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8月 11, 2005 9:46 pm
我在聖馬可廣場，看見天使飛翔的特技，摩爾人跳舞......
但親愛的，沒有你
我孤獨難耐。
--I.V.Foscarini
痛。
深沉的知覺蔓延全身地狠狠包圍、席捲、吞併。。。淹沒那些僅存的能夠呼吸的感官。我張開眼睛，卻在無盡的黑暗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什麼也，看不到了。
八百一十一、八百一十二、八百一十三。。。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隨秒針行走的速率數著，我坐在候診間的單人水藍色塑膠椅上，一顆頭無力地倚著粉刷得雪亮的牆。
我的週遭推擠著無數喧嘩嘈雜的熱浪──那是護士小姐誘哄孩童乖乖就範打針的甜膩聲、嬰孩不安的哭鬧尖叫、遊戲機旁嬉笑打鬧的幼童咯咯笑聲、母親凝重而不耐煩的催促責罵聲所混合而成的巨大擾攘──比我身上焚湧的高燒三十九點四度還黏膩的溫度，鮮亮得刺痛。
好冷。候診間的走廊狹隘得像是我微弱的鼻息，短短不到八公尺的走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可是我還是迫切地覺得冷，一種我深綠色棉質外套難以抵禦的寒冷。
八百一十九、八百零二十、八百二十一。。。「砰！」從膝蓋傳來的痛覺打斷了我進行中的規律數列，張開眼睛我看向撞到我的罪魁禍首，一個男孩。
約莫是國小二三年級的身高吧！手上抓著玩具車的男孩穿了件橘紅色的短上衣和豔橘色短褲，小不點的身高卻散發著一種讓我沒來由地想到火雞的氣勢。敵對地看了我一眼，男孩抿著嘴巴快速地跑開。
倦怠地抬眼我的視線投向高掛在我仰角六十度左右的前方那塊閃著紅色螢光體字的告示燈，二十四號，也就是說離我看診的序號還有十三個號碼。
我頹然地重又闔上雙眼，八百二十三、八百二十四、八百二十五。。。疲倦得連逃離也讓人感到困難的生活，連呼吸都不是自己的。。。八百二十八。。。這個世界沒有你存在的地方太多，而它們一次又一次讓人感到無比失望。。。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
彷彿終於承受不了整個宇宙傾倒在我身上的重量，人群嘈雜，我任憑靠在椅背上的身體虛脫般地又往下滑了幾吋。
「明日の今頃には／あなたはどこにいるんだろう／誰を想ってるんだろう。。。明日の今頃には／わたしはきっと泣いてる／あなたを想ってるんだろう。。。」你唱慣了交響曲奏鳴曲的播放器裡，突然傳出了幽幽的幾句旋律。微微一怔，我苦澀地被歌詞梗著──或許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比起Georg Friedrich Handel、Wolfgang Amadeus Mozart之流是更精準地預言我們毫無未來的黯淡的──First Love。
坦白說，就是認識十七年的青梅竹馬，且還是那種一年只得以見面三次其他時間毫無交集的單薄聯繫，除了那一大札躺在我抽屜深處的信件之外。然而你除了是我記憶座標裡閃爍光亮的一點之外，對我而言，你更是我所有美好的起源。
所有的。儘管不懂你的多數人總是說你難以接近，但相似如我們卻擁有同樣的節拍，契合得每每回想起關於你的一點一滴都讓我暗自心驚。例如無數次以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對話角力好看誰記憶力強、隨機寫詩填詞對對聯拆字以比較高下，或者是聯紅樓、金庸每一回的回目等等，毫無疑問你多才多藝得讓人炫目，可在每一次的驗證中我確實看到更加孤獨的身影。『雁孤飛，人空坐，看卻一秋空過』有次沿著海岸漫行時你突然有感而發地引出了這句馮延巳。我引了他另一闋詞『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回你，我說即使守著潮汐錯落過好幾個季節還遇不見夏天，但這不表示夏天沒有降臨的可能啊！當然這出自我的私心，尤其是和你總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彷彿除了距離之外什麼都是模糊一般。憑著這些微弱的藉口我大膽地回答了你，那個太清楚我的捨不得放不下、太清楚我念舊、太清楚我依賴成性的你。
我怎麼能夠，不把你放在心上？
對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如我，同時也是對一個不虔誠的基督徒如我，你總像是聖經經文中那些留白的部份，異教得，那麼不得不讓我的心靈被抓住被攫取。戀慕你除了是發自內心的純潔情感和欲望，應該也是知道不得不愛所以決然越界地盲目和橫衝直撞吧！起碼在整整七年的過程中我未曾後悔、動搖，像是愛主耶穌那樣地傾心——當然這樣說頗有不敬神的嫌疑，可是又怎麼樣呢？你確實是我青春樂譜上第一章奏鳴曲式、確實是我愛情的典範哪！我們怎麼會不像苦守著古典深奧愛情儀式的最後的埃及祭司那樣？——即使是這麼地煎熬、飽受苦楚。
你畢竟沒有接我的話，伸過修長的手來仔細將我一頭被海風撩亂的長髮理順，彷彿你演奏小提琴時對琴弦的鍾愛觸感般，眼眸中藏著無數潮起潮落的哀傷。你說這樣就很好了，能夠就這樣沿著海岸走下去，即使不知道會走到哪裡也無所謂，這樣就很好了不是嗎？
是的，我以為我們能一直這樣走下去。
「還是留給妳吧！我不像妳身子骨虛，就算在北部也用不著這個。」按住我的手，啟程前你還是把暖暖包留在我冰冷的手掌心。眼光在我糾結地低著的小臉上梭巡了一圈，你欲言又止地嘆了一口氣：「妳。。。妳要好好的。」
或者記憶裡那些關於你的部份最清晰的會停在讓我倍感酸楚這幕吧！誰知道呢？我向來是擅於記憶然而不善於用文字表達描繪的人，如你所知，尤其是那些關於你的部份，我總願意比別人記得更好、更多、更完善。事實上早在七年前你輕輕讓我掬滿一掌茉莉花香的清晨我就認定你了，我總是把你標為我青春的起點，從來都是這樣的。除了因為同樣有著孤獨的金屬般色澤而感受到的魂靈上的戰慄，大概也由於那對於彼此不可忽視的引力故此才能這麼決絕吧！
即使我是對自己坦白，卻對你卻百般逃避的。
怎麼能逃避呢，對你？在情感的地球儀上，我從來沒有逃避的餘地。即使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地明確，明確得讓人無以施力──從遙遠的三十公里延長到三百公里，甚至是明年你抵達紐約之後的三千多公里──但我依舊毫無逃避的能力。怎麼能逃避呢？你是這樣一道留在我靈魂的尺度上的深刻痕跡啊！而正因為無法逃避自己，因此更難以逃避李後主紗窗醉夢的陷阱──我總是擅長於思念與牽掛，也許你會怪我太多愁善感、太孩子氣，可是除了綿綿密密的掛念和擔心，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是能更精確的感覺。──就像五年前的某個夏天我們攜手釀酒，約定好應該要埋在隨便哪棵不知名的桂花樹下。之於你，其實沒有真正什麼東西能夠因為密封深藏就逐漸消失，相反的封存得越久就發酵得越濃烈，濃烈到即使不開封都能夠讓人迷醉，我是知道的。
面對需要勇氣，逃避，何嘗也不是如此？有些關係的確是不需要多餘的言語贅述，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就可以了解彼此。可是啊！因為絕不願意讓你看見我哭的固執，故此在傾慕你的七年裡所有的魚雁往返中我是決不肯承認自己日日牽掛著你，這的確是我的固執、好強，可是，也是因為想念是那麼，一旦稍為承認就會全盤崩解的情緒。
地老天荒，畢竟悲多歡少；海枯石爛，大多別易會難。因為這些我難以說與人知的苦澀，所以我始終是努力著，努力控制著不讓思念溢出眼眶。
出了車站之後往左轉，果不其然，就像地圖上所說的我們一群人很快就看見了此行的目的地。
踏著青石板我和一個女同學並肩漫步，彷彿和週遭喧嘩的考生毫無相干似地愜意舒暢。「這就是雄中哪！」一旁那與我一起赴雄中考國際生物奧林匹亞競試的女同學驚嘆地說，伸出手觸摸那些略為斑駁卻飽含古典味的紅色建築。
「學校就都大概是長這樣子嘛！」仰起頭看著身旁比我還高大許多的熱帶植物，終於放下什麼久懸心頭的重擔般舒緩地似笑了，其實對我來說這一切景觀一點也不陌生的。
聽你說起這間學校已然有七八年之久，即使我來到你比我更南方的這個南方城市，試圖在無形的軌跡當中摸索你高中時生活裡每一個鏡頭時你卻早已北遷台大。多麼無奈的變遷不是？歷史之於我們是我面前偉然佇立的牆和高樓，而我們正是那些磚縫中，一磨即滅的青苔。
而這就是你的雄中了，就是我眼前的這個模樣，你度過高中三年慘綠青春的地方。我在相隔五年後的此刻來到這裡，雖然不是最適合的盛夏但畢竟來了，且竟然是以我的十六七歲來探測你的十六七歲。
「大哥。。。」放下我臂彎中厚重的Campbell，我極為細微彷彿害怕被人窺探似地在心底輕輕呼喊。。。我終於抵達你了，你的城。
「來，彈首曲子給我鑑賞吧！」你是會二十多種樂器的音樂天才，卻跟我提出這種聽來好笑的要求。
「大哥，你連這都要欺負我啊？」眨眨眼睛我邊笑邊說，撒嬌似軟軟地喊你。我總這麼依戀你，就像知道你不是我大哥還是總愛在你身後甜甜地喊你一聲『大哥』那樣。再怎麼放肆也不要緊，我是個護短的人，而你卻從來都比我更為護短。
我還是坐了下來撫琴，很生澀笨拙地彈著剛剛學會的『上邪』，而後近乎逃離地不敢接觸你灼熱深沉的目光。箏弦劃過戴在手上的玳瑁指甲，想起很小的時候唸過一句詩，記得好像是這樣寫的吧！『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絃。』那時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甚至還很勤學地在下課後跑到老師身邊去問說怎麼會是這樣呢這樣不合邏輯哪！早忘記老師怎麼敷衍我的了，真正記得的是我直到聽見你幽幽地吹起讓我更形不知有何以對的『鳳求凰』，才恍然地明白箇中滋味那一刻。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可我們始終是，隱隱約約的。大概你從不知道吧！其實我是不那麼喜歡長髮的，之所以留著一頭及腰的長髮，也是因為你。
手術後剪掉頭髮之後就一直懶得蓄長，頭髮短得像男生那樣對我來說算個新奇的嘗試。大概是由於這個變化，那次與你並肩在流理檯前洗碗盤之時你直盯著我看。被你看得有些赧然的緣故，我索性擱下沾滿泡沫的碟子半笑半嗔地頂了頂你手肘說：「怎麼有人像你這樣瞧人家的？」語氣還是是我慣用的又是撒嬌又是抱怨那樣，因為知道是我，所以就對你任性了，比起你的溫柔我往往嬌蠻而稜角分明。
「沒什麼的，只是長髮比較好看而已。」你像是解釋又像是終於坦白了那樣，以手刀很輕很輕地劃過我背脊，微笑說：「這長度尤其好看。」我怔在原地半响答不出話，彷彿全世界就這樣停格在那截你輕劃過的背脊上。
T２，腰椎第二椎，掌管呼吸和心搏。
我的全彩解剖學書籍是這樣介紹的，精簡扼要。你是不是也是T2那樣的隱喻呢？波峰波谷，夾雜在頻率和週期之間的、波節似的痛覺。
低下頭來我的十指緊緊絞成許多個節，我說，我不知道。
『可以遇到自己喜歡的人真的很困難，她明白她這一生再也不會對第二個人有這種感情了。想到他，心臟會揪痛、心湖會起波瀾、一顆心既酸澀又甜蜜。。。他一個不經意的微笑都會讓她偷偷地想珍藏起來。。。』
「妳在看什麼呢？」隔壁桌的同學好奇地探身來看我手上的書和桌上零散堆疊的紙張筆記，睜大了眼睛像樹梢上松鼠那樣。
我略微慌亂地蓋住書本、手稿和幾張你寫給我的信，然後抬起頭吶吶地啊回答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的。隨即給她那張打上問句的臉龐一個甜美溫潤的笑靨，掩飾我不願明顯表現那麼多的拒絕。
沒有什麼的，只是覺得，可以遇到自己喜歡的人，真的、真的是很困難。
上次七月多於北部我們院中琴簫合奏，在我們分別之前的夜晚。晚上九點多你從院子仰著頭對陽台上看棋譜的我說：「院子很涼，妳要是願意取妳的古箏來那我們就琴簫合奏一曲如何？反正為誰風露立中宵，閒著也是閒著？」站在花叢前的你手上持著一把洞簫，平滑的額頭像是鋪平星子的台地。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轉身入屋取琴，在院子裡的暗香浮動間你引簫我撫琴合奏春江花月夜。曲畢，我低著頭不成曲調地勾弄著琴弦像是等著什麼那般，我究竟等什麼呢？江頭江尾，我們都是隨著昨夜碎去的露色。可過了許久你終於還是打破月光似沉靜的氛圍，把一截洞簫塞入我手中，欲言又止的憂傷在你眉間漆成一股難以摹描的色調：「妳要好好的，見簫如見人，這把簫。。。幫我收著！」
時隔三年，你的簫我依舊好好地收著彷彿收著你那樣，可是似此星辰非昨夜，那樣的日子的確是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來了。納蘭性得是這樣寫的：『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只道是尋常，即使真是尋常，也再也尋不回片刻所謂的『當時』了。
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樣我不擅於丹青，更對書法毫無天份，然而你卻是筆筆寫意挺拔，落筆皆是詩意。曾經很愛在你練習碑帖時纏在你身旁給你磨墨，宛如你很愛給我梳理我烏黑如瀑的長髮一般，可是你卻往往要我端坐在案前拿著毛筆練習最基本的入門初學者寫的永字八法。
「楷書寫得漂亮能代表人心端整嗎？」我百無聊賴地用手支著下巴隨口問你，小腿晃啊晃地。無奈於你的執著和堅持，只能任你一張一張地仔細翻閱我練習一早上的書法字，一整疊十幾張的九宮格練習紙都寫著同樣的『永』字，有什麼好看的呢？我不懂。
你聳聳肩，一抹極輕的笑意微微閃爍在唇角，然後繼續悠然瀏覽著。
『震盪反應』。
我在化學筆記本上很慢很慢地寫下這幾個字，以及而後的一串鉻離子錳離子亞鐵離子。字跡工整，像是一把尺劃過那樣。
「震盪反應中通常需要兩組反應同時發生，且兩組反應中的反應物與產物互有關係。。。簡單來說就是Ce(+3)會加速有Ce(+3)參與的反應，然後Ce(+3)會快速的消耗而產生Ce(+4)。。。隨著Ce(+3)消耗此相關反應會減緩，但是因為Ce(+4)濃度已經增加了，所以接著會引起消耗Ce(+4)的反應加快產生Ce(+3)。。。互相交替影響之下，Ce(+3)與Ce(+4)濃度就會像玩翹翹板，一個升高同時會造成另一個下降。。。因此產生了週期性的震盪作用，用肉眼或光譜儀可以觀察到色彩有規律性的變動。。。」化學老師清晰朗快的語調像窗外倏乎而過的街景，我的右手手掌握著鉛筆，往下延伸的是透著淺藍綠色的很明顯的細小靜脈。
「有沒有人知道這條反應式怎麼平衡？」化學老師詢問似地抬眼看底下睏倦的我們。近乎頹軟地鬆開手指，在鉛筆掉落之前我舉手然後走到偌大的黑板前沙沙地書寫我的答案，並非出自炫耀心理，只是想暫時在黑板的冷色調中沉澱這些未曾間斷的震盪感。震盪的時候，我們無色的憂傷還是會有許多極細微的表情。
就像是很多年以後我才終於明白你要我寫那個『永』字，其實只是因為這個字有另外一種文意上的解讀罷了。
放下粉筆我佇立在默然的黑板前，突然又是淒楚，又是甜蜜。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無所謂為什麼，早在決定愛了之前理智就先明白這不會有結果且毫無可能，也因此從不對我們會不會有一個以後這樣的憧憬有所期待，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所以我也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能回顧。我不曉得，我只知道你是無論用怎麼樣角度回顧都只能讓我看見美好的人。
像那次我們聯情詩聯到夜半兩三點仍未歇息，我們時常玩這樣的遊戲，我長於詩經、唐詩、宋詞中的婉約格，而你多精通漢魏古詩樂府、五代詩唐詩、宋詞中的豪放格，故此角力過程往往叫人拍案。我隨意啜著茶引出我再也熟悉不過的晏小山：「今宵剩把銀釭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半是慵懶半是貪玩地斜倚著窗簾，手指習慣性地捲著窗簾上鮮紅色的流蘇繩玩兒。這是一種實際上並沒有什麼象徵的習慣，喜歡纏繞著什麼玩兒，流蘇繩、我的長髮、你的衣袖，都好的。也就只是一種依戀性的小毛病而已，彷彿喜歡。
你沉默著，什麼也沒有說。於是我微微偏起半邊臉，半捉弄你半開玩笑似地嫣然一笑：「大哥原來你也有才力已盡的時候呢？好啦我幫你想出了一句『別後書辭 別時針線 離魂暗逐郎行遠』你說好嗎？」
你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看不太出是無奈還是慍怒，然後終究緩緩地說出口：「我不選這句，嫣兒，我真正想說的是『恁時相見早留心 何況到如今？』」
何況到如今。。。我低垂螓首地欲言又止，咬了咬唇，就是不肯看你。
畢竟不該打破什麼，我們都曉得的。即使明白你引出這句詞並非偶然然而我還是應該裝作不知道，有很多事不去探究反而比較幸福，就像我一直不肯相信你對我有過多不該有的情愫，因為那只會讓我更難過。
極輕地抽出你握住的那隻手，虛弱得像是明明知道自己無可抵抗卻又必得做點什麼作為臨死前的掙扎，我說，是你贏了。
從不知道哪個莫名的黑暗區塊裡醒來，向來都是如此。
凌晨四點十七分，我沒有起身唸書沒有繼續倒頭睡去，伸出寒凍冰冷的手悄悄握住了頸間垂掛的連環玉飾，然後情不自禁地想起你引用過的歐陽修。『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拆，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畢竟是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好像幾乎從來也不曾夢見你，就像在見不到你的時候無以描摹你的容貌那樣。每次在見到你之前的長途跋涉中我總在心中偷偷演練上百種該如何跟你說話的方式，可是真正見到你時，卻又都侷促得只能漾起一弧淺淺彎著的笑，頂多只能極輕地溫聲喊你：「大哥！」眼神並且柔和得像馴鹿那樣。而當我終於撇卻羞怯準備好了的時候，又早已和你別離。
長相思，長別離。我們的宿命。這一切充滿太多我讀不懂的拒絕、命運和暗語，並且讓我搖搖欲墜的身形更加毫無著力點。你知道，在懸崖上即使學會了一流武林高手的千斤墜也還是有粉身碎骨的機率，更何況是除了感傷什麼也不會的我。
我只被允許無數次乏力地暗自哭著睡去而又哭著醒來，在那些比情感更迫切的冰冷幽暗中。並且在那些時候裡還不被探問不被得知，整個世界因為我不知道的緣故而晃動得讓我的哀傷更感劇烈。
淚偷零。
「不要分梨。」你阻止了我清洗刀具準備剖梨的動作，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聲線如刃地隔開我取刀的手。我微微一怔而後很坦率地點點頭問你：「那吃木瓜？」平實得近乎一種傷害的直接問句。
我們坐在地板上用湯匙挖著木瓜吃，趁我費神挑出一顆顆滑膩的黑色木瓜籽時你往我丟來一件串起的兩個乳白色的環狀玉飾。
「耶？」我揚起眉毛示意你解釋，不用太多言語，你會懂的。
「給妳的，這是我從和闐帶回的連環。」你說，連環是種戰國時代就有的玉飾。秦始皇曾派遣使者到齊國去，說：「齊國有甚多智者，但可有人能解此連環？」終究群臣不得方法解之。後來齊后命人引椎椎鉅開來，告訴秦使說：「這樣不就解了嗎？」末了，你嘆了口氣別有深意地告訴我：「然而齊后雖然解了卻也是毀了連環，真正的連環，不是這樣的。」
連環，不可解。你說。
「那為什麼給我呢？」因為不明白的關係，細細的眉毛在髮絲下打了幾個小小的結，我仰著頭問你。
「投我以木瓜，報知以瓊琚。怎麼人家說妳是才女妳卻不記得這句呢？」你略帶揶揄地笑我，伸手握住我冰冷得毫無夏天氣息的手。
你的手心並不像你給大多數人的冰冷感覺，反而灼熱得會將人燒融，那樣的熱度是體溫總較常人還偏低的我必得比接觸其他人還更為小心翼翼才敢碰觸的灼燙。再怎麼粗梗遲鈍，我其實也多少感覺得出來你的在乎，雖然你什麼也沒說，但是我很清楚在你心中，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
嘆息，可我倚著你半句話也說不出口，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個下午。雖然僅僅是一個下午的兩三個鐘頭，卻彷彿經歷了一整個光年的悠悠。誠然沒有你的幸福，我從來沒想過，可是我從不知道會是這樣的。
大哥，我這輩子，從沒這麼開心過。
只是真正懂你那種朦朧的情深意重，卻是整整三年之後決心給你繡捲軸當做離別贈物的時候了。原本想給你繡海東青，可在真正明瞭你當初的意思之後我終究半隻禽鳥也沒繡上。
海東青，滿州語叫做碩翁科羅。滿人形容勇士就以此為比喻，名叫『碩翁科羅巴圖魯』，其意正是海東青般勇壯的好漢，有鷹中之王之稱的海東青天性剽悍勇猛，然而更讓我心悸的是馴養海東青的方法。猛暴野烈如海東青是不能關在籠子裡被人所禁錮的，只能馴養，並且是成雙成對的馴養，因為海東青在認定了伴侶之後就一生都和同一個伴侶雙宿雙棲。只有一隻的海東青即使傲然勇猛，也依舊是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不要分離，是的，我終究記起你那殷切的眼神和綿密的絃外之音了，不要分離。
否則，我還能向誰而去？
七年，恍惚間像是很長的時光尺寸，以為就這樣漫漫無盡路，然後在回過神前就倏然畫下句點。
還是應該把你還給這個世界和所有人。你的才華與音樂應當屬於他們而非我一人，即使也許對你而言我是你最艱困時唯一守候你的人亦是，戀慕你戀慕得再多再深沉，也都枉然。因為你的純粹與孤獨而使我勇敢，勇敢得能抵抗和你橫亙的距離及生活中瑣碎的繁雜事務，然而這七年已然足夠了。當然你應當擁有愛，但那會是個比我還好還溫柔還體貼的女子給你，我相信那會比我所能給予的最大值還要完整。
你究竟是伏在我心房上那個口袋裡的一張紙條的隱蔽，而我，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只要知道你曾經把我放在同樣的高度上，就夠了。
都已經是痛下決心不再糾纏了，我們都是。當然我不肯也不會遺忘你，對我來說沒有這樣的必要，除了初戀情人這樣的角色外你對我其實有更細微的意義。有如我前兩日所看見的那句頗為感懷的深情詩句『那麼你是你』這樣，那麼你是你，也是我的部份，我就是你。十年生死兩茫茫，你接下來究竟會啟程往茱麗亞音樂學院繼續深造，而我將在這個南方的城裡，隨潮汐漲落、飄搖。
你是這麼的美好，陡峭如琴弓擦過小提琴琴身時的高八度顫音，如光。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某張你給我的短箋上你這麼寫著。一開始央求著你寫時，我還很恣意妄為地賭氣說那麼你如果要寫你原先想寫的『別時容易見時難』還不如寫『相見時難別亦難』還更為貼切。你究竟沒有與我的小家子氣爭辯，維持你一貫精準作風地選了這闕秦觀的＜鵲橋仙＞，並且那麼輕易就命中了我不只想戀慕你幾個七年而想以更昇華的情感鑴刻在骨血中的決心，你比我更懂，向來如此。當然應該感激你，太清楚我的苦澀如你其實是那麼溫柔體貼而仁慈地對待我情感的踰矩。
本就不該傾心的，因為那麼多祕而不宣的我們都明瞭的侷限和原因。到頭來，我們還是情感的領域中未曾穿越彼此的兩條漸近線，越來越靠近彼此卻永無交點亦永無一個能劃開自己的角度，只能毫無意義地接近、更接近，而後終因為捱擦得太近而碎裂得滿身是血。
翻閱開前幾天買來的那本詩集，寫得多麼讓人感傷，感傷得即使明明知道當初是我決定先放手並且不該過了這麼久了還這麼留戀這些，卻還是想像我們都記得的從前那樣唸給你聽。指尖擦過書頁和那些列隊得整齊有序的鉛字，恍惚中我也掠過自己的早衰。
『誰能相認？誰能被寫進最初的一個詞？
兩顆星碰撞，她的手指在他的額上畫一個弧曲。
也許對一點浮沉的愛才是真正的愛，
多少年前，一個人突然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我願意為你這樣去誤解再見的意義，即使我們畢竟再也不會回到記憶化石中那個最初的樣子。那些個冒著夜半一點的寒風和我一同上堤岸數星星的你、在淡水的攝氏六度低溫裡還穿夏天短袖的你、夏天停電的凌晨三點跟我跑到院子裡一起看牛郎織女星的你、給我熬藥還陪我喝藥汁的你、讓我偎著看影集看到凌晨三四點甚至看到睡著的你、又氣又愛地抱怨我『真拿妳沒辦法耶』的你、爬上懸崖旁的樹枝給我摘青楓的你、為我親自下廚用你音樂家的手桿麵糰揮鍋鏟的你。。。那些個那麼懂我憐惜我疼寵我的你的片段，都要被永久封存著不再輕易為誰而打開了。有若我終於鼓起勇氣回首這七年而後省視現下的我們，多少也有蒲島太郎重又回到人間時的滄海桑田感吧！
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即使是鄭重約定過不要分離的我們，面對這麼多紛雜湧來的命運與未知，也是不得不放手的。大抵就是『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那樣，沒有什麼是真正能被選擇或不能被選擇的，我們手上握著的是開往不同方向列車的票根。
七年，而這已是七年後的七夕前夕。我雨霧濛濛的窗外有無數班機起飛降落，其中有的也許去紐約也許去巴黎或者其他城市，然而這些早已不要緊了。釋懷、沉澱長達兩年多，早該慢慢體悟出有些物事必得無奈必得放下，例如你，勉強不來的。
而這次，我是已然下定了決心這最後一次就讓你離開也讓自己離開，不再在無數擦肩和回眸中辨識你，渺微蒼茫的行跡了。
──M.S. Hermit完稿於病中.2005七夕前夕.
但親愛的，沒有你
我孤獨難耐。
--I.V.Foscarini
痛。
深沉的知覺蔓延全身地狠狠包圍、席捲、吞併。。。淹沒那些僅存的能夠呼吸的感官。我張開眼睛，卻在無盡的黑暗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什麼也，看不到了。
八百一十一、八百一十二、八百一十三。。。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隨秒針行走的速率數著，我坐在候診間的單人水藍色塑膠椅上，一顆頭無力地倚著粉刷得雪亮的牆。
我的週遭推擠著無數喧嘩嘈雜的熱浪──那是護士小姐誘哄孩童乖乖就範打針的甜膩聲、嬰孩不安的哭鬧尖叫、遊戲機旁嬉笑打鬧的幼童咯咯笑聲、母親凝重而不耐煩的催促責罵聲所混合而成的巨大擾攘──比我身上焚湧的高燒三十九點四度還黏膩的溫度，鮮亮得刺痛。
好冷。候診間的走廊狹隘得像是我微弱的鼻息，短短不到八公尺的走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可是我還是迫切地覺得冷，一種我深綠色棉質外套難以抵禦的寒冷。
八百一十九、八百零二十、八百二十一。。。「砰！」從膝蓋傳來的痛覺打斷了我進行中的規律數列，張開眼睛我看向撞到我的罪魁禍首，一個男孩。
約莫是國小二三年級的身高吧！手上抓著玩具車的男孩穿了件橘紅色的短上衣和豔橘色短褲，小不點的身高卻散發著一種讓我沒來由地想到火雞的氣勢。敵對地看了我一眼，男孩抿著嘴巴快速地跑開。
倦怠地抬眼我的視線投向高掛在我仰角六十度左右的前方那塊閃著紅色螢光體字的告示燈，二十四號，也就是說離我看診的序號還有十三個號碼。
我頹然地重又闔上雙眼，八百二十三、八百二十四、八百二十五。。。疲倦得連逃離也讓人感到困難的生活，連呼吸都不是自己的。。。八百二十八。。。這個世界沒有你存在的地方太多，而它們一次又一次讓人感到無比失望。。。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
彷彿終於承受不了整個宇宙傾倒在我身上的重量，人群嘈雜，我任憑靠在椅背上的身體虛脫般地又往下滑了幾吋。
「明日の今頃には／あなたはどこにいるんだろう／誰を想ってるんだろう。。。明日の今頃には／わたしはきっと泣いてる／あなたを想ってるんだろう。。。」你唱慣了交響曲奏鳴曲的播放器裡，突然傳出了幽幽的幾句旋律。微微一怔，我苦澀地被歌詞梗著──或許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比起Georg Friedrich Handel、Wolfgang Amadeus Mozart之流是更精準地預言我們毫無未來的黯淡的──First Love。
坦白說，就是認識十七年的青梅竹馬，且還是那種一年只得以見面三次其他時間毫無交集的單薄聯繫，除了那一大札躺在我抽屜深處的信件之外。然而你除了是我記憶座標裡閃爍光亮的一點之外，對我而言，你更是我所有美好的起源。
所有的。儘管不懂你的多數人總是說你難以接近，但相似如我們卻擁有同樣的節拍，契合得每每回想起關於你的一點一滴都讓我暗自心驚。例如無數次以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對話角力好看誰記憶力強、隨機寫詩填詞對對聯拆字以比較高下，或者是聯紅樓、金庸每一回的回目等等，毫無疑問你多才多藝得讓人炫目，可在每一次的驗證中我確實看到更加孤獨的身影。『雁孤飛，人空坐，看卻一秋空過』有次沿著海岸漫行時你突然有感而發地引出了這句馮延巳。我引了他另一闋詞『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回你，我說即使守著潮汐錯落過好幾個季節還遇不見夏天，但這不表示夏天沒有降臨的可能啊！當然這出自我的私心，尤其是和你總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彷彿除了距離之外什麼都是模糊一般。憑著這些微弱的藉口我大膽地回答了你，那個太清楚我的捨不得放不下、太清楚我念舊、太清楚我依賴成性的你。
我怎麼能夠，不把你放在心上？
對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如我，同時也是對一個不虔誠的基督徒如我，你總像是聖經經文中那些留白的部份，異教得，那麼不得不讓我的心靈被抓住被攫取。戀慕你除了是發自內心的純潔情感和欲望，應該也是知道不得不愛所以決然越界地盲目和橫衝直撞吧！起碼在整整七年的過程中我未曾後悔、動搖，像是愛主耶穌那樣地傾心——當然這樣說頗有不敬神的嫌疑，可是又怎麼樣呢？你確實是我青春樂譜上第一章奏鳴曲式、確實是我愛情的典範哪！我們怎麼會不像苦守著古典深奧愛情儀式的最後的埃及祭司那樣？——即使是這麼地煎熬、飽受苦楚。
你畢竟沒有接我的話，伸過修長的手來仔細將我一頭被海風撩亂的長髮理順，彷彿你演奏小提琴時對琴弦的鍾愛觸感般，眼眸中藏著無數潮起潮落的哀傷。你說這樣就很好了，能夠就這樣沿著海岸走下去，即使不知道會走到哪裡也無所謂，這樣就很好了不是嗎？
是的，我以為我們能一直這樣走下去。
「還是留給妳吧！我不像妳身子骨虛，就算在北部也用不著這個。」按住我的手，啟程前你還是把暖暖包留在我冰冷的手掌心。眼光在我糾結地低著的小臉上梭巡了一圈，你欲言又止地嘆了一口氣：「妳。。。妳要好好的。」
或者記憶裡那些關於你的部份最清晰的會停在讓我倍感酸楚這幕吧！誰知道呢？我向來是擅於記憶然而不善於用文字表達描繪的人，如你所知，尤其是那些關於你的部份，我總願意比別人記得更好、更多、更完善。事實上早在七年前你輕輕讓我掬滿一掌茉莉花香的清晨我就認定你了，我總是把你標為我青春的起點，從來都是這樣的。除了因為同樣有著孤獨的金屬般色澤而感受到的魂靈上的戰慄，大概也由於那對於彼此不可忽視的引力故此才能這麼決絕吧！
即使我是對自己坦白，卻對你卻百般逃避的。
怎麼能逃避呢，對你？在情感的地球儀上，我從來沒有逃避的餘地。即使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地明確，明確得讓人無以施力──從遙遠的三十公里延長到三百公里，甚至是明年你抵達紐約之後的三千多公里──但我依舊毫無逃避的能力。怎麼能逃避呢？你是這樣一道留在我靈魂的尺度上的深刻痕跡啊！而正因為無法逃避自己，因此更難以逃避李後主紗窗醉夢的陷阱──我總是擅長於思念與牽掛，也許你會怪我太多愁善感、太孩子氣，可是除了綿綿密密的掛念和擔心，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是能更精確的感覺。──就像五年前的某個夏天我們攜手釀酒，約定好應該要埋在隨便哪棵不知名的桂花樹下。之於你，其實沒有真正什麼東西能夠因為密封深藏就逐漸消失，相反的封存得越久就發酵得越濃烈，濃烈到即使不開封都能夠讓人迷醉，我是知道的。
面對需要勇氣，逃避，何嘗也不是如此？有些關係的確是不需要多餘的言語贅述，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就可以了解彼此。可是啊！因為絕不願意讓你看見我哭的固執，故此在傾慕你的七年裡所有的魚雁往返中我是決不肯承認自己日日牽掛著你，這的確是我的固執、好強，可是，也是因為想念是那麼，一旦稍為承認就會全盤崩解的情緒。
地老天荒，畢竟悲多歡少；海枯石爛，大多別易會難。因為這些我難以說與人知的苦澀，所以我始終是努力著，努力控制著不讓思念溢出眼眶。
出了車站之後往左轉，果不其然，就像地圖上所說的我們一群人很快就看見了此行的目的地。
踏著青石板我和一個女同學並肩漫步，彷彿和週遭喧嘩的考生毫無相干似地愜意舒暢。「這就是雄中哪！」一旁那與我一起赴雄中考國際生物奧林匹亞競試的女同學驚嘆地說，伸出手觸摸那些略為斑駁卻飽含古典味的紅色建築。
「學校就都大概是長這樣子嘛！」仰起頭看著身旁比我還高大許多的熱帶植物，終於放下什麼久懸心頭的重擔般舒緩地似笑了，其實對我來說這一切景觀一點也不陌生的。
聽你說起這間學校已然有七八年之久，即使我來到你比我更南方的這個南方城市，試圖在無形的軌跡當中摸索你高中時生活裡每一個鏡頭時你卻早已北遷台大。多麼無奈的變遷不是？歷史之於我們是我面前偉然佇立的牆和高樓，而我們正是那些磚縫中，一磨即滅的青苔。
而這就是你的雄中了，就是我眼前的這個模樣，你度過高中三年慘綠青春的地方。我在相隔五年後的此刻來到這裡，雖然不是最適合的盛夏但畢竟來了，且竟然是以我的十六七歲來探測你的十六七歲。
「大哥。。。」放下我臂彎中厚重的Campbell，我極為細微彷彿害怕被人窺探似地在心底輕輕呼喊。。。我終於抵達你了，你的城。
「來，彈首曲子給我鑑賞吧！」你是會二十多種樂器的音樂天才，卻跟我提出這種聽來好笑的要求。
「大哥，你連這都要欺負我啊？」眨眨眼睛我邊笑邊說，撒嬌似軟軟地喊你。我總這麼依戀你，就像知道你不是我大哥還是總愛在你身後甜甜地喊你一聲『大哥』那樣。再怎麼放肆也不要緊，我是個護短的人，而你卻從來都比我更為護短。
我還是坐了下來撫琴，很生澀笨拙地彈著剛剛學會的『上邪』，而後近乎逃離地不敢接觸你灼熱深沉的目光。箏弦劃過戴在手上的玳瑁指甲，想起很小的時候唸過一句詩，記得好像是這樣寫的吧！『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絃。』那時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甚至還很勤學地在下課後跑到老師身邊去問說怎麼會是這樣呢這樣不合邏輯哪！早忘記老師怎麼敷衍我的了，真正記得的是我直到聽見你幽幽地吹起讓我更形不知有何以對的『鳳求凰』，才恍然地明白箇中滋味那一刻。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可我們始終是，隱隱約約的。大概你從不知道吧！其實我是不那麼喜歡長髮的，之所以留著一頭及腰的長髮，也是因為你。
手術後剪掉頭髮之後就一直懶得蓄長，頭髮短得像男生那樣對我來說算個新奇的嘗試。大概是由於這個變化，那次與你並肩在流理檯前洗碗盤之時你直盯著我看。被你看得有些赧然的緣故，我索性擱下沾滿泡沫的碟子半笑半嗔地頂了頂你手肘說：「怎麼有人像你這樣瞧人家的？」語氣還是是我慣用的又是撒嬌又是抱怨那樣，因為知道是我，所以就對你任性了，比起你的溫柔我往往嬌蠻而稜角分明。
「沒什麼的，只是長髮比較好看而已。」你像是解釋又像是終於坦白了那樣，以手刀很輕很輕地劃過我背脊，微笑說：「這長度尤其好看。」我怔在原地半响答不出話，彷彿全世界就這樣停格在那截你輕劃過的背脊上。
T２，腰椎第二椎，掌管呼吸和心搏。
我的全彩解剖學書籍是這樣介紹的，精簡扼要。你是不是也是T2那樣的隱喻呢？波峰波谷，夾雜在頻率和週期之間的、波節似的痛覺。
低下頭來我的十指緊緊絞成許多個節，我說，我不知道。
『可以遇到自己喜歡的人真的很困難，她明白她這一生再也不會對第二個人有這種感情了。想到他，心臟會揪痛、心湖會起波瀾、一顆心既酸澀又甜蜜。。。他一個不經意的微笑都會讓她偷偷地想珍藏起來。。。』
「妳在看什麼呢？」隔壁桌的同學好奇地探身來看我手上的書和桌上零散堆疊的紙張筆記，睜大了眼睛像樹梢上松鼠那樣。
我略微慌亂地蓋住書本、手稿和幾張你寫給我的信，然後抬起頭吶吶地啊回答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的。隨即給她那張打上問句的臉龐一個甜美溫潤的笑靨，掩飾我不願明顯表現那麼多的拒絕。
沒有什麼的，只是覺得，可以遇到自己喜歡的人，真的、真的是很困難。
上次七月多於北部我們院中琴簫合奏，在我們分別之前的夜晚。晚上九點多你從院子仰著頭對陽台上看棋譜的我說：「院子很涼，妳要是願意取妳的古箏來那我們就琴簫合奏一曲如何？反正為誰風露立中宵，閒著也是閒著？」站在花叢前的你手上持著一把洞簫，平滑的額頭像是鋪平星子的台地。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轉身入屋取琴，在院子裡的暗香浮動間你引簫我撫琴合奏春江花月夜。曲畢，我低著頭不成曲調地勾弄著琴弦像是等著什麼那般，我究竟等什麼呢？江頭江尾，我們都是隨著昨夜碎去的露色。可過了許久你終於還是打破月光似沉靜的氛圍，把一截洞簫塞入我手中，欲言又止的憂傷在你眉間漆成一股難以摹描的色調：「妳要好好的，見簫如見人，這把簫。。。幫我收著！」
時隔三年，你的簫我依舊好好地收著彷彿收著你那樣，可是似此星辰非昨夜，那樣的日子的確是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來了。納蘭性得是這樣寫的：『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只道是尋常，即使真是尋常，也再也尋不回片刻所謂的『當時』了。
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樣我不擅於丹青，更對書法毫無天份，然而你卻是筆筆寫意挺拔，落筆皆是詩意。曾經很愛在你練習碑帖時纏在你身旁給你磨墨，宛如你很愛給我梳理我烏黑如瀑的長髮一般，可是你卻往往要我端坐在案前拿著毛筆練習最基本的入門初學者寫的永字八法。
「楷書寫得漂亮能代表人心端整嗎？」我百無聊賴地用手支著下巴隨口問你，小腿晃啊晃地。無奈於你的執著和堅持，只能任你一張一張地仔細翻閱我練習一早上的書法字，一整疊十幾張的九宮格練習紙都寫著同樣的『永』字，有什麼好看的呢？我不懂。
你聳聳肩，一抹極輕的笑意微微閃爍在唇角，然後繼續悠然瀏覽著。
『震盪反應』。
我在化學筆記本上很慢很慢地寫下這幾個字，以及而後的一串鉻離子錳離子亞鐵離子。字跡工整，像是一把尺劃過那樣。
「震盪反應中通常需要兩組反應同時發生，且兩組反應中的反應物與產物互有關係。。。簡單來說就是Ce(+3)會加速有Ce(+3)參與的反應，然後Ce(+3)會快速的消耗而產生Ce(+4)。。。隨著Ce(+3)消耗此相關反應會減緩，但是因為Ce(+4)濃度已經增加了，所以接著會引起消耗Ce(+4)的反應加快產生Ce(+3)。。。互相交替影響之下，Ce(+3)與Ce(+4)濃度就會像玩翹翹板，一個升高同時會造成另一個下降。。。因此產生了週期性的震盪作用，用肉眼或光譜儀可以觀察到色彩有規律性的變動。。。」化學老師清晰朗快的語調像窗外倏乎而過的街景，我的右手手掌握著鉛筆，往下延伸的是透著淺藍綠色的很明顯的細小靜脈。
「有沒有人知道這條反應式怎麼平衡？」化學老師詢問似地抬眼看底下睏倦的我們。近乎頹軟地鬆開手指，在鉛筆掉落之前我舉手然後走到偌大的黑板前沙沙地書寫我的答案，並非出自炫耀心理，只是想暫時在黑板的冷色調中沉澱這些未曾間斷的震盪感。震盪的時候，我們無色的憂傷還是會有許多極細微的表情。
就像是很多年以後我才終於明白你要我寫那個『永』字，其實只是因為這個字有另外一種文意上的解讀罷了。
放下粉筆我佇立在默然的黑板前，突然又是淒楚，又是甜蜜。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無所謂為什麼，早在決定愛了之前理智就先明白這不會有結果且毫無可能，也因此從不對我們會不會有一個以後這樣的憧憬有所期待，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所以我也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能回顧。我不曉得，我只知道你是無論用怎麼樣角度回顧都只能讓我看見美好的人。
像那次我們聯情詩聯到夜半兩三點仍未歇息，我們時常玩這樣的遊戲，我長於詩經、唐詩、宋詞中的婉約格，而你多精通漢魏古詩樂府、五代詩唐詩、宋詞中的豪放格，故此角力過程往往叫人拍案。我隨意啜著茶引出我再也熟悉不過的晏小山：「今宵剩把銀釭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半是慵懶半是貪玩地斜倚著窗簾，手指習慣性地捲著窗簾上鮮紅色的流蘇繩玩兒。這是一種實際上並沒有什麼象徵的習慣，喜歡纏繞著什麼玩兒，流蘇繩、我的長髮、你的衣袖，都好的。也就只是一種依戀性的小毛病而已，彷彿喜歡。
你沉默著，什麼也沒有說。於是我微微偏起半邊臉，半捉弄你半開玩笑似地嫣然一笑：「大哥原來你也有才力已盡的時候呢？好啦我幫你想出了一句『別後書辭 別時針線 離魂暗逐郎行遠』你說好嗎？」
你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看不太出是無奈還是慍怒，然後終究緩緩地說出口：「我不選這句，嫣兒，我真正想說的是『恁時相見早留心 何況到如今？』」
何況到如今。。。我低垂螓首地欲言又止，咬了咬唇，就是不肯看你。
畢竟不該打破什麼，我們都曉得的。即使明白你引出這句詞並非偶然然而我還是應該裝作不知道，有很多事不去探究反而比較幸福，就像我一直不肯相信你對我有過多不該有的情愫，因為那只會讓我更難過。
極輕地抽出你握住的那隻手，虛弱得像是明明知道自己無可抵抗卻又必得做點什麼作為臨死前的掙扎，我說，是你贏了。
從不知道哪個莫名的黑暗區塊裡醒來，向來都是如此。
凌晨四點十七分，我沒有起身唸書沒有繼續倒頭睡去，伸出寒凍冰冷的手悄悄握住了頸間垂掛的連環玉飾，然後情不自禁地想起你引用過的歐陽修。『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拆，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畢竟是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好像幾乎從來也不曾夢見你，就像在見不到你的時候無以描摹你的容貌那樣。每次在見到你之前的長途跋涉中我總在心中偷偷演練上百種該如何跟你說話的方式，可是真正見到你時，卻又都侷促得只能漾起一弧淺淺彎著的笑，頂多只能極輕地溫聲喊你：「大哥！」眼神並且柔和得像馴鹿那樣。而當我終於撇卻羞怯準備好了的時候，又早已和你別離。
長相思，長別離。我們的宿命。這一切充滿太多我讀不懂的拒絕、命運和暗語，並且讓我搖搖欲墜的身形更加毫無著力點。你知道，在懸崖上即使學會了一流武林高手的千斤墜也還是有粉身碎骨的機率，更何況是除了感傷什麼也不會的我。
我只被允許無數次乏力地暗自哭著睡去而又哭著醒來，在那些比情感更迫切的冰冷幽暗中。並且在那些時候裡還不被探問不被得知，整個世界因為我不知道的緣故而晃動得讓我的哀傷更感劇烈。
淚偷零。
「不要分梨。」你阻止了我清洗刀具準備剖梨的動作，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聲線如刃地隔開我取刀的手。我微微一怔而後很坦率地點點頭問你：「那吃木瓜？」平實得近乎一種傷害的直接問句。
我們坐在地板上用湯匙挖著木瓜吃，趁我費神挑出一顆顆滑膩的黑色木瓜籽時你往我丟來一件串起的兩個乳白色的環狀玉飾。
「耶？」我揚起眉毛示意你解釋，不用太多言語，你會懂的。
「給妳的，這是我從和闐帶回的連環。」你說，連環是種戰國時代就有的玉飾。秦始皇曾派遣使者到齊國去，說：「齊國有甚多智者，但可有人能解此連環？」終究群臣不得方法解之。後來齊后命人引椎椎鉅開來，告訴秦使說：「這樣不就解了嗎？」末了，你嘆了口氣別有深意地告訴我：「然而齊后雖然解了卻也是毀了連環，真正的連環，不是這樣的。」
連環，不可解。你說。
「那為什麼給我呢？」因為不明白的關係，細細的眉毛在髮絲下打了幾個小小的結，我仰著頭問你。
「投我以木瓜，報知以瓊琚。怎麼人家說妳是才女妳卻不記得這句呢？」你略帶揶揄地笑我，伸手握住我冰冷得毫無夏天氣息的手。
你的手心並不像你給大多數人的冰冷感覺，反而灼熱得會將人燒融，那樣的熱度是體溫總較常人還偏低的我必得比接觸其他人還更為小心翼翼才敢碰觸的灼燙。再怎麼粗梗遲鈍，我其實也多少感覺得出來你的在乎，雖然你什麼也沒說，但是我很清楚在你心中，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
嘆息，可我倚著你半句話也說不出口，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個下午。雖然僅僅是一個下午的兩三個鐘頭，卻彷彿經歷了一整個光年的悠悠。誠然沒有你的幸福，我從來沒想過，可是我從不知道會是這樣的。
大哥，我這輩子，從沒這麼開心過。
只是真正懂你那種朦朧的情深意重，卻是整整三年之後決心給你繡捲軸當做離別贈物的時候了。原本想給你繡海東青，可在真正明瞭你當初的意思之後我終究半隻禽鳥也沒繡上。
海東青，滿州語叫做碩翁科羅。滿人形容勇士就以此為比喻，名叫『碩翁科羅巴圖魯』，其意正是海東青般勇壯的好漢，有鷹中之王之稱的海東青天性剽悍勇猛，然而更讓我心悸的是馴養海東青的方法。猛暴野烈如海東青是不能關在籠子裡被人所禁錮的，只能馴養，並且是成雙成對的馴養，因為海東青在認定了伴侶之後就一生都和同一個伴侶雙宿雙棲。只有一隻的海東青即使傲然勇猛，也依舊是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不要分離，是的，我終究記起你那殷切的眼神和綿密的絃外之音了，不要分離。
否則，我還能向誰而去？
七年，恍惚間像是很長的時光尺寸，以為就這樣漫漫無盡路，然後在回過神前就倏然畫下句點。
還是應該把你還給這個世界和所有人。你的才華與音樂應當屬於他們而非我一人，即使也許對你而言我是你最艱困時唯一守候你的人亦是，戀慕你戀慕得再多再深沉，也都枉然。因為你的純粹與孤獨而使我勇敢，勇敢得能抵抗和你橫亙的距離及生活中瑣碎的繁雜事務，然而這七年已然足夠了。當然你應當擁有愛，但那會是個比我還好還溫柔還體貼的女子給你，我相信那會比我所能給予的最大值還要完整。
你究竟是伏在我心房上那個口袋裡的一張紙條的隱蔽，而我，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只要知道你曾經把我放在同樣的高度上，就夠了。
都已經是痛下決心不再糾纏了，我們都是。當然我不肯也不會遺忘你，對我來說沒有這樣的必要，除了初戀情人這樣的角色外你對我其實有更細微的意義。有如我前兩日所看見的那句頗為感懷的深情詩句『那麼你是你』這樣，那麼你是你，也是我的部份，我就是你。十年生死兩茫茫，你接下來究竟會啟程往茱麗亞音樂學院繼續深造，而我將在這個南方的城裡，隨潮汐漲落、飄搖。
你是這麼的美好，陡峭如琴弓擦過小提琴琴身時的高八度顫音，如光。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某張你給我的短箋上你這麼寫著。一開始央求著你寫時，我還很恣意妄為地賭氣說那麼你如果要寫你原先想寫的『別時容易見時難』還不如寫『相見時難別亦難』還更為貼切。你究竟沒有與我的小家子氣爭辯，維持你一貫精準作風地選了這闕秦觀的＜鵲橋仙＞，並且那麼輕易就命中了我不只想戀慕你幾個七年而想以更昇華的情感鑴刻在骨血中的決心，你比我更懂，向來如此。當然應該感激你，太清楚我的苦澀如你其實是那麼溫柔體貼而仁慈地對待我情感的踰矩。
本就不該傾心的，因為那麼多祕而不宣的我們都明瞭的侷限和原因。到頭來，我們還是情感的領域中未曾穿越彼此的兩條漸近線，越來越靠近彼此卻永無交點亦永無一個能劃開自己的角度，只能毫無意義地接近、更接近，而後終因為捱擦得太近而碎裂得滿身是血。
翻閱開前幾天買來的那本詩集，寫得多麼讓人感傷，感傷得即使明明知道當初是我決定先放手並且不該過了這麼久了還這麼留戀這些，卻還是想像我們都記得的從前那樣唸給你聽。指尖擦過書頁和那些列隊得整齊有序的鉛字，恍惚中我也掠過自己的早衰。
『誰能相認？誰能被寫進最初的一個詞？
兩顆星碰撞，她的手指在他的額上畫一個弧曲。
也許對一點浮沉的愛才是真正的愛，
多少年前，一個人突然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我願意為你這樣去誤解再見的意義，即使我們畢竟再也不會回到記憶化石中那個最初的樣子。那些個冒著夜半一點的寒風和我一同上堤岸數星星的你、在淡水的攝氏六度低溫裡還穿夏天短袖的你、夏天停電的凌晨三點跟我跑到院子裡一起看牛郎織女星的你、給我熬藥還陪我喝藥汁的你、讓我偎著看影集看到凌晨三四點甚至看到睡著的你、又氣又愛地抱怨我『真拿妳沒辦法耶』的你、爬上懸崖旁的樹枝給我摘青楓的你、為我親自下廚用你音樂家的手桿麵糰揮鍋鏟的你。。。那些個那麼懂我憐惜我疼寵我的你的片段，都要被永久封存著不再輕易為誰而打開了。有若我終於鼓起勇氣回首這七年而後省視現下的我們，多少也有蒲島太郎重又回到人間時的滄海桑田感吧！
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即使是鄭重約定過不要分離的我們，面對這麼多紛雜湧來的命運與未知，也是不得不放手的。大抵就是『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那樣，沒有什麼是真正能被選擇或不能被選擇的，我們手上握著的是開往不同方向列車的票根。
七年，而這已是七年後的七夕前夕。我雨霧濛濛的窗外有無數班機起飛降落，其中有的也許去紐約也許去巴黎或者其他城市，然而這些早已不要緊了。釋懷、沉澱長達兩年多，早該慢慢體悟出有些物事必得無奈必得放下，例如你，勉強不來的。
而這次，我是已然下定了決心這最後一次就讓你離開也讓自己離開，不再在無數擦肩和回眸中辨識你，渺微蒼茫的行跡了。
──M.S. Hermit完稿於病中.2005七夕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