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1月 28, 2005 9:52 am
陌生的草木簇擁冰冷的水泥建築，遲遲無法適應這張新地圖，正如我始終無法即時找到最關鍵的密碼，去解讀所見聞的世界。身前身後，沒有經緯，沒有向度。怯生生，眼簾瞥見的松濤像是墨綠色的霜雪。
為什麼秋天的陽光仍瀟灑地展開胸懷？偶然從研究室那口窒息的小井抬起頭，才發現相對的、那方殷殷期待回應的蔚藍。原來，儘管人事景物有所不同，那藍天仍是我所熟識的。
小小的驚覺使腦細胞活絡起來，站起身，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移動到藍天之下，熱情地向老友打聲招呼！
走下文學舊館二樓，一邊聽著鞋跟踏著階梯，應和心中暢快的心跳；一邊又忙著為漫無邊際的隨想著色。如果，這舊館是昔日吳宮中的響廨廊，我便是那翩翩起舞的宮娥，而最渴望的舞姿，是飛翔！
放縱的幻想讓心輕飄飄，越來越接近天空。一點靈光催生，愚笨的雙手竟然輕盈地羽化。就快要展翅高飛時，卻突然有股力量，重重地、無情地，卸下初生的翅膀。飛不起來了！挫折直痛到心底。
那股力量，是走出舊館側門時，眼角餘光種下的籽。老式的磨石子牆邊，有個東西好像正顫抖著！
我想，是落葉吧！
敗興地回頭，只一步，停下來。想，那會不會是一隻不能飛的鳥？像我一樣？啊！像我一樣！這一念教我再衝出門外，要看個究竟。
果然是一隻鳥！
牠平伸雙翅，匍伏在地，全身潭碧夾著金黃細絲羽毛，小小的身軀不斷抽搐，那頻率，是痛苦的訊號。
想靠近牠，魯莽地一跨步，那鳥兒便使盡全力將身子彈開，我嚇了一跳！為那垂弱卻驚人的力道！
原來牠是那麼害怕，用生命相搏，全力逃避。
我緩慢謹慎地蹲下身，送出不安的雙手。想再試一次，但怕。怕不知道牠在想什麼？不知道我給牠帶來多大的威脅？不知道牠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意？手像是從一個世界伸向另一個世界，來自孤獨，沒入失去理解和回應的空無。
又突然，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又嚇了一跳！
一開始，我怕那人以為我欺侮了小鳥，下意識將雙手背在後面，很多餘地想表示自己的無辜。
那男子好心詢問狀況，我只說：「牠好像受傷了！」
他毫不猶豫伸出手，熟練地，把握地把顫抖的鳥兒放入掌中。對我來說如此困難的動作，在他做來竟是自然而輕鬆。
他仔細翻動鳥兒的翅膀，檢查鳥兒的眼睛和胸部，安撫鳥兒的背脊，順順鳥兒的羽，那動作細膩、優雅，令人覺得安全、可靠。
我正專注地觀察，男子又說話了。
他說這種鳥叫做綠繡眼，不到掌心大的身子是很脆弱的，牠們的眼睛無法分辨玻璃這種透明物體的距離和軟硬，尤其在高速飛行中。他說這隻鳥可能是撞擊了牆上的玻璃窗，這種撞擊力往往是鳥兒承受不住的，會造成嚴重骨折，也能傷害鳥兒的內臟。我看見他小指的縫隙裏，垂下一隻鳥兒的腳爪，鐘擺地蕩，就要離肢離身。我屏著呼吸，停滯思考，只能眼睜睜看著有關鳥兒的知識，從他細長眼波的開闔和勁力厚實的唇齒翕動間，無聲無息地傳動過來。
我央求他幫我把鳥兒安頓在研究室的小桌上。他雖然輕皺一下眉頭，但沒有拒絕。我用手絹佈置裝保溫杯的紙盒，墊了許多面紙，撿了些乾枯的松枝做床。就當給鳥兒一個臨時的加護病房。汲汲營營安排這個小天地，捧在手心，有種希望輕擁我的臂膀。
他說鳥兒可以吃小米，但看樣子受了重傷，最好不要有太大的移動。
我匆匆謝過那男子。然後很輕很輕地撫摸幾下鳥兒抽動的身子，告訴牠，等等我，我馬上去找食物、找醫生，等我一下！一下就回來！
躍上單車，騎遍校園，沒有賣小米！騎出校園，東西南北都還分不清楚哪裡是哪裡，問了好多商家，都說不知道獸醫院在哪，知道的，卻說在市中心火車站附近，校園在偏僻的交流道下一座小丘上，我新來乍到，都還不知道市中心怎麼去！
問人市中心在哪，人家嫌問題太簡單而不願回答！怎麼會這樣？怎麼辦？
我空著手，滿懷擔心，顧不得滿頭汗水和翹了新學期第一節課，回到研究室，心裏心外一片漆黑。
原來，天色晚了！
走近鳥兒的急救室，啊！牠睡著了！睡得很安穩，身子也不再抽動！
終於可以鬆口氣，剛坐下，卻聽見有人走近。喔！是他。懂鳥的男子，他是？
「還沒請問你是？」我問滿懷歉意地詢問。
他告訴我他的研究單位，說他喜歡鳥，研究鳥，尤其是綠繡眼。
「小鳥睡著了，你看！牠在休息！」我說。
他走近紙盒，看了看鳥兒，又看看我。
他說：「把牠交給我，好嗎？」
我想，他是專家，一定能比我照顧得更好，於是很放心地答應他。臨走前，他向我要了研究室的電話。
隔天，接到他的電話，說約我去看鳥兒。地點在大草原中央一棵百年老榕樹下。在那裡，他輕點頭，修長的手指劃向樹根，細長眼波的訊息是種寧靜，卻很蒼白。
我還沒理解就問：「鳥兒呢？」
「昨天，那隻綠繡眼就已經死了。我把牠埋在樹根下，就在那裡。」他的冷靜教我一時難以平息。
「昨天？真的嗎？不是睡著了嗎？牠不是在休息嗎？怎麼會死掉？」我問。
我搖搖頭！閉著眼，落寞地想：「為什麼要飛去去撞玻璃？為什麼只陪伴我這麼一下？為什麼這樣就死了？留下我，又是一個人！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能為牠做？即使只是一點點？」
他反轉我的肩膀，說是因為他說了好些話我都像是沒聽見。他要我面向草坪另一邊的小樹林。
「妳看！」他的手指，從我的頸邊平伸出去，奇怪，但熟悉的動作。好像我的右側多了一隻翅膀。雖然不是我的，迎著風，也大有振動之勢。
這才發現，林子裏有許多跳動的綠色樹葉，溫柔的清鳴不是歌唱，最像談心。
啊！都是綠繡眼，滿樹林的綠繡眼！來來往往，愜意安詳。
「鳥兒還在，永遠都在！」他說：「我不知道，這隻死去的綠繡眼，對妳個人的特殊意義，但是，如果因為牠，而使妳失去了什麼，希望妳，能再找回來！或著，妳沒有失去，妳只是有了新的際遇和開始。」他平緩地說。
我望著他。一隻綠繡眼飛出小樹林，停到他肩上。鳥兒翠綠的眼眶中，閃動藍色奇光。藍光中，有種地圖，指點迷惘的人，尋找夢的方向。
為什麼秋天的陽光仍瀟灑地展開胸懷？偶然從研究室那口窒息的小井抬起頭，才發現相對的、那方殷殷期待回應的蔚藍。原來，儘管人事景物有所不同，那藍天仍是我所熟識的。
小小的驚覺使腦細胞活絡起來，站起身，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移動到藍天之下，熱情地向老友打聲招呼！
走下文學舊館二樓，一邊聽著鞋跟踏著階梯，應和心中暢快的心跳；一邊又忙著為漫無邊際的隨想著色。如果，這舊館是昔日吳宮中的響廨廊，我便是那翩翩起舞的宮娥，而最渴望的舞姿，是飛翔！
放縱的幻想讓心輕飄飄，越來越接近天空。一點靈光催生，愚笨的雙手竟然輕盈地羽化。就快要展翅高飛時，卻突然有股力量，重重地、無情地，卸下初生的翅膀。飛不起來了！挫折直痛到心底。
那股力量，是走出舊館側門時，眼角餘光種下的籽。老式的磨石子牆邊，有個東西好像正顫抖著！
我想，是落葉吧！
敗興地回頭，只一步，停下來。想，那會不會是一隻不能飛的鳥？像我一樣？啊！像我一樣！這一念教我再衝出門外，要看個究竟。
果然是一隻鳥！
牠平伸雙翅，匍伏在地，全身潭碧夾著金黃細絲羽毛，小小的身軀不斷抽搐，那頻率，是痛苦的訊號。
想靠近牠，魯莽地一跨步，那鳥兒便使盡全力將身子彈開，我嚇了一跳！為那垂弱卻驚人的力道！
原來牠是那麼害怕，用生命相搏，全力逃避。
我緩慢謹慎地蹲下身，送出不安的雙手。想再試一次，但怕。怕不知道牠在想什麼？不知道我給牠帶來多大的威脅？不知道牠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意？手像是從一個世界伸向另一個世界，來自孤獨，沒入失去理解和回應的空無。
又突然，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又嚇了一跳！
一開始，我怕那人以為我欺侮了小鳥，下意識將雙手背在後面，很多餘地想表示自己的無辜。
那男子好心詢問狀況，我只說：「牠好像受傷了！」
他毫不猶豫伸出手，熟練地，把握地把顫抖的鳥兒放入掌中。對我來說如此困難的動作，在他做來竟是自然而輕鬆。
他仔細翻動鳥兒的翅膀，檢查鳥兒的眼睛和胸部，安撫鳥兒的背脊，順順鳥兒的羽，那動作細膩、優雅，令人覺得安全、可靠。
我正專注地觀察，男子又說話了。
他說這種鳥叫做綠繡眼，不到掌心大的身子是很脆弱的，牠們的眼睛無法分辨玻璃這種透明物體的距離和軟硬，尤其在高速飛行中。他說這隻鳥可能是撞擊了牆上的玻璃窗，這種撞擊力往往是鳥兒承受不住的，會造成嚴重骨折，也能傷害鳥兒的內臟。我看見他小指的縫隙裏，垂下一隻鳥兒的腳爪，鐘擺地蕩，就要離肢離身。我屏著呼吸，停滯思考，只能眼睜睜看著有關鳥兒的知識，從他細長眼波的開闔和勁力厚實的唇齒翕動間，無聲無息地傳動過來。
我央求他幫我把鳥兒安頓在研究室的小桌上。他雖然輕皺一下眉頭，但沒有拒絕。我用手絹佈置裝保溫杯的紙盒，墊了許多面紙，撿了些乾枯的松枝做床。就當給鳥兒一個臨時的加護病房。汲汲營營安排這個小天地，捧在手心，有種希望輕擁我的臂膀。
他說鳥兒可以吃小米，但看樣子受了重傷，最好不要有太大的移動。
我匆匆謝過那男子。然後很輕很輕地撫摸幾下鳥兒抽動的身子，告訴牠，等等我，我馬上去找食物、找醫生，等我一下！一下就回來！
躍上單車，騎遍校園，沒有賣小米！騎出校園，東西南北都還分不清楚哪裡是哪裡，問了好多商家，都說不知道獸醫院在哪，知道的，卻說在市中心火車站附近，校園在偏僻的交流道下一座小丘上，我新來乍到，都還不知道市中心怎麼去！
問人市中心在哪，人家嫌問題太簡單而不願回答！怎麼會這樣？怎麼辦？
我空著手，滿懷擔心，顧不得滿頭汗水和翹了新學期第一節課，回到研究室，心裏心外一片漆黑。
原來，天色晚了！
走近鳥兒的急救室，啊！牠睡著了！睡得很安穩，身子也不再抽動！
終於可以鬆口氣，剛坐下，卻聽見有人走近。喔！是他。懂鳥的男子，他是？
「還沒請問你是？」我問滿懷歉意地詢問。
他告訴我他的研究單位，說他喜歡鳥，研究鳥，尤其是綠繡眼。
「小鳥睡著了，你看！牠在休息！」我說。
他走近紙盒，看了看鳥兒，又看看我。
他說：「把牠交給我，好嗎？」
我想，他是專家，一定能比我照顧得更好，於是很放心地答應他。臨走前，他向我要了研究室的電話。
隔天，接到他的電話，說約我去看鳥兒。地點在大草原中央一棵百年老榕樹下。在那裡，他輕點頭，修長的手指劃向樹根，細長眼波的訊息是種寧靜，卻很蒼白。
我還沒理解就問：「鳥兒呢？」
「昨天，那隻綠繡眼就已經死了。我把牠埋在樹根下，就在那裡。」他的冷靜教我一時難以平息。
「昨天？真的嗎？不是睡著了嗎？牠不是在休息嗎？怎麼會死掉？」我問。
我搖搖頭！閉著眼，落寞地想：「為什麼要飛去去撞玻璃？為什麼只陪伴我這麼一下？為什麼這樣就死了？留下我，又是一個人！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能為牠做？即使只是一點點？」
他反轉我的肩膀，說是因為他說了好些話我都像是沒聽見。他要我面向草坪另一邊的小樹林。
「妳看！」他的手指，從我的頸邊平伸出去，奇怪，但熟悉的動作。好像我的右側多了一隻翅膀。雖然不是我的，迎著風，也大有振動之勢。
這才發現，林子裏有許多跳動的綠色樹葉，溫柔的清鳴不是歌唱，最像談心。
啊！都是綠繡眼，滿樹林的綠繡眼！來來往往，愜意安詳。
「鳥兒還在，永遠都在！」他說：「我不知道，這隻死去的綠繡眼，對妳個人的特殊意義，但是，如果因為牠，而使妳失去了什麼，希望妳，能再找回來！或著，妳沒有失去，妳只是有了新的際遇和開始。」他平緩地說。
我望著他。一隻綠繡眼飛出小樹林，停到他肩上。鳥兒翠綠的眼眶中，閃動藍色奇光。藍光中，有種地圖，指點迷惘的人，尋找夢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