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洗頭髮,沒有吃喝,第七天。摩希和躺在地上,指甲斷裂,一遍又一遍抓著石板,砂粒嵌入了食指。

  阿流思看著主母,搖頭,咬開烤鮭魚和麥餅,魚皮上的鳳梨片酥軟可口,甜葡萄酒。每天,時鐘一開門,小金人出來砍樹,坑頂吊下三籃食物;摩希和不看,蟲子爬出麵包。起先阿流思追蟲子,逗逗,逗,逗逗,不讓牠們爬向摩希和。現在,新的餐籃送來,牠吃掉上一籃。

  「主母,吃一點,主人愛妳。」

  兩條臘腸發抖,阿流思瞪它們一眼。

  「愛我?又臭,又冷,又下雨……我不吃,餓死算了。」

  「主母,妳自己喊『把我丟下去』……」

  「閉嘴!滾!」

  「主母,我只會飛啊。主人要我看著妳。起來走走吧,躺著對身體不好……」

  摩希和別過臉去。當然,以羅西亞愛她,就像她愛,用刀殺了獅子黑米,把金鬃毛割回來,靠在他的手臂喘息。

  我什麼都願意。以羅西亞笑了笑,沒有回答。你不相信嗎?她用鼻音撥弄黑髮,窗外的玫瑰晃動。親愛的,有一天我們會知道,現在別說話……

  搖頭。地牢聽不見「我愛妳」,「我願意」。那時她高貴、躺在噴泉旁大笑,如今披頭散髮,抓痕和曬傷。誰知道?摩希和閉上眼睛,她恨自己。女人不愛自己,就什麼也不說,只把衣服撕裂,等待蒸發。蜥蜴鑽出夾縫,嘰嘰咕咕說:也許她太愛自己。

  沒有人知道真相,尤其女人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溯流而上,我們發現泉水旁阿吉爾的殘骸。女人,有錢的女人,愛阿吉爾就像愛脣膏。「直到永遠。」教堂碑石這麼寫。摩希和愛永遠,就像愛以羅西亞,所以買下「銀月覆海」。她僱用南瓜馬車,小心翼翼地運回城堡。

  「融入吧,融入夜空,融入無邊、和諧的宇宙律動。關於命運,你喝下海邊的柳樹;它們成排蹲下,拱著一輪月光,映得海面銀晃晃。」

  沒有表情。摩希和放下詩篇,摟住他:

  「每個女人都有阿吉爾,不是浪費……」

  「摩希和,摩希和……」

  「親愛的,不愛了嗎?」

  他盯著年輕的妻子,她是小白花。

  瞳孔像火把。做丈夫的總是忌妒,即使衣服,或者停在手指的小螳螂。以羅西亞,你忌妒阿吉爾,對吧?

  摩希和買阿吉爾,純手工製品。「雪地裡的金桔」、「春風螢草」、「天墜紫花」、「麥田的吟唱詩人」……。牽騾子的男僕裝滿金條。只要是中意的作品,她買下,像耳墜掛在月牙上,照亮寬敞的房子。

  以羅西亞。想起丈夫。戒菸的人偶爾想起白雲。她下山,順著綿密的運河前往某個城鎮,那裡有好阿吉爾。吻著那些華麗紋理,她不能自已。沒有女主人的城堡越來越冷。遠遠地,旅人會聽見嗚咽,有些稍公說是雷鳴。

  「摩希和,妳愛我比這些更深嗎?」



  她睡了,聽見聲響從角落傳來。

  「嘿,醒了嗎……」

  不是丈夫,他今晚遠遊。僕人?獒犬?他們哪裡去了?誰這麼大膽?鸚鵡?牠是高亢的,這聲音卻低沉沙啞。摩希和顫抖,寢室的門被粗魯打開,她伏在被子上幾乎窒息。高大的身軀擋住門口,「青馬奔月」,昨天買下的。通體碧綠,隔著透明的流質,頂上浮著一朵月亮。塌,塌,冬夜逼近床鋪,兩隻前蹄想要抱住胴體,她是熱的。

  剝開嘴唇,腥臭味攪動舌頭。「麥田的吟唱詩人」放下豎琴,對女人的頸項吐氣。我是以羅西亞的……。上百座阿吉爾卻晃動,走來,撕裂她的衣服,吹拂,和諧的宇宙律動。她喝下了柳樹,一輪巨大無比的月光,映得屋子裡銀晃晃。

  是夢。摩希和對著鏡子,水柱不停地灑向頭髮、肩膀,女人的魂順著腰身流下。

  「主母沒來嗎?」

  「摩,又出去了?」

  「玫瑰死了,妳不知道嗎?」

  他像竹節蟲。她眼袋浮腫,日子一點一點血漏。夜間,阿吉爾呼喚;白天,她痛苦,快樂喘息。鄰人都說瘋了。她割腕,以羅西亞搶下刀子。她睡閣樓,按住「安息吧丈夫」,伸出左食指的鑽石,慢慢從左臉劃到脖子右側。

  進入地牢前,摩希和正在敲碎那個阿吉爾:「直到永遠」;它對摩希和最溫柔,只撕裂了她的右乳。其他的阿吉爾敲碎吊燈,放火燒了城堡,一哄而散,草坪上坑坑洞洞。



  禿鷹站在嵌著時鐘的峭壁,盯著摩希和肩頭獰笑,後者衣不蔽體。凌晨,淒厲的慘叫後,禿鷹兩翅攤開,從小金人的斧頭,鮮血一滴一滴打在石板。

  「阿流思。」

  「主母,請說。」

  「我是一個糟糕女人。」

  「沒這回事,主人愛妳。」

  「我無可救藥。他不愛我了。」

  「主母,妳想太多了…….」

  「我不愛他了。不能再見他,他都知道……」

  「他愛妳。主母也還愛他。」

  「痛苦……阿流思,我愛阿吉爾,為什麼它們不愛我?」

  「阿吉爾從來不愛女人,它只吃掉她們。」

  「每個女人都有。一定有那種,像以羅西亞那樣愛我,他不在的時候安慰我……」

  「主母,妳不需要阿吉爾,你只需要主人。他從來沒有真正離開。」

  「為什麼不殺我?」

「他不能殺死自己。他愛他的女人。」

  「為什麼不阻止我?為什麼把我丟下來?」

  「妳知道的。他一直阻止妳、留下妳。主人最痛苦。他什麼都能,可是,妻子不是草,有自由意志。他只能把妳丟下,不要死。但他殺阿吉爾,用火吃掉它們。」

  「我想過,也許下一個會更好,可是……」

  「好的阿吉爾,和阿流思羽毛一樣,撲一撲就掉了。主母,主人最好。下一個沒有他好,上一個也沒有好。」

  「我配不上他,我沒有資格。我瘋了。」

  「別這麼想。妳永遠有資格,他不變,妳不變。」

  「……給我一塊甜甜圈。」

  「主母。妳喜歡甜甜圈。」

  「不圓了。」

  「不會的,只要回去,永遠都是。」

  「回不去了。我什麼都做不到。」
 
  「回得去,吃點東西,站起來就好。主母。愛一個人,不是憑知道。」

  「我恨他?」

  「主母,恨就是愛。」

  「阿流思,為什麼你不當我?」

  「主母,阿流思只是鸚鵡,主人卻愛妳。」

  「想想那些僕人、鄰居、親戚……」

  「他們只是僕人、鄰居、親戚,主人是丈夫,脖子的頭。」

  「回去,沒有了,什麼都沒有。阿吉爾吃了它。」

  「阿吉爾吃掉物質,吃不掉家。」

  「那麼,為什麼我在這裡?」

  「因為主人在這裡。」

5 
 
  小金人走出時鐘,砍斷柳樹,新的餐籃。露水發亮,石板間草光閃爍不定。

  「新的一天。主母,火腿三明治,白煮蛋,柳丁汁。簡單,卻很健康。」

  摩希和站起來,阿流思嘆了口氣。

  「以羅西亞?」

  「是餐籃,是地牢,是雨和太陽,是忍耐。他是更大的城堡。女人用金銀買下阿吉爾,卻買不起他的眼淚。主母,妳使他流淚。」

  「我不明白。」

  「來的時候,有人抓住妳,把妳扔下。離開時,妳得自己決定,從那邊的小洞走出去。主母,往前走。妳是以羅西亞妻子。沒有誰能傷害妳,除非妳放棄他。」

  東邊,小洞幽暗;摩希和一直等豹子撲出來。現在她正視它。

  「阿流思,真的嗎?」

  回過頭,鳥已經消失,地上只剩一根羽毛。

  「撲一撲就掉了。」

  她想起剛才的話。吃了餐點,往洞口走去。雖然手掌有血塊,臉也髒了,不過洞穴是黑的。

  「第一次約會,走過南潭,穿過石穴,到那片草上。我們牽著手,像孩子奔向天堂。妳掉了鞋,打中小蛇的頭,牠怒了。摩,為了妳,我砍斷牠。」

  摩希和眼框模糊,它被放在籃子裡。唉,以羅西亞,你冷嗎?照不到我,你一定冷了。現在你要我嗎?我恨你,又愛你;我愛你,又恨你。我不懂自己。

  落到石板上,洗淨了一粒砂。

  「日頭無法傷害,雨水也淋不到我。可是。以羅西亞。我走不好,因為吃得少,但總是開始了。」

  摩希和撲倒地上,黑色的吱吱飛過,右臉頰流血。

  「蝙蝠……我看不見地牢了。地牢存在嗎?我進入,我受苦,我離開。以羅西亞,因為你愛我嗎?阿吉爾是夢嗎?也許我還會愛上提里巴替亞、蘇爾酷米,而你仍然要我只愛你。把我丟進地牢,丟進獅子坑,丟進果汁機,所有的事物都會消失,連我都消失了,只剩下你自己。」

  坑底的積水,日頭出來就乾了,因為以羅西亞愛她。女人搖晃,從洞穴走出來,貝殼的砂灘上爬滿馬鞍藤,金的,綠的,紫的。海上沒人,只有陽光灑在臉上,暗潮洶湧,幾乎沖垮流淚的摩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