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過死蔭幽谷--2005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小說獎決選入圍作品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連載小說每日請勿超過三章節

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一)
一條線、兩條線、十條線、百條線…
傀儡偶仔的運命,條條都靠人來撥…

這天晚上,林文隆唱酒場演歌。林風三跟好友何憑欄坐在中前的桌子,何憑欄是生化科技公司的執行長,閑說著新近的發展。林風三是財務分析界新猶「采風機構」的執行長,喝著辟雲吾,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開場的女歌手把陳小霞的老歌唱得低抑而感傷。林風三忍不住想起了逝去的情人于疏艷,眼眶一時微微濕潤,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何憑欄已停了閑話,握著他的一隻手定定地望著他。

(二)
早晨慢跑回來,林風三正淋浴時,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說是二舅病逝了,父親問林風三下午有沒有空,一起去南港的二舅家。林風三知道二舅是父親在母親那一大家親友中比較喜愛而敬重的,就答應午飯後開車到弟弟家去接父親。

「是什麼病呢?」林風三掛電話前順口問。

「二舅糖尿病很多年了,抵抗力不好,常常生病。」林彰暉說:「這一次好像是吃壞肚子了,前兩天一直上吐下瀉。昨晚病情突然惡化,吐了好幾口血,表哥他們馬上送醫院,可是還是吐血不止,一個多小時後就過去了。」

林風三跟父親在二舅家坐了一個多小時,大表哥徐景文對二舅病況的急速惡化,既意外又自責。在長老教會任牧師多年的二舅徐台恩在自知不行時,讓大表哥把他的幾本日記和記事本,在他面前都燒成了灰燼。徐台恩一生過得非常清淡,但是因為長老教會的關係,跟前總統陶上陽是多年好友。徐台恩在燒日記時又交代說,日記裡面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為了避免後人揣測附會的麻煩,索性燒成灰燼更甘脆和乾淨。
回程的路上,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父親,陷在老人家慣有的憶想中,娓娓述說著徐台恩多年來數次婉拒前總統多方禮遇的事。

天氣陰霾昏暗,時而,虛弱的陽光由灰雲間滲出,泛著蒼白的光影。收音機裡,粗嘎的嗓音是羅大佑吟唱著「滄海一聲笑」。車子轉過南海路,細雨中的紅樓前,幾個建中學生似乎激烈地爭辯著什麼。
父親零零碎碎地說著,一年多前,二舅因為多年糖尿病引致的白內障而住院開刀。父親去探病,正跟二舅談話間,陶上陽的扈從突然出現,不怎麼客氣地說,前總統來探病,請他先出去,半小時後再回來。多年老國民黨員的父親,對這位曾經呼風喚雨多年的政客一向感冒,當即告辭走了。走出去後,還在廊上聽到歲數不小的陶上陽,大聲地用粗魯的日本話責罵隨從。那天晚上,二舅從病房裡打電話向父親道歉,兩個老人長談了許久。

「風三啊。」父親低沉底說:「那一次,你二舅大概是病得很喪氣,說了不少心裡的話。他跟陶上陽相識多年,一向瞭解陶上陽年輕時一心追求昇進的一種執拗心理。但是,最近這十幾年,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了解陶上陽這個老朋友。陶上陽,到底是用追求台灣人的出頭天為名,來利用身邊友人的熱情和奉獻,來爭一己的私權,和洩一己的私憤呢?還是真的為台灣人爭取自主自立而不顧一切呢?二舅曾說,他自己是客家子弟,但一輩子為台灣人的長老教會獻身,也經由長老教會,為台灣人爭人權。但是,他也經由長老教會,做了一件他原以為是對的,現在卻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的事。」

父親停了許久才又再說:「我知道你二舅獻身教會,一生正直。所以他自己不去說的事,我也不去追問。唉,我年紀大了。如果我是你這個年紀的話,一定會忍不住去追究個清楚,你二舅這一生,唯一分不清是對還是錯的這一件事,到底是什麼?」
林風三望了望當了一輩子基層警察的父親,老人卻只是怔怔地望著車窗上流洒著的雨水。


(三)
星期六,林風三在采風機構處理了一上午公事,也清理了最近出差一個多月中累積下來的郵件和email。十一點左右,林風三開了車慢慢地往東區的凱悅飯店行去,十一點四十分要到飯店接上約翰竇爾去赴設在圓山飯店的午宴。
林風三這一次在紐約出差了將近一個半月,除了一些年度業務之外,另外還有幾件台北財務業者託辦的事。其中比較意外的一件事情是,林風三受了台北的遠大證券和生化科技中心共同的請託,跟總部設在長島的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的約翰竇爾連繫。因為紐約的葛曼證券是采風機構股東之一,林風三跟紐約的財務界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連繫。也因為如此,林風三不時會受同業朋友之託,做一些連繫或查詢之類的事情。這次的事稍顯意外,是因為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是個非營利財團法人,因此不是林風三平常接觸較多的財務界或商界人仕。

洛可菲勒基金會早年是由財閥洛可菲勒家族設立的慈善組織,這點是人所周知的。出差前,林風三另外在台北得到的簡報是,經過多年發展,基金會衍生出十多個分支。其中,農發基金是以協助第三世界窮困國家推展農業為宗旨。除了基金會本身的財產之外,過去幾十年,美國政府也每年播交大筆援外資金給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由基金會來主辦有關申請、審核、撥款、複查、及審計等種種事務。早年在台灣,經由農復會和農經學界,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曾經提供過相當數額的農業人才培訓經費、資助過農業改良場的設立等等。 這一次,遠大證券集合了幾位台北的重量級投資人,由生技中心提供技術和人材,經濟部也提供多方面的優惠,成立了「龍基生化科技」(Dragon Genetics and Biotech)。由於其中的幾項實驗先前曾得到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的資助,基金會方面決定也參與「龍基生化」的投資。至於投資的數額,則由基金會的東亞區主管約翰竇爾進一步研商後再決定。台北方面的投資人,當然希望基金會出資越多越好。另外,如果能有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為大股東,未來開發美國市場,自然也有相當的助力。
遠大證券資深副總裁張廣華是林風三逝去的情人于疏艷的老同事,跟林風三也相當熟,所以是以友情要求林風三幫忙做第一線的聯絡交際工作。

在紐約期間,林風三跟約翰竇爾一起吃了兩次中飯和兩次晚飯。林風三,在第一次午餐時,發現約翰竇爾也極愛以讀暢銷推理小說為消遣,兩人對作家的喜好也蠻相近的。以後林風三再找竇爾吃飯,反而像跟老友小聚一樣,輕鬆開懷。
林風三從凱悅接上竇爾,在十一點三十五分到了圓山飯店。這個午宴,由遠大證券資深副總裁張廣華主持,幾位主要的投資人都有代表在場,生技中心來了一位病毒所所長和三位研究員,經濟部也來了兩位官員。午宴是自助餐形式,賓客們自由流動交談。在場的人多少都能說點英語,但也大半生硬遲緩。由於林風三的英語能力明顯地好過經濟部的通譯,張廣華就請林風三全盤代勞,跟著竇爾幫忙翻譯。因為竇爾是主客,大家都輪著跟他談話,忙得林風三連吃點東西的空隙都沒有。一直到中場,竇爾碰上一位生技中心的女研究員,突然跟她用英語興奮地說起話來,而名叫楊依楓的女研究員也用帶著紐約腔的英語回著。兩人像老朋友似地暢談了半晌,一旁的林風三有點意外地聽著,約略稍稍意會。

竇爾稱呼為Yvonne的楊依楓,前幾年任職在長島有名的冷泉港生化實驗室 (Cold Spring Harbour Lab, CSHL) ,拿過多次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發給的實驗經費。不過,楊依楓跟竇爾的私人關係,則在於竇爾跟楊依楓的父親是多年老同事。

林風三趁空去拿了幾片壽司,再回頭時,竇爾立即向他介紹楊依楓。
楊依楓的父親叫楊念台,是一九五○年代由台灣去美國的早期留學生。楊念台學的是病蟲害,拿到博士以後在康奈爾教了幾年書,而後加入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擔任審核研究計劃方面的工作,跟竇爾是三、四十年的同事老友了。
楊念台在兩年前,治療淋巴癌的過程中,因公出差台灣。不幸在返美隔天後,就因為腸胃病菌感染而住院。癌症治療中的楊念台,因為抵抗力差,病情急速惡化,入院當天就嘔血而過世了。竇爾談起多年的老友,不勝唏吁,一旁的楊依楓也紅了雙眼。竇爾又回憶著說,性格獨立而衝動多情的楊念台,一直都很關心祖國台灣的政治和未來,好像也跟在紐約的台灣同鄉會一直有連繫。令人難過的是,楊念台很有可能是在到台灣出差時,受到了腸胃病菌的感染。

老人叨敘,竇爾懷念了半天亡友,半晌才又回頭來介紹楊依楓。

生長在紐約皇后區的楊依楓,算是完全美國化了的第二代華裔美人,偶而講幾句簡單的中文,都略微帶著點生硬的腔調。她是一年前應聘加入生技中心基因研究所的。身材清瘦結實的楊依楓,聲音低沉而充滿自信,經常微蹙的秀眉透著執拗,一頭短髮,有一種獨立不羈的感覺。楊依楓聽說林風三是在紐約唸的財務博士,便饒有興致地跟林風三聊起了紐約的風情種種。

竇爾他們三人用英語談笑著,其他人自然有點插不上口的感覺。後來還是張廣華借故把楊依楓拉開了,竇爾才又開始透過林風三的翻譯跟其他賓客洽談。
午宴到兩點多才結束,張廣華特地向林風三道謝。林風三明白,他這第一階段親善大使的任務圓滿達成,接下來IPO相關的一些事務,自然不要他在場了。張廣華代表遠大票券向林風三致謝,一下子讓林風三又想念起原是遠大票券執行協理的于疏艷,只覺得胸口酸楚,滿場風華中,處處都是回憶,也處處都是落寞孤寂。
沉浸在茫然思緒中的林風三,耳邊突然傳來楊依楓低啞的語音。靠在身旁的楊依楓,邀了竇爾晚上一起到萬華逛夜市和吃小吃,順帶也向林風三嫣然一笑,自然地說:「Why don't you join me too?」(「你何不也一起來?」)

(四)
林風三清早醒來晨跑時,覺得步履有一種意外的輕快,腦海中驚訝地回味著前一晚,完全沒有意想到的一夜激情。

前一晚,他跟竇爾和楊依楓在萬華逛了將近一個半小時,街市上人潮熙攘,商販雲集。三人吃了楊依楓喜愛的蚵仔煎和赤肉羹,連性格保守的竇爾嘗了,都連聲叫好。林風三又帶了竇爾到龍山寺,特意買了兩把香,篤信天主教的竇爾,也興致沖沖地行禮如儀。一晚上,楊依楓暢談著近年來獸類傳染病的許多意外事件。相貌並不特別出色的楊依楓,充滿自信地高論著流行病學時,有一種滿溢獨立性的風情。竇爾找了個空隙,低聲地告訴林風三,楊依楓年輕時經歷了一場短暫而不幸的婚姻。離婚後,這十多年一直單身。竇爾又微笑著說,很少看到一向比較孤僻冷漠的楊依楓興致這麼好。
龍山寺出來後,竇爾覺得累了,林風三開車先送竇爾回凱悅,而後再送楊依楓回她在新店的公寓。林風三停了車,陪楊依楓走到公寓樓下,正想道別,楊依楓卻說了聲上來坐坐,而後逕自拉了林風三的手就往裡面走。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拒絕的林風三,怔怔地就上了樓。

離開時,楊依楓也仍是拉了林風三的手跟他道別,淡淡地說了一句:「I just want to be a pal.」(「我只想作個好朋友。」)
林風三也又怔怔地就走了,一路回想著,楊依楓是個很獨立主動、但也很纏綿多情的女人。


(五)
中度颱風「波賽登」改變了走向,略微偏北,強勁的風雨籠罩了整個北台灣。台北盆地連續下了兩天滂沱大雨,有一種天傾地覆、大地洪荒的沉淪感。 午前,何憑欄來電話找林風三下午到紫籐廬小敘。

林風三翻開杯蓋,撥開幾葉翠綠的雨前,啜了一口苦中沁甜的茶湯。何憑欄伸手抓起了林風三方才翻閱著的書本,這是一本有關一位退休政要的評傳。

「有時,政治和歷史的偶然性,想來令人驚心動魄!」何憑欄放下書本,有點感嘆地說:「據說,先前的強人總統急病發作時,副總統開了大半天的會。總統侍衛打電話通知副總統,接電話那位秘書只說副總統一大早就在開會,沒有去叫副總統。一個多小時後,總統病情急速惡化,侍衛室再次打電話通知副總統。這次,另一位秘書接的電話,這位秘書比較機靈,寫了字條進會議室給副總統。不過,雖然副總統火速趕過去士林官邸,總統卻已經過世了。因為總統沒有跟副總統交代接班人事宜的機會,當初強人總統對接班人的安排,到底是什麼盤算,也成了台灣政治史上最耐人尋味的不解之謎。而該黨內部各大派系,也由黨政接班人的問題開始,互相鬥爭傾軋,造成後來該黨分崩離析,也造成在野黨快速坐大,終至政權輪替的結果。想想,那第一個秘書偶然性的判斷錯誤,造成了改變歷史的結果。這可以算是歷史荒謬性的最佳案例了。」

林風三看著洋洋議論著的何憑欄,半晌沒說話,嘴角卻微微泛著狡黠笑意。何憑欄讓他看得有點不自在,伸手拍了一下林風三的肩頭,微顰薄怒地說:「你又來笑我了!怎麼?我說得不對嗎?」

「不不不,你說得對。」林風三此刻放懷捉挾地笑了:「不過,只對了後面一半。當初的執政黨,確實是由接班人的問題開始內鬥,造成後來該黨內部分裂和反對黨趁機坐大。不過,你前面的一半,說那第二位秘書比較機靈,這我不同意。我覺得那第一位秘書才機靈,才真的懂得他主子的需要和心事。其次,你把副總統沒趕上讓總統交代接班人的事,當作是歷史的偶然性,這我也只同意一半。」

何憑欄露出驚訝而好奇的表情,挨近林風三說:「你這怎麼說?」

「先由大局來看吧!」林風三說:「一九八四年,外省籍的行政首長中風退位,這事之後,幾年之間,強人總統一直沒有公開交代接班人的事。這基本上是因為,除了那位中風退位的行政首長之外,黨內並沒有明顯的另一位黨政資歷完整、而又能服眾的政治長才。另一方面,強人總統雖然糖尿病多年,卻也完全沒有預料到病情會像急性傳染病一樣,瞬間惡化,連一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在這病情急速惡化的一點上,確實出人意料。」

「這是你對歷史的偶然性,同意一半的地方?」何憑欄問。

「對。」林風三點了點頭說:「這一點,跟黨內沒有明顯的接班人的背景,可以說是歷史的偶然性。其他方面,都不是偶然的。反過來看,也就是說,其他的發展,都是必然的。」

「可是,如果不是第一位秘書的耽擱……」何憑欄抗議地說,卻讓詭秘地笑著的林風三舉起手打斷了。

林風三緩緩地喝了一口茶,浮起思索的表情說:「我想,那一天,副總統一定會盡可能地延緩他到士林官邸的時間。第一位秘書的耽擱,正巧符合了他的需要。或者,更可能的是,像我剛剛說的,他懂得主子的需要和心事。甚至於,根本就是他主子交代他這麼反應的。」

「你越說我越不懂了。」何憑欄問:「你的意思是說,副總統故意拖延,到了強人總統病逝後才趕到官邸。可是,我剛才說的黨內鬥爭、分崩離析那些後來的問題,都是因為他沒見到死前的強人總統,接班人的事沒有交代清楚而引起的呀?你難道是說,他就是存心要看到這些亂狀?」

林風三滿意地點著頭說:「你現在說對了!」

「什麼對了!」何憑欄仍然不解地繼續問:「你是說,這後面一大堆的麻煩,是他存心要的?」

「你又是說對了一半!」林風三突然換了鄭重的語氣說:「那不但是他要的,更是他唯一打劫做眼、死中求活的棋步。」

「喂!你別掉書袋。我可不懂圍棋。」

「這是我剛剛說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一點。」林風三解釋說:「我剛剛說大局,那是黨內沒有明顯的接班人的背景。你記得以前黨內的副總統,一直都是虛位無權,只是政治龍套罷了。前一次的副總統接任總統,也只是替下一位強人鋪路交接。這個老大的政黨,一向以黨領政。你試想,如果強人總統在病危時,向副總統交代了別的接班人,那麼,他這虛位副總統的政治前途,不是也就正式劃上句點了嗎?反過來說,現在副總統沒有趕到,在沒有交代的狀況、而檯面上又沒有其他可以服眾的政治人物的背景下,憲法是副總統繼任的依據,黨機器沒有別的皮調。老練的副總統,當然知道,一旦大權在握,就掌握了合縱連橫的政治資源,和拉一派、打一派的鬥爭先機。更何況,只要他能掌控局面,他還樂於黨內前後不斷有反對他的派系。只要有內鬨,就不會有團結,而他也就有機會和藉口清君側、打壓跟他競爭的其他政要、開拓他的政治空間。而只要他是龍頭,他就可以一個派系一個派系地繼續去打壓。受不了、怨不平的黨員脫黨或組其他反對黨,更傷害執政黨的競爭能力,這更合他的意。你先前說,後來一大堆麻煩。這一點,可是錯得一蹋糊塗。」

何憑欄突然若有所悟地點著頭說:「在沒有交代接班人的狀況下,黨內的派系鬥爭是必然的。而黨內的派系鬥爭,對他來說,非但不是我所說的麻煩,反而正是他所希望發生的。當然,只要他是導演,能掌控局面的話。」

林風三同意地點著頭說:「為了達到這一個必然的結果……」

「他必然會在強人總統病危那天,盡量拖延,」何憑欄搶著接下去說:「來造成沒有交代接班人的事態。你說得對!這裡面,都是必然的,沒有偶然!」
林風三舉杯向她致意,何憑欄也興奮地舉杯回應。

從茶藝館出來,何憑欄堅持要請林風三吃晚飯。拗不過她,而心裡又有件事,林風三靈機一動,提議去吃久違了的桃源街牛肉麵。何憑欄顯然原先別有計較,卻也爽快地依了他。牛肉麵當然是三、兩下就吃完了,林風三謊稱疲倦,想早點回去休息。何憑欄有點不情願,卻也只能無奈地道別了。
林風三隨即驅車往南港的二舅家去。自從一個多星期以前,父親跟他提到二舅一生的秘密之後,他就不時會想起這事,卻又一直在忙亂中丟下了。今天一早,他下定決心,無論多忙都一定要抽空去詢問一下大表哥。

(六)
林風三在二舅家並沒有呆多久。大表哥帶著他到二舅窄小的書房去看了一下,陳舊的木書桌上什麼也沒放。三、四個抽屜裡,除了紙筆,也是空蕩蕩的。林風三不禁一陣失望。書桌旁,一個四層的夾板書架,放的大半是基督教相關的書籍。林風三隨手翻動了一下,有點無可如何、不知從何下手的無奈。

「二舅的書房,一向都這麼乾淨嗎?」林風三問:「那天我跟爸一起來時,你提到,二舅讓你把他所有的文案日記都燒掉。他有固定銷毀文案的習慣嗎?」

「噢,爸一向是很愛整潔的。不過,也不是像現在這麼空洞。」大表哥說:「他這次病重時,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要把一生的記錄都清理掉的感覺。大概是因為他是前總統的老朋友,怕有一些記事留下來,不留心讓人斷章取意、或是曲解附會什麼的,就不太好了。另外,你問固定銷毀文案的習慣,這他是沒有的。我的記憶中,這是第二次。另外一次是媽過世前,我的印象很深。人家說夫妻心靈相通,那一年,爸從年頭心情就很陰鬱,常跟老朋友李叔叔一起喝酒,又燒燬了許多文件日記。那年夏天,媽就過世了。」

「二舅最近幾年都做些什麼呢?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信件、電話、或是訪客呢?」林風三漫無目的地問。

「爸在七十七年退休,媽也是在那年過世的。那年,爸變得很安靜孤僻,不像以前一樣愛熱鬧、愛朋友。退休後這十幾年,爸一直都是深居簡出。訪客方面,也蠻少的,幾個老教友,久久來一次。對了,前總統陶上陽每年會來一、兩次。他說,這輩子只跟爸一個人告解過,所以就算爸退休了,他還是只找爸。」大表哥伸手從書架上抓了一本封面有點磨損了的舊精裝書說:「爸除了固定上教堂、跟去公園運動以外,就是在家裡讀聖經、看書。」

林風三把大表哥手上的書拿過來翻看,發現是一本奧睿流士的暝思錄,上頭有不少二舅小字的註記。書中夾了一片陳舊的書籤,寫的是聖經詩篇的一小節:「我行過死蔭幽谷,無懼兇難。」林風三翻弄了一下,跟表哥借了這本書。

臨走前,大表哥又想起了,家裡的相冊裡,最舊的一本中,有幾張極老舊的相片,是二舅年輕時拍的。二舅雖然燒燬了所有的文案記錄,但是並沒有把那些相片找出來也燒了,這可能是他忘了,也可能是那些相片無關緊要。大表哥從客廳角落的櫃子下面找出一紙箱相冊,再從其中翻出了一本相當陳舊的相片簿,交給了林風三。
舊相本中沒多少張相片,大半是二舅和舅媽年輕時旅遊的留影,後來的幾張還有年幼的大表哥。在這些家庭相片之中,唯一不同的,是一張六個年輕人的合照。六個人中,林風三認出了二舅和前總統陶上陽。

「對了,剛剛我跟你說,媽過世那一年,爸從年頭心情就不好,就是這位李啟台叔叔常來找爸一起喝酒的。」大表哥用食指指出了站在最右邊,雄壯威武的壯漢。跟著又感嘆地說:「人事難料,他來陪爸喝酒消愁,沒想到,過了沒多久,他自己卻得急病過世了,去得比媽還早。他家就在附近的陸軍眷村改建的國宅大樓,現在是他兒子繼續住,我們也蠻熟的,散步還常碰到。」

其他的三個人,大表哥也不認識。

林風三向大表哥要了那張舊相片,又請大表哥節哀保重,小談了一下,到了十點半左右,才在仍然風雨不息的暗夜中覓路回家。


(七)
風雨稍霽,天空微微透著灰白的光暈,薄薄的灰雲後面仍舊隱約藏匿著流湧的黑暗。一霎時天邊烏雲翻捲,狂濤巨浪似地瞬間又濛漫了整個城市,囂張蠻橫的風雨渲染著一片水天不分的迷茫。
這夜楊依楓在林風三的公寓過的,一整夜,楊依楓回憶著跟前夫的大小衝突,情緒跟屋外的風雨一樣起起伏伏。第二天一清早,她堅持不要林風三送,自己搭計程車回新店的住處。臨走前,楊依楓慎重地交給林風三一張電腦CD片,請他留意保管。另外,又特意交代他,沒有特殊狀況之下,絕對不要看CD片裡的內容,更不可以讓別人知道,或甚至於公開內容。林風三看她說得很慎重,答應她,一定會保密。接著又再問她,是什麼特殊狀況之下,才該看CD片裡的內容呢?
楊依楓只是輕輕地在林風三唇上吻了一下,低聲說,到時候他就會知道。而後在風雨中匆匆地上了計程車,揮著手走了。


(八)
早晨,辦完了幾件緊要的公事後,林風三站在飄灑著風雨的大落地窗前零亂地想著二舅的秘密。這個熱情而正直、一生都全心奉獻給宗教理想的人,會有什麼讓他疑惑的秘密呢?假設說他做了什麼是非難斷的事,會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呢?這件事情,又跟那張舊相片,有沒有關係呢?相片中,除了二舅和老友李啟台跟前總統陶上陽,另外三個人又是什麼人呢?這麼多個問號,最大的一個問號,卻是,自己該不會只是在捕風捉影、庸人自擾吧?

他回到辦公桌前,從背包裡找出二舅那張舊相片來,反覆看著。相片中的六個年輕人,最左邊的明顯地是前總統陶上陽。他身旁的第二人,林風三覺得有一點面熟,不知道在哪兒見過這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第三人是手上捧著兩大本精裝聖經的二舅。最右邊的是威武健壯的軍人李啟台。第四和第五兩個人,長得非常相像,兄弟似地。這六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是不是一起做出了什麼干係重大的事呢?

林風三漫漫地閑想著。
相片背面下緣寫了民國四十七年的日期,那年自己才一歲,台灣由日本的統治下光復才十三年,國民黨政府遷台才九年,而二二八事件才過了十一年。台灣正奮力地從大戰遺下的毀壞殘破、和二二八事件留下來的族群創傷與衝突中,掙扎著重建一個大陸人和台灣人全體共同生存的基礎。這六個雄姿英發的年輕人,處身動亂衝突的年代,想必各自都胸懷大志吧!這六個年輕人中,不論是非毀譽,至少有一人日後果然走進了歷史。

翻看中,林風三突然注意到,這張相片,觸摸起來,似乎比起一般的相片要厚一些。他順手把桌上的小相框打開,拿出兒子和女兒的合照,平放在書桌上。他再把二舅那張舊相片,平靠在另一張相片旁,再用指尖在兩張相片之間仔細撫摸。二舅的那張舊相片,果然厚出一半。

林風三重新拿起那張舊相片,順著邊緣細看。

是了!相片背面似乎另貼了一張相片。因為貼得很齊,所以除非很仔細看,並不容易看出來。林風三在抽屜裡找出一只開信刀,小心翼翼地刺弄著一處稍稍比較明顯的黏縫。他足足弄了十幾分鐘,才撥開了一小半,而且還把後面的那張相片弄破了一塊。前面那張的背面,在已經挖開的部分,可以看到一些鋼筆塗抹掉什麼的痕跡。
他一旦發現了相片中果然另藏了秘密,先前擔心自己是捕風捉影的疑惑立時拋在腦後,一時之間解謎的興致大增,重新再拿起開信刀,比先前更加留心地挖弄著。

半小時之後,林風三總算分開了前後兩張相片。後面那張,撕破成三片。不過,林風三認得出,後面那張,是大表哥的兒子大概六、七歲時的相片,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顯然只是用來掩蓋前面那張相片的背面。
至於前面那張相片的背面,最上面,原來好像有兩行字,但是已經又被鋼筆的一片塗抹蓋住了,看不出原來寫的是什麼。中央的部份,好像原來也有三、四行字,但是也同樣被鋼筆塗抹蓋住了,看不出原來寫的是什麼。只有最下面寫了一行日期,沒有被塗抹掉。

日期寫的是:四十七年六月十一日。看來這是這張相片拍攝的日期。

林風三放下相片,止不住一股白費工夫的失望。

兩處鋼筆塗抹遮蓋住的文句,一定就是重點之處。二舅用鋼筆塗抹之後,顯然還不放心,所以又用另一張相片,把舊相片原來的背面完全黏貼住,這可見他的小心慎重。不過,這張舊相片也必然有極深極重的紀念價值,所以二舅先塗抹、再黏貼,但是畢竟沒有把相片銷毀。
幸好二舅在燒燬其他文案記事時,忘了另外放在相冊裡的舊相片。林風三想著,否則父親提到二舅一生疑惑的秘密,可就完全斷線,無從下手了。

或許,反過來想呢?將死的老人,會不會是有意識無意識間,刻意地遺留下極不明顯的線索呢?那麼,就更要把這個秘密解開了!
他坐在書桌前,無可如何地看著鋼筆塗抹的烏漬,發了一陣子呆。接著,忍不住拿起了一塊橡皮擦,在鋼筆塗抹處用力擦了幾下。沒用!他喪氣地放下橡皮擦,而後臉上突然浮起笑容。真是鑽進了牛角尖,怎麼就沒想到,這種事要找專家幫忙才對。林風三撥了電話。

幾分鐘後,采風機構的「一般徵信部」副主任李清琦開了門進來。李清琦是林風三既熟識又信任的幹部,曾經任職調查局,也當過私家偵探,是個仔細而踏實的人。李清琦進來時,林風三已經把相片翻了面,四個角落用透明膠帶貼在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上。林風三告訴李清琦,因為涉及親戚的秘密,請他不要看相片正面。各種各樣事情見得極多的李清琦,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林風三指了一下相片背面鋼筆塗抹的地方,問李清琦有沒有辦法把上面塗抹的一層弄掉,不過要保留下層原來寫的文句。
「這是很基本的。」李清琦笑著說:「我們幹這行的有專業溶劑,專門用來溶洗這一類的塗抹,來發掘出掩蔽住的證據。」說完,李清琦便把相片拿回他辦公室去處理。

林風三坐下來,又辦了幾件公事。而後,他突然停了下來,腦海裡似乎有什麼事不大對勁。是什麼呢?他想了一下,從辦公桌角落拿起那撕成三片的後面那張相片。相片上,大表哥的長子穿著幼稚園中班的圍兜。

林風三抓起電話撥給大表哥,匆忙地問了他長子是哪一年生的。

「民國七十二年。」大表哥說,又問怎麼回事。

林風三沒回答,繼續問:「他是四歲上幼稚園中班的,也就是七十六年到七十七年上中班?」

「對。」大表哥說,又問了一次為什麼問這事。

「以後再跟你說明。」林風三說,想了一下,又接著問:「表哥,你那天說,二舅在舅媽過世那年,心情陰鬱,變得深居簡出,也不像先前一樣的愛朋友、愛熱鬧。那是哪一年的事?」

「這個……」大表哥回憶了一下才說:「媽是七十七年過世的。」

「七十七年的什麼時候?幾月?」

「是農曆中元節前,陽曆八月吧。」

林風三還是跟大表哥說,下次再找時間跟他細說。掛了電話,立即找出了小記事本,把剛剛問到的這些零零碎碎的資訊記下來。腦海中,隱約地覺得這幾點時間前後,似乎有點不大對,卻又說不上來。
就在這時,李清琦推開了門走了進來。李清琦面帶得意的笑容,把林風三先前交給他的大信封放在林風三辦公桌上。反了面貼在大信封中央的相片背面,原先鋼筆塗抹的烏漬已經大半溶洗掉,下面寫的文句也稍有被溶洗的樣子,不過大致還可以看得出來寫的是什麼。

中間有三行字,寫得是:

「若我六人中有一得以成功
其他諸人當竭死助之
以台灣人之出頭為志」

林風三輕聲唸著,心緒霎時激動起來。這像是幾個熱血澎湃的年輕人,歃血為盟,不惜一己而報國的話。

上緣另外的兩行,寫得是: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後名」

這後面的兩句是稼軒詞,此處看來,卻好像有點無奈反諷的慨嘆。

「這中間三行和下面的日期是同樣的筆跡。也是相同的筆墨。」李清琦慢慢地說明:「不過,上面兩行的字跡則完全不同,而且用顯微鏡還可以看得出來,筆痕、墨色、和墨質都不同。上面這兩行,不但是不同的人寫的,而且還是相當不同的時間寫的。像美國的聯邦調查局,就可以萃取墨汁,再由墨汁的化學成份,來判斷大致的年代。我們雖然沒有這樣的資源,不過,我用顯微鏡來回比較了幾次,中間和下面的文字,看來相當久了,大概是拍照的同時間寫的。上面的兩行,則比較不是那麼久的感覺。」

林風三向李清琦道了謝,心裡一面盤算著,要找出一些字跡來比較。同時,他也想通了先前覺得疑惑的地方。
舊相片是四十七年拍的,但是後面用來黏貼遮掩的那張相片,卻是大表哥長子在七十六年或七十七年拍的。顯然,從四十七年到七十七年之間,一切無事。但是,七十七年年初,發生了某一件有觸發性的事情,促使二舅變得陰鬱,也促使他做了第一次燒燬文案日記的事。塗抹相片背面,而後再黏貼遮掩,也是那之後的事。

那張相片,對二舅有深重的紀念意義,所以他沒有跟其他文件一起燒燬,只是小心異異地又塗抹又遮掩。他用心良苦要遮掩的,就是那兩小段話。

第一段是六個人結盟立誓,竭死為台灣人的出頭而奮鬥的事。
林風三心頭突然浮起一股極度的不安和一種莫名的恐懼,好像頑皮的小孩在玩耍中,無意地闖入了四處隱伏著魈魃魔怪的陰森鬼域。
難道說,他們在七十七年真的做了什麼?林風三原先有點遊戲消遣的心情,一下子換成了極度嚴肅下的緊張。

那第二段,剛才李清琦判斷為比較晚寫的,是兩句稼軒詞:「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跟上頭慷慨激昂的三句並列在一起,這兩句中的反諷和蒼涼,直刺人心。原來為國族百姓的結盟立誓,到此時,不知怎麼地,成了個人權位名利的一回事了。如果這是二舅寫的,那麼,他必然是後來在一種極度失望、甚至於憤恨不屑的心情下又寫了這兩句稼軒詞的。寫完後,心情反覆,最後是既塗抹又黏貼地遮掩。
林風三捉摸著老人的心理,禁不住連連嘆息。

另外,這件觸發性的事,一定就是發生在七十七年年初。因為,那年的年初開始,二舅跟相片上的軍人李啟台就常在一起喝酒消愁,顯然這件事對他們兩人的衝擊都很大。大表哥迷信地把二舅年初就開始的陰鬱,解釋為二舅下意識裡預知,舅媽在夏天會去逝。然而,真正符合邏輯的解釋,是在年初,另有觸發的事件。
他接著想到,大表哥說,李啟台在不久後就急病死去?他的死,也跟這事有關嗎?他得的是什麼急病?林風三突然又連想到,二舅也是急病死的。他的死因,有沒有弄清楚?是不是相關呢?突然之間,這事件似乎有可能牽涉得極複雜、極險惡。

接下來呢?林風三很慎重的自問。 目前,他所找到的只是極少的邊緣性物證,他的推理也大半是基於臆測。他可以就此打住,則一切就像不曾發生。他不去掀開可能涉及黨政大員的陳年舊事,自然也不會有惹火上身的事。
林風三走到落地窗前去眺望雨中的台北城市,這個他熱愛的地方,就像一個他時時依戀的楚楚情人,現在是一片雨霧迷離,望都望不清了。

(九)
林風三忙了一天公事,下班前,何憑欄輕悄悄地走進他辦公室,一付興致漾然的調調,拉著林風三,出了大樓。傍晚的天色一下轉黑,一陣驟雨粗暴地打在林風三和何憑欄身上。兩人慌亂地叫了計程車去士林夜市。

到了士林,風雨未止,濕黏黏的夜市街上,行人寥落,一片冷清。何憑欄尋到一家北方麵點攤,吃了林風三喜愛的炸醬麵和小籠湯包。出了麵點攤,何憑欄又找了一家冰果室,兩人都叫了熱奶茶。兩人喝著熱奶茶,何憑欄從小背包裡找出來一本紫微斗數的相命書,一面翻著,一面咕噥著。

「風三,你是哪一年生的?」何憑欄興致沖沖地問。

「民國四十六年,西元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四十七足歲,中年危機的谷底。」林風三微笑著說,開朗的何憑欄,溫暖的陽光似地可人。他想了一下又說:「我是太陰星落在身宮,命定是要長久離家遠行的。」

何憑欄愣了一下,隨即反駁說:「別管身宮,命宮比較重要。」

「那妳呢?妳又是哪一年生的?」林風三笑著問。

「沒禮貌,君子是不問淑女歲數的。」何憑欄做作地微顰說。

林風三緊跟著捉挾地說:「可沒人說妳是淑女吧?」

何憑欄啐了一口,不過還是說了:「我是四十七年十月生的。」

「那麼,妳屬狗。」林風三說。

「對,我屬狗,你屬雞。我們兩人在一起的話,是要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何憑欄一面笑一面說,說完趕忙又加了一句:「不過相書上不這麼說的。」

林風三聽著呆了一下,不知道怎麼接口。

何憑欄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兩頰立時飛紅,慌慌張張地又拿起了相書來看。

兩個人有點靦腆地沉默了一陣子。何憑欄又唸著相書說:「你是民國四十六年、西元一九五七年生的,歲在丁酉。我是民國四十七年、西元一九五八年生的,歲在戊戌……」

「什麼?」林風三突然打斷她,盯著她問:「妳剛剛說,民國四十七年,是戊戌年?」
「對。」何憑欄笑著回答:「我出生的一甲子前,西元一八九八年,正是戊戌變法、百日維新那一年。」
林風三突然站起身,嚴肅地說:「我得趕快回家查一件事。」


(十)
一個小時之後,林風三拉著何憑欄,急急忙忙地進了他和平東路的公寓,毫無停頓地直奔書房。林風三慌慌張張地從背包裡找出二舅那張六個年輕人合照的舊相片,放在書桌正中央。

他迫不及待地把相片翻過來,仔細看了一下相片背面的下緣寫著的:

「四十七年六月十一日」

林風三接著急急地打開一旁的個人電腦,上了雅虎網站,在搜尋處打了「戊戌變法」。搜尋結果有幾十個跟戊戌變法相關的網頁。林風三隨手點了一個網頁,移下半頁。螢幕的一個片段打著:

戊戌變法始於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一日。
戊戌六君子促成光緒皇帝下變法革新詔……。

林風三用力拍了一下書桌,恍然大悟地朗聲說:「相片是在戊戌年六月十一日拍的。這六個人自比戊戌六君子!」

站在一旁,弄不清怎麼一回事的何憑欄,伸手拿起了那張老舊的相片。相片背面的中間是一片烏漬,隱約可以看出來寫的兩小段:「若我六人中有一得以成功,其他諸人當竭死助之,以台灣人之出頭為志」以及上緣的:「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何憑欄好奇地再把相片翻過來,看了一下,驚訝地說:「這最左邊的是前總統陶上陽。他身旁的,好像是生技中心病毒所所長劉光台。其他的四個人是什麼人呢?」

「妳認識劉光台?妳確定相片上的人是他?」林風三緊釘著問。

「不但認識,而且還蠻熟的。別忘了,我是生化公司執行長。雖然公司剛開始才幾年,規模還不大,但是台灣生化界的人面,我還是很熟的。這相片有四、五十年舊了,不過劉光台的面容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你看陶上陽也是,他的面容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啊……難怪我覺得他有一點面熟。」林風三回想著,上次陪竇爾去的午宴中,生技中心病毒所所長劉光台也在場。只是那天與宴的人多,林風三又一直忙著幫竇爾翻譯,所以印象極淡。難怪林風三看到相片時,總覺得陶上陽身旁的那個人有點面熟、似曾相識。林風三沉思了良久才又問:「劉光台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

「這該怎麼說呢?」何憑欄思考了一下才說:「他早年算是水產實驗的先驅,是國內前幾個首先跟日本學界合作研究水產病毒的。不過,他有點虎頭蛇尾,或許是胸無大志吧?早幾年發表過幾篇研究論文,後來就消聲匿跡了。他一直是在屏東農專任水產教授,好像也一直在水產實驗所主持水產病毒的研究。生技中心成立時,他選上當病毒所所長,也是因為他是水產病毒的老前輩。」

「水產病毒,很熱門嗎?」林風三有點疑惑地問。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憑欄笑著說:「你是在問,劉光台選上當所長,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因為,你發現,他是前總統陶上陽的老戰友、生死結盟的哥兒們。這第一點,當然是有幾個常聽到的傳染病毒,像是漢他病毒、Ebola 之類的,比較熱門。水產病毒說不上熱門,但是,對水產業很重要。當然,話說回來,這基本上算是個政治任命。如果前總統拉拔他老戰友一把,這在台灣政壇和官場,也早就是見怪不怪了。不過,持平而論,劉光台有他多年做水產病毒實驗跟主持水產實驗所的經歷,並不能算是爛竽充數的情況。」

林風三點了點頭又問:「他所研究的水產病毒,也會使人生病嗎?像有些牲畜或猿猴類的病毒,會有跳躍寄主類種的可能。」

「這個嘛,我只大略知道他研究水產病毒,並不知道他研究的是哪一種、或是哪幾種病毒。所以,這一點我要找一下資料才知道。」

林風三要她隔天儘快找一下這一點的資料。何憑欄答應了,但是也好奇地一直問原因。林風三沉吟了一下,才告訴他,那張相片,可能有關二舅生前的一個秘密的事。 何憑欄嘻嘻笑笑地直說有趣。林風三板了臉,正色地跟她連說了兩、三次,她才咬著嘴唇、止了笑,俏皮地舉手發誓一定保密。


(十一)
早晨,林風三剛到辦公室,就接到竇爾來的電話。從龍基生化的午宴後,就一直沒有再聽到竇爾的音信,林風三以為他處理完龍基生化的IPO事務後,已經回紐約了。竇爾說,他年紀大了,難得出一次遠門,順便利用這次的機會,又參觀了七、八個農業、水產、和生化方面的機構和實驗室。兩人愉快地小談了一陣,竇爾突然語意深長地問:「你跟依楓之間,怎麼樣呢? 」

「我們只是朋友,她就只是要我作一個朋友。」林風三誠實地說。

「唉,你可要知道。女孩兒家有時候是不說真心話的。」竇爾笑著說。

林風三愣了一下,心裡一陣零亂,不知道該說什麼。

竇爾接著又說,他接下來去香港呆一週,而後到中國大陸參觀訪問十天才回紐約。如果林風三有假的話,何不跟他在香港一聚?

「我們在半島酒店見好了。帶她一塊兒來吧。」竇爾慈和地說:「我好好地請你們倆吃頓飯。」

掛電話前,林風三答應了盡量安排看看。


(十二)
隔天,林風三到竹科去拜訪一位客戶,何憑欄休假,就又跟上了作伴。北二高上,颯颯陣風,吹得車身搖盪不定。瀑布似的雨水衝激著車窗,掙扎著的車流,髣彿陷溺在叢林泥沼裡的雛獸,遲緩無力地在水霧迷濛中摸索前程。

「對了,有關劉光台是做哪些水產病毒的實驗,妳有沒有找到資料?」林風三一邊開車一邊問。
「噢,有,差點忘了。」何憑欄從背包裡找出幾張打印的資料,放在膝上,一面指指點點,一面說明:「他從頭到尾,一直都做著卡力西病毒 ( Calicivirus ) 的研究。卡力西病毒,又名杯狀病毒,是水產生物經常感染的一種病毒。卡力西病毒的研究,有比研究其他病毒困難的一個地方,那就是,生物學家嘗試了許久,始終還無法在試管內培養卡力西病毒。這種病毒,一般是分為五大類,再下分十幾小類…… 」

「暫停一下。」林風三打斷她說:「我沒時間上生物課,可不可以麻煩何博士快轉到後面、有關使人生病的那部分?」

何憑欄瞪了他一眼,笑著調侃說:「你想快點結束,我可不想快點結束。」

林風三疲累地說:「我今天耐力不夠,妳再這麼慢慢磨的話,我只好自己先退場,妳自己玩吧。」

「自己玩沒意思。」何憑欄曖昧地說,接著立即換了鄭重的表情:「好了,我不說笑了。有關卡力西病毒的研究歷史,這些資料裡有,你有空再看。至於疾病學這方面,卡力西病毒是造成傳染性腸胃炎最普遍的一種病毒。一般的症狀是上吐下洩,成人通常不是很嚴重,但是兩歲以下的幼兒和抵抗力差的病患,則相當嚴重。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的統計,由卡力西病毒和其他幾種病毒引起的傳染性腸胃炎,每一天全球就有一千名以上的幼兒和老弱病患死亡。除了急性腸胃炎,不同種的卡力西病毒還會引起肝炎、水痘、跟內出血。另外,卡力西病毒還會引起豬和牛的口蹄疫、好幾種動物的腦炎和肺炎、和海洋生物的多種疾病。澳洲政府曾經實驗,把一種卡力西病毒傳染給繁殖過多的野兔。生物學家發現,受到感染的兔子,有高達百分之九十五的死亡率。而且野兔的出血性熱病,在短短的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時內就會致死。這是相當可怕的殺傷力。」

林風三聽完,沉思了一下,而後問道:「我要再次確定一下,妳是不是提到了,卡力西病毒也會造成人類的出血症?」

「對,不過病例還不太多。」何憑欄說:「這也是目前研究卡力西病毒的生物學家和病毒學家們最擔心的事。我剛才說過,引起急性腸胃炎的那種卡力西病毒,極端地普遍,好在致命率不是那麼高。至於出血性熱病的那種卡力西病毒,致命率很高,但目前還很少出現在人體。如果情況有了改變,譬如說基因突變,出血性熱病的卡力西病毒,突然變得像另一種的那麼普遍而容易傳染的話,那可就是人類的浩劫了。」

「另外,有關劉光台的為人和性格,你有什麼樣的印象?」

「這點,深入的了解我就沒有了。不過,基本上,他是比較小心眼、小氣、也有點小家子氣那一型的人。他對自己的研究過程、方法、進展等等,保密的程度是到了連概略性的資訊都拒絕跟其他學者交流。我們做研究,時刻都在競爭,當然免不了對最緊要和最創新的部份保密。不過他那種防同行像防賊一樣的作風,就有點過份了。」何憑欄瞄了一眼她做的幾點筆記後又說:「對了,你上次曾經問過劉光台選上病毒所長的事。這一點,我公司裡有一位生化界的老前輩說,其實遴選過程中,競爭蠻激烈的。以學術著作發表的成績而言,有幾位其他的學者較強。不過,劉光台的強處、甚至於可以說是他的救命之處,在於他所做的卡力西病毒的研究,多年來一直都能持續拿到洛可菲勒農發基金的大筆研究經費。在學界,能夠持續拿到研究經費,是最重要的生存跟昇進之道。如果劉光台沒有年年拿洛可菲勒基金研究經費的多年歷史的話,他想當病毒所長的夢,恐怕就要幻滅了。」

兩人談了一陣子傳染病毒,而後林風三又在風雨中陷入沉思。中午從竹科出來時,林風三跟何憑欄說,他想早點回去休息,又約了她過幾天一起去看實驗劇場的話劇「共工」。


(十三)
近似滯留的「波賽登」颱風像個無情的暴君一般,呼風喚雨,縱橫施虐。台北都會區多處電訊癱瘓,交通也因為淹水和斷電而一片混亂。大半個北台灣陷溺在泱泱霪水之中,彌漫著一股似乎永遠也見不到陽光和青天的沉悶。

林風三清早五點以前,就到了公司,跟紐約那邊打了一早電話。九點多時,電話鈴響了,是聽來心情低沉的楊依楓。自己也心情十分沉重的林風三,不帶勁地跟楊依楓講了幾句話,草草地就掛電話了。

林風三在辦公室從下午一直忙到晚上,晚飯都忘了吃。九點多了,他才疲倦地開著車回和平東路。他開過自己住的大樓,正想到巷口的小吃攤去隨便買一點晚餐,突然瞥見大樓門口的一個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遮不住風雨的短簷下。那不是楊依楓嗎?
他慌忙地在街邊隨便停了車,快步跑過街去。一身濕透了的楊依楓,微微顫抖著,看到了跑過街來的林風三,不但沒有迎過來,反而回身走開了。

林風三追過去,伸手拉她的肩頭,輕喊了一聲:「Yvonne! (依楓!)」

颯然轉回身的楊依楓,一臉怨恨,雙眼冒著怒火,激動地說:「Are you pushing me away? Did you think that I was pushing myself to you? I won't do this. (你是在把我推開嗎?你認為我是在把自己硬推向你嗎?我不會這麼做的。)」說完,她又回身走開。
林風三拉了一下楊依楓,她像是失力般地跌回林風三懷裡。林風三摟著她走到街角,買了兩份餛飩麵跟一份燙青菜,兩人沉默地上了樓。


(十四)
孟德爾頌熱情而哀愁的小提琴協奏曲流動著,林風三沏了一壺明日葉,跟楊依楓說明了,這茶有養生健體的功能,不過,他喝,卻大半是因為喜愛那種平和淡泊的口味。

沒想到,好半晌才從激動中平靜下來的楊依楓,聽了這話,一面微笑著,兩行淚珠又流了下來。掙扎了半天才說:「你一定不習慣我這種衝動和爆發性的脾氣吧?」 林風三疲倦地搖了搖頭,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淡淡地回答說:「每個人都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刻。」

楊依楓把頭偎在林風三肩膀上,自責地說:「我就是這樣,改不了的衝動的個性。從小就跟爸媽衝突沒完。後來媽媽去世了,就剩我跟爸兩個,應該是世界上最最親愛的了。可是爸的脾氣跟我一樣,衝動而爆發。兩個人常為了無關緊要的小事,只因為忽略了對方,或是語氣不好,而演成大吵一場的結局。對自己越是親近的人,越是在乎對方有沒有表現同樣的關心和疼愛,偏偏自己卻又小心眼地計較,不肯先示好。我跟爸就這麼一直吵到唸大學。還特意申請到離家老遠的西岸去唸書。」

「所以妳跟我一樣,作過遊子。只是,我是隔個大洋,而妳是隔個大陸。」

「我幾年前,換到冷泉港實驗室工作以後,住得離爸不算遠。沒想到,住得近了,又像先前一樣,老是爭吵。我心裡常想,現在工作忙亂、壓力大。以後安定一點,一定要好好的對待他、照顧他。」稍稍安定的楊依楓,說著又突然激動起來,放情哭著說:「沒想到,兩年前他回台灣來出差,一回紐約後就病逝了。我想要對他好一點的機會,都沒有了。」

林風三摟著她,讓她哭個盡興之後,才關懷地說:「竇爾說,妳父親是急性腸胃炎過世的,是嗎?」

楊依楓點了點頭,從小皮包裡找出一張舊相片,讓林風三看。相片上的楊依楓,大概是唸大學的年紀,除了比現在稍稍胖一點,沒有多大不同。旁邊是一位長相精明的中年人,林風三一看之下,吃了一驚。這人是二舅那張舊相片中,林風三所不知道的三個人之一!零零碎碎的一大堆片段資訊,在林風三腦海中,閃電似地掠過。他當下決定,在還弄不清楊依楓跟這些事有什麼關聯以前,先不跟她提二舅的秘密這回事。

「我申請生技中心的工作,就是為了要回來查爸的死因。」楊依楓陰鬱地說:「醫生說是急性腸胃病,因為爸正在做淋巴癌的化療,抵抗力差,所以過世了。但是我心裡懷疑,爸的死因,可能並不單純。」

林風三沉默了一陣子才問:「妳想談談這事嗎?」

楊依楓拉了他的手說:「你是我唯一能說話的人。」

楊依楓說,她父親楊念台在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最後這幾年,除了還主管台灣跟中國大陸的一些農業及水產研究計劃的經費審核調撥之外,基本上是在逐步卸除職責,準備退休的過渡狀態。兩年前楊念台回台灣出差前,曾經跟楊依楓感嘆地說,通常基金會的代表出去參觀訪問,總是受到特優待遇和招待的,因為各大基金會,就是研究機構和學者們的衣食父母。不過,他這一次出差,卻不是好差事,因為可能必須要裁減和停止某幾個研究計劃。修養好的學者也就罷了,稍差一點,百般求情,或是吹牛拍馬,軟硬兼施。最壞的是,如果碰上心胸狹窄、脾氣火爆、甚至深沉陰險的人,不但可能會出言不遜,還可能懷恨在心,找機會反咬你一口。楊念台說,好在他即將退休,也不在乎這些學術界的是非毀譽了。

林風三吃驚地問:「難道說,妳認為,妳父親的死,有可能是懷恨在心的生化學家惡意報復?」

「我確實有這樣的疑心。而且,我已經找到了一部份的證據。」楊依楓沉重地接著說,楊念台過世後,她猶豫間,沒有要求做解剖。不過,經醫生同意後,採集了血液和糞便的樣本。

「而我在糞便的採樣裡找到了讓我懷疑的蛛絲馬跡。」楊依楓恨恨地說:「爸的糞便採樣中,有極高數量的杯狀病毒。杯狀病毒,又名卡力西病毒,相當普遍,是引致急性腸胃病的最主要病源。所以,爸的醫生,診斷得並沒錯。不過,一般醫院的病理部門,畢竟還是不像我們生化學者這麼仔細。當我進一步仔細分析後,發現使爸病死的卡力西病毒,跟現存的五大種自然的卡力西病毒,都有極細微的不同。」

「妳的意思是說,這是一個新類種的卡力西病毒?而且,可能不是自然的類種?」林風三的驚訝溢於言表。他同時也知道,楊依楓一定認為,他是因為聽到新類種的病毒可能是楊念台的死因而驚訝。然而,林風三的心裡,一聽到她提起卡力西病毒時,就已震驚不已,立時就連想到了病毒所所長劉光台。

「對,這個不同類種的卡力西病毒,極可能是某個生物學者實驗下的產品。如果我能找到這個實驗室和這個生物學者,就能證實我爸爸的死因,也可以抓出狠毒可惡的兇手。」楊依楓哭著說。

「而妳認為,這個懷恨報復而讓妳父親感染病毒的生物學者,是在台灣?」林風三試探地問。

楊依楓用力點了點頭說:「爸死後,我去問過竇爾,有關爸主管的台灣方面的研究經費。竇爾模棱兩可地說,爸提到過,可能有實驗計劃要中止,詳情他並不清楚。因為爸突然去世了,基金會暫時的作法是,一切先保持原狀,等找到適當的接手人選後,再由新主管來重新審核決定。換句話說,這個狠心報復的兇手,不但害死了爸,還達到了繼續取得研究經費的結果。太可惡了!」

林風三心裡的猜測,從楊依楓的描述裡,幾乎是呼之欲出了。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沒說出來。

「我後來從爸隨身帶的手提箱裡找到了一些相關的文件。爸當時準備停止撥給研究經費的研究有兩個。一個是花蓮農業改良場的一個西瓜養殖的計劃,另一個就是病毒所所長劉光台主持的水產病毒研究。我再稍做咨詢,就發現了劉光台的水產病毒研究,主要的就是在卡力西病毒。當時,劉光台還在主持屏東水產實驗所,不久之後,他就選上了生技中心的病毒所所長。」楊依楓說:「還好我在爸死後立即找到了這些線索,因為,多年來,爸涉及了各種各類的農業和生化的研究,有些是涉及國防機密的。爸過世後第四天,就有CIA的人員,讓竇爾帶著到了爸的房子,把他書房裡公務相關的檔案文件全收去了,連隨身電腦都沒收了,換了一部全新的還給我。」

「這是妳一年前申請生技中心研究員的工作,來台北的原因?」

「對。這一年來,我非常小心,基本上是裝作完全不知情,也完全沒有嘗試到劉光台的實驗室裡去偷找東西。」楊依楓說:「因為我知道,只要他稍微有一點懷疑,銷毀了證據,那我不但達不到找證據的目的,說不定還會受他之害。」

「可是,妳剛才說,妳已經找到了一部份的證據?」

「那是最近的事。竇爾來參加籌備龍基生化的IPO這件事,劉光台是生技中心的主要代表,加上劉光台多年來又一直拿洛可菲勒農發基金的大筆研究經費,所以他必須盡地主之誼。這些天,劉光台經常陪著竇爾四處跑,幾乎完全不在實驗室。」

「所以妳進了他的實驗室裡去偷找東西?」林風三驚懼地問。

「對。他的冷凍櫃裡有一大堆的卡力西病毒採樣。我去了他實驗室三次,第三次偷出來的幾種採樣中,有一種就是讓爸致死的變種卡力西病毒。你記得前幾天,有一天晚上,我心情不好,來找你嗎?我就是在那天發現的。」楊依楓說著,又流下淚來。

「妳確定是相同的病毒嗎?」林風三問。

「我是用電子顯微鏡照相比較,大致相同。」楊依楓說:「卡力西病毒目前還沒有成功的生化反應測試方法。唯一百分之百確認的方式,是比較基因序列,不過,這不是一時之間能做出來的。」

「那麼,妳是怎麼打算呢?」

「我想,一旦我用基因序列比較了爸身上的病毒和劉光台實驗室裡的病毒,我就去找在台協會,由他們去找調查局,必須在一切保密的作法下,封鎖他的實驗室。否則,如果風聲走漏,他很容易就可以銷毀證據。」楊依楓悽悽地一笑說:「那天交給你的那片CD,裡面有我目前為止分析出來的結果,包含爸身上的病毒的基因序列,那是我先前就做出來的,現在只缺劉光台的病毒的基因序列了。你要把CD收好,萬一我出了什麼事,就剩下你來為我和爸主持正義了。」

林風三摟著她的肩,心緒零亂,只是不斷地告訴她,一定要小心。

臨睡前,林風三突然問楊依楓:「妳還有叔叔、伯伯、或是其他的親戚嗎?」

「都不在了。阿公和阿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大伯叫楊紀台,是個激進的台獨份子,你或許聽過?他在年輕的時候,因為涉及在紐約企圖暗殺訪美的台灣政治強人而被關了一小陣子,出來後鬱鬱寡歡,意氣消沉,沒過幾年就病死了。我們一家都是這種性格很衝動的人呢!」說著往事的楊依楓,臉上露出倔強的感傷。

良久,她轉過頭去,向面露迷惘的林風三唇上吻去。

(十五)
星期四下午,風雨稍霽,林風三跟何憑欄在談笑中穿過二二八紀念公園去買冰鎮酸梅湯,不過,兩人的口中,都還是習慣性地用著新公園的舊名稱。

兩人買完冰鎮酸梅湯,重新回到新公園,站在水池的小橋上閑談。看著悠游著的錦鯉,兩人閑談了一陣子,林風三突然附到何憑欄耳邊,向她做了一個意外的要求。何憑欄臉色立時劇變,猶疑地微微搖著頭。林風三又反復跟她要求了好一陣子,她才深皺著眉,輕輕地點了頭。

兩人從新公園走出來,林風三在街上的西藥房買了需要的東西,而後帶著何憑欄去了一個地方。


(十六)
他們出來時,何憑欄臉色微泛著蒼白,額頭微微泛著汗。

坐上林風三的車後,何憑欄大力在林風三肩上捶了一下,臉上帶著點微笑,卻恨恨地埋怨說:「真是吃不消你,以後絕不會跟你去做這種事了。」

林風三捉挾地笑著說:「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何憑欄又笑著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晚餐是林風三請客,在國防部後面的小館子裡,吃略顯粗糙、但口味實足的豆腐砂鍋。兩人分手後,林風三改變了主意,先不回家,覓路去了南港的二舅家。

前兩天,他請大表哥打電話給李啟台的兒子李秋森聯絡過,用替二舅寫傳記為理由,希望閑談一點李啟台跟二舅多年老友的關係。原來已約好時間了,但是李秋森臨時有事取消。不過李秋森又說了,歡迎大表哥和林風三隨便哪一天晚上過去小坐都好。

去李秋森家之前,林風三也趁機會讓大表哥看了一下,二舅那張舊相片的背面。大表哥立即認定了,那兩句稼軒詞,「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確實是二舅的筆跡。同時他還說,其他的文字是前總統陶上陽的筆跡。因為不久前替二舅整理文件、準備燒燬時,看到不少陶上陽給二舅的信扎,所以記憶猶新。

林風三想了一下又問大表哥,他在翻讀二舅那本奧睿流士的暝思錄時,在一些頁緣的筆記中有看到像是「某年某月致治台」一類的話,這個「治台」,是什麼人呢?
大表哥回答說,這他也是在整理陶上陽給二舅的信扎時發現的。

陶上陽的那疊信扎中,早年都是屬名「治台」,後來才改了「上陽」。大表哥好奇地去問二舅,二舅感嘆地笑著說,陶上陽年輕時,跟幾個好朋友一起,都把名字改成嵌了一個「台」字。不過,後來陶上陽在政壇上的發展,稍為有了一點眉目。心思曲折細密的陶上陽,覺得「治台」有點爭權稱王的霸氣,生怕因此而影響了仕途昇進,就又改回了「上陽」的原名。

林風三在八點左右,拉著大表哥徐景文到了住得不是很遠的李秋森家。
李秋森是個北方大漢,熱情而爽朗,開了門便朗聲跟徐景文問好。他領了徐景文跟林風三到客廳坐下,林風三站著欣賞牆上的一幅字,蒼勁古樸的隸書,寫的是:「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下端小字屬的是「魯豪,歲在戊辰」。

「這是我父親過世前不久寫的。」李秋森捧出一個茶盤,盤上是三只小瓷杯,和一瓶金門大麴。

「這寫的是譚嗣同的絕命詩?」林風三說。

「對,我父親生前最佩服戊戌六君子,曾經說過,他們冒險犯難的精神,可以比得上後來的革命烈士。」

「寫在戊辰年,那是一九八八年罷?」

「林先生真不簡單,這些干支紀年,你也弄得很清楚。」

「噢,不不不,我沒那麼大學問。是我兒子,今年十七足歲,生在一九八八年,屬龍,歲在戊辰。」林風三笑著說:「我就是我這龍子的一年弄得清楚。連我自己的干支,都弄不清楚。」

「唉,一轉眼,我父親都過世十幾年了。」李秋森喝了一口大麴,咂了兩下嘴說:「他是個烈性子的人,如果還在,看到這幾年政壇上那股亂勁,恐怕會活活氣死。」

「令尊是軍人?」林風三問。

「我父親作了一輩子總統侍衛。」李秋森笑了兩聲說:「我們家在我之前,世代都是軍人。我的曾祖父是孫傳芳下面的營長,在北伐中戰死的,不過,他是北伐軍的敵人。我祖父在大陸淪陷前,在福州當中校憲兵副團長,二二八事件時,他是倒霉被派來台灣增援的部隊之一……」

「李先生,」林風三插嘴打斷顯然極愛談天的李秋森:「令尊不是叫李啟台嗎?怎麼詩卷上屬的名是魯豪?」

「噢,我們家祖籍是山東,我父親原名是叫魯豪,後來才改了啟台的名字,這跟二二八事件,也有關係。」李秋森說。

「是嗎?那請你繼續講你祖父在二二八事件的經歷。」

李秋森又浮一大白,也並不在意林風三和徐景文都只稍稍沾了一點酒。他有點激動地說:「我最愛跟人談二二八事件。一般本省人,談起二二八事件,一股腦的只記得是外省人對不起本省人。可是,我家就是個例子,外省人也對不起外省人。或者,正確的說,是陳儀和其他幾個主其事的外省昏官庸官,對不起全台灣的老百姓,不管是本省人還是外省人。」

李秋森一面小酌,一面敘述著幾十年前的家族歷史。李秋森的祖父當時駐軍在福州,因為局勢不安定,祖父就讓祖母帶著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跟曾祖母先到台灣,由一位老同鄉幫忙安排,住在基隆。二二八事件發生後,祖父所屬的憲兵團受命增援台灣,乘艦直入基隆港。群情激憤的基隆市民,聚集在港邊抗議。而李秋森的曾祖母也帶著三個孫兒在碼頭上觀望,看有沒有祖父的消息。
誰都沒有想到,軍艦一靠岸,就有友軍開槍。槍聲一響起便不可收拾,全艦的兵員都像傳染了熱病似地跟著開火。
李秋森的祖父覺得狀況不對,急忙叫自己的部隊停火。過了一陣子,才由他的部隊開始,逐步停火了。然而,碼頭上已經是傷亡遍地。李秋森的曾祖母和兩個伯伯都死在亂槍之下,當時個子比較小的李啟台,壓在人叢中,躲過了槍火。
因為當時情況極亂,過了相當久之後,李秋森的祖母才又再聯絡上祖父。

「我父親回到家以後,發現左右鄰居家裡的家長,都死在港邊。兩個鄰居的男孩,看到我父親,劈頭就圍上去痛打,後來是隔鄰另一個大哥哥出來扯開了。那位大哥哥一面拉一面喊:你們死了父親,他也死了奶奶跟哥哥,大家都是受害的人,還互相打什麼?幾個少年就抱著頭,哭成了一團。」李秋森說得激動,兩眼泛紅,聲音沙啞:「後來,我父親一輩子深恨那些玩弄權勢、只求自保的高位庸官。他每次提起二二八事件和陳儀之流就恨得痛哭流涕。我父親還有一種極強烈的補償心理,他覺得自己一定要替台灣人做事,只有台灣人過得好了,在台灣的大陸人才會過得好,所以他以後改了名為啟台。後來,他念了一年台大政治系,也跟一些主張台獨的學生,走得很近。最後是當時任上校的祖父強迫他休學,送他去唸陸軍官校。我父親是這樣才不情不願地走入軍旅的。」

三個人沉默地喝了一陣子酒,林風三又問:「那麼,令尊既然是不情不願地投入軍旅的,又是怎麼成了總統侍衛呢?」

「說來諷刺,」李秋森嘲謔地說:「我祖父領頭在軍艦上喊停火,應該是減低傷亡的功臣。可是,他反而被上頭的死硬派,記了一筆領軍不力的帳,從此升遷無緣。一批批的同學屬下都升將軍了,他最後卻是上校退伍,可以算是抑鬱以終。祖父強迫父親去唸陸軍官校,是把父親從台獨的圈子裡拉出來,丟到離台獨最遠處。可是,他又不希望父親當帶兵官,面對強悍的壓力和鬥爭。所以,透過一些師友的老關係,就讓父親進了侍衛室。」

林風三先前聽到李秋森提起,李啟台作了一輩子總統侍衛時,心裡就一動,好像牽扯上什麼了,卻又一時想不清楚,只希望李秋森再多說一些。

「令尊是一直在侍衛室幹到退休嗎?」林風三心知自己問得並不高明,不過,本來話就多,而又喝了好幾杯的李秋森,似乎毫不注意。

「對,我父親是在七十七年一月下旬去世的,就是強人總統過世後沒幾天。」李秋森有了點酒意地說:「強人總統的過世,對我父親的情緒打擊很大。我記得,那前幾個月,強人總統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好了,媒體偶而也會提起黨政的接班人還沒交代的事。那一陣子,父親在家時,常常一個人喝悶酒。對了,那陣子,徐伯伯也常過來,陪我父親一起喝。我父親喝醉了,嘴裡老是唸著:接班人的事,怎麼辦?接班人的事,怎麼辦?我扶他去睡覺的時候常想,他只是一個快退休的老侍衛,接班人這種國家大事,他又能做什麼?簡直就是杞人憂天。」

「是啊,接班人這種事,跟你父親有什麼關係?」徐景文啜了一口濃烈的大麴,沒有什麼意味地覆述著。

「那時,我父親年紀大了,不做安全保衛方面的事,只做些隨身照應之類的事。我記得,他對強人總統的身體不好,非常掛在心上。強人總統突然發急病過世後,我父親自責得很重,常常喝酒時,一面自問: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做錯了?」李秋森搖著頭感嘆地說:「我怎麼勸,他都想不開。好像是他做錯了什麼事,害得強人總統生急病跟過世似的。」

林風三拿著瓷杯的手一抖,杯子墜落瓷磚的地面,碎片和酒水灑了一地。在廚房裡忙著的李太太匆忙拿出掃帚和抹布擦掃著,林風三不好意思地連聲道歉。李太太清理完後,端出來一鍋蓮子湯,替三人殷勤地盛好,而後又進去了。

「我父親交代我,把他的文件日記全燒了,免得以後麻煩。不過,我很喜歡譚嗣同這兩句詩,就私自留了下來。」李秋森說。 「李伯伯這一生,從親身經歷二二八事件開始,還真是挺辛苦的。」徐景文說:「不過,也算挺曲折傳奇的。」

林風三看了看錶,不覺已經快十點鐘了。他向李秋森道了謝,李秋森卻反過來跟他道歉,說本來是要談談徐台恩的,卻講了一晚上自己的家族故事。

熱情的李秋森,一路送林風三兩人到巷口、林風三停車的地方。

「對了,你二舅電視訪問的資料,你應該參考參考啊!」李秋森像是突然想到地說。

「電視訪問?」林風三不知所以然地轉向徐景文問。

「是啊!爸過世前十天左右上的,東森台,歷史的窗口。你沒看到嗎?我通知了你爸媽的啊!」徐景文望著林風三,突然恍然大悟地說:「你人在美國出差。」

林風三送徐景文回家時,順便也拿了二舅電視訪問的錄影帶。


(十七)
回到和平東路的公寓,已經十一點半了。林風三撥了電話給晚上在實驗室裡趕東西的何憑欄,問她還好嗎?

「下午跟你去做那件事,弄得我現在還怪怪的。」何憑欄還是埋怨著,不過接著又說,還好啦!又跟林風三說,她趕著的東西,一切都快弄好了,隔天早上再回來看結果就可以了。

林風三沖了個熱水澡,想起了今天白天打了兩、三個電話,都找不到楊依楓,就又撥了一次,可是還是一直空響著沒人接。林風三心裡不禁有點擔心,決定如果明早還是打不通電話,就到她辦公室去找看看,心裡一面祈禱著,楊依楓可不要是被劉光台發現,出了什麼事了?

林風三泡了一碗速食麵,一面吃,一面看著大表哥徐景文交給他的錄影帶。

東森電視製作的「歷史的窗口」,每一集訪問三、四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由他們的身上和口中,勾劃出近代中國和台灣的歷史與風貌。這是精心製作下,屢得大獎、頗受好評的新聞雜誌節目。
這一個單元,訪問了三位退休教士,都是與過去的某些政要相熟的,因此不但回顧台灣的宗教,也由側面來間接發掘這些政要的宗教觀念與情操。雖然節目有相當引人入勝的地方,林風三卻實在是累得沒有精神細細欣賞,便把帶子快轉到了最後、訪問二舅徐台恩的部份。然而,看了十幾分鐘,雖然主持人問到不少徐台恩眼中的前總統陶上陽,但還是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

節目即將結束,主持人跟徐台恩道別,略帶傷感的音樂浮起,鏡頭裡,蒼老的徐台恩邁著遲緩的腳步踽踽行去……

接下來就是一段廣告,林風三不禁大失所望。

自己其實也並不知道是在找尋什麼?不過,顯然在這個歷史的片段裡,沒有他找尋之物。

他喪氣地把麵碗收進廚房,再出來時,廣告播完了,正播著「歷史的窗口」下期預告。美麗大方的女記者,清揚而略帶憂鬱的聲音說著:「下次再見時,歷史的窗口,要繼續與幾位教士們追尋歷史與回憶,在曲折的人生中,有些什麼遺憾與疑惑?」
林風三怔怔地聽著,心裡有突起的感動。

(十八)
隔日早上,何憑欄公司附近的小早餐店裡,林風三吃著糯米飯團和奶油玉米湯,何憑欄吃著浸了甜豆漿的油條。吃著早餐的同時,何憑欄交給了林風三一份打印的文件跟兩片電腦 CD。
林風三誠摯地謝謝她前一天下午,跟林風三一起去殯儀館冷凍室看二舅的遺體,而且還用濕棉花棒從口腔和鼻腔採集液體,又花了一晚上分析採樣裡的細菌和病毒的成分和種類 。

「你別提了,想起來我都沒胃口了。」何憑欄笑著說:「下次希望你找一點比較怡情悅性的事情來跟我一起做。」
她接著把分析的結果向林風三仔細地說明了,林風三在打印的文件上做了一些筆記,頻頻點頭。

(十九)
林風三回到辦公室後,立即打電話到楊依楓辦公室,還是沒人應。他再打她家裡,也是沒人應。林風三心裡浮起不祥的預感,按照楊依楓名片上的號碼,打到生技中心總機,再轉楊依楓工作的基因研究所。接電話的秘書說,前天中午,楊依楓有點發燒、周身酸痛,就提早下班,回家休息了。昨天她沒來上班,也沒打電話到所裡。今早她還是沒來上班,而且秘書也打了電話,也沒人接。秘書關心地問林風三,知不知道怎麼回事?可別出了車禍或是什麼的。

林風三急急掛了電話,飛車開往新店楊依楓的住處。他在車上快速地總結了一下這幾天由幾個方面得到的資訊,一時豁然貫通。唯一不清楚的部份,必需飛一趟香港,去見竇爾。飛馳的車中,電光火石,他已盤算好行動的機變。


(二十)
林風三到了新店街上,先找了一家大藥房,買了高強度消毒水、高濾性口罩、跟醫藥用防菌手套。然後才又趕到楊依楓住的大樓,上到樓上,猛敲楊依楓房門,還是沒人應。這跟他在車上的預想是一樣的,不過他還是止不住地慌張起來。他又敲了左右鄰居的門,也都沒人應。他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在手臂和臉上暴露的部位抹了消毒水,確定沒人後,退了一步,而後舉腳猛力往木門上踹。

「砰」地一聲,木門被踹開了。

他慌慌張張跑進房內,客廳沒人。他再衝進臥室,楊依楓倒在浴室門前的地板上,額頭火熱,嘴唇乾裂,兩頰潮紅。雖然不是醫生,林風三也看得出,楊依楓感染了嚴重的病毒或病菌。林風三把楊依楓抱回床上,把冷氣開到最大,又在她額頭和手腳都敷上濕毛巾,而後找了根吸管,餵她喝了一些涼水。喝完水,她又昏昏睡去。林風三看到楊依楓燒成那樣,一陣心酸。可是,理智告訴自己,滯留在此無濟於事,必須去做下一步。

他咬咬牙,把門半掩上,出去了。他把口罩和手套收在一個厚槊膠袋裡,袋裡袋外又灑了一些消毒水,只能希望身上沒有沾到病毒了。把厚槊膠袋放回到對街的車上後,他又走到街角的公用電話,先後打電話給台大醫院跟北台醫學中心,特別強調患者極可能是受到熱病毒感染。接著他又打到生技中心的傳染病研究所,通知對方,有生技中心的員工,受到病毒感染,請他們盡快派專人來處理。

半小時不到,打著生險標誌的救護車響著警笛衝到。林風三站在對街觀望,一直到看到穿著生險服的護理人員把套在生險氣罩裡的楊依楓送上救護車,他才離開。


(二十一)
午後的雷陣雨突兀地停了,港灣對岸的樓宇仍然籠罩在雨霧迷茫中。維多利亞島上的峰巒,水墨似地濛染了一片。迆迆散去的灰雲,偶而還傳出斷斷續續的雷聲。半島酒店高層的套房裡,面港的窗前,林風三和竇爾在小桌邊啜著剛送上來的熱咖啡。

小桌的中間,手提電腦的螢幕上,顯示著電子顯微鏡照相的病毒,略圓的個體上四處不規則地伸著突刺。林風三一面喝著濃醇的咖啡,一面侃侃而談。竇爾臉色凝重,一言不發的聽著。

林風三總結他搜集到的資訊,有幾個重點。

首先,楊依楓的父親楊念台是被惡意感染了變種的卡力西病毒而死的,而下病毒者是劉光台。證據是楊依楓在劉光台實驗室裡找到的病毒採樣。楊依楓同時說過,這事跟中央情報局也有關連。另外,根據楊依楓的分析,這種卡力西病毒,有異於自然界存在的五大類卡力西病毒。劉光台為什麼會有這種變異的卡力西病毒呢?劉光台多年來一直都在做有關卡力西病毒的實驗,這個變種的卡力西病毒,自然是他培養出來的,這可以用基因序列來證實。

「目的何在呢?」林風三突然強調說:「難道是在研究生化武器嗎?」

竇爾聽了眉頭揚了一下。

「而你們多年來一直提供研究經費給他。」林風三尖銳地說:「這事對我有切身的關係,因為我剛剛找到了我舅舅死於同一個病毒的證據。」

林風三跟著又說明,他的一位生化學家朋友替他分析舅父身上的採樣時,意外地發現,雖然自然界的卡力西病毒還無法在試管中培養,這個變種的卡力西病毒,卻極易在試管中培養。這位朋友還強調,如果這個變種的卡力西病毒,具有兔類熱病的卡力西病毒的殺傷力,那就是人類的浩劫了。還好,當這位朋友用小鼠實驗時,發現這個變種的卡力西病毒,並不特別強悍。不過,對於老弱而抵抗力差的病人,這個病毒,仍然會在短時間內致死。林風三的二舅徐台恩,因為電視節目計劃要詢問他,年輕時有什麼遺憾的事?為了怕他回答時洩漏了重大的政治秘密,有心人竟然用這個變種的卡力西病毒謀害了他。

一直沒說話的竇爾,表現了明顯的不安。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林風三大聲地說,因為懷疑被找到了證據,竇爾視如自己女兒的楊依楓,也被狠毒的劉光台感染了某種強悍的熱病毒,現在人在台北生死未卜。

竇爾一霎時臉色蒼白,難過地長嘆了一聲。

還有,林風三又補充說,他還找到了證據,這個變種的卡力西病毒,跟多年前,台灣一位政治強人的突發急病死去,也可能有關係。林風三說完,望著略顯委頓的竇爾。良久,竇爾才沉重地說:「你期望我說些什麼呢?」

林風三有點激動地回答說:「我可以把這些資料送給紐約時報或是CNN新聞台,那就是把這些事完全掀開了。不過,我當你是個朋友,也是依楓的長輩,我想先聽聽你怎麼說。」

竇爾走到窗前,望著九龍港的船舶點點,回過身來,慈和地跟林風三說:「你是個好人,我很高興能與你為友。我已經老了,而老人們就愛講故事。所以,讓我也來作個講故事的老人吧。只是故事很長,你要耐心聽。」竇爾回到桌旁坐下,林風三重新替他斟了熱咖啡。

竇爾由國務院遠東司轉到洛可菲勒農發基金的第二年,楊念台也加入了基金會,負責審核遠東地區的農業實驗計劃。那是一九六三年左右。
在一次華盛頓外交圈的晚宴中,竇爾、楊念台、和幾個國務院遠東司的外交官,談起了美國對台的長期外交策略。基本上,美國對台灣島內的政治發展,保持高度關心。因為,台灣還是美國防共戰略的重要盟友。但是,國務院也沒有忽略反對勢力的動態和成長。因此,明的跟國民黨政府交好,暗中卻也間接跟在美的台獨分子及在台的無黨籍人士有連繫。這是當時的兩手兼顧的政策。

晚宴幾個月之後,楊念台提了一份企劃書給竇爾。叫作「第三隻手計劃」 (The Third Hand Project.)。
這篇像是政治評論的文章,指出了兩手策略的粗陋和不完整。楊念台強調,台灣政治的逐漸民主化有其必然性。而在逐漸民主化的過程中,想要繼續執政的國民黨勢必要權力本土化。美國政府或國務院,除了跟國民黨當時清一色外省人的高層交好,還要跟有潛力的中下級台灣籍國民黨員建立關係。一旦這些人以後在本土化的趨勢中逐步攀高時,國務院也早有了長久的內線關係了。竇爾把這份「第三隻手計劃」轉給了以前在遠東司的老長官,得到激賞。在進一步討論中,楊念台又提出了第一階段的實行步驟。就是遴選出適當的人選,由洛可菲勒農發基金出面,提供獎助學金來讓這些人留美深造,使這些人有極自然的親美傾向。同時,這些人也會在美國存有一些師友關係,而他們跟洛可菲勒農發基金的關係,也是日後可以運用的政治資源。

對於遴選的方式,為了表面上做得公正和公開,楊念台推薦了一位曾經留學過美國的台灣長老教會牧師,來向基金會推薦第一批的五名人選。這五個人,包含了學者和官員,都是形象不錯、前途看好的中級國民黨員。這五個人在一九六五跟一九六六年先後赴美進修。

「那位長老教會的牧師,叫徐台恩?他是我二舅。」林風三插嘴問。

竇爾點了點頭說:「我記得他是姓徐。」

「而第一批的五名人選中,包含了前總統陶上陽?」

「對,陶上陽曾是徐的同學。以結果而言,楊念台推薦的第三隻手計劃,可以算是很成功。我們前後資助留美的幾批人中,雖然是大多數都沒有達到黨政要員的程度,不過,有少數幾個可算相當捷出。而陶上陽的步步高昇,終至當上總統,則是讓國務院主事者自豪的成績。」竇爾回憶地說:「當然啦,國務院也不時地從旁幫忙。譬如說在一九七二年台灣內閣改組時,國務院就曾直接向國民黨高層施壓,希望能多啟用台籍而有留美經歷的官員。陶上陽就是在那一年躍升內閣閣員的,當時台灣國內有一點跌破專家眼鏡的意外感。其實,對我們美國這邊,這是預期中的結果。另外,更有決定性的一次,一九八四年,強人總統考慮副總統人選,陶上陽和另一位經歷極完整而人脈又極佳的台籍政要比拼。仍然是美國國務院暗中向國民黨高層攤牌,希望未來的台灣副元首能有國際經驗和美國方面的關係。也又是因此,陶上陽又是跌破專家眼鏡地出線了。」

「我真不知道你們跟台灣的政治會牽扯得這麼深。」林風三有一種聽說書似的不真實感,頭腦卻沒有慢下來,緊跟著又問:「那麼,中央情報局呢?他們又是扯什麼爛污呢?」

「我還真希望你別問這一點。」竇爾苦笑著說。

一九六九年,CIA透過了國務院找到了竇爾跟楊念台,請他們幫忙解決一個問題。CIA原來在非洲某國的生化武器研究站,因為政變,該國政情改觀,無法再繼續下去,而美國國內是絕不可能的。CIA知道了「第三隻手計劃」的存在後,認為應該有足夠的政治資源與影響力,可以用暗渡陳倉的方式,在台灣的某個實驗室進行。 CIA可以提供研究經費,而這些研究經費,也可以經由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來正大光明地撥發。這件提案,竇爾跟楊念台都極力反對。但是到了一九七○年夏天, CIA 再次來提此事,楊念台卻同意了。

竇爾是在好幾年後,才又從楊念台口中知道,一九七○年四月,台灣的政治強人訪美,在紐約遇上台獨份子企圖行刺。那件案子,楊念台的哥哥楊紀台也牽涉其中。CIA以替楊紀台開脫為交換條件,當時楊念台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所以毫不考慮地就答應了。至於CIA的生化武器研究,後來是經由中級官員的陶上陽居間穿針引線,CIA的研究經費暗中轉給洛可菲勒農發基金會,基金會再撥給台北的農復會,而後再撥研究經費給陶上陽的一位做水產實驗的老朋友。這位陶上陽的老朋友,由此為開始,用這種暗渡陳倉的方式,在台灣替CIA做了多年的卡力西病毒研究。

「他就是劉光台?」

「對,他在一九八六年左右,發展出能夠在試管培養的卡力西病毒,這算是很大的突破了。不過那種病毒,對一般健康的人體而言,傷害性很低,所以當不了生化武器。這十多年,他培養出傷害性稍大的卡力西病毒,不過比起炭疽熱及其他生化武器,還差的很遠。這也是為什麼兩年前CIA決定撤手,轉到東歐去發展。唉。」竇爾突然難過地長嘆:「其實,楊念台只是CIA的信差。沒想到劉光台因研究經費被砍而下毒手,用病毒害死了楊念台。」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陣子,想著老友的竇爾似乎很傷感,良久,才用沙啞的嗓音低沉地說:「你該知道,他是求仁得仁、無怨無悔的。」

林風三感傷地點了點頭,楊念台是如此,二舅何嘗不是如此?他不禁想起了李啟台慷慨激昂的書法: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二十二)
林風三趕到機場時,候機室的電視正大幅報導著,午間,台北的生化科技中心發生火災,燒燬了十數間實驗室,病毒所所長劉光台也燒死在實驗室裡。

疲倦的林風三看著新聞,似乎累得沒有能力思考。心情上,卻好像已經聽過這起新聞似的熟悉自然,一點都不意外。劉光台的結束,燒燬了最重要的證據,唯一貫串幾起死亡的證據。這一場火,似乎也同時把幾個人一生的秘密燒成了灰燼,一如李啟台和二舅徐台恩死前,把自己的過去也都燒成了灰燼。或許,這是個適切的結局吧?


(二十三)
颱風過後的台北,市街上,一地雜亂。林風三心知一定有不少街道行不通或不好走,何況,要想繞路改道,恐怕都弄不清哪裡好走?哪裡不好走?他披上一件薄夾克,決定不開車、搭捷運去赴何憑欄的約。

捷運車上,意外地擁擠。風停雨止的台北,原該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繁華光景。他張望著站場,上下匆匆的人潮川流不息,不禁想起了病癒後已經又回紐約的楊依楓。想起,倒也並不是像思念的那種傷感。

實驗劇場上「共工」的首夜。雖然天氣依然是微風細雨,看戲的人仍舊熱情不減,長長的隊伍,在長廊下迆邐延繞。
話劇在洪流與雷震的巨響中開始,主角穿著丁字褲,戴著巨大的鬼假面,從魔幻的煙幕中突兀地現形。上、下兩幕,同樣的神話,相反的詮釋。第一幕中,共工是在強權欺壓下奮起抗拒的民族英雄,最後在悲憤的失意時,撞天柱而自絕。下半場的第二幕,倨傲狂妄的水神,一再以毀滅性的暴力來伸張他惡權的掌握。末了,他得不到民心,也在奪權的劇戰中慘敗,但是共工還是煽起妖邪的魔風魘浪,在一群魑魅魍魎的圍繞中,撞斷天柱,與一片洪荒的殘破世界同歸於盡。
色彩與造型都高度誇張的印象派場景中,演員們用現代舞和極盡矯作的朗誦,傳達了一種憾動心神的荒謬與無稽,也同時一路隱隱浮動著悲劇英雄與暴君惡魔之間無可比擬的衝突和疑惑。

何憑欄一晚上緊挽著林風三的手臂,不知道是深深震撼於劇情的衝激,還是淹沒在單身女子的心事中。看完戲,何憑欄又拉了林風三,搭捷運去士林夜市。風雨終於停了,空氣中依稀浮漾著縹緲的清涼。夜市裡,人潮湧流,燈花滿樹。前幾日的風雨淒迷,像一場颯忽的噩夢,渺無遺跡。

興高采烈的何憑欄,買了兩小把玉蘭花,一把別在自己的領口,另一把別在林風三心口的扣孔上。兩人進了一家小西餐廳,叫了茉莉花茶跟鮮奶油蛋糕。角落的電視裡,記者訪問著在野黨籍的台北市長,他仍像幾年前剛上任時一樣地英挺。「風三,你喜歡他嗎?」何憑欄指著電視問。

林風三點了點頭說:「充滿了個人魅力,只希望他不要再被當權者利用了。」

這時,小電視上開始報導政府計劃成立「國家基因工程研究室」的即時快報,螢光幕上突然打出了一張三人合照的相片。相片中是竇爾、前總統陶上陽、和現任總統陳平北。

林風三長長地嘆了口氣,嘴裡喃喃唸著:「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西餐廳暗淡的燈光下,音箱裡陳小霞低啞但溫潤的嗓音唱著隱抑的傷感。

一條線、兩條線、十條線、百條線…
傀儡偶仔的運命,條條都靠人來撥…

你好厲害喔!我在詩版常常閱讀你的詩,很多都很不錯,滿喜歡的,結果你的小說也這麼棒,閱讀了幾篇,真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篇小說有兩萬字吧!指月學習了^^"

多謝指月的愛護了。
這幾篇都是兩年前的舊作了。這兩年工作壓力大,只剩偶而寫寫短詩的餘力。
很希望何時得空再續寫林風三系列的推理小說呵。

ZY問好了。

一口氣細細讀來
見識到ZY抽絲剝繭前後呼應的推理技巧
然而陶然更多的是那娓娓道來的故事
有溫馨的人情對待
有高風亮節的情操
有爭權奪利的齷齪
歷史的演繹是偶然?是必然?還是那看不見的第三隻手?
當今的社會現象不也某種程度
「傳達了一種憾動心神的荒謬與無稽,也同時一路隱隱浮動著悲劇英雄與暴君惡魔之間無可比擬的衝突和疑惑。」

讀著讀著我背脊處浮起陣陣涼意
不知是文中權力爭軋的冷酷無情教人涼透了心
還是前日東瀛歸來染上的風寒仍然未去
「百年隨手過,萬事轉頭空」
是爭一時呢?還是該爭千秋?
真真是「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妍音:

多謝愛護。
不好意思,出差兩週剛回來,才得回復。

我一直愛讀日、美推理小說。這篇是比較有點實驗性,把許多臺灣近代實事串入小說情節。譬如甘迺迪刺殺案引出的小說、非小說、和電影,就不知凡幾。類似這樣地挑戰自己,寫出亦虛亦實的歷史政治推理。

多謝評賞。問好了。

Z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