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12月 13, 2005 1:17 am
珍珠淚
一．因為我有哭
有一次，我幫她寫關於她學生生涯的文章，問道：
「你最難忘的一件事是什麼？」
「你們那一屆畢業典禮……」
「那是我的學生生涯，不是妳的學生生涯，妳記那麼清楚幹嘛？」
「因為我有哭啊！可見妳都忘記了！你們這些人都是沒感情、沒良心的……」
我不知道在我畢業後的這十四年來，是不是每一屆每一年的畢業典禮她都要淚眼相送？隨著歷勁暑經酷寒春去冬來，在這麼多年與學校融為一體的風風雨雨中，也許她早已築堤而不再會有人看到淚河潰決，也許只能暗自氾濫！但至少我知道，在我唸書的三年裡，甚至在她已把人生十八年的黃金歲月給予她的學生，她所流的淚絕不止一次，而且所流出的，不僅僅是淚！
二．想家想哭了
十八年前，當一百一十位十五、六歲的小女生在父母的陪伴下，揹著行李住進學校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們的學校還在一片泥濘地中，許多家長開車送孩子進學校第二天車子就要進廠大修了！而我們上一屆的學姊比我們大六歲，所以全校只有一年級的一百一十位學生及一位神父校長、加上兩男兩女的專任老師。
剛開始時，學校連個舍監都沒有，於是兩班的女導師就得輪流當舍監，那年楊老師二十七歲，就這樣在許多個只見群星眨眼的深夜裏，常常看到的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小女人帶著一百多個十五、六歲的小女生，在這前不著店後不著村，獨立於荒郊野外的校舍裡默默耕耘著未來！說好聽一點，我們真是來此過著鐘鼎山林修心養性陶淵明式的讀書隱居生活，說得難聽一點，其實跟綠島的大哥也差不多，只不過我們是自願的！
順著夜的脈動搜索，第一次在星空下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時，是在開學沒多久的一天晚上，楊老師帶我們租了輛公車到民眾服務社聽演講，其實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不是聽演講，而是可以走出學校，雖然自由的氣息僅僅只是從車窗外飄進來，已使我們雀躍如出了籠的小鳥，只是車行途中，看到近在咫尺外的「家」，以及從街道兩旁的窗戶所溢露出來的各色燈光，不免也有幾許感傷！
所有的同學都一樣，都是第一次離家，第一次住在這晚上有蚊子咬青蛙叫的學校裡。常常，我們想家，沒有勇氣在學校待下去的時候，就到她房間裡哭成一團，當時我們只知道我們的苦，卻不知道她也有家，她也有失去勇氣的時候，但她卻不能哭！
三．沒有水只有淚
在九月還揮之不去的暑熱裡，學校卻經常沒水，上課上一半救火車來了，楊老師趕緊叫我們回宿舍拿臉盆接水，於是一天洗臉、刷牙、洗手、洗澡，可能就靠那盆水了！有時候好不容易等水來了，學生跑去叫老師洗澡，老師叫學生先洗，就這樣推來推去，也折磨掉了不少時光！
當年我們的學費一學期也要個兩、三萬，學生中也不乏家中有錢或老爸當醫生的，既然絕非迫不得已，這個學校又這麼破，為什麼我們要唸護校？又為什麼一定要住校呢？
高一的年底吧！因為對護理沒有興趣，我想跟其他同學一起休學，就在跟老爸吵著要重考吵得最嚴重的第二天，不料楊老師卻突然問我：
「妳是不是也想要休學？」
「我沒有跟妳講啊——！難道妳昨天晚上作夢夢到的嗎？」我一時為之語結而愣了一下說。
「對呀！妳怎麼知道我作夢夢到的？」不料她也很訝異地說。
「妳沒事把我叫到妳夢裡幹嘛？」
「好了，好了，沒有要休學就好，我正在忙，趕快去唸書！」
之後一直到畢業，我沒有辦法在她面前開口提休學這兩個字。
所以事實是，當然有很多人無法忍受這破學校，沒有信心而離開了，但也有更多人留下，原因不盡相同，可是有一點可以比較確定的是，如果我們離開了，我們的高中時光只是平凡的求學過程，但我們留下，所以我們擁有比一般人更難忘的高中時光，因為不會有其他學校師生之間像我們這樣，沒有的只是水，只是物質的匱乏，充滿的卻有笑、有淚、有一點亂、有許多不捨！
我們原本也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在家裡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如果我們沒有住校，我們所學得的可能只是知識與技術，可能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一個十幾歲的小女生，將來又怎麼能照顧病人呢？因為我們過著住校的團體生活，我們重新認知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我們藉著生活中不斷地細微摩擦，藉著彼此恆久的關懷與體恤，學習成長中的愛與忍耐，所以我們對病人會有更多的同理心，使自己非但不致成為一部護理機器，且更得以將護理專業發揮成一種生命哲學，一種人生藝術。
四．記憶切片
在這個學校裡如果沒水沒電是很正常的事，就更遑論其他的一切教學與生活資源了！東西發了霉擦了擦就可以用，教材用具是自己拼裝的，用品是楊老師憑從前的關係“康”來的！反正我們跟學校要求的東西永遠要不到，但是明天一定會過得比今天好，該有的東西楊老師一定會為我們爭取得到！
我們不僅要面對外界不斷質疑的眼光，更有著內部紛亂的波濤，經常楊老師藉著課堂教訓我們，逼著我們好好唸書時，說著說著就掉下淚了，然後不明究裡的我們也跟著哭成一團，我們哭，因為我們怕分離，怕她跟其他幹沒幾個月的老師一樣丟下我們不管！至於她的每一次眼淚，每一次吞淚強作嚴肅狀，我們從不清楚，因為一直以來她都是自己承擔，直到後來我才逐漸搜尋到一兩件軌跡，包括她為了在學校幫忙搬東西受到嚴重內傷，包括那時學校沒有任何資源，是她一個個去拜託人求來的！
在學校一波又一波澎湃洶湧的亂象中，我們仍然歷經小考、月考、期考，不管學校怎麼變，考期永遠不會變，成績也永遠沒變好，因為楊老師堅持用大專的程度來教我們，不好好唸書的絕難投機取巧猜到考題，因為她可以經常整夜不睡致力於「發明」考題，把我們個個考到焦頭爛額方休，這樣直到我們畢業參加會考，才發現我們雖然什麼都比別人差，但是能力比人強！
剛進學校時，學生上沒幾天課休學不稀奇，後來一堆老師教沒幾個月辭職也不稀奇，倒在這三年裡校長換了不少人，老神父校長退休後換了個修女校長，修女校長管了個一學期又換個神父校長，神父校長不到一年又走了，然後正值我們將畢業時，學校沒有校長管，楊老師也可能因家庭關係被迫出國，我們驚慌擔憂地問她：「楊老師，妳會不會也丟下我們不管而離開？」她沒有回答，卻暗自拭淚。當時我們盼望她的回答是「不會」，但如今我卻多麼地盼望她當初所選擇的回答是「會」。假使時間可以倒流，我肯定我不會陪她一同流淚，因為我更願意升起一把火，把她一滴一滴的淚慢慢烘乾，這樣那一滴滴淚就不會凝結成一顆顆珍珠，一顆顆珍珠也不會串成一條條鎖鍊，將她永永遠遠地鎖在學校！
五．一顆天使心
如果我們真的有一顆天使心，如果我們可以多一點付出，少一點要求；多一點感謝，少一點埋怨；多一點體恤，少一點批評；多一點積極與建設，少一點憤怒與破壞；那麼我們的人生才有可能創造出奇妙的愛的音符，否則我們只會自陷於自我慾望無盡的深淵中而無可自拔；就如聖經所言，我們不能只想拔除別人眼中的刺，卻不知道自己眼中還有樑木！
愛的最大能力，在於愛的捨棄，誰能夠為了一份真理，一份執著，一份永恆的大愛基業，捨棄一般人所追求所享有的幸福，誰就能夠擁有愛的榮耀；誰的苦受得最深，誰才擁有無盡的豐富可以給人！
我所認識的楊老師－楊校長，不管她的行事作風如何，也不管她有一千個錯還是一萬個缺點，但是她卻在學校最艱難的生死交關中，把別人不願意擔負的擔子承擔下來，別人所無法堅持的理念她堅持做到了！畢竟，在這十八年中，並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她一樣，放棄了所有的青春與歡樂，放棄了做妻子做母親，放棄了一切可以自私一點點的機會，只為了執著教育的理念，盡自己的那一份！
一．因為我有哭
有一次，我幫她寫關於她學生生涯的文章，問道：
「你最難忘的一件事是什麼？」
「你們那一屆畢業典禮……」
「那是我的學生生涯，不是妳的學生生涯，妳記那麼清楚幹嘛？」
「因為我有哭啊！可見妳都忘記了！你們這些人都是沒感情、沒良心的……」
我不知道在我畢業後的這十四年來，是不是每一屆每一年的畢業典禮她都要淚眼相送？隨著歷勁暑經酷寒春去冬來，在這麼多年與學校融為一體的風風雨雨中，也許她早已築堤而不再會有人看到淚河潰決，也許只能暗自氾濫！但至少我知道，在我唸書的三年裡，甚至在她已把人生十八年的黃金歲月給予她的學生，她所流的淚絕不止一次，而且所流出的，不僅僅是淚！
二．想家想哭了
十八年前，當一百一十位十五、六歲的小女生在父母的陪伴下，揹著行李住進學校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們的學校還在一片泥濘地中，許多家長開車送孩子進學校第二天車子就要進廠大修了！而我們上一屆的學姊比我們大六歲，所以全校只有一年級的一百一十位學生及一位神父校長、加上兩男兩女的專任老師。
剛開始時，學校連個舍監都沒有，於是兩班的女導師就得輪流當舍監，那年楊老師二十七歲，就這樣在許多個只見群星眨眼的深夜裏，常常看到的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小女人帶著一百多個十五、六歲的小女生，在這前不著店後不著村，獨立於荒郊野外的校舍裡默默耕耘著未來！說好聽一點，我們真是來此過著鐘鼎山林修心養性陶淵明式的讀書隱居生活，說得難聽一點，其實跟綠島的大哥也差不多，只不過我們是自願的！
順著夜的脈動搜索，第一次在星空下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時，是在開學沒多久的一天晚上，楊老師帶我們租了輛公車到民眾服務社聽演講，其實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不是聽演講，而是可以走出學校，雖然自由的氣息僅僅只是從車窗外飄進來，已使我們雀躍如出了籠的小鳥，只是車行途中，看到近在咫尺外的「家」，以及從街道兩旁的窗戶所溢露出來的各色燈光，不免也有幾許感傷！
所有的同學都一樣，都是第一次離家，第一次住在這晚上有蚊子咬青蛙叫的學校裡。常常，我們想家，沒有勇氣在學校待下去的時候，就到她房間裡哭成一團，當時我們只知道我們的苦，卻不知道她也有家，她也有失去勇氣的時候，但她卻不能哭！
三．沒有水只有淚
在九月還揮之不去的暑熱裡，學校卻經常沒水，上課上一半救火車來了，楊老師趕緊叫我們回宿舍拿臉盆接水，於是一天洗臉、刷牙、洗手、洗澡，可能就靠那盆水了！有時候好不容易等水來了，學生跑去叫老師洗澡，老師叫學生先洗，就這樣推來推去，也折磨掉了不少時光！
當年我們的學費一學期也要個兩、三萬，學生中也不乏家中有錢或老爸當醫生的，既然絕非迫不得已，這個學校又這麼破，為什麼我們要唸護校？又為什麼一定要住校呢？
高一的年底吧！因為對護理沒有興趣，我想跟其他同學一起休學，就在跟老爸吵著要重考吵得最嚴重的第二天，不料楊老師卻突然問我：
「妳是不是也想要休學？」
「我沒有跟妳講啊——！難道妳昨天晚上作夢夢到的嗎？」我一時為之語結而愣了一下說。
「對呀！妳怎麼知道我作夢夢到的？」不料她也很訝異地說。
「妳沒事把我叫到妳夢裡幹嘛？」
「好了，好了，沒有要休學就好，我正在忙，趕快去唸書！」
之後一直到畢業，我沒有辦法在她面前開口提休學這兩個字。
所以事實是，當然有很多人無法忍受這破學校，沒有信心而離開了，但也有更多人留下，原因不盡相同，可是有一點可以比較確定的是，如果我們離開了，我們的高中時光只是平凡的求學過程，但我們留下，所以我們擁有比一般人更難忘的高中時光，因為不會有其他學校師生之間像我們這樣，沒有的只是水，只是物質的匱乏，充滿的卻有笑、有淚、有一點亂、有許多不捨！
我們原本也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在家裡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如果我們沒有住校，我們所學得的可能只是知識與技術，可能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一個十幾歲的小女生，將來又怎麼能照顧病人呢？因為我們過著住校的團體生活，我們重新認知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我們藉著生活中不斷地細微摩擦，藉著彼此恆久的關懷與體恤，學習成長中的愛與忍耐，所以我們對病人會有更多的同理心，使自己非但不致成為一部護理機器，且更得以將護理專業發揮成一種生命哲學，一種人生藝術。
四．記憶切片
在這個學校裡如果沒水沒電是很正常的事，就更遑論其他的一切教學與生活資源了！東西發了霉擦了擦就可以用，教材用具是自己拼裝的，用品是楊老師憑從前的關係“康”來的！反正我們跟學校要求的東西永遠要不到，但是明天一定會過得比今天好，該有的東西楊老師一定會為我們爭取得到！
我們不僅要面對外界不斷質疑的眼光，更有著內部紛亂的波濤，經常楊老師藉著課堂教訓我們，逼著我們好好唸書時，說著說著就掉下淚了，然後不明究裡的我們也跟著哭成一團，我們哭，因為我們怕分離，怕她跟其他幹沒幾個月的老師一樣丟下我們不管！至於她的每一次眼淚，每一次吞淚強作嚴肅狀，我們從不清楚，因為一直以來她都是自己承擔，直到後來我才逐漸搜尋到一兩件軌跡，包括她為了在學校幫忙搬東西受到嚴重內傷，包括那時學校沒有任何資源，是她一個個去拜託人求來的！
在學校一波又一波澎湃洶湧的亂象中，我們仍然歷經小考、月考、期考，不管學校怎麼變，考期永遠不會變，成績也永遠沒變好，因為楊老師堅持用大專的程度來教我們，不好好唸書的絕難投機取巧猜到考題，因為她可以經常整夜不睡致力於「發明」考題，把我們個個考到焦頭爛額方休，這樣直到我們畢業參加會考，才發現我們雖然什麼都比別人差，但是能力比人強！
剛進學校時，學生上沒幾天課休學不稀奇，後來一堆老師教沒幾個月辭職也不稀奇，倒在這三年裡校長換了不少人，老神父校長退休後換了個修女校長，修女校長管了個一學期又換個神父校長，神父校長不到一年又走了，然後正值我們將畢業時，學校沒有校長管，楊老師也可能因家庭關係被迫出國，我們驚慌擔憂地問她：「楊老師，妳會不會也丟下我們不管而離開？」她沒有回答，卻暗自拭淚。當時我們盼望她的回答是「不會」，但如今我卻多麼地盼望她當初所選擇的回答是「會」。假使時間可以倒流，我肯定我不會陪她一同流淚，因為我更願意升起一把火，把她一滴一滴的淚慢慢烘乾，這樣那一滴滴淚就不會凝結成一顆顆珍珠，一顆顆珍珠也不會串成一條條鎖鍊，將她永永遠遠地鎖在學校！
五．一顆天使心
如果我們真的有一顆天使心，如果我們可以多一點付出，少一點要求；多一點感謝，少一點埋怨；多一點體恤，少一點批評；多一點積極與建設，少一點憤怒與破壞；那麼我們的人生才有可能創造出奇妙的愛的音符，否則我們只會自陷於自我慾望無盡的深淵中而無可自拔；就如聖經所言，我們不能只想拔除別人眼中的刺，卻不知道自己眼中還有樑木！
愛的最大能力，在於愛的捨棄，誰能夠為了一份真理，一份執著，一份永恆的大愛基業，捨棄一般人所追求所享有的幸福，誰就能夠擁有愛的榮耀；誰的苦受得最深，誰才擁有無盡的豐富可以給人！
我所認識的楊老師－楊校長，不管她的行事作風如何，也不管她有一千個錯還是一萬個缺點，但是她卻在學校最艱難的生死交關中，把別人不願意擔負的擔子承擔下來，別人所無法堅持的理念她堅持做到了！畢竟，在這十八年中，並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她一樣，放棄了所有的青春與歡樂，放棄了做妻子做母親，放棄了一切可以自私一點點的機會，只為了執著教育的理念，盡自己的那一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