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2月 09, 2006 9:53 pm
花東縱谷的二月是和台北完全不同的顏色。他把汽車窗戶搖到最低，讓被農田染綠的風衝入車內。轉過頭去，容易暈車的弟弟帶著耳機緊閉著眼，彷彿不這樣做就會被快速後退的草木晃暈。
「你幹麻突然開窗？」媽媽皺眉。
他沒有回答，只把手臂吊出窗外，指甲隨著行進的節奏一下一下地扣著車門。這次響起的是爸爸的聲音，從駕駛座傳來：「手伸進來，小心等下被夾到。」
才不會夾到，他心裡想，這裡又沒什麼車。但他還是把手縮回車內，只留下指尖繼續敲擊鋼板上半部。弟弟忽地睜開眼睛，用冷冷的表情冷道：「你不要吵行不行？」
他的手頓時僵在車外的秀麗風景之中，不知道該擺向哪裡才好。
「欸，你們有看到嗎？」幾分鐘的安靜之後，爸爸突然問。
「看到什麼？」媽媽的臉轉向左邊。
「好像是什麼受傷的小動物。」爸爸說。他打轉方向盤，一個俐落的倒車，就轉回來時路。一陣風聲都還沒結束，就又停了下來。
他探頭出去，看到柏油路上躺了一隻棕色帶黑斑的鳥。說是躺或許不太對，牠其實是用那種類似孵蛋的姿勢蜷著的，一雙深黑的小眼警戒地盯著靠近的他們一家人，但卻沒有飛走。
爸爸車門才開到一半，他就出聲道：「爸，不要下去啦，只是一隻竹雞而已。」
「竹雞？在哪裡？」媽媽也探身看，「哇，怎麼不會飛走呢？是不是被車撞傷啦？」
爸爸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逕自打開車門下去。他也只好趕忙下車，搶先一步跑去蹲在傷鳥之前。竹雞一見他們逼近，驚得猛揮翅膀，啪啦啦衝飛起來。但牠終究只在空中劃了一道拋物線，就在六七步遠的地方墜落了。爸爸一個箭步趕上去，一把抓起牠來。這下牠更是嚇得羽翅亂撲，卻怎麼也飛不脫那雙手掌。爸爸把牠側過身一看，只見牠雙腳腳爪上有道鮮紅傷口，血正慢慢滲出來。
「唉，」他嘆了一口氣，「抓了你們要自己負責喔。」
爸爸眼光似乎還在檢視竹雞的傷口，隨口答：「你說什麼？……去拿個面紙盒來，在裡面舖點衛生紙。老婆，有沒有帶優碘？」
他跑回車上，繞過弟弟不動如山的身軀取了一個紙盒，把有橢圓凹洞的頂蓋撕開，再層層疊疊舖上四層衛生紙。他再往回走時爸爸已經幫竹雞上好藥了。他的盒子遞過去，爸爸手就一放，讓牠跌入軟紙堆。竹雞又嚇得猛跳猛撞。
「……要把牠帶去哪裡？」他問。
爸爸坐回駕駛座，繫上安全帶：「反正我們現在正要去瑞穗牧場，那裡有獸醫，就請他們處理吧。」
大約四、五年前，在他國小五年級的暑假，媽媽開了一長串夏令營的名單讓他選。他的眼睛順著活動地點一路往下瞄，最後終於選了一個看起來最遠、最深山的營隊。媽媽那時驚訝道：「賞鳥夏令營？你確定？離家很遠喔。」
他當時完全不知道什麼是賞鳥，也不知道賞鳥夏令營都在做些什麼，但是聽到「離家很遠」四個字，他便笑著用力點頭。
「竹雞是非常膽小的鳥類。人們總是認為凡鳥類都是膽小的，但事實上，大部分的鳥都是因為受過人類的欺侮才膽小。但竹雞不是。竹雞即使在同類之前都不太能安心，甚至常常被自己的叫聲嚇到。」他腦中浮起營隊老師當時說的話。永遠穿著一身登山勁裝的老師指著一張圖片，在枯葉堆中窩著一隻胖墩墩、棕底黑斑的鳥，怎麼看都像正緊張的發抖。
竹雞一被放進盒子就趕忙到一個角落縮著了。他在自己的腿上墊著抱枕，然後才輕輕放上紙盒，希望能讓汽車的震動和緩一點。他加了一些衛生紙進去。裡面的空間越擠越窄，就越不會讓竹雞因搖晃而恐慌。
車子發動，又重新向著山脈的末端前進。眼前是一條筆直大路，爸爸催起了油門，在到達最高速時轉過頭來問弟弟：「怎麼樣，這樣不會太顛簸吧？」弟弟「嗯」了一聲，頭靠在車窗上要睡了的樣子。
他這一側的窗戶卻頓時灌入了強勁的風。他被衝撞得連眼淚都出來了，耳邊轟隆亂響。急急忙忙關上窗戶之後，他才低頭檢查紙盒。竹雞的眼睛彷彿睜得更大了，他看見自己狼狽的影子映在裡面，和那小小的身軀裡蘊藏的巨大恐懼，揉成一了團模糊無法辨識的東西。
因為要去賞鳥夏令營，一個親戚送給他一副標準規格的望遠鏡。他所看見的第一隻鳥是大冠鷲。那是一種鷹類，專門吃蛇。在空中盤旋的牠一旦發現獵物，便會疾衝而下，站在獵物面前。接著，像敬禮般點個頭，才叼走食物。他看到的是正在山頂滑翔的一雙，展開的長長雙翼上有一橫鏈的白斑。
瑞穗牧場的草原應該是很遼闊的，卻因為到處都是人而顯得擁擠。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盒子，一步一步儘可能輕輕地走。經過幾個小時的車程後，竹雞已經稍稍能習慣震動了。雖然只要一點輕晃就會讓牠睜開雙眼警戒，但已不會像之前那樣激動了。
在爸爸、媽媽和弟弟去排隊買冰淇淋時，他到服務台問：「請問一下，牧場裡的獸醫辦公室在哪裡？」
服務台人員望著他，不解道：「怎麼了？」
「喔，是這樣的，我這裡撿到一隻受傷的竹雞，希望能找獸醫處理一下。」他輕聲道。
服務台人員探頭看看盒子裡的鳥。竹雞挪了挪身子想躲到更陰暗處。服務台人員撥了支電話。不久，從關乳牛的柵欄裡翻出一個人來。他把盒子遞上去。獸醫伸出手指，熟練地在竹雞身側一挑。竹雞大驚，扭動著身體跳開。獸醫再一挑。他知道這是在觀察鳥的傷勢，但還是差點忍不住衝動把盒子搶回來。他不懂獸醫怎能這麼忍的下心這樣一再嚇牠？
他接回盒子的時候，竹雞的眼睛骨碌碌轉得飛快，身體卻癱軟著，彷彿連最後一絲掙扎的意志也喪失了。
獸醫說：「外傷而已，你已經幫牠上藥就可以放掉了。」
「在這裡？可是，牠的飛行能力還沒完全恢復，這樣放掉可以嗎？……」
「沒關係的，牠現在也只是在休息，等到休息夠了牠也會自己飛掉。別看牠現在這麼乖巧，可野的呢。」獸醫笑著搖了搖頭。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要養牠……好，沒關係，謝謝你。」他匆匆道了謝，便抱著盒子快步走開。他知道接下來獸醫會說什麼，「如果牠本來就該被淘汰，你救牠也沒有用。」這是他們對待野生動物的信條。可是，這不公平。竹雞是那麼地脆弱，又經歷了這一陣驚嚇及傷害。況且，這裡，瑞穗牧場，光是噪音就足以殺死一隻虛弱的鳥了。
他帶著牠到家人圍坐的地方去，桌上擺著各式乳製品。
「怎麼啦？獸醫怎麼說？」爸爸問。
他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用手機撥給查號台，問了花蓮及台東野鳥協會的電話，接著便先撥花蓮。花蓮野鳥協會的人說的話跟獸醫差不多，也是要他原地野放了。他聽了二話不說切斷電話，再撥台東。
「喂，我這裡有一隻受傷的竹雞，請問可以送到你們那裡去嗎？」
「請問是怎麼受傷的？」
「腳上有外傷。我們已經幫牠上藥了，牠現在沒有辦法飛行超過十公尺……。」
對方安靜著，沒有回答。這裡也是一樣的吧，他絕望的想著，如果真是那樣，他便照顧著牠直到能飛為止吧。就在他決定直接掛電話時，話筒那邊傳來了一個平穩的聲音。
「好，你下午過來，麻煩你送到這個地址……。」
他感到自己握著手機的手鬆了一下。他吁了一口氣，拿筆在紙盒邊緣抄下地址。
賞鳥夏令營回來之後，每當他出門，便一定隨身帶著望遠鏡。每逢寒暑假的家族旅行，都會到一些比較山區的地方走。山裡面的鳥很多，卻都遠離人聲鼎沸的步道。即使在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遊客的時候，他家人們的談笑聲也佔據了整條步道，再容不下一絲鳥囀。他偷偷瞪著他們，卻無力讓他們靜下來，只能閉上眼睛想像著，在他們來到之前，兩旁的樹上站滿了綠繡眼、紅嘴黑鵯甚至台灣藍鵲。某年暑假，弟弟便趁他閉上眼睛時絆倒了原就四肢笨拙的他。望遠鏡就這麼從他頸上滑脫，墜入一旁的山壁底下。
他終於放心的拿起有些化掉牛奶冰淇淋。他邊吃邊看著爸爸拿起小匙子裝水要餵竹雞。鳥能喝牛奶，但是應該不能吃冰淇淋這麼甜的東西吧？他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心裡剛閃過的念頭。竹雞應該是吃小昆蟲的，或許吃果實。他記不起來了，因為竹雞總是躲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所以也很少人注意到牠最愛的是什麼。
弟弟還是帶著耳機，閉著眼，所有的嘈雜連同景色都與他無關的模樣。他想到那次賞鳥夏令營，同去的弟弟永遠跟在隊伍最後面，連望遠鏡也不帶。弟弟就這樣面無表情的過了三天，彷彿對他竟能熱衷於這樣無聊幼稚的活動感到不屑。他只敢竊竊瞄弟弟幾眼，從來不敢正面對上眼。
爸爸把小匙子伸到竹雞喙下，竹雞只要輕輕一低頭就能喝到水。但牠動也不動，只是繼續用戒慎恐懼的眼神望著他們。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妙。他看看爸爸，又看看牠。他怯怯說：「爸，牠好像不想喝，你先不要餵啦。」
爸爸頭也沒抬，答道：「你懂什麼，牠現在受傷需要喝水。」
可是，動物在警繃狀態下是不可能進食的呀。他想。爸爸以前一定沒有見過竹雞吧，也完全不了解牠。竹雞雖然膽小，卻是種很聒噪的鳥，但這一路上別說沒聽牠叫過一聲完整「ㄍㄧ ㄍㄡ ㄍㄨㄞ」，連一個單音都沒有。爸你不要再拿匙子戳牠了牠會以為你在攻擊牠啊快停下來……。他彷彿傳染了竹雞身上的恐懼，在太陽的光芒底下發起抖來。他閉起雙眼想躲開那對漆深猶如鏡子的鳥眼。他懂，他懂竹雞。他說什麼爸爸都不會聽的。
媽媽興味盎然的聲音靠近：「你這樣太粗魯了，我來。」他驚忙張眼。媽媽說著一把拿過匙子，也不顧淺淺的幾滴已經被她潑掉一半了，就這麼筆直湊過去。竹雞「啪啪」地想往後挪，可是背後就是盒壁，再退不得了。嘲笑爸爸粗魯的媽媽見到竹雞想逃，趕忙伸另外一隻手照竹雞頂上壓落。竹雞這時發出一聲尖銳的「ㄍㄚ──」聲，退無可退的牠急速振翅向媽媽的臉上撲去。媽媽尖叫著用手掌揮打，可是牠已經很快的從媽媽耳後掠過了。「老公──。」她仍在自己身上亂撲亂打，彷彿竹雞是什麼粘稠生物在她身上附著了。弟弟被著一陣騷亂打擾，終於睜開眼睛。爸爸在竹雞飛起的那刻反射性的後退，因此根本無法回應媽媽的求救。
他「霍」地推開椅子衝向竹雞飛往的方向，一手搡開兀自張皇的媽媽。果然，傷未痊癒的竹雞還是飛不遠。牠仍然落在不到十公尺距離的草地上，而四週的人似乎渾然沒有發現牠的存在。
「好了，牠飛了，這樣就好了。」爸爸說。
「是啊。」媽媽的聲音還未完全鎮定，「很有力氣，可以放牠走了。」
背對著家人的他頓時僵住。轉身。
「你們說，放牠在這邊？」他很艱澀的開口。
媽媽點頭。爸爸點頭，「既然牠想飛走了，你也留不住不是？」
我那時候就叫你不要動牠了。抓了就要負責啊。他感到自己周身發熱，怒氣彷彿一股暖流浮在他身體表面。你們把牠帶到離家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就要棄牠於不顧了嗎？你們真的看不出來，飛不遠的牠在這裡必死無疑嗎？
你、們、又、要、忽、略、牠、了、嗎？
「欸，好啦，不要理牠了，」媽媽說，「去洗個手。最近不是有禽流感嗎？這種野鳥帶著不安全，還是放了吧。」
他用力轉身。不知怎麼的他竟覺得自己這一刻忽然變得很有力量。他一步一步向瑟縮在草叢裡蹲著的竹雞走去。那隻胖墩墩、棕底黑斑的鳥。爸爸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不是跟你說不要捉了嗎？」媽媽也加入：「要是有病毒傳染怎麼辦啊？」他可以想見在他背後的家人，包括弟弟，一定都注目著他。就像好幾束聚光燈的亮圈集中打在舞台上，而主角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從暗處走到最明亮之處。他在竹雞面前蹲了下來。他好像聽到媽媽在背後說，髒啊，別捉。爸爸也說，別捉，牠明明就會飛了。
後來，他始終沒有得到新的望遠鏡。對於他委屈的告狀，爸爸媽媽只慈祥和藹的說：「只是跟你玩嘛。別跟弟弟這麼計較。要多讓弟弟一點啊。」那次旅行的後半程他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個字，因此，在家人的眼中，他便日漸隱形了起來。他時常看到翅膀寬闊的鷹類在空中盤旋，但體型笨重的他沒有辦法飛上去確認，那對翅膀是不是有著熟悉的橫鍊白斑。
他雙手闔起，輕輕捧起了竹雞。牠沒有掙扎沒有逃跑，在他手中蜷成一團溫暖的小球。竹雞的眼神與他相對，轉了兩圈之後，便安然的閉上了眼。
背後好像還有模模糊糊的聲音，但他聽不分明。這次，是他忽略了他們的。
之後，他便一直把竹雞捧在手裡。車子繼續往台東的方向駛去。下一站預計是卑南文化博物館，接著才會進入台東市區。被他雙手握住的竹雞很安靜，即使車子偶有顛簸或者急轉彎，牠也只是往四周瞄幾眼。其他時候牠就跟睡著了一樣。他可以感覺到掌心傳來小小的心跳搏動。或許，竹雞是希望別人能夠注意牠、保護牠，才會那麼的聒噪吧？
卑南文化博物館佔地很廣，除了建築物外幾乎都是草坪或樹叢。他下車的時候才把竹雞放到紙盒內，捧著牠走過輕軟如毯的草地。這裡遊客很少，又離市區很遠，安靜就穩穩當當的散佈在空氣中。腳踏在落葉上的碎響不十分大聲，竹雞只微微轉動身軀，彷彿只是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
他在落後家人幾步外的距離走著。突然，他聽到有鳥聲。驀地一道綠色的影子穿越樹杈，在空中劃出流利的弧線，迅即隱沒在另一從樹影裡。像是信號一樣，他聽見至少十幾隻鳥的聲音柔軟的包住了他。
「喂，我們趕快進去，這裡五點就關門了。」爸爸回過頭來高聲說。他驚訝的抬起頭，才發現爸爸不是叫他，而是跟一旁戴著耳機的弟弟說話。
他嘆了一口氣，手稍微震了一下。很輕微的震動，比起那一路讓他為竹雞擔心、身體緊繃的車程這根本微不足道。但竹雞又揮起翅膀彈出盒子外。這是他第三次見到牠起飛，所以他很快的追了上去。他想牠飛沒多遠又會墜落了。他把盒子抱在胸前歪歪斜斜的跑在那道拉長的棕色羽翼之後。鳥飛行的方向與他家人的方向恰恰相反，他卻沒有半點遲疑的追了上去。
國父紀念館裡原本有許多鴿子的。他常常穿越一群溜直牌輪的小孩，往那幾棟他叫不出名字的建築物走去。從橘色琉璃瓦邊緣一直到柏油路，再到最旁邊種著蓮花的水池邊，都是鴿子們活動的地方。這裡的植物不夠多，養不了這麼大量的鳥，所以鴿子們早就習慣讓人們餵食了。他會坐在某棵樹下，看著三兩閒聊的老先生老太太順手把麵包揉碎灑在地上。鴿子群聚發出溫柔的拍翅聲與咕咕聲。但從某一天起，國父紀念館的警衛不准任何人餵牠們，並且時時驅趕攻擊牠們。「因為禽流感的關係。他們想讓鴿子自己離開。」他聽到有人這麼說。自那時起，鴿子便只停在高高翹起的屋瓦上，無論他等待多久都不飛下來了。
竹雞落地之後又高高揚起了自己的翅膀，就這樣一段一段的往前彈。這樣還不算是會飛呀，你怎麼不等傷好了再走呢？他在心裡這樣喊著。前行幾十公尺之後竹雞急急左轉，他只得氣喘吁吁的繼續跟。牠會不會以為我在追逐牠是要攻擊牠？可是牠剛剛在我手中是那麼的安心，應該是相信我了啊？他腦袋裡不斷的自言自語，喉頭卻沒有發出半個音節。
竹雞越過一座廣場，穿行於兒童遊樂器材複雜的橫樑之間，最後在某棵樹的根上一蹬，隨著一陣沙沙聲落入一排濃密的灌木叢之後。他追到此彎著腰喘氣，風從他發燙的臉頰滑過去。
這裡是哪裡？
除了他以外，除了竹雞以外，這裡沒有人。只有前面躲著竹雞的樹叢，腳下是草皮左右是樹。
爸爸、媽媽和弟弟都已經進入博物館了吧？
他對著樹叢說：「喂，你傷還沒好，快出來啦。」
沒有回答。
「快出來，你這樣不行……。」
「你還不能飛啊……。」
「你傷口還會痛吧？……」
「喂。……」
沒有回答。
爸爸、媽媽和弟弟都已經進入博物館了。他們知道不必等他，因為他會自己回來的。可是，台東野鳥協會的那人此刻還在等著這隻受傷的竹雞吧？還有人在等著的竹雞卻跑掉了。他慢慢的站直身體，往來時路邁步。五點關門前的幾個小時內，他可以一個人靠在車窗旁邊吹風，聽風帶來綠繡眼、紅嘴黑鵯甚至台灣藍鵲的聲音──這裡真的有綠繡眼。想到這裡，他的心情稍稍好了起來。
接著，他聽到好長好響的一聲「ㄍㄧ ㄍㄡ ㄍㄨㄞ」。──
「你幹麻突然開窗？」媽媽皺眉。
他沒有回答，只把手臂吊出窗外，指甲隨著行進的節奏一下一下地扣著車門。這次響起的是爸爸的聲音，從駕駛座傳來：「手伸進來，小心等下被夾到。」
才不會夾到，他心裡想，這裡又沒什麼車。但他還是把手縮回車內，只留下指尖繼續敲擊鋼板上半部。弟弟忽地睜開眼睛，用冷冷的表情冷道：「你不要吵行不行？」
他的手頓時僵在車外的秀麗風景之中，不知道該擺向哪裡才好。
「欸，你們有看到嗎？」幾分鐘的安靜之後，爸爸突然問。
「看到什麼？」媽媽的臉轉向左邊。
「好像是什麼受傷的小動物。」爸爸說。他打轉方向盤，一個俐落的倒車，就轉回來時路。一陣風聲都還沒結束，就又停了下來。
他探頭出去，看到柏油路上躺了一隻棕色帶黑斑的鳥。說是躺或許不太對，牠其實是用那種類似孵蛋的姿勢蜷著的，一雙深黑的小眼警戒地盯著靠近的他們一家人，但卻沒有飛走。
爸爸車門才開到一半，他就出聲道：「爸，不要下去啦，只是一隻竹雞而已。」
「竹雞？在哪裡？」媽媽也探身看，「哇，怎麼不會飛走呢？是不是被車撞傷啦？」
爸爸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逕自打開車門下去。他也只好趕忙下車，搶先一步跑去蹲在傷鳥之前。竹雞一見他們逼近，驚得猛揮翅膀，啪啦啦衝飛起來。但牠終究只在空中劃了一道拋物線，就在六七步遠的地方墜落了。爸爸一個箭步趕上去，一把抓起牠來。這下牠更是嚇得羽翅亂撲，卻怎麼也飛不脫那雙手掌。爸爸把牠側過身一看，只見牠雙腳腳爪上有道鮮紅傷口，血正慢慢滲出來。
「唉，」他嘆了一口氣，「抓了你們要自己負責喔。」
爸爸眼光似乎還在檢視竹雞的傷口，隨口答：「你說什麼？……去拿個面紙盒來，在裡面舖點衛生紙。老婆，有沒有帶優碘？」
他跑回車上，繞過弟弟不動如山的身軀取了一個紙盒，把有橢圓凹洞的頂蓋撕開，再層層疊疊舖上四層衛生紙。他再往回走時爸爸已經幫竹雞上好藥了。他的盒子遞過去，爸爸手就一放，讓牠跌入軟紙堆。竹雞又嚇得猛跳猛撞。
「……要把牠帶去哪裡？」他問。
爸爸坐回駕駛座，繫上安全帶：「反正我們現在正要去瑞穗牧場，那裡有獸醫，就請他們處理吧。」
大約四、五年前，在他國小五年級的暑假，媽媽開了一長串夏令營的名單讓他選。他的眼睛順著活動地點一路往下瞄，最後終於選了一個看起來最遠、最深山的營隊。媽媽那時驚訝道：「賞鳥夏令營？你確定？離家很遠喔。」
他當時完全不知道什麼是賞鳥，也不知道賞鳥夏令營都在做些什麼，但是聽到「離家很遠」四個字，他便笑著用力點頭。
「竹雞是非常膽小的鳥類。人們總是認為凡鳥類都是膽小的，但事實上，大部分的鳥都是因為受過人類的欺侮才膽小。但竹雞不是。竹雞即使在同類之前都不太能安心，甚至常常被自己的叫聲嚇到。」他腦中浮起營隊老師當時說的話。永遠穿著一身登山勁裝的老師指著一張圖片，在枯葉堆中窩著一隻胖墩墩、棕底黑斑的鳥，怎麼看都像正緊張的發抖。
竹雞一被放進盒子就趕忙到一個角落縮著了。他在自己的腿上墊著抱枕，然後才輕輕放上紙盒，希望能讓汽車的震動和緩一點。他加了一些衛生紙進去。裡面的空間越擠越窄，就越不會讓竹雞因搖晃而恐慌。
車子發動，又重新向著山脈的末端前進。眼前是一條筆直大路，爸爸催起了油門，在到達最高速時轉過頭來問弟弟：「怎麼樣，這樣不會太顛簸吧？」弟弟「嗯」了一聲，頭靠在車窗上要睡了的樣子。
他這一側的窗戶卻頓時灌入了強勁的風。他被衝撞得連眼淚都出來了，耳邊轟隆亂響。急急忙忙關上窗戶之後，他才低頭檢查紙盒。竹雞的眼睛彷彿睜得更大了，他看見自己狼狽的影子映在裡面，和那小小的身軀裡蘊藏的巨大恐懼，揉成一了團模糊無法辨識的東西。
因為要去賞鳥夏令營，一個親戚送給他一副標準規格的望遠鏡。他所看見的第一隻鳥是大冠鷲。那是一種鷹類，專門吃蛇。在空中盤旋的牠一旦發現獵物，便會疾衝而下，站在獵物面前。接著，像敬禮般點個頭，才叼走食物。他看到的是正在山頂滑翔的一雙，展開的長長雙翼上有一橫鏈的白斑。
瑞穗牧場的草原應該是很遼闊的，卻因為到處都是人而顯得擁擠。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盒子，一步一步儘可能輕輕地走。經過幾個小時的車程後，竹雞已經稍稍能習慣震動了。雖然只要一點輕晃就會讓牠睜開雙眼警戒，但已不會像之前那樣激動了。
在爸爸、媽媽和弟弟去排隊買冰淇淋時，他到服務台問：「請問一下，牧場裡的獸醫辦公室在哪裡？」
服務台人員望著他，不解道：「怎麼了？」
「喔，是這樣的，我這裡撿到一隻受傷的竹雞，希望能找獸醫處理一下。」他輕聲道。
服務台人員探頭看看盒子裡的鳥。竹雞挪了挪身子想躲到更陰暗處。服務台人員撥了支電話。不久，從關乳牛的柵欄裡翻出一個人來。他把盒子遞上去。獸醫伸出手指，熟練地在竹雞身側一挑。竹雞大驚，扭動著身體跳開。獸醫再一挑。他知道這是在觀察鳥的傷勢，但還是差點忍不住衝動把盒子搶回來。他不懂獸醫怎能這麼忍的下心這樣一再嚇牠？
他接回盒子的時候，竹雞的眼睛骨碌碌轉得飛快，身體卻癱軟著，彷彿連最後一絲掙扎的意志也喪失了。
獸醫說：「外傷而已，你已經幫牠上藥就可以放掉了。」
「在這裡？可是，牠的飛行能力還沒完全恢復，這樣放掉可以嗎？……」
「沒關係的，牠現在也只是在休息，等到休息夠了牠也會自己飛掉。別看牠現在這麼乖巧，可野的呢。」獸醫笑著搖了搖頭。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要養牠……好，沒關係，謝謝你。」他匆匆道了謝，便抱著盒子快步走開。他知道接下來獸醫會說什麼，「如果牠本來就該被淘汰，你救牠也沒有用。」這是他們對待野生動物的信條。可是，這不公平。竹雞是那麼地脆弱，又經歷了這一陣驚嚇及傷害。況且，這裡，瑞穗牧場，光是噪音就足以殺死一隻虛弱的鳥了。
他帶著牠到家人圍坐的地方去，桌上擺著各式乳製品。
「怎麼啦？獸醫怎麼說？」爸爸問。
他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用手機撥給查號台，問了花蓮及台東野鳥協會的電話，接著便先撥花蓮。花蓮野鳥協會的人說的話跟獸醫差不多，也是要他原地野放了。他聽了二話不說切斷電話，再撥台東。
「喂，我這裡有一隻受傷的竹雞，請問可以送到你們那裡去嗎？」
「請問是怎麼受傷的？」
「腳上有外傷。我們已經幫牠上藥了，牠現在沒有辦法飛行超過十公尺……。」
對方安靜著，沒有回答。這裡也是一樣的吧，他絕望的想著，如果真是那樣，他便照顧著牠直到能飛為止吧。就在他決定直接掛電話時，話筒那邊傳來了一個平穩的聲音。
「好，你下午過來，麻煩你送到這個地址……。」
他感到自己握著手機的手鬆了一下。他吁了一口氣，拿筆在紙盒邊緣抄下地址。
賞鳥夏令營回來之後，每當他出門，便一定隨身帶著望遠鏡。每逢寒暑假的家族旅行，都會到一些比較山區的地方走。山裡面的鳥很多，卻都遠離人聲鼎沸的步道。即使在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遊客的時候，他家人們的談笑聲也佔據了整條步道，再容不下一絲鳥囀。他偷偷瞪著他們，卻無力讓他們靜下來，只能閉上眼睛想像著，在他們來到之前，兩旁的樹上站滿了綠繡眼、紅嘴黑鵯甚至台灣藍鵲。某年暑假，弟弟便趁他閉上眼睛時絆倒了原就四肢笨拙的他。望遠鏡就這麼從他頸上滑脫，墜入一旁的山壁底下。
他終於放心的拿起有些化掉牛奶冰淇淋。他邊吃邊看著爸爸拿起小匙子裝水要餵竹雞。鳥能喝牛奶，但是應該不能吃冰淇淋這麼甜的東西吧？他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心裡剛閃過的念頭。竹雞應該是吃小昆蟲的，或許吃果實。他記不起來了，因為竹雞總是躲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所以也很少人注意到牠最愛的是什麼。
弟弟還是帶著耳機，閉著眼，所有的嘈雜連同景色都與他無關的模樣。他想到那次賞鳥夏令營，同去的弟弟永遠跟在隊伍最後面，連望遠鏡也不帶。弟弟就這樣面無表情的過了三天，彷彿對他竟能熱衷於這樣無聊幼稚的活動感到不屑。他只敢竊竊瞄弟弟幾眼，從來不敢正面對上眼。
爸爸把小匙子伸到竹雞喙下，竹雞只要輕輕一低頭就能喝到水。但牠動也不動，只是繼續用戒慎恐懼的眼神望著他們。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妙。他看看爸爸，又看看牠。他怯怯說：「爸，牠好像不想喝，你先不要餵啦。」
爸爸頭也沒抬，答道：「你懂什麼，牠現在受傷需要喝水。」
可是，動物在警繃狀態下是不可能進食的呀。他想。爸爸以前一定沒有見過竹雞吧，也完全不了解牠。竹雞雖然膽小，卻是種很聒噪的鳥，但這一路上別說沒聽牠叫過一聲完整「ㄍㄧ ㄍㄡ ㄍㄨㄞ」，連一個單音都沒有。爸你不要再拿匙子戳牠了牠會以為你在攻擊牠啊快停下來……。他彷彿傳染了竹雞身上的恐懼，在太陽的光芒底下發起抖來。他閉起雙眼想躲開那對漆深猶如鏡子的鳥眼。他懂，他懂竹雞。他說什麼爸爸都不會聽的。
媽媽興味盎然的聲音靠近：「你這樣太粗魯了，我來。」他驚忙張眼。媽媽說著一把拿過匙子，也不顧淺淺的幾滴已經被她潑掉一半了，就這麼筆直湊過去。竹雞「啪啪」地想往後挪，可是背後就是盒壁，再退不得了。嘲笑爸爸粗魯的媽媽見到竹雞想逃，趕忙伸另外一隻手照竹雞頂上壓落。竹雞這時發出一聲尖銳的「ㄍㄚ──」聲，退無可退的牠急速振翅向媽媽的臉上撲去。媽媽尖叫著用手掌揮打，可是牠已經很快的從媽媽耳後掠過了。「老公──。」她仍在自己身上亂撲亂打，彷彿竹雞是什麼粘稠生物在她身上附著了。弟弟被著一陣騷亂打擾，終於睜開眼睛。爸爸在竹雞飛起的那刻反射性的後退，因此根本無法回應媽媽的求救。
他「霍」地推開椅子衝向竹雞飛往的方向，一手搡開兀自張皇的媽媽。果然，傷未痊癒的竹雞還是飛不遠。牠仍然落在不到十公尺距離的草地上，而四週的人似乎渾然沒有發現牠的存在。
「好了，牠飛了，這樣就好了。」爸爸說。
「是啊。」媽媽的聲音還未完全鎮定，「很有力氣，可以放牠走了。」
背對著家人的他頓時僵住。轉身。
「你們說，放牠在這邊？」他很艱澀的開口。
媽媽點頭。爸爸點頭，「既然牠想飛走了，你也留不住不是？」
我那時候就叫你不要動牠了。抓了就要負責啊。他感到自己周身發熱，怒氣彷彿一股暖流浮在他身體表面。你們把牠帶到離家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就要棄牠於不顧了嗎？你們真的看不出來，飛不遠的牠在這裡必死無疑嗎？
你、們、又、要、忽、略、牠、了、嗎？
「欸，好啦，不要理牠了，」媽媽說，「去洗個手。最近不是有禽流感嗎？這種野鳥帶著不安全，還是放了吧。」
他用力轉身。不知怎麼的他竟覺得自己這一刻忽然變得很有力量。他一步一步向瑟縮在草叢裡蹲著的竹雞走去。那隻胖墩墩、棕底黑斑的鳥。爸爸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不是跟你說不要捉了嗎？」媽媽也加入：「要是有病毒傳染怎麼辦啊？」他可以想見在他背後的家人，包括弟弟，一定都注目著他。就像好幾束聚光燈的亮圈集中打在舞台上，而主角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從暗處走到最明亮之處。他在竹雞面前蹲了下來。他好像聽到媽媽在背後說，髒啊，別捉。爸爸也說，別捉，牠明明就會飛了。
後來，他始終沒有得到新的望遠鏡。對於他委屈的告狀，爸爸媽媽只慈祥和藹的說：「只是跟你玩嘛。別跟弟弟這麼計較。要多讓弟弟一點啊。」那次旅行的後半程他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個字，因此，在家人的眼中，他便日漸隱形了起來。他時常看到翅膀寬闊的鷹類在空中盤旋，但體型笨重的他沒有辦法飛上去確認，那對翅膀是不是有著熟悉的橫鍊白斑。
他雙手闔起，輕輕捧起了竹雞。牠沒有掙扎沒有逃跑，在他手中蜷成一團溫暖的小球。竹雞的眼神與他相對，轉了兩圈之後，便安然的閉上了眼。
背後好像還有模模糊糊的聲音，但他聽不分明。這次，是他忽略了他們的。
之後，他便一直把竹雞捧在手裡。車子繼續往台東的方向駛去。下一站預計是卑南文化博物館，接著才會進入台東市區。被他雙手握住的竹雞很安靜，即使車子偶有顛簸或者急轉彎，牠也只是往四周瞄幾眼。其他時候牠就跟睡著了一樣。他可以感覺到掌心傳來小小的心跳搏動。或許，竹雞是希望別人能夠注意牠、保護牠，才會那麼的聒噪吧？
卑南文化博物館佔地很廣，除了建築物外幾乎都是草坪或樹叢。他下車的時候才把竹雞放到紙盒內，捧著牠走過輕軟如毯的草地。這裡遊客很少，又離市區很遠，安靜就穩穩當當的散佈在空氣中。腳踏在落葉上的碎響不十分大聲，竹雞只微微轉動身軀，彷彿只是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
他在落後家人幾步外的距離走著。突然，他聽到有鳥聲。驀地一道綠色的影子穿越樹杈，在空中劃出流利的弧線，迅即隱沒在另一從樹影裡。像是信號一樣，他聽見至少十幾隻鳥的聲音柔軟的包住了他。
「喂，我們趕快進去，這裡五點就關門了。」爸爸回過頭來高聲說。他驚訝的抬起頭，才發現爸爸不是叫他，而是跟一旁戴著耳機的弟弟說話。
他嘆了一口氣，手稍微震了一下。很輕微的震動，比起那一路讓他為竹雞擔心、身體緊繃的車程這根本微不足道。但竹雞又揮起翅膀彈出盒子外。這是他第三次見到牠起飛，所以他很快的追了上去。他想牠飛沒多遠又會墜落了。他把盒子抱在胸前歪歪斜斜的跑在那道拉長的棕色羽翼之後。鳥飛行的方向與他家人的方向恰恰相反，他卻沒有半點遲疑的追了上去。
國父紀念館裡原本有許多鴿子的。他常常穿越一群溜直牌輪的小孩，往那幾棟他叫不出名字的建築物走去。從橘色琉璃瓦邊緣一直到柏油路，再到最旁邊種著蓮花的水池邊，都是鴿子們活動的地方。這裡的植物不夠多，養不了這麼大量的鳥，所以鴿子們早就習慣讓人們餵食了。他會坐在某棵樹下，看著三兩閒聊的老先生老太太順手把麵包揉碎灑在地上。鴿子群聚發出溫柔的拍翅聲與咕咕聲。但從某一天起，國父紀念館的警衛不准任何人餵牠們，並且時時驅趕攻擊牠們。「因為禽流感的關係。他們想讓鴿子自己離開。」他聽到有人這麼說。自那時起，鴿子便只停在高高翹起的屋瓦上，無論他等待多久都不飛下來了。
竹雞落地之後又高高揚起了自己的翅膀，就這樣一段一段的往前彈。這樣還不算是會飛呀，你怎麼不等傷好了再走呢？他在心裡這樣喊著。前行幾十公尺之後竹雞急急左轉，他只得氣喘吁吁的繼續跟。牠會不會以為我在追逐牠是要攻擊牠？可是牠剛剛在我手中是那麼的安心，應該是相信我了啊？他腦袋裡不斷的自言自語，喉頭卻沒有發出半個音節。
竹雞越過一座廣場，穿行於兒童遊樂器材複雜的橫樑之間，最後在某棵樹的根上一蹬，隨著一陣沙沙聲落入一排濃密的灌木叢之後。他追到此彎著腰喘氣，風從他發燙的臉頰滑過去。
這裡是哪裡？
除了他以外，除了竹雞以外，這裡沒有人。只有前面躲著竹雞的樹叢，腳下是草皮左右是樹。
爸爸、媽媽和弟弟都已經進入博物館了吧？
他對著樹叢說：「喂，你傷還沒好，快出來啦。」
沒有回答。
「快出來，你這樣不行……。」
「你還不能飛啊……。」
「你傷口還會痛吧？……」
「喂。……」
沒有回答。
爸爸、媽媽和弟弟都已經進入博物館了。他們知道不必等他，因為他會自己回來的。可是，台東野鳥協會的那人此刻還在等著這隻受傷的竹雞吧？還有人在等著的竹雞卻跑掉了。他慢慢的站直身體，往來時路邁步。五點關門前的幾個小時內，他可以一個人靠在車窗旁邊吹風，聽風帶來綠繡眼、紅嘴黑鵯甚至台灣藍鵲的聲音──這裡真的有綠繡眼。想到這裡，他的心情稍稍好了起來。
接著，他聽到好長好響的一聲「ㄍㄧ ㄍㄡ ㄍㄨ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