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記憶是用鑿子深深刻出來的。
大腦真是奇妙,一些離你很久遠的記憶,卻會因為某些小事件的觸發,倏忽間便引發一連串的連鎖反應,然後你感覺到大腦皮質間似乎發出一陣閃光,於是你便清楚地想起了當初那些令你非常感動及在意的事件。
這一張彩色照片,邊緣已經發黃,顏色都褪的快成為黑白,它從我最近在整理的一些記事本中掉出來。那是一位小女生的照片,照片中她身體側向右方,臉色沈靜且雙眼凝視著前面,因著一襲飄逸的洋套裝,讓她神態顯得非常成熟嫵媚,黑亮的秀髮綁著一條極秀氣的絲巾,露出梳理整齊的一束馬尾,白裡透紅的膚色,顯示出整齊乾淨是大戶人家的特色。
翻過背面,娟秀的筆跡端正寫著「給愛,貞筆」。
一連串的記憶就像倒帶的影像,點點滴滴又零散的慢慢凝聚回腦海,我閤眼稍事整理一下,那印象就鮮明的浮現上來。一直以為那令我形銷骨立的初戀是發生在廿歲的青澀少年,沒想到在這之前的純愛卻被我深埋腦海。
那年我國小六年級,我們班是男女合班,那時的課桌椅是兩人相連的,學期初我旁邊的同學轉學走了,座位就一直空在那兒。一個月後,她從台北轉來我們班就讀,我還記得她剛走進教室,全班馬上被她那份優雅的氣質跟白淨的膚色給吸引住,民國六十四年,當時大部分家庭都正從貧窮邁入小康階段,每個小孩課後餘暇不是在家幫忙作事,不然就是家長忙的管不了而在外面野,大家伙全是烏黑瘦扁,發育不良的模樣,然而就突然來了一位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她就被安排在我旁邊坐下。
她的和善及落落大方的態度,下課後總吸引一些同學圍在她身旁,當然我更是霸住地盤,不肯輕易離開,她的書包、鉛筆及一切文具用品,都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款式,當時所有的女生都在用那種像鐵絲的髮夾時,她已經在使用一些小花小虫圖案的髮夾,有時候綁馬尾,有時候綁雙辮子,每天都有不一樣的變化,然而更吸引我的──就是她身上永遠充滿清新的香氣。
沒多久她開始注意到我書包隨時帶著的小玩意,像彈珠、尫仔標之類的東西,少說我也是我們那條巷子的二頭目(大頭目大我一歲,高我一顆頭,打不過他。)所以那種玩意怎可不隨身攜帶,以備隨時接受挑戰。我表演這些東西的玩法,她看了非常高興,可就僅是跟我鼓掌,也沒想嘗試要玩,不過她倒是成為我大談英雄經的忠實聽眾。
終於在一個星期日,她跑到巷子來找我。
我還清晰記得那時候的景象,當時我們四、五個大男生正蹲趴在地上玩彈珠,小妹就從巷子口嘟嚷嚷的跑進來,「哥!公主,公主來找你了」一邊跑一邊還大聲嚷著,我出去一瞧,果見一位公主尷尬地站在巷口,她穿了一件純白滾寶藍邊的公主裝,上面還佈滿寶藍色的小圓點,頭上綁了塊淺藍色絲巾,還插隻太陽眼鏡,手上撐一把小碎花洋傘,就亭亭立在那兒。我突然對自己滿身的髒污感到窘迫,下意識地把手掌在褲子上來回擦了幾下,而我那些死黨也跟著來,在後面探頭探腦好奇地瞅著,她有些害羞轉頭想走,我急忙把她拉進來。
她說她想看我跟她說的壁虎巷。壁虎巷其實是一條很狹窄的小巷,寬度剛好夠我們張開雙手撐著,我們就利用雙手雙腳就這樣撐爬上去,這種攀爬的功夫,只限這條巷子長大的小朋友所能擁有,我們稱之為「壁虎功」。越過圍牆便是一大片廢棄的後花園,裡面雜草叢生,還有二、三棵大桑樹,這兒不但是我們的私人小天地,而且是寬廣平坦不受外人打擾的孩子天堂,要進來只有一種門票,那就是要學會「壁虎功」。
問題是這樣一位大小姐,我們該如何讓她過去?也不曉得他們去哪個工地弄來一個木梯,我們就這樣七手八腳合力把她弄上圍牆。坐上圍牆的她有些緊張,她說第一次爬這麼高會怕,我靠著她坐著,於是她有了依靠便安心踏實許多。我高興的跟她介紹這片園地,在角落桑樹下用幾片破木板搭成的狗窩,裡面藏有多少寶貝;而旁邊那塊大石頭是辦家家酒用的桌子;還有那條大水管是演講的舞台……,我是比手畫腳滔滔不絕的說,她非常感興趣而且專注的聽著,一段時間過後,我停止了說話,朋友們不曉得何時全走光了,牆上只剩我和她並肩坐著,巷內空盪盪的,四周是一片悄然跟靜靄,一抹夕陽餘暉就灑落在她紅通通的臉龐,映著她烏黑晶亮的眼睛,些許微風吹來,她的秀髮就隨風飄揚,我看得有些痴了,這景緻是如此好看,於是這一幕就這麼深深刻入我腦海。
人總是在尋找他或她欠缺的另一半特質。
那之後每逢假日她便常來找我,依然是打扮的像公主般乾淨又高雅,而我總是清一色永遠髒污發黃的學生服,有時候我大戰方酣,她總是靜靜坐在一旁等我,有空時她便邀我去吃聖代冰淇淋,還有意大利通心麵,她最喜歡看我笨拙的使用刀叉;滿頭大汗地想搞定那一餐的樣子,不過我更喜歡看她用桌巾抿著嘴巴笑的模樣。那時候上餐廳是大事啊,我總是跟那些死黨炫耀著,怎麼那麵條又是空心又如何好吃,還有那盤用香蕉做成的船,上面載著的全是香甜誘人的冰淇淋,唬得他們是一楞一楞,然後又羨慕又嫉妒。
這份快樂一直沿續到畢業後,民國六十五年暑假,那是唯一沒有升學壓力的假期,她跟著我享受動態的樂趣,我跟著她享受靜態的美好。在陪她看了幾部瓊瑤的文藝片後,哭得像淚人兒的她,總是說著叫我別辜負她,辜負什麼?我小小的腦袋,雖不太明暸卻也儘量配合模仿這大人的情愛,我們甚至還私定終身,我非卿不娶她非君不嫁,然而這畢竟是小孩兒戲的承諾,算不得真。
生命中總有些無可奈何。
八月初她們舉家又遷回台北,走前她甚至沒機會來跟我道別,我接到電話時,已經是她去台北後一個星期的事,雖然感傷但彼此知道這又能奈何,此後斷斷續續有書信的往返,但距離實在太遠,而升上國中後彼此都各自有新天地,終究這只是初生的情竇,根本來不及灌溉使它萌芽,再加上時間的無情摧殘,這段情懷就如被沖入洪流,而一去不返,徒留今日這張照片帶來的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