉重和輕盈的瞬間,我想我是曾經如此迷戀文字的排列和組合。曾經相信靈魂可以藉著隱喻的方式植入一些生命、能量、節奏和感情。就像《海灣》上寫的一樣:水來了。水退了。我們始終在沙灘上寫著秘密的文字。因為大量抒情,所以我們書寫,為了證明自己努力的不讓愛的部分消失。

   ◇
 
  有那麼的一個月,我每天進入一個電梯裡。

和男男女女一起在上班的五分鐘前,排隊進入一個被迫額滿的電梯。這是一家百貨商店,每一個精品專櫃都擁有自己的名字。飲食、服飾、包包、家具,……林林總總。接著,整棟樓的主管給我們一一點名,敘述當日的注意事項、新規定新規則。然後距離整棟百貨正式營業前的半小時,所有人各自開燈、打掃。音樂一響。營業了。

  到午餐以前專櫃大半冷清。我趁機打掃消耗時間,一方面瞥見隔壁專櫃的小姐正在一絲不苟地化妝,像是舉行一場慎重的儀式。電燙髮捲、粉底、眼影、睫毛膏。十五分鐘後,儀式結束。啊。原來是平常見慣了巧克力小妹。

  然後我突然的怔忡起來,原來,我所認識的是裝扮之後的她。

  就好像一次放假我路過巧克力專櫃買巧克力,和她打招呼,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看了好一會才道:「啊。原來你是茶先生啊,沒穿制服還真是認不出來。」(當時我是賣茶的)

  我們是經過「裝扮」才擁有身分,還是說其實我們並不擅長辨認對方彼此真正的樣子?因為真正的自己無法強調自己的身分,所以我們需要一些裝扮已被辨認出來嗎?

  在卸下自己之前,我的嘴巴,戴上了另一張臉。

  除了必要的「銷售話術」,其實大多數時間,我沒有機會講自己想說的話。儘管大多時候我都滔滔不絕,但我相信我是很沉默的。我的客人會問的不外是
「這是什麼?多少錢?有沒有打折?」或是一些「服務台在哪?廁所在哪?」
大概也沒什麼別的交談內容。偶爾有些人閒聊自己的小孩、寵物,我總算有一點點的機會來表示我微量的關心。

  當然,這樣總會惹來主管的冷眼。
  然後,我被某個神奇理由給予開除。(但是我突然鬆了一口氣。)

  當嘴巴卸下甜蜜的臉,當嘴巴卸下十小時微笑的臉,我發覺,我居然真心誠意的笑了。

  「經理,謝謝你這個月的照顧。」我說。

  我無法得知最後的這句話是出自真心誠意還是習慣了裝扮的嘴?

  就好像,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我只是在某個舞台被迫下檔。卸了妝了演員
回到家,睡了幾天,在日記裡大罵特罵了幾下,一切好像又回到軌道。

  當我的臉和嘴巴都自由了,我開心嗎?

  弔軌的是,如果不是因為這番空閒,我相信我寫不出這段文字。雖然這段文字經過我許多「裝扮」,顯的冷靜、溫柔,平鋪直敘,……只是我始終不會忘記那一幕吧。

  被迫額滿的電梯裡,傳來各式各樣的粉撲和香水味。時尚的妝下有著疲憊的臉,還有香菸味。我唯一一次看見那樣的臉的笑容是在下班後,花了的妝看起來慘不忍睹,有的已經早已卸的乾乾淨淨,卻是一派輕鬆的模樣。

  原來我們一直被裝扮出來的溫柔圍繞著嗎?
  原來我們必須跑到一個地方裝扮成另外一個樣子嗎?

   ◇

  有時候我想,太過誠實,會不會是一種傷害?所以在愛的面前,我們始終無法赤裸的什麼都不穿?

   ◇

  這種感覺,很像書寫。當小說在迂迴,當詩在隱喻,當散文在分鏡,全部都經過巧妙的裝扮。然而,為了找出真正的意涵,我們費盡力氣拆解那些枝微末節,辨識書寫中的每一張臉。

  當書寫在裝扮,當書寫在隱喻,當書寫在欺騙,當書寫在迂迴。我們的樂趣是因為拆穿了精心設計的謊言的勝利快感,還是因為佩服書寫者巧妙的裝扮和佈局?就好像,在《書寫治療》一書上的結尾寫的是:「最後我發現,我不曾被自己產生的文字治癒。」

  我發覺,在林林種種書寫治療的實例和理論後面,我看到作者如此的結論,我突然笑起來了。

  當敘述者提前離開,我們依舊著迷於閱讀,許多臉在分解,許多臉在發現。許多臉在誠懇的假裝。許多臉在假裝誠懇。

我們是經過「裝扮」才擁有身分,還是說其實我們並不擅長辨認對方彼此真正的樣子?因為真正的自己無法強調自己的身分,所以我們需要一些裝扮已被辨認出來嗎?
當書寫在裝扮,當書寫在隱喻,當書寫在欺騙,當書寫在迂迴。我們的樂趣是因為拆穿了精心設計的謊言的勝利快感,還是因為佩服書寫者巧妙的裝扮和佈局?
以上,個人學習了 :lol:

的確,在寒洌的日子裡,要赤裸地面對週遭的任何事物,
是有點毛孔肅然了一點

想想自己也不過是碳水化合物,終有回歸自然的一天
也許,也許吧
那天就可以解脫了

佷值得閱讀的一篇

賦雲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