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練習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

版主: 麻吉林思彤鄭琮墿胡也

  強光在木質地板上投下巨幅的白影。

  背脊挺得筆直,站在一重重厚實的玫瑰紅絨布簾幕後面,我於心中默數著音樂從播放器流洩出之前那些空白的節拍,五、四、三、二......那是鹵素燈嗎?怎麼能有一種光束可以那麼亮那麼乾燥?

  鹵素,包括了F、Cl、Br、I、At,合稱鹵素。週期表左手邊數來第十七行、ⅦA族、價電子組態為ns2np5、雙原子分子、作用力為凡德瓦力......腦中閃過一排走馬燈似飛掠過的鹵素,倒數,然後隨離心力拋射出去。

  標準還原電位是多少?我忘了。



  「這動作應該是這樣子的......對、對......再深一點......」在B學姊引導學妹進行肢體練習的聲音中我面對整幕落地鏡做暖身的把杆練習,我右手邊的是另一個學姊,Q。

  Q學姊從最後一個開展中闔起肢體,全套古典芭蕾式把杆練習,旋過身問我:「妳的Big Arch琢磨得怎麼樣了?」她仰起頭灌了一大口礦泉水,纖細的軀體靠在把杆上,身體曲線流利如一串抑揚頓挫的義大利文。

  伸展、再伸展,避開她擲出問號的臉我讓眼神落在企及達到某個困難的角度的腿上,漫聲應道:「好像吧?」

  「優雅。」她搖搖頭,伸出手調整我的膝蓋:「妳必須多練習多感受肢體無聲的語言。」

  聽起來像句詩,「妳是對的。」我點頭答道。

  Q學姊對,當然她是對的,她什麼都對。在所有舞蹈學生都忙著甄試、術科考試的二月下旬她早已悠閒地在白紙上列出八月底前往奧地利繼續她的舞蹈生涯所需的生活用品、從四歲就開始練舞的科班出身、自古典芭蕾紮起根柢直到現代舞、即興表演都樣樣過人、能優雅順暢地在兩秒鐘內完成側面摔落再彈跳這種有十七個環節的高難度動作,她當然對。

  Q學姊在之後即將展開的夏季舞展中也扮演了主導的腳色,除了親自參與舞碼之外,從編舞到定裝、燈光、整體風格走向等幾乎都由她一手規劃。但現在她只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我閉上了嘴低頭繼續暖身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背後的B學姊和一個個穿著細肩帶練習的學妹們在我們沒有形狀的沉默中繼續伸展、擺動。

  「這樣是不行的。」像是過了很久很久Q學姊倏地開口打斷繼續擴張的低壓,我驚愕地抬起頭發現她的眼神沒有焦距讓我無從研判這是對自己的自言自語還是告訴我的話:「再一個多月,就要彩排了。」



  「我抓不住那樣的感覺。」敘事句,語調平淡得像條直線。

  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內U學姊彈鋼琴的背影,我在更多的練習和揣摩中發現自己所能感受的那些越來越僵硬,事實上這好像是唯一的感覺。

  「那不只是一種感覺。」身旁的B學姊糾正我:「對我們來說這是生命中的全部,雖然可能只是妳的部分,但這並不代表整體變少了。」她坐在教室入口的門邊,禮拜天通常沒有什麼人,除了零零星星隨意落點在偌大教室的各個小角落一次又一次試圖更精確地揣摩出舞意的學妹。

  和Q學姊或所有科班學生一樣,B學姊也是自幼習舞,生活的十八年中可以數出的洞都拿來容納舞蹈。這時候她已在PANASONIC隨身音響上按下了暫停鍵,身旁還堆滿了各種等她試聽的曲帶。

  隨便妳怎麼講,反正我就是不想再試了。全部也好四分之三也好二分之一也好,我對數字沒有興趣,並且毫不在乎。五月的風柔淺得很有透明的恍惚感,坐在女兒牆上我往下看,是高到必須探出頸子的四樓樓高,沒有護欄。

  「所謂舞蹈並沒有妳想像中的那麼困難,只是融入和揮灑,像是音樂或者雕刻那樣如果妳想這麼比喻的話。」看我沒答腔於是B學姊自己給自己接了話。

  「所謂的律動。」B學姊像是和體內的另一個自己辯論:「我想我確信除了感知以外,軀體本身就是種節拍。」

  天氣真的很晴朗,簡直從沒見過哪個五月是這樣的,只有仰角七十度的邊邊上才勉強看得到一點點捲雲的邊......如果從這裡躺下去,沒有護欄,會怎麼樣呢?

  顯然地B學姊並不如她所想地擅長論述:「因此我們必得去詮釋、傳達,舞蹈不只是本身,在表演的過程裡觀眾也是無形的主角。」

  「妳知道,其實舞蹈也是一種詩,呃,肢體的詩。」B學姊嚴肅地看著我,我可以想像得出她盡力想用我的邏輯來陳述她的觀點,但是肢體的詩這樣的形容只會讓我想到那隻活生生被我扭斷脖子,從二月解剖課程完到現在仍被我刻意遺棄在實驗室冷凍庫裡凍著的那隻雞,屍體。

  為什麼學舞呢?這選擇明明就是半路自各種雜七雜八的技能中勉力殺出,而後掉到另一個更不著邊際的深淵。同樣是藝術,舞蹈比起音樂建築繪畫或者有相同拒人於千里之外等級的攝影更為刺人、更耗費心神。無可否認我確實曾經以為舞蹈能夠很美,但那是我九歲的時候,那時候的我坐在電視機前看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胡桃鉗。

  之後的我,在真正投入後赫然發現比起胡桃鉗我大約比較適合坐在沙發裡吃糖炒栗子。大約是看我一點反應也沒有,B學姊無奈地嘆口氣:「Q給妳的是情感上的訓練,她是個高標準的人妳知道。」

  「我沒有生氣。」艱困地吐出這幾個破碎的單音,很空洞但我真的沒有生氣,我生氣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只是連在對答中裝飾上形容詞都感覺力不從心。

  B學姊釋懷地點點頭,站起身來往剛剛彈完一個樂章的U學姊走去。再一個多月,就要彩排了。我看著B學姊靠在鋼琴邊上瘦削的肩胛骨,在她和U學姊零碎傳來的語句片段中無意識地在腦海中掠過這句備形完整的話。

  我覺得很冷。



  在我面前一字排開的是預計在夏季舞展中挑大樑的學姊,在這個場合裡她們扮演的是決定選擇哪些人進入訓練的腳色。選擇是嚴苛的,二十幾個報名者之中她們只準備挑一位出來。

  「為什麼想要加入我們呢?」坐在中間的那個女孩抬頭對上我的視線,手上拿了支原子筆,它靈活地在指間不停地轉動穿梭著。

  眼神清朗。習慣性但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眼,包裹在淺麥色的肌膚下的骨架線條簡潔俐落,因為舞者的纖細身形而顯得格外立體、很瘦,不超過四十五公斤不過很有力、應該很能跑很能打......各種推測閃光燈似此起彼落地交錯,這也是一瞬而過的事。坐在她身邊的三個女孩子正等待我的答覆,顯然地這次考試是由問我問題的這個女孩掌控全場。

  即使痕跡很淡她終究還是察覺了。這個女孩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迎向我隱形的探詢。或者這就是表演者的不同吧我暗忖著。

  因為這是能夠讓藝術呼吸的方式,我說,沒有回答的回答。

  中間的女孩皺了皺眉隨即又恢復表情,霍地往後一靠,靠著椅背她揚起頭清清脆脆地開口:「謝謝,妳可以出去了。」

  這是二○○四的十二月底,只受過基礎訓練的我就這樣被選上了。



  教室中央難得地鋪上了軟墊,窗戶邊隨意站著的學妹們一個輪一個地進行翻滾、跳躍、旋轉等動作,她們一個個身形修長纖美,連走路都像什麼不知名的舞步,彷彿一朵朵款款佇立的曼妙鮮花。

  這是個考察。之所以要她們示範這些動作是為了從示範中檢視她們的輕盈度和肢體的韌性,即使在決定好的幾齣舞碼中都以現代舞為主,但現代舞的某些動作和肢體語言仍然建構在芭蕾上。由於這個團體中我不完全算正式的一員因此就窩在U學姊坐著的鋼琴椅邊看學妹在B學姊的要求下做出各種動作,除了檢視這也是試驗,測試她們在訓練的幾個月中是否真正能夠融入。

  敏銳的感受力是一個舞者必要的條件,無論在心靈上或者肢體上都須具備完全的敏感度──因為能夠碰觸到抽象的舞意,才能實際地以軀體來表達。

  「還在Q的精神拷打下苟延殘喘?」在我臉前揮了揮手打斷空白的發呆,U學姊半開玩笑的面容躍入我的眼簾。

  稍微抬起頭我很認真地盯著她,像研究一棵野生種二葉蘭。過了半响,我才勉強收回在體內越發蔓延得雜亂糾結如藤蔓科植物的思緒和視線無奈地回答:「有時候我真覺得我是個白痴。」比起Q學姊來說就是這樣一回事,肢體靈活度?零,感受度?還是零。

  「妳不是科班出身,這些要求的確是高了點。」U學姊拍拍我的肩膀,俏皮地繼續說著:「不過呢就換個角度來說,要對學舞蹈尤其是從芭蕾打起基礎的人的脾胃是很容易的,用感官就可以了。」我翻翻白眼沒有接話,感官?這真是太抬舉我了「所謂舞蹈要訣,不外乎穩、靈、巧、活、快。」

  「聽起來還真是簡單。」我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U學姊卻也並不生氣,安慰我說:「總之跳不好就他媽的不要跳了,難道還能扒了妳不成?」

  說的真好,跳不好就他媽的不要跳了。

  「妳也來試一下吧!」站在對角線的Q學姊往頭皮發麻的我比了個手勢。笑容從U學姊的臉蛋上漾開,她往我推了一把要我過去。

  「隨便來個什麼簡單的Jete好了。」Q學姊擺了擺手,U學姊認真地觀看著,更旁邊的十多個學妹們已經全部測試完畢,一批批地往角落備用的冰檸檬水和毛巾靠攏。

  挺起胸我站在比較靠近邊邊的地方,如果我能看往遠方的話,玻璃窗戶外邊是一片清朗的茵綠,不真實得像日本溫泉頻道裡前往溫泉鄉一類主題中路上滿谷翠綠的背景,如果我能看往遠方的話......深呼吸,閉上眼睛我感覺肺裡面脹滿了稀薄的空氣,然後掙脫地心引力往軟墊的位置騰躍。空中騰躍一圈半,這太急了,整個身軀在來得及收回之前就先結結實實地跌在軟墊上。

  魔法消失了,我這個普通人又回到了地面來,並且還在顴骨上附贈了一大片麻熱痛辣的瘀紫。

  「我的天啊!」B學姊只說得出這句話來。

  我知道她的意思,疼痛不堪地爬起身來──這是這個月數不清第幾次因為練舞時發生的種種問題而跌倒、受傷。我真的是個白痴。



  扭開水龍頭,清水嘩啦啦地沖洗我滿手的血漬血塊。

  Soubresaut。水花血花飛濺在洗手台和我穿著的紗質舞衣上,我連一個基本的Soubresaut也做不好。

  抬起頭我勉強眨掉噴入眼眶裡的水好端詳鏡中的自己。本來應該在腦後固定好的溼髮凌亂得幾乎蓬草般地半披垂於兩鬢旁不說,原本就稱不上是清麗的臉在無焦距的模糊與青瓷般的臉色襯托下更顯得血跡斑斑,之前下巴受的傷還未完全消退,右顴骨上就又多加了個高高腫起的瘀紫。五官上散佈著一塊塊大小不等的青紫,連自己都覺得傷痕遍佈得怵目。

  狼狽不堪。

  一旁的架子上慣性地擱著幾瓶遮瑕膏或者之類的東西,這是B學姊平常準備著為了給像我這樣的人用的。我沒有伸手去拿,從水中撩起的手敷衍式地將亂髮撥回耳後,唯一完好的眉此刻緊緊地擰了起來,看清楚自己並沒有讓人比較快樂,洗臉盆中血水滿佈,尚未清理乾淨的殘餘汁液從臉頰往下流動、經過頸動脈,而後滲透入舞衣裡,凝成一片片深紅。

  如果就這樣失血死亡會是怎麼樣的感覺?無意識地,我盯著擱在洗臉盆邊緣的,皓白的纖腕。如果有一把刀......如果說,能夠弄得很自然......我是說,如果這樣的話......

  嫌惡地將手摔在洗臉盆邊緣,我冷冷地注視著鏡中的影子,極度厭棄起這個滿身血汙的倒影。

  妳滿腦子都只想著死亡。



  「她怎麼了?」走入寬廣的教室我指往坐在外面階梯上的Q學姊。地板是由光滑厚實的木頭所製的,下午三點多的暖喣陽光透過一塊塊玻璃窗在靠窗部分的地板上鋪平成一捲亮暗錯雜的色帶,陽光很亮。

  外頭坐在石階上的Q學姊躲在陽光照不到的死角背著路過的行人抱膝坐著,我看不見她背陽而生的表情。

  「編不出舞來。」進度嚴重落後,接著又看到我渾身是傷地走進來的U學姊依然笑得出來:「創作和演出都是苦行的道路。倒是妳,舞意和動作都揣摩不出個模樣嗎?」

  搖搖頭,走向置物櫃準備拿取我的東西:「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很恨舞蹈。」

  「這就對了!」疑惑地從手上滿抱的雜物和塑膠袋中轉過頭看她,出乎意料之外地,U學姊讚許地朝我點頭:「這聽起來就全然地像一個芭蕾舞者獨處時會說的話。」



  段考前的K館塞滿了像我這樣直到段考前一個禮拜的周末才臨時拿起有一大半都還空白著的課本鑽入隨便哪個空座位埋頭苦念的學生。『懸掛於天花板上的電扇......用六種顏色分別塗這六個部份......』特意選了個靠著箱型冷氣的偏遠位置,我一手掌著鉛筆潦草地在補習班廣告紙上計算好幾個禮拜前班導就要求大家寫完的習題,另一隻手同樣不耐地撐著頭。並非真正厭惡排列組合,只是排列組合最神奇的地方在於每次計算答案都會和上次不一樣,且永遠和正確答案距離甚近但偏偏就剛好差了一點。

  第二十二題,同樣沒有創意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排字問題。連在數學考卷上的文學都這麼惹人煩悶,心浮氣躁地在廣告紙上鬼畫一氣,我不耐得幾乎要把鉛筆往對面扔出去──眉心緊蹙我匆匆瞥過就直接跳到下一題,這次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一團紙團赫然落在我的筆尖前端。

  抬起頭,對面那個男生對我微笑然後低頭繼續寫物理參考書,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個面容清癯的男孩子,曬得很黑,領口和袖口有著異常於一般男生的整齊乾淨,卡其色制服下沙沙書寫著的手腕很強壯的樣子。我好奇地拆開紙條看他究竟寫了什麼:「妳是學舞嗎?」

  在他同樣清癯硬挺的深藍顏色問句下我問他怎麼知道呢然後禮貌地將紙條遞給他,K館原則上不准傳紙條,不過我並不在乎。

  「因為妳穿了水褲。」他回答了我的疑問:「我不會舞蹈不過,呃一個學姊曾經學過舞因此略有所知。」學姊?聽起來像個很青春的故事,或者說情人會更為精準些。我促狹地揚起眉緊接著在紙上明知故問地問他:「哦你們學校什麼時候有開女生班呢?」把紙條射往他的方向然後學她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也低下頭,假裝很認真地研究深深深幾許應該怎麼翻譯。

  我真是虛偽極了,我想。

  很快地紙條又回到我手中,他寫說:「呃,那是個外校的學姊。倒是想請問妳是從小練舞練到大的嗎?為什麼會想堅持這麼艱苦的道路呢?我不會跳舞也對舞蹈認識不深,但我以為舞蹈是三維的,是將抽象的角度化成較為實質的空間感。舞蹈是美學,堅持美學的過程當然疲憊不堪這也就是為什麼舞蹈如此小眾超然,但更因為這些原因所有因此而受的傷痂就更能確立本身的必要性......疼痛是必要的,這不只是理想主義而已。所有的劇本或動作都需要同時透過舞者的詮釋和觀眾的解讀才得以成立,這是由於情感與共鳴的緣故,而所謂共鳴──所謂共鳴來自於相同的經歷或美感經驗,甚至是更底層的,相同的疼痛。當經過嚴格淬鍊出的舞姿觸碰到人們,那即是除了舞蹈本身的、另一種力與美的均衡展現......由舞台兩方的兩種人共同完成......」滔滔不絕地他寫了好長一段,結尾的部份問我到底為了什麼而跳舞呢?顯然地,他將我錯當了科班出身的舞者。

  疼痛是必要的。

  指尖撫觸過這行字我瞬間感覺又似迷惘又似撞見了什麼的恍然,疼痛與必要,這瞬間我突然想念起Q學姊。

  將重新折好的紙條還給他,我說,這一切都是因著知道自身青春的緣故。



  「很痛嗎?」沾著聞起來味道很清涼的深綠色藥膏往我變形的臉塗去,Q學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仔細地凝視我。我抿著嘴沒有回答,閉上眼任她滑軟的手指極輕地將藥膏抹開塗勻在痛處上。

  無數個一再留下來練舞練到八九點的夜晚。所有人都知道以我的狀況無法按照正常進度完成但誰也沒有出聲,在某種奇特的默契中我沉默而艱困地一再演練,身上紫青的瘀痕隨著一次比一次多的特訓而一再相疊,上次的瘀紫才褪了色、這次的新傷又重新添了上去,直到分不清到底哪一片劇痛是什麼時候怎麼樣受的,每夜都渾身疼痛不堪地睡去。

  見我不作聲,Q學姊不以為意地輕笑了一聲:「我還以為寫詩的人能夠明白的。」嘴中不成調地哼著不知道是哪個二流歌手主唱的流行歌,雖然我看不見不過可以想像得出她此刻一派輕鬆,心情未如我想像中的受到編演進度卡住的舞碼影響。

  「這麼說起來就頗為挑釁了。」我沒有用眼睛看但能經由觸覺感覺得到,Q學姊沾著藥膏的冰涼手指輕柔地滑到下顎,她上藥的節奏不像是治療反倒像是一種近於韻律的撫觸:「說真的學姊,我覺得我還是不完全懂。」

  突然間Q學姊反手惡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不自覺提高了音調:「妳說什麼?」我張開眼沉吟地回望她質問的目光:「好像抓住了什麼,但是一點也不真實。」我覺得那不是舞蹈。我在心中多加了這樣一句,當然沒有說出口。

  「妳真是......不懂舞蹈是嗎?」Q學姊摔開我的肩猛然站起身來,往置物櫃上抓了隨地練舞用的滑石粉和即將剪接好的曲帶,轉身拔下隨身音響的插頭順道抓住我手腕,燈也沒關門也不鎖就衝往樓下。我愕然,隨著她的力道跌跌撞撞地從四樓邊跑邊拖地被拉到操場上。

  「還不懂什麼是舞蹈嗎?」Q學姊洩憤似地在操場中央潑灑滑石粉,劈哩啪啦地罵:「如果妳花了這麼多時間練習卻只想著要怎麼跟著節拍、要怎麼把下一個舞步接起來這樣的蠢問題上,那妳是永遠都跳不好的!不必談演出了!」手臂一揮整罐滑石粉就以一個接近完美的拋物線被她扔到旁邊的草皮上──我當初的揣測是對的,她的確很有力很能打。

  「看著我。」稀稀疏疏的月光下Q學姊側過臉來凝視著我,以一種恍若隔世的溫柔喚道。在我來得及試圖對她的情緒激烈的起伏波線反應前她已按下了播放鍵,在月光下她伸展開軀體彷如一朵初生的花苞。

  一片深夜的靜謐中我的耳膜充斥著漫天巨響的搖滾重金屬風,是多麼劇烈的震撼,像暴動的叛軍忽然而至像雷擊轟然劈頭直來。Q學姊忽而伸展迸裂忽而收攏忽而掙脫忽而飛躍的交織的身影疾速地在無數重疊的視覺暫留中瘋狂舞動搖擺著,從她的舞姿裡我絲毫分辨不出哪個動作屬於爵士哪個動作屬於武技,只能感覺,感覺一個個金屬色澤的質點往我拋擊過來,她的肢體是流動的,你可以看到,在她疾風暴雨的動作中那樣強烈撲來的張力其實毫無章法卻又那麼段落分明。舞得緊湊而毫不透隙,她不停地旋轉、橫躍著灑落在遠處圍牆上、她肩上、地板上的朦朧月華,彷彿每一秒都是能夠擁抱的最後一刻。

  原來舞蹈並非是感覺,而是感染。Q學姊經由單薄的氣流振動向四周圍的是幾乎能撼動外界的磁場,於她轉、旋、騰、越、翻的驚人柔軟和耐力的間隙裡你簡直要透不過氣來,只能淹沒入她經由舞蹈修飾過的、軀體無聲的力與美。這是舞蹈,不經由語言傳遞的詩。Q學姊揮灑而來勁道彷彿潑墨般令人疼痛畏懼,一段比一段更形強烈的節奏自每一個律動的末端四射而出,鋒銳如刀刃。

  這是一個幾乎沒有月亮的深夜,恍惚間,我卻覺得像是白天。



  摔落地面,我疲累欲死地同Q學姊躺平在沾滿滑石粉的地板上,感覺全身上下盈滿豐沛的無形力量但同時耗費了巨大心神,簡直要氣喘那樣地胸脯劇烈起伏著。「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舞蹈,絕非什麼使命感等等資優生的做作答案。」Q學姊也是喘氣連連,她一面笑,一面伸手扯散在這場夜舞裡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而以相同激情奔騰的長髮。

  使命感聽起來就像我敷衍自己用時會有的回答,「是的,我覺得......」翻過身我看著她汗溼的沉重的身軀,微微一笑:「好像有點明白了。」夏宇。突然想起夏宇對那首我喜愛的詩的發生是這樣解釋的:『貼完<以訛傳訛>直覺是最後一首了,但接著又貼了<擁抱>,完完全全地感官......詩,這時候我是有點懂了......』這時候,我亦是有點懂了。

  擁抱。

  「說穿了就是觀測,從我的舞蹈本身中觀照自身、測量自身。但是並非要妳去看,是要妳用妳的手指膝蓋去看。」Q學姊一面說一面用手勢比劃著,她頓了一頓又補充:「一個勁兒地執著在節拍上旋律上動作上是跳不出來的,站在舞臺上妳就是靈魂本身,連觀眾都是多餘的。」突然是看見/混淆叫做房間。我近乎朗朗地笑,反駁她我並非沒有這麼嘗試過。

  「或者時間點還沒到?我一直以為寫詩的人有這樣的能力,這是我當初選定妳進來讓我們磨練的原因之一,妳那時給我的回答一派抽象。」Q學姊認真地說著,忽然瞪了我一眼:「妳寫的那些詩都是垃圾。」

  我絲毫不示弱地反擊回去:「妳編的都是爛舞。」

  瘋子般地,Q學姊毫不怕引來他人注意地哈哈大笑:「我這即興表演可以說融合了芭蕾和街舞,比起一段一段編舞、指導、刪修地折磨學妹有趣得多。」每回在各種選擇和取捨順序中定出舞步都是一場風暴,她這次指的是音響中那捲仍然未經構思的帶子。

  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

  「我想,我有個主意。」我才要解釋就被Q學姊揮手打斷,示意我等等再說「現在我們來猜拳,誰輸了誰就要把這大片滑石粉清掉。」地板在一陣折騰中早已被弄髒得滿是滑石粉痕跡,再過不了多久風就會把滑石粉吹往草坪所以要趁早將場地清乾淨,雖然清理用具放在四樓上。我們仰躺著望向四樓流洩出的燈光,沒有人願意再次爬上四層樓只為了拿把無關緊要的拖把。

  嘆了口氣我伸出手跟她猜拳,我出石頭她出了剪刀,是她輸了。她仰頭大笑,沒有不快的意思,Q學姊彎著手指在我額頭上敲了個爆栗,猝然脫下汗水淋漓的粉紫色細肩帶往地上擦抹起來。「妳只能再跳兩個月,頂多三個月妳就必須回去過自己的日子。」不理會我一臉驚嚇呆瞪著她堂而皇之地在公眾場所只穿著運動式內衣的古怪表情,Q學姊悠然道:「然後我就要去奧地利,一了百了地散。」她站了起來我也跟著仰著頭,有些茫然地問:「妳真的會去奧地利嗎?」夏季舞展是最後一場告別的演出,在這之後Q學姊會啟程往歐洲進修,B學姊和U學姊則會到昆士蘭去繼續學舞這是我早就耳聞的了,然而這是經由她們接觸舞蹈四五個月以來第一次聽她主動提起。

  「因為美,因為能夠留下能夠存在的那些。」Q學姊回過頭來,她投向我的目光比彎月更為幽白更為朦朧。我們無聲地靜止著過了那麼久彷彿成了月光的部份,但她說:「學妹,不要忘記。不要忘記這個夜舞的晚上,好嗎?」

  我說,是的學姊,我知道。



  然而真正去認識舞者和舞之間最好的角度並非在舞臺上,事實上自幕後才能由每個舞者的姿態、表情看得清楚看得仔細。

  一旦站上了舞台就什麼都不一樣了。舞台所給予的臨場感自然非一般時候大家練舞用的教室所能比,但在教室裡才能真正經由視線而不是燈光去觀察每位舞者的慣有姿勢、表演節奏、舞韻以及不經美化,直接呈現在眼前的諸多小瑕疵。因為更為靠近,所體會到的就越發具體真實、越發像一名真正的舞者會有的表情、肢體語言,甚至延著她們的身體攀爬時所有可能被遇見的擦傷瘀傷......比起舞台妝,這更像她們的臉。

  從一場舞段裡我退了下來,渾身燥熱地觀看B學姊身著舞衣在教室中央隨簫聲翩然而舞。所謂觀賞的角度其實可以說是一種主觀,經過Q學姊給我的對於舞蹈的體會與撼動之後竟然連觀察他人時所切入的點都有所改變,在嫩綠的鵝黃的粉紅的彩帶間我有些目眩神馳,每一粒細胞都觸碰著、發覺著B學姊在舉手投足間拿捏的並非節奏或者情感,一串串如流水的擺動更接近抽象的舞韻。

  這是最後一次在我們所熟悉的寬廣明亮的教室裡彩排,接下來整個場地、道具都會移往真正的舞臺上,而後就是真正演出了。

  「其實,當初我們其他人都不懂Q為什麼要選妳進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旁的U學姊出聲打斷我的思路,同B學姊一樣她也一身飄逸的淺紫裝扮,手中握著同色系的彩帶。

  我微微一笑沒有答話。「但是,很高興妳能來。」U學姊坦白真摯地握了握我的手而後煙一般地飄出。



  標準還原電位是多少?關於這點,我始終沒記起來。

  燈很亮,我和十一個人錯落地飄旋入舞臺,這是Q學姊在我的靈感下所設計的,一組組雙人的、交錯的舞。Pirouette、En Balançoire 、Sauté 接著在對角線上Tombée ,我們Penché ,而後是鍊狀的Pas Brisé,Entrechat Quatre...高速中我們遇見、交織而後激盪開來,錯綜如繁花。

  這是最後一支舞。珍珠色輕軟的質料隨著我款款的舞動飄揚,在我對面與我一同主導這支舞的是一身深藍的Q學姊,她的眼睛那麼認真地凝視我的眼睛,那麼認真,像整個世界都在她身後然後她這一刻只凝視著我,我幾乎可以在她的瞳眸中照見自己。這是一回純粹鏡像的練習,我們經由無數次端詳、觀照,而後始發覺彼此眼瞳映照出的映像那麼陌生又那麼地,熟悉。

  霧氣繚繞光圈迷茫,煙在飄散。

  這之後青春的帷幕即將落下,我眼前的Q學姊會履行早已訂好的機票於隔天遠颺歐洲,B學姊和U學姊也將準備行李離開這個我們共同舞過的、亞熱帶的島嶼。然而我不會忘記,不會忘記這是她們以芳華恣肆的軀體所詮釋、表演的,青春的箴言。思緒如潮水一湧而上,我是多麼地激動,俯身答禮時我顫抖的手熱辣辣地彷如隔在臺下的觀眾,滿掌通紅。

  帷幕落下,身邊所有為夏季舞展投入心力的舞者全歡喜地摟著彼此大叫大跳,Q學姊擁抱了我,一瞬間我和她瞳孔映射出的自己擦身而過。

  猶疑間,我錯覺這是另一場未歇於夏季小小宇宙懷底的,斑點的感官感官。

多才多藝的女孩子
誰娶到妳
真是修了八百年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