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9月 20, 2005 8:00 pm
5 黄氏父子
红日西沉，山风一扫荡，暑热退去，黄园上就有了清爽爽宜人的感觉。
黄天龙在这抢收抢栽的忙季里，全大队各处去转转回来，不象往日的爽心与欢畅，而是秋风黑脸的，喘息也很粗重，就象跟谁斗着气样的。这个三十郎当的汉子，生性刚烈，性情暴躁，走路也踢踢踏踏的虎虎生风。
他一踏进自家院子就气急败坏的吼道：“他妈的，反了，我看要反天了！”
这家院子，是川西坝上那种标准的大三合院，宽宽大大高高朗朗的，全是青砖瓦房，十分的气派。院坝也宽大明亮。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殷实的人家。放眼看，恐怕整个黄园上也是最气派的。黄天龙回来在自家院坝里困兽样踱着，从院前好大的一个果园里，慢吞吞地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手里端着一个发黄的茶盅，显得很悠闲与安逸的样子。看去虽然上了些年纪，却掩不住他满脸的威严与精明。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脸的老于事故和虎死不倒威那种。况且他现在还不是只死虎，还是严密地控制着整个黄园的威势赫赫的一只大老虎。这是黄天龙的父亲黄汉江。
假如把这三面环山，散落着七八个村子，数千亩大的黄园看着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社会的话，那么，这里便是权力的中心了。这对父子，也就是这小社会的权力的核心人物。当然，这天下首先还是老子黄汉江打下的。这牵扯到大黄园的历史去，那话就长了，不过，简单说来，这大黄园上的历史，就是黄彭两姓的争斗史。而在那么多年的相争相斗中，黄氏家簇始终占着上风，占着主导地位。整个黄园七八个村子，就数上黄园和下黄园最大，都是六七十户人家的大村子。紧靠西面环山一带的上黄园，以黄姓人为主。黄姓家族的根基稳稳地扎在上黄园。上黄园沿袭着历史的强势，一直就主宰着整个黄园。黄氏家族的历史重任，后来就落到了黄汉江身上。
那是黄汉江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解放了。黄、彭两大家族的争斗，从旧社会就延续到新社会，解放那阵子，双方又展开了激烈的争斗，那时候，上边为了平衡关系，不得不找一个外姓人，王滩那边的何仲成当了支部书记，黄汉江就任社主任。黄汉江就社长、村长、大队长、主任的一直掌握着黄园的实权一路干下来，到近年来，他感到自己年事已高，便把大儿子天龙推到大队长的位置上，自己退下来，只挂个大队支部委员，主管大队的副业和上黄园的副业。支部书记何仲成年老多病，近些年越来越不管事了，黄汉江推儿子出来，就是准备接任他支部书记的。黄汉江现在虽然看似回到了上黄园享清闲，许多事情都让儿子天龙管去了，但整个黄园的全盘棋都在他掌握中的。
黄汉江这天下午悠闲地在自家果园里欣赏那些果实累累的果树，看见大儿子从外边回来喊天吼地的，晓得他遇到啥不顺心的事了，就用训导的口气问他：
“跳啥子？吼啥子？塌天了，还是垮地了？我经常都在教你，天垮下来也要沉得住气，才是成大器的样子。”
黄天龙仍旧脸红筋涨的吼：“你出去听下子，这几天真是要塌天了！”
黄汉江说：“出啥事了？”
黄天龙说：“满黄园都在造，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千百年都没出现过的怪事，怕是黄园上黄姓人的势力要衰败了，另外要出个太阳来争红亮争光辉了。还有人说，这恐怕是上黄园气数将尽的兆头。他妈的，反天了，都要跟我们作对了！”
黄汉江完全不当回事的说：“我经常在教你，遇事不要暴躁，要好好分析。我问你，你说这是啥性质的？”
黄天龙说：“他娘的，这是咒骂我们啊！不安逸我们得势哟！这也是在造谣惑众，扰乱人心。”
黄汉江说：“乱弹琴，天上哪来的两个太阳？谁看清楚明白了？谁真正见过那样的怪事？纯粹是捕风捉影的瞎闹一气。怪球了，大家都在造这事，都要想干啥子？”
经历了多少风雨，见过多少世面的黄汉江，才不会把这当回事。他心里自信得很，才不会相信黄姓人的势力会在这黄园上有气数将尽的一天。他清楚地知道，自从他们的祖先跟彭姓人在这片荒原上开辟了家园的那一天，他们黄姓人就在这片土地上起了主宰作用，以至于把这里也改作黄园，以前这大荒原并没有地名的。一代接了一代，他们的势力长盛不衰，彭姓人可是从来没有争胜过得势过的。这是他们祖先的骄傲，也是他们后人的骄傲。
那使命落到他黄汉江这一代，可以说更把那传统发扬光大了。解放前不说，长期处于弱势的下黄园人一直没有抬头的机会，解放以后，他从上黄园的阵营里冲杀出来，虽然他只是社主任、村长、大队长的一路干下来，但作为平衡关系推出的支部书记何仲成，不过老好人一个，一切都得由他主张。实际上这么多年一直由他在经营着整个黄园，他才是黄园真正的主宰。他是上黄园强大的势力阵营里的代表，这么多年在他把持下，自然得势得利的是上黄园人了，经常吃亏受压的，便是下黄园人及别姓的人。为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选在很适当的时候把自己的大儿子推出来了。黄汉江很感自豪的，是自己这些年齐刷刷养大了三个儿子。这是他的希望。也是整个上黄园的希望。大儿子天龙推到大队长的位置上，为的那个权力。二儿子天刚喜欢弄机器，安排在大队的农机组，专管黄园机耕运输方面的事，跟他配合抓的是财。这样，权和财都抓在手了。三儿子天良年幼些，尚在读书。况且，现在整个黄园一些重要的位置上，都由他信赖的人把持着，他们的势力会衰么？气数会尽么？不会。永远不会。他相信他们的势力会象铁桶一样。相信那铁桶江山万年长呢！
黄天龙比起他老子，自然缺少成熟与老练，遇事便沉不住气，这会总也压不住火气说：“你说是捕风捉影的事，有人说得活现现的，他们硬说有人看到天上出了两个太阳，把人心都搅乱了，走到哪里都在造这事。就象有别有用心的人，要搅得天下大乱才安逸。”
黄汉江强调说：“我一再对你说，要沉得住气，这人一辈子，要遇到多少坡坡坎坎风风浪浪？这点小打小闹算个啥？阴沟头还能翻船了？”
黄天龙说：“还小事么？我看这就是有人别有用心啊！你猜有人咋说的？有人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下黄园彭木匠的儿子就从部队上回来了，恐怕今后黄园上就要有两个太阳相抗衡了，有好戏看了。这不是明明指那个彭跃东回来了要跟我们对抗么？”
黄汉江鼻孔里哼了一声，很不屑的说：“那个青尻子娃娃，冬瓜长白毛——还嫩！这黄园上谁认得他？一个无名鼠辈，哪有他日的狗？当兵回来咋样？还不是就只有好好给我修理地球！他要跟我们对抗，让他娘老子重新把他生过！”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子简单的几句话，把儿子说得很开通了，黄天龙喜笑颜开的说：“是啊，下黄园那个王二通不是犟牛一头么？那么硬的脑壳，跟我们斗了那么多年，有啥好处么？到头来不是把他打去住医院了？有谁还敢咋个样呢？彭跃东那小虾小鱼，他还能兴风作浪翻了船么？”
黄汉江说：“彭玉廷那老木匠，倒是个大好人，从不与人争豪夺气，一辈子就靠他手艺踩百家门户，也在黄园上做了那么多好事，很受人尊敬，人缘也很好。他当兵回来那儿，我们还不了解，但愿他能识事务，象他老子那样与世无争地做规矩人。希望他不要跟着王二通那类人跑，那不会有啥好结果的。”
黄天龙恶狠狠的说：“王二通那脑壳硬了一辈子，也被我们打倒了，彭跃东那小子回来敢跟他学，敢跟我们作对，绝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当过兵又咋样？回来还不是个农民，只有乖乖听我们指挥。不过，我看那小子有野心呢！”
黄汉江不解的说：“野心？他刚回来有啥球的野心？”
黄天龙说：“他刚回来，第二天就挽起裤子下田参加了劳动，要积极挣表现的样子。王二通躺在医院里，他就带着头干。下黄园的人，说是要推他当队长。”
黄汉江说：“就算推他当了，一个小小队长又能咋样？孙候子再会翻跟斗，也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随便他咋个跳，这黄园上他能打过我的手心么？这黄园上，谁还有那个日破天的本事！”
黄天龙完全服了他老子。他感到他老子平时好象不显山不露水的，每当在处理啥关键的事情上，总是很有办法，显得很有魄力。他感到这是要好好从老子那里学的。他想了想说：
“但目前这乱糟槽的局面，总得要好好收拾一下？”
黄汉江慢吞吞地喝了口茶水，胸有成竹地看着他儿子说：“你想过这事咋整么？”
黄天龙老实的说：“还没想到有啥好办法。”
黄汉江一脸得意的说：“我经常教你，遇事要多动动脑筋，遇啥事情该咋样处理，要有好的对付办法，这样才能争取主动，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比如要对付眼目下黄园这乱糟糟的局面，办法多球得很嘛。”
黄天龙向老子讨教说：“有啥好办法呢？”
黄汉江果断的说：“如果事情真象你说的那样闹得乱糟糟了，闹得人心不安的，你现在去通知，今晚上就马上召开一个群众大会。”
黄天龙有些不解：“开群众大会？”
黄汉江说：“你去把这件事对何书记说一下，把这些天黄园上发生的乱糟糟的事向他反映一下。虽然他不大管事了，也不一定参加，但他毕竟还是支部书记，啥事情也还要向他打个招呼，这手脚也还要做的。今天晚上的会，尽量要搞得声势大一些。”
黄天龙仍有些不解的说：“为啥要闹那么大？”
黄汉江说：“你不是说有人在造天上出了两个太阳造谣惑众，扰乱人心么？你不是说下黄园那老木匠的儿子当兵回来有野心么？”
黄天龙说：“对头。”
黄汉江说：“你好好把这些天的情况了解一下，今天晚上就揪出一些人来示众，最主要就要揪出那些造谣生事的人来，让大家起来揭发批判，这声势不就起来了么？那声势要越大越好。”
黄天龙也受到老子情绪感染了，胡乱应声：“好！”就要去照办的样子。
黄汉江叫住了他说：“不忙。好啥？你不要顺水打哇哇，晓得这样做有啥好处么？”
黄天龙被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
黄汉江老辣的说：“这可以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
黄天龙更云里雾里了：“一箭双雕？”
黄汉江意味深长的说：“这一是打击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嚣张气焰，刹住了歪风邪气，二是可以给下黄园当兵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一个——”他说到这里，一手有力地劈下，以代替后边的话。
黄天龙不懂的说：“给他一个啥？”
黄汉江古怪地笑说：“下马威！这就够了。”
6 下马威
从大队部黄家祠轰地满黄园四散开去的稀里哗啦的脚步声，以及呱啦呱啦的喧哗声和灯笼火光渐渐消失以后，整个黄园又恢复了深夜的静悄。剩下的，只有一轮朦胧的月亮，孤寂寂地在云里游走。
月地里只留下了一个人。也许满黄园的深夜里只留下了他孤独的一个人了。这是彭跃东。他复员回来，今晚上第一次参加了全黄园那个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散会以后，各自都回家休息去了，他回到下黄园，却没有回家去，而是顺着村前的一条小沟边，朝村后的河边走去。他这时的心里波澜起伏很不平静。
他来到河边，面对河对面黑森森的山林，从山丫口上猛地掀来一阵凉嗖嗖的风，使他顿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几乎与此同时，他听见从上游那远处龙口堰的方向，传来“呜哇——呜哇”的叫声，人不人兽不兽的，凄惶惶的让人悚然，不禁使他打了个寒战。那叫声也让他心惊。他知道那是老放羊人的儿，一个脏头污脸的汉子，今晚上被整惨被打惨了，这会躲进荒滩上那片茂密的芦苇丛里，在那里奔跑呼号。就象一头很受伤的野兽，躲了远远去舔自己淌血的伤口。他是在向这世界发出抗议与呐喊，还是在发泄自己内心的绝望与痛苦呢？好好的一个人，咋就被弄成那样了？他咋就冲犯了上黄园那些人？他们对他那么狠得了心。他回来听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感到这黄园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太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感到这黄园真是太复杂了。因此，这夏夜里，他这寒战不是因为冷，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想着那些事，想着今晚的事，这是让他不寒而战了。
今天晚上那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对彭跃东的震动太大了。要说黄汉江父子要在他复员回来的时候劈头给他一个下马威的话，那么他们的目的基本上是得到了。当然，彭跃东是不知道的。今天晚上，他只看到黄家父子在这黄园上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
彭跃东对黄园上以前的事没有太多的印象。那个时候还太年轻，记忆中的一些事，也在数年的军营生活中模糊了。他感到今晚那大会太惊骇人了，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开头，是大队部所在地的黄家祠响起“当——当”的急急的锣声。那时候，天已开始黑下来了，那惊惶惶的大锣声很快就响彻了整个黄园，让人心里有些紧张张恐慌慌的感觉，象是急报抢匪来了或大的天灾要降临一样。不过，黄园人知道，那大锣声是要开全黄园大会的召唤。人们便忙从四面八方朝黄家祠方向奔去，很快就稀里哗啦地在大队部的院子里聚齐了，数百人聚成黑压压的一片。彭跃冬自然也塞在密麻一团的人群里。
没电灯，就只有靠煤气灯照明了。会场一角挂盏油腻污黑的大家伙，吱吱吱象大蟒蛇吐信子样发出瘮人的声响。昏黄的光渐渐弥漫开去，晃了一片黄黄的脸。大会开始前就有种威骇森严的气氛，让人惊惶，不由得都把神经绷紧起来。
台上威严地坐着黄汉江父子。一些张牙舞爪凶恶恶的打手类角色，在台前绕来绕去的，耀武扬威都很威风的样子。黄汉江象泰山样的稳坐在那里，面前放个杯茶，慢条斯理地抽着烟。黄天龙却心切火爆的样子，跃跃欲试东张西望的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大吼几声镇住堂子，宣布大会开始。
彭跃东在那黑压压的一片人中，抬头看那仅比自己年长几岁的黄天龙，知道他现在是大队长，是黄园的实权人物，威威猛猛很有气魄的样子。听他宣布大会开始，只见他站起高高的大手有力地一挥，大喊一声带上来，会场上立即便起了很大的骚动。一大片人头在黄黄的光里摇晃。会场上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里，只见那些杀气腾腾的民兵，连拉带扯地押上一些人来，哗啦啦就在台前跪了一长串，全是黄园上的地富反坏分子之类，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战兢兢浑身抖战，象一群刚从冬天的河里捞起来的落水狗，或象从地狱里押出来的一群小鬼。由于震惊与恐慌，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甚至连大气也没人敢喘。整个会场充满了阴森恐怖气氛。
除了各类分子以外，彭跃东看见很老的白幺姑也被押来了，她那头花白头发很容易让人注意到她。那过去庙里的老道姑，她犯啥罪了？他正疑或的时候，会场上忽然又起了骚动。他一看，民兵又押人来了。被押的人还一路挣扎反抗：“我不去，我不去呀——”他挣扎中嗓子都喊哑了，听去很惨然的。彭跃东看见这会押来的是那被人叫作疯汉的何万才，心里很吃惊，不是说他疯了么？疯人犯了啥罪，也押来斗？
押他上去的人在大声的表功说：“他妈的，这疯子在黄园上乱跑，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逮住，制服了押来，狗日的还凶啊！”
黄天龙就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向那疯人逼去，样子凶得象恶神逼向小鬼。疯人晃眼看见那团黑影，顿时吓得魂都没有了，浑身筛糠样地打抖，抖得站不住，晃荡地直向地上栽去。何万才自从那回被他害惨后，也就成了疯人，他在黄园上最怕的就是这人，每回见他都要吓成这样，吓得屁滚尿流活象小鬼见了阎王。
黄天龙逼近，不问青红皂白，抓住疯人就是噼哩啪啦一阵狠打，边打边骂：“狗日的啥疯子？装疯迷窍，想婆娘想疯了！嘻嘻，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狗东西还要到处给我造谣，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满黄园到处散布，扰乱人心。老子打趴你在地上学狗爬，看你狗日的还敢到处说疯话么？”
疯人就被打得鬼哭狼嚎的趴地上滚作一团。
黄天龙站台上讲了一席话，他老子黄汉江坐在那里也讲了一气，另外一些干部也讲了一些。他们讲的，都是近来黄园上有人造谣生事，扰乱人心的事。都上纲上线扯到啥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上去了。
接下来，就开始揭发批判，会场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许多人都踊跃站起来揭发斗争。白幺姑被揭发斗争了。那疯人被揭发斗争了。那些地富反坏分子也都被批斗了一通。没有一个能逃脱的。起来揭发斗争的人光动嘴还不解气，不时还有人跳上台去打人，没一个挨斗的能逃脱凶狠的几拳几脚的。边说边打才来劲，气氛也才轰烈，才有高涨的革命声势。凡押来批斗的人，是可以随便打骂的，愤慨中越下得手打得越狠，越证明你阶级觉悟高，越值得赞扬。温和了反而还不行的，不符合急风暴雨式的革命精神。于是，打人的在叫，被打的在叫，鬼哭狼嚎的，会场象变成了阴曹地俯或屠宰场，更充满阴森恐怖气氛。
彭跃东当看客，真看得心惊肉跳。刚回来对这情景还不适应，一直把神经绷得很紧。有时看见场面太惨烈，把心都悬到嗓门上来了。他以前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这事，几年后的农村还是那样子，他有些没想到。
因此，直到现在远离了那会场的情景，他的心情都没平静下来。他这会想到，今晚那么大声势的会，给他印象最深的两点，一是他看到上黄园黄汉江他们的势力确实太大了。围绕他们的那几个被称为几大金刚的，都跳出来积极表现了，他亲眼所见那几大金刚确实都是些说得出口下得了手的厉害角色。另外还有一些站起来发言的，也大都站在他们那边。他看到整个黄园确实全被他们的势力控制住了。二是让他感到很奇怪的，许多人站出来揭发批判，都针对有人造谣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他彭跃东就从部队上回来了，怕今后黄园上要有两种势力相对抗了。每说到这里，那些人都表现得特别激动，特别气愤的样子，打人也格外凶狠。黄天龙父子也反复对这件事进行批判。特别是黄汉江专门提到他名字的一席话，现在想来还让他心惊肉跳。会场上的气氛正在高潮上，黄汉江霍地站起来，高高在上地环顾了整个会场，以一种主宰一切的姿势说：“最近，黄园上有些不清静了。有人想干啥呢？想添乱么？摸摸你是不是长了花岗岩脑袋！怪球的事，有人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下黄园那个彭跃东就从部队上复员回来了，下黄园就要出个太阳来红亮了，今后的黄园上就有两个太阳相抗衡了，胡球扯。妖言惑众。完全是一派反革命的谣言。我告诉你们，黄园上永远只有一个太阳。永远不允许有啥杂音的。黄园是共产党的一统天下，敢站出来抗衡，谁吃天爷的胆了！有那个胆的人，恐怕还没有在黄园上出现呢！有啥用心有啥野心的，趁早给我收刀拣卦。下黄园那个彭跃东回来了，以前有谁听说过他呢？那不就是下黄园那个彭木匠的儿子么？为啥就把那样怪事扯到他身上去呢？冬瓜长白毛——那嫩嫩的一个人，有那么大能耐么？回来了好嘛，就给我安心好好劳动就是了。”他当时听得心惊肉跳脸色陡变。现在也还很后怕。他不明白他们为啥要那么针对他？难道他们见他回来了，专门针对他开这么大声势的会？他们要专门做给他看么？是敲山震虎，要杀鸡给猴看么？他们要做啥呢？难道他一回来，就被他们看作是对他们势力的威胁？就成了他们的对头？他这会越想越感到害怕，真有些不寒而栗了。那天黄园上闹出的怪事，给人们带来灾难了。也给他带来了很不利的因素。
因此，他这会站在河边的山丫口上，那寒冷便是从内心里发出来的。
彭跃东确实心里有些发虚，他担心一回来就被上黄园那些人盯上了，把他当作对头，看着是对他们的威胁，对他处处设防，甚至排挤他打击他，那样就麻烦了。那样他咋站得出来？他们在黄园上一手遮了天，他还有啥出头的机会？咋样奔出一条生路？所以，他散了会咋回家躺得下，必须要马上想出应对的办法来，这是非常紧迫的事。
他深思地在深夜的河边走着，又想到今天下午跟队里一些伙伴，去公社医院看望队长王二通的事。王二爸在下黄园是个重要人物，在他印象中，那可是个虎死不倒威的铮铮铁汉，可在医院一见，才隔几年时间，才五十多岁的人就显得很老了。也许是受伤了使他萎顿了一些吧？他现在看去皱眉苦脸的心情也很不好。不过，一个刚强硬汉的影子还在他身上清晰可见，那古铜色的宽大脸膛虽显苍老，却硬朗朗的，上面暴跳着不倔的筋脉。那虽见花白的头发，也粗而硬地怒冲着，躺着的还是一条汉子！ 王二通见了他，一对鼓突的眼睛立即放了光，有力地抓住他手说：“跃东，听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好！”
彭跃东也回应地握了握他手说：“王二爸，你好些了么，”
王二通眼里立即喷出了火，咬牙切齿的说：“死不了。只要我不死，还要跟他们上黄园斗。要不是游书记一再劝阻，从这医院走出去，我一定要杀人的！”
彭跃东劝他说：“没必要闹得这样你死我活的。你说那游书记是公社书记么？他劝你是对的，你打我杀咋是个了呢？说穿了，都是为了集体，都是工作上的事。”
王二通气愤的说：“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为了工作上的事啊？”他指着跟彭跃东一块来的那些人说，“你问他们，是那么简单的事么？纯粹是上黄园那些人霸着堰口，不让我们这边放一点水，不让我们淹一点田。这只让他们吃饱饭，我们就该饿死么？天下有这道理么？你说不跟他们拼命么？要不拼你就不要想活了。”
彭跃东说：“为争水，就打成那样？”
王二通说：“在这赶水栽秧的关键时刻，水就是命。跃东啊，你不晓得，这么多年，我们受死他们的气了。上黄园那些人大权独揽，上面不管有啥照顾下来，好处总让他们都占完了，这太不公平了。黄汉江一直掌管着全大队的副业，又把持着上黄园的副业，你看我们下黄园有啥？穷得就只有在土里刨那点粮食。就这样他们还霸着不让你放水，不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么？你走到他们上黄园去看看，他们过的是啥日子？一个共产党的天下，我们这上下黄园就是两个天啊！”
一年轻人说：“是啊，你去看看，就他们住的房子也比我们好，大多住的是青砖瓦房，我们下黄园和其它的一些穷队，尽是些破房烂屋。”
一年轻人说：“他们龟儿的大权独揽，上面照顾的好处要占，下面的好处要占，啥好处都让他们占完了，咋不过好日子？”
王二通扫了他们一眼，恨铁不成钢的说：“还要怪你们没出息，要是你们年轻人能站出来硬扎起，上黄园那些人敢那么猖狂么？敢那么横行霸道么？”他然后转而对彭跃东说：
“跃东啊，据我所知，这黄园上，黄、彭两姓人相争相斗已不知有多少代人的事了。自从解放初，你们彭姓人在黄汉江手上败下阵来，就再没有站出个有出息的人来了，黄园上的好风水，就全让上黄园占去了，还是我这个外姓人看不惯，站出来挑起跟他们斗，一斗这么二十多年，现在我也老了，心想挑个能接替我这队长干的，就是站不出个硬扎得起的，下黄园那些年轻人，不是缩头乌龟，就是软不拉叽扶不起来的阿斗。你当兵回来了，这下好了，我知道你是很有本事的，现在长成了这样威武的一个小伙子，站在那里都是威骇人的，又在外面见了世面，把这担子交给你我放心。”
彭跃东说：“我刚回来，还没啥经验。”
王二通说：“要啥球的经验？我不是还没死么？只要有胆量站出来，硬扎起来领着下黄园的人跟他们干就行了，别的你不用担心，有我给你作后台。还有下黄园那么多人给你作后台，给你硬扎起。这么多年我算看透了，在这黄园上，你当软蛋硬扎不起来就不要想活人。”
彭跃东想到这里，对着这深沉的夜摇了摇头，哪里不用担心？这天晚上那个声势浩大的会，就让他感到了很担心。王二通要把担子交他，下黄园人也都对他寄予厚望，可还没等他站出来，今晚上黄汉江父子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这让他惶惶然的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真是让他很担心啊！
不过，彭跃东渐渐也感觉不着冷意了，因为想得太多，思想很激烈，还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他现在一门心思地去想，咋办呢？咋样才能尽快打开这局面呢？他现在已没第二条路可走了，必须要在黄园上站起来！
他走着，想着，突然，一个“调和”的字眼在脑子里闪现了，便马上把它定住不放。对，调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调和。他一定要与黄汉江父子调和好，和他们搞好关系。只有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才能让他站出来。王二通和下黄园的人是不理解他的，他在下黄园站起来，决不会跟上黄园那种势力斗的。黄汉江父子也不会理解他。他哪里会跟他们在这黄园争权夺势呢？他的心才不会在这小小黄园呢！他只需要能站出来，能有个让他好好表现的舞台就行了。他就有希望从这里跳出去——跳出农门去，这是他最终的目标，也是唯一的目标。这样，好象有些辜负下黄园的乡亲了。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们对人生意义的理解，就跟他父亲差不多。他们都是不能理解他的。想到这好主意，他便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时候，彭跃东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人来，那就是黄园的支部书记何仲成。他又想到，对他目前的情况来说，那也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决定明天就找个机会先去看望他老人家。
红日西沉，山风一扫荡，暑热退去，黄园上就有了清爽爽宜人的感觉。
黄天龙在这抢收抢栽的忙季里，全大队各处去转转回来，不象往日的爽心与欢畅，而是秋风黑脸的，喘息也很粗重，就象跟谁斗着气样的。这个三十郎当的汉子，生性刚烈，性情暴躁，走路也踢踢踏踏的虎虎生风。
他一踏进自家院子就气急败坏的吼道：“他妈的，反了，我看要反天了！”
这家院子，是川西坝上那种标准的大三合院，宽宽大大高高朗朗的，全是青砖瓦房，十分的气派。院坝也宽大明亮。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殷实的人家。放眼看，恐怕整个黄园上也是最气派的。黄天龙回来在自家院坝里困兽样踱着，从院前好大的一个果园里，慢吞吞地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手里端着一个发黄的茶盅，显得很悠闲与安逸的样子。看去虽然上了些年纪，却掩不住他满脸的威严与精明。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脸的老于事故和虎死不倒威那种。况且他现在还不是只死虎，还是严密地控制着整个黄园的威势赫赫的一只大老虎。这是黄天龙的父亲黄汉江。
假如把这三面环山，散落着七八个村子，数千亩大的黄园看着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社会的话，那么，这里便是权力的中心了。这对父子，也就是这小社会的权力的核心人物。当然，这天下首先还是老子黄汉江打下的。这牵扯到大黄园的历史去，那话就长了，不过，简单说来，这大黄园上的历史，就是黄彭两姓的争斗史。而在那么多年的相争相斗中，黄氏家簇始终占着上风，占着主导地位。整个黄园七八个村子，就数上黄园和下黄园最大，都是六七十户人家的大村子。紧靠西面环山一带的上黄园，以黄姓人为主。黄姓家族的根基稳稳地扎在上黄园。上黄园沿袭着历史的强势，一直就主宰着整个黄园。黄氏家族的历史重任，后来就落到了黄汉江身上。
那是黄汉江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解放了。黄、彭两大家族的争斗，从旧社会就延续到新社会，解放那阵子，双方又展开了激烈的争斗，那时候，上边为了平衡关系，不得不找一个外姓人，王滩那边的何仲成当了支部书记，黄汉江就任社主任。黄汉江就社长、村长、大队长、主任的一直掌握着黄园的实权一路干下来，到近年来，他感到自己年事已高，便把大儿子天龙推到大队长的位置上，自己退下来，只挂个大队支部委员，主管大队的副业和上黄园的副业。支部书记何仲成年老多病，近些年越来越不管事了，黄汉江推儿子出来，就是准备接任他支部书记的。黄汉江现在虽然看似回到了上黄园享清闲，许多事情都让儿子天龙管去了，但整个黄园的全盘棋都在他掌握中的。
黄汉江这天下午悠闲地在自家果园里欣赏那些果实累累的果树，看见大儿子从外边回来喊天吼地的，晓得他遇到啥不顺心的事了，就用训导的口气问他：
“跳啥子？吼啥子？塌天了，还是垮地了？我经常都在教你，天垮下来也要沉得住气，才是成大器的样子。”
黄天龙仍旧脸红筋涨的吼：“你出去听下子，这几天真是要塌天了！”
黄汉江说：“出啥事了？”
黄天龙说：“满黄园都在造，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千百年都没出现过的怪事，怕是黄园上黄姓人的势力要衰败了，另外要出个太阳来争红亮争光辉了。还有人说，这恐怕是上黄园气数将尽的兆头。他妈的，反天了，都要跟我们作对了！”
黄汉江完全不当回事的说：“我经常在教你，遇事不要暴躁，要好好分析。我问你，你说这是啥性质的？”
黄天龙说：“他娘的，这是咒骂我们啊！不安逸我们得势哟！这也是在造谣惑众，扰乱人心。”
黄汉江说：“乱弹琴，天上哪来的两个太阳？谁看清楚明白了？谁真正见过那样的怪事？纯粹是捕风捉影的瞎闹一气。怪球了，大家都在造这事，都要想干啥子？”
经历了多少风雨，见过多少世面的黄汉江，才不会把这当回事。他心里自信得很，才不会相信黄姓人的势力会在这黄园上有气数将尽的一天。他清楚地知道，自从他们的祖先跟彭姓人在这片荒原上开辟了家园的那一天，他们黄姓人就在这片土地上起了主宰作用，以至于把这里也改作黄园，以前这大荒原并没有地名的。一代接了一代，他们的势力长盛不衰，彭姓人可是从来没有争胜过得势过的。这是他们祖先的骄傲，也是他们后人的骄傲。
那使命落到他黄汉江这一代，可以说更把那传统发扬光大了。解放前不说，长期处于弱势的下黄园人一直没有抬头的机会，解放以后，他从上黄园的阵营里冲杀出来，虽然他只是社主任、村长、大队长的一路干下来，但作为平衡关系推出的支部书记何仲成，不过老好人一个，一切都得由他主张。实际上这么多年一直由他在经营着整个黄园，他才是黄园真正的主宰。他是上黄园强大的势力阵营里的代表，这么多年在他把持下，自然得势得利的是上黄园人了，经常吃亏受压的，便是下黄园人及别姓的人。为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选在很适当的时候把自己的大儿子推出来了。黄汉江很感自豪的，是自己这些年齐刷刷养大了三个儿子。这是他的希望。也是整个上黄园的希望。大儿子天龙推到大队长的位置上，为的那个权力。二儿子天刚喜欢弄机器，安排在大队的农机组，专管黄园机耕运输方面的事，跟他配合抓的是财。这样，权和财都抓在手了。三儿子天良年幼些，尚在读书。况且，现在整个黄园一些重要的位置上，都由他信赖的人把持着，他们的势力会衰么？气数会尽么？不会。永远不会。他相信他们的势力会象铁桶一样。相信那铁桶江山万年长呢！
黄天龙比起他老子，自然缺少成熟与老练，遇事便沉不住气，这会总也压不住火气说：“你说是捕风捉影的事，有人说得活现现的，他们硬说有人看到天上出了两个太阳，把人心都搅乱了，走到哪里都在造这事。就象有别有用心的人，要搅得天下大乱才安逸。”
黄汉江强调说：“我一再对你说，要沉得住气，这人一辈子，要遇到多少坡坡坎坎风风浪浪？这点小打小闹算个啥？阴沟头还能翻船了？”
黄天龙说：“还小事么？我看这就是有人别有用心啊！你猜有人咋说的？有人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下黄园彭木匠的儿子就从部队上回来了，恐怕今后黄园上就要有两个太阳相抗衡了，有好戏看了。这不是明明指那个彭跃东回来了要跟我们对抗么？”
黄汉江鼻孔里哼了一声，很不屑的说：“那个青尻子娃娃，冬瓜长白毛——还嫩！这黄园上谁认得他？一个无名鼠辈，哪有他日的狗？当兵回来咋样？还不是就只有好好给我修理地球！他要跟我们对抗，让他娘老子重新把他生过！”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子简单的几句话，把儿子说得很开通了，黄天龙喜笑颜开的说：“是啊，下黄园那个王二通不是犟牛一头么？那么硬的脑壳，跟我们斗了那么多年，有啥好处么？到头来不是把他打去住医院了？有谁还敢咋个样呢？彭跃东那小虾小鱼，他还能兴风作浪翻了船么？”
黄汉江说：“彭玉廷那老木匠，倒是个大好人，从不与人争豪夺气，一辈子就靠他手艺踩百家门户，也在黄园上做了那么多好事，很受人尊敬，人缘也很好。他当兵回来那儿，我们还不了解，但愿他能识事务，象他老子那样与世无争地做规矩人。希望他不要跟着王二通那类人跑，那不会有啥好结果的。”
黄天龙恶狠狠的说：“王二通那脑壳硬了一辈子，也被我们打倒了，彭跃东那小子回来敢跟他学，敢跟我们作对，绝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当过兵又咋样？回来还不是个农民，只有乖乖听我们指挥。不过，我看那小子有野心呢！”
黄汉江不解的说：“野心？他刚回来有啥球的野心？”
黄天龙说：“他刚回来，第二天就挽起裤子下田参加了劳动，要积极挣表现的样子。王二通躺在医院里，他就带着头干。下黄园的人，说是要推他当队长。”
黄汉江说：“就算推他当了，一个小小队长又能咋样？孙候子再会翻跟斗，也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随便他咋个跳，这黄园上他能打过我的手心么？这黄园上，谁还有那个日破天的本事！”
黄天龙完全服了他老子。他感到他老子平时好象不显山不露水的，每当在处理啥关键的事情上，总是很有办法，显得很有魄力。他感到这是要好好从老子那里学的。他想了想说：
“但目前这乱糟槽的局面，总得要好好收拾一下？”
黄汉江慢吞吞地喝了口茶水，胸有成竹地看着他儿子说：“你想过这事咋整么？”
黄天龙老实的说：“还没想到有啥好办法。”
黄汉江一脸得意的说：“我经常教你，遇事要多动动脑筋，遇啥事情该咋样处理，要有好的对付办法，这样才能争取主动，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比如要对付眼目下黄园这乱糟糟的局面，办法多球得很嘛。”
黄天龙向老子讨教说：“有啥好办法呢？”
黄汉江果断的说：“如果事情真象你说的那样闹得乱糟糟了，闹得人心不安的，你现在去通知，今晚上就马上召开一个群众大会。”
黄天龙有些不解：“开群众大会？”
黄汉江说：“你去把这件事对何书记说一下，把这些天黄园上发生的乱糟糟的事向他反映一下。虽然他不大管事了，也不一定参加，但他毕竟还是支部书记，啥事情也还要向他打个招呼，这手脚也还要做的。今天晚上的会，尽量要搞得声势大一些。”
黄天龙仍有些不解的说：“为啥要闹那么大？”
黄汉江说：“你不是说有人在造天上出了两个太阳造谣惑众，扰乱人心么？你不是说下黄园那老木匠的儿子当兵回来有野心么？”
黄天龙说：“对头。”
黄汉江说：“你好好把这些天的情况了解一下，今天晚上就揪出一些人来示众，最主要就要揪出那些造谣生事的人来，让大家起来揭发批判，这声势不就起来了么？那声势要越大越好。”
黄天龙也受到老子情绪感染了，胡乱应声：“好！”就要去照办的样子。
黄汉江叫住了他说：“不忙。好啥？你不要顺水打哇哇，晓得这样做有啥好处么？”
黄天龙被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
黄汉江老辣的说：“这可以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
黄天龙更云里雾里了：“一箭双雕？”
黄汉江意味深长的说：“这一是打击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嚣张气焰，刹住了歪风邪气，二是可以给下黄园当兵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一个——”他说到这里，一手有力地劈下，以代替后边的话。
黄天龙不懂的说：“给他一个啥？”
黄汉江古怪地笑说：“下马威！这就够了。”
6 下马威
从大队部黄家祠轰地满黄园四散开去的稀里哗啦的脚步声，以及呱啦呱啦的喧哗声和灯笼火光渐渐消失以后，整个黄园又恢复了深夜的静悄。剩下的，只有一轮朦胧的月亮，孤寂寂地在云里游走。
月地里只留下了一个人。也许满黄园的深夜里只留下了他孤独的一个人了。这是彭跃东。他复员回来，今晚上第一次参加了全黄园那个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散会以后，各自都回家休息去了，他回到下黄园，却没有回家去，而是顺着村前的一条小沟边，朝村后的河边走去。他这时的心里波澜起伏很不平静。
他来到河边，面对河对面黑森森的山林，从山丫口上猛地掀来一阵凉嗖嗖的风，使他顿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几乎与此同时，他听见从上游那远处龙口堰的方向，传来“呜哇——呜哇”的叫声，人不人兽不兽的，凄惶惶的让人悚然，不禁使他打了个寒战。那叫声也让他心惊。他知道那是老放羊人的儿，一个脏头污脸的汉子，今晚上被整惨被打惨了，这会躲进荒滩上那片茂密的芦苇丛里，在那里奔跑呼号。就象一头很受伤的野兽，躲了远远去舔自己淌血的伤口。他是在向这世界发出抗议与呐喊，还是在发泄自己内心的绝望与痛苦呢？好好的一个人，咋就被弄成那样了？他咋就冲犯了上黄园那些人？他们对他那么狠得了心。他回来听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感到这黄园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太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感到这黄园真是太复杂了。因此，这夏夜里，他这寒战不是因为冷，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想着那些事，想着今晚的事，这是让他不寒而战了。
今天晚上那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对彭跃东的震动太大了。要说黄汉江父子要在他复员回来的时候劈头给他一个下马威的话，那么他们的目的基本上是得到了。当然，彭跃东是不知道的。今天晚上，他只看到黄家父子在这黄园上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
彭跃东对黄园上以前的事没有太多的印象。那个时候还太年轻，记忆中的一些事，也在数年的军营生活中模糊了。他感到今晚那大会太惊骇人了，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开头，是大队部所在地的黄家祠响起“当——当”的急急的锣声。那时候，天已开始黑下来了，那惊惶惶的大锣声很快就响彻了整个黄园，让人心里有些紧张张恐慌慌的感觉，象是急报抢匪来了或大的天灾要降临一样。不过，黄园人知道，那大锣声是要开全黄园大会的召唤。人们便忙从四面八方朝黄家祠方向奔去，很快就稀里哗啦地在大队部的院子里聚齐了，数百人聚成黑压压的一片。彭跃冬自然也塞在密麻一团的人群里。
没电灯，就只有靠煤气灯照明了。会场一角挂盏油腻污黑的大家伙，吱吱吱象大蟒蛇吐信子样发出瘮人的声响。昏黄的光渐渐弥漫开去，晃了一片黄黄的脸。大会开始前就有种威骇森严的气氛，让人惊惶，不由得都把神经绷紧起来。
台上威严地坐着黄汉江父子。一些张牙舞爪凶恶恶的打手类角色，在台前绕来绕去的，耀武扬威都很威风的样子。黄汉江象泰山样的稳坐在那里，面前放个杯茶，慢条斯理地抽着烟。黄天龙却心切火爆的样子，跃跃欲试东张西望的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大吼几声镇住堂子，宣布大会开始。
彭跃东在那黑压压的一片人中，抬头看那仅比自己年长几岁的黄天龙，知道他现在是大队长，是黄园的实权人物，威威猛猛很有气魄的样子。听他宣布大会开始，只见他站起高高的大手有力地一挥，大喊一声带上来，会场上立即便起了很大的骚动。一大片人头在黄黄的光里摇晃。会场上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里，只见那些杀气腾腾的民兵，连拉带扯地押上一些人来，哗啦啦就在台前跪了一长串，全是黄园上的地富反坏分子之类，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战兢兢浑身抖战，象一群刚从冬天的河里捞起来的落水狗，或象从地狱里押出来的一群小鬼。由于震惊与恐慌，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甚至连大气也没人敢喘。整个会场充满了阴森恐怖气氛。
除了各类分子以外，彭跃东看见很老的白幺姑也被押来了，她那头花白头发很容易让人注意到她。那过去庙里的老道姑，她犯啥罪了？他正疑或的时候，会场上忽然又起了骚动。他一看，民兵又押人来了。被押的人还一路挣扎反抗：“我不去，我不去呀——”他挣扎中嗓子都喊哑了，听去很惨然的。彭跃东看见这会押来的是那被人叫作疯汉的何万才，心里很吃惊，不是说他疯了么？疯人犯了啥罪，也押来斗？
押他上去的人在大声的表功说：“他妈的，这疯子在黄园上乱跑，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逮住，制服了押来，狗日的还凶啊！”
黄天龙就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向那疯人逼去，样子凶得象恶神逼向小鬼。疯人晃眼看见那团黑影，顿时吓得魂都没有了，浑身筛糠样地打抖，抖得站不住，晃荡地直向地上栽去。何万才自从那回被他害惨后，也就成了疯人，他在黄园上最怕的就是这人，每回见他都要吓成这样，吓得屁滚尿流活象小鬼见了阎王。
黄天龙逼近，不问青红皂白，抓住疯人就是噼哩啪啦一阵狠打，边打边骂：“狗日的啥疯子？装疯迷窍，想婆娘想疯了！嘻嘻，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狗东西还要到处给我造谣，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满黄园到处散布，扰乱人心。老子打趴你在地上学狗爬，看你狗日的还敢到处说疯话么？”
疯人就被打得鬼哭狼嚎的趴地上滚作一团。
黄天龙站台上讲了一席话，他老子黄汉江坐在那里也讲了一气，另外一些干部也讲了一些。他们讲的，都是近来黄园上有人造谣生事，扰乱人心的事。都上纲上线扯到啥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上去了。
接下来，就开始揭发批判，会场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许多人都踊跃站起来揭发斗争。白幺姑被揭发斗争了。那疯人被揭发斗争了。那些地富反坏分子也都被批斗了一通。没有一个能逃脱的。起来揭发斗争的人光动嘴还不解气，不时还有人跳上台去打人，没一个挨斗的能逃脱凶狠的几拳几脚的。边说边打才来劲，气氛也才轰烈，才有高涨的革命声势。凡押来批斗的人，是可以随便打骂的，愤慨中越下得手打得越狠，越证明你阶级觉悟高，越值得赞扬。温和了反而还不行的，不符合急风暴雨式的革命精神。于是，打人的在叫，被打的在叫，鬼哭狼嚎的，会场象变成了阴曹地俯或屠宰场，更充满阴森恐怖气氛。
彭跃东当看客，真看得心惊肉跳。刚回来对这情景还不适应，一直把神经绷得很紧。有时看见场面太惨烈，把心都悬到嗓门上来了。他以前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这事，几年后的农村还是那样子，他有些没想到。
因此，直到现在远离了那会场的情景，他的心情都没平静下来。他这会想到，今晚那么大声势的会，给他印象最深的两点，一是他看到上黄园黄汉江他们的势力确实太大了。围绕他们的那几个被称为几大金刚的，都跳出来积极表现了，他亲眼所见那几大金刚确实都是些说得出口下得了手的厉害角色。另外还有一些站起来发言的，也大都站在他们那边。他看到整个黄园确实全被他们的势力控制住了。二是让他感到很奇怪的，许多人站出来揭发批判，都针对有人造谣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他彭跃东就从部队上回来了，怕今后黄园上要有两种势力相对抗了。每说到这里，那些人都表现得特别激动，特别气愤的样子，打人也格外凶狠。黄天龙父子也反复对这件事进行批判。特别是黄汉江专门提到他名字的一席话，现在想来还让他心惊肉跳。会场上的气氛正在高潮上，黄汉江霍地站起来，高高在上地环顾了整个会场，以一种主宰一切的姿势说：“最近，黄园上有些不清静了。有人想干啥呢？想添乱么？摸摸你是不是长了花岗岩脑袋！怪球的事，有人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下黄园那个彭跃东就从部队上复员回来了，下黄园就要出个太阳来红亮了，今后的黄园上就有两个太阳相抗衡了，胡球扯。妖言惑众。完全是一派反革命的谣言。我告诉你们，黄园上永远只有一个太阳。永远不允许有啥杂音的。黄园是共产党的一统天下，敢站出来抗衡，谁吃天爷的胆了！有那个胆的人，恐怕还没有在黄园上出现呢！有啥用心有啥野心的，趁早给我收刀拣卦。下黄园那个彭跃东回来了，以前有谁听说过他呢？那不就是下黄园那个彭木匠的儿子么？为啥就把那样怪事扯到他身上去呢？冬瓜长白毛——那嫩嫩的一个人，有那么大能耐么？回来了好嘛，就给我安心好好劳动就是了。”他当时听得心惊肉跳脸色陡变。现在也还很后怕。他不明白他们为啥要那么针对他？难道他们见他回来了，专门针对他开这么大声势的会？他们要专门做给他看么？是敲山震虎，要杀鸡给猴看么？他们要做啥呢？难道他一回来，就被他们看作是对他们势力的威胁？就成了他们的对头？他这会越想越感到害怕，真有些不寒而栗了。那天黄园上闹出的怪事，给人们带来灾难了。也给他带来了很不利的因素。
因此，他这会站在河边的山丫口上，那寒冷便是从内心里发出来的。
彭跃东确实心里有些发虚，他担心一回来就被上黄园那些人盯上了，把他当作对头，看着是对他们的威胁，对他处处设防，甚至排挤他打击他，那样就麻烦了。那样他咋站得出来？他们在黄园上一手遮了天，他还有啥出头的机会？咋样奔出一条生路？所以，他散了会咋回家躺得下，必须要马上想出应对的办法来，这是非常紧迫的事。
他深思地在深夜的河边走着，又想到今天下午跟队里一些伙伴，去公社医院看望队长王二通的事。王二爸在下黄园是个重要人物，在他印象中，那可是个虎死不倒威的铮铮铁汉，可在医院一见，才隔几年时间，才五十多岁的人就显得很老了。也许是受伤了使他萎顿了一些吧？他现在看去皱眉苦脸的心情也很不好。不过，一个刚强硬汉的影子还在他身上清晰可见，那古铜色的宽大脸膛虽显苍老，却硬朗朗的，上面暴跳着不倔的筋脉。那虽见花白的头发，也粗而硬地怒冲着，躺着的还是一条汉子！ 王二通见了他，一对鼓突的眼睛立即放了光，有力地抓住他手说：“跃东，听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好！”
彭跃东也回应地握了握他手说：“王二爸，你好些了么，”
王二通眼里立即喷出了火，咬牙切齿的说：“死不了。只要我不死，还要跟他们上黄园斗。要不是游书记一再劝阻，从这医院走出去，我一定要杀人的！”
彭跃东劝他说：“没必要闹得这样你死我活的。你说那游书记是公社书记么？他劝你是对的，你打我杀咋是个了呢？说穿了，都是为了集体，都是工作上的事。”
王二通气愤的说：“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为了工作上的事啊？”他指着跟彭跃东一块来的那些人说，“你问他们，是那么简单的事么？纯粹是上黄园那些人霸着堰口，不让我们这边放一点水，不让我们淹一点田。这只让他们吃饱饭，我们就该饿死么？天下有这道理么？你说不跟他们拼命么？要不拼你就不要想活了。”
彭跃东说：“为争水，就打成那样？”
王二通说：“在这赶水栽秧的关键时刻，水就是命。跃东啊，你不晓得，这么多年，我们受死他们的气了。上黄园那些人大权独揽，上面不管有啥照顾下来，好处总让他们都占完了，这太不公平了。黄汉江一直掌管着全大队的副业，又把持着上黄园的副业，你看我们下黄园有啥？穷得就只有在土里刨那点粮食。就这样他们还霸着不让你放水，不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么？你走到他们上黄园去看看，他们过的是啥日子？一个共产党的天下，我们这上下黄园就是两个天啊！”
一年轻人说：“是啊，你去看看，就他们住的房子也比我们好，大多住的是青砖瓦房，我们下黄园和其它的一些穷队，尽是些破房烂屋。”
一年轻人说：“他们龟儿的大权独揽，上面照顾的好处要占，下面的好处要占，啥好处都让他们占完了，咋不过好日子？”
王二通扫了他们一眼，恨铁不成钢的说：“还要怪你们没出息，要是你们年轻人能站出来硬扎起，上黄园那些人敢那么猖狂么？敢那么横行霸道么？”他然后转而对彭跃东说：
“跃东啊，据我所知，这黄园上，黄、彭两姓人相争相斗已不知有多少代人的事了。自从解放初，你们彭姓人在黄汉江手上败下阵来，就再没有站出个有出息的人来了，黄园上的好风水，就全让上黄园占去了，还是我这个外姓人看不惯，站出来挑起跟他们斗，一斗这么二十多年，现在我也老了，心想挑个能接替我这队长干的，就是站不出个硬扎得起的，下黄园那些年轻人，不是缩头乌龟，就是软不拉叽扶不起来的阿斗。你当兵回来了，这下好了，我知道你是很有本事的，现在长成了这样威武的一个小伙子，站在那里都是威骇人的，又在外面见了世面，把这担子交给你我放心。”
彭跃东说：“我刚回来，还没啥经验。”
王二通说：“要啥球的经验？我不是还没死么？只要有胆量站出来，硬扎起来领着下黄园的人跟他们干就行了，别的你不用担心，有我给你作后台。还有下黄园那么多人给你作后台，给你硬扎起。这么多年我算看透了，在这黄园上，你当软蛋硬扎不起来就不要想活人。”
彭跃东想到这里，对着这深沉的夜摇了摇头，哪里不用担心？这天晚上那个声势浩大的会，就让他感到了很担心。王二通要把担子交他，下黄园人也都对他寄予厚望，可还没等他站出来，今晚上黄汉江父子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这让他惶惶然的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真是让他很担心啊！
不过，彭跃东渐渐也感觉不着冷意了，因为想得太多，思想很激烈，还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他现在一门心思地去想，咋办呢？咋样才能尽快打开这局面呢？他现在已没第二条路可走了，必须要在黄园上站起来！
他走着，想着，突然，一个“调和”的字眼在脑子里闪现了，便马上把它定住不放。对，调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调和。他一定要与黄汉江父子调和好，和他们搞好关系。只有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才能让他站出来。王二通和下黄园的人是不理解他的，他在下黄园站起来，决不会跟上黄园那种势力斗的。黄汉江父子也不会理解他。他哪里会跟他们在这黄园争权夺势呢？他的心才不会在这小小黄园呢！他只需要能站出来，能有个让他好好表现的舞台就行了。他就有希望从这里跳出去——跳出农门去，这是他最终的目标，也是唯一的目标。这样，好象有些辜负下黄园的乡亲了。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们对人生意义的理解，就跟他父亲差不多。他们都是不能理解他的。想到这好主意，他便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时候，彭跃东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人来，那就是黄园的支部书记何仲成。他又想到，对他目前的情况来说，那也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决定明天就找个机会先去看望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