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7月 24, 2005 3:41 pm
畢業典禮
儘管已經調整不下數十次，胸口上暗紅色的塑膠花仍讓他感到彆扭，為什麼祖母胸口上的黃花可以別得那麼自然？
祖母每回參加正式場合都一定穿著旗袍戴朵黃色小花。前幾個月，她在浴室摔跤，停留醫院觀察了一個禮拜，醫生私底下告訴他，說祖母年紀太大，又經這麼一摔，狀況非常不樂觀，要他隨時有心理準備。在祖母的堅持下，他把她接回家，現在祖母只能躺在床上用喉嚨發出吃力而不清楚的聲音，他常坐在祖母旁邊陪她，在他小時候祖母也常這樣，晚上還會撫著他的額頭，唱歌給他聽，「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櫺，小寶寶睡夢中，微微地露出笑容。」祖母的聲音像隻會跳舞的蝴蝶。
經過父親房間時，他踩到地上的酒瓶碎片，碎片穿過塑膠軟墊，刺進腳底板，他吐口口水，抹糊腳底滲出的血後將碎片往床底下扔。空盪的床緣漶了一片油黃，那是三天前父親嘔吐後的殘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膩味，再轉而成為一股腥味，他覺得鼻頭發癢，伸手一沾，鮮紅的血液懸在指尖，身上惟一的制服上衣被血染得火紅，他轉頭看著牆上歪斜的日曆，明天就是他的畢業典禮。
或許是大禮堂裡擠滿人的關係，冷氣在觀禮的家長區上轟隆地響，仍感受不到一絲涼意。汗水從他的三分頭上緩緩滑落，在顴骨附近和另一滴汗水結合，急速的在臉頰上劃出一道弧線鑽進襯衫裡頭，像蟲子咬，但他不去搔。
坐在前面的是阿達，阿達不懂得先乘除後加減，除數和被除數也常搞混，所以其它人私底下都叫他輕聲的達－笨蛋的達，但大家只敢在私底下笑他，因為他的塊頭和拳頭非常發達。他一直很羨慕阿達，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笨蛋都活得比較快樂，或許是他常覺得自己過於敏感，又因為這樣的敏感而提早痛苦的緣故。
每搓一下那件襯衫，臉部的肌肉就放鬆一些，想起導師說：「你明天要代表畢業生發表感言，記得衣服要洗乾淨點，別給學校丟臉！」他眉頭又皺了，想故意失蹤，想忘掉自己的名字，但祖母需要他，他也需要祖母，祖母就是他從小到大的記憶。重拾起粗糙的肥皂，將衣服的下擺折到胸口的血漬上，繼續不停的搓揉，肌肉緊繃、放鬆、緊繃、放鬆。當晚，那件除不去血漬的襯衫就晾在陽台上，在月光的反射下隨著冷風和影子鬼魅般晃盪。
翻出口袋裡因折爛而脫出纖維的畢業典禮流程表，已經超過預定時間半小時，台上左右的椅子仍孤孤單單，只坐了三四位不熟悉的面孔，看情形還要繼續等待。手臂上的瘀血不知何時露出袖口，他輕緩的移動另一隻手將袖口拉低，再微微鬆動扣得過緊實的領結，幾天過去了，但不小心壓到泛青的區塊時仍會刺痛。
會場周圍滿是家長，他不時側頭看，看後又想到了什麼，便低下頭。
「各位同學，還記得預演時的準備嗎？記得什麼時候拍手嗎？等一下台上的代表們說完祝福你們的話，然後說謝謝時才拍手，記得嗎？」校長在講台上唱著獨角戲。
他掃視典禮舞台，台上滿是各種顏色與造型的氣球，面對講台兩旁分別有二串藍白氣球飄在會場上方，上頭用保麗龍板剪出二行字，左邊是鵬程萬里，右邊是一帆風順，就在校長剛唱完時，有一個字脫落下來，撲到地板上，他看到地上灰塵揚起在空中打圈，接著聽到幾聲竊笑，阿達是其中之一，他也笑，不過是因為看到阿達在笑。
睡夢中，聽到有人叫喚，那聲音從漆黑的空間傳來，似遠而近，似幻而真，是祖母！他衝到祖母房間時，看到祖母整個人跌落在地，手指著角落邊的五斗櫃，他急忙將祖母扶到椅子上，祖母很輕，他想到掛在教室後頭的鳥類骨骼構造，鳥之所以能飛不僅因為它擁有一對翅膀，更重要的是氣化的骨骼，鳥的骨骼是中空的，所以它能在天空自由遨翔。
他看著祖母的手臂，一根根枯骨被裹在蠟黃的薄皮下，祖母的骨骼彷彿正在氣化，他覺得祖母體重變輕是為了死後能在天堂自由遨翔。
曲著膝，側過頭在祖母嘴邊，祖母喉頭發出嘶沙而空洞的氣音，她要他拉開五斗櫃底層，他遲疑的走向櫃子，拉出底層，淡淡的樟腦香迎來，漫在空中，裡頭滿是他小時候的衣服和同祖母合拍的照片，在月光的折射下，照片裡祖母的臉皎潔明澈，膝頭上的他露出幾顆白牙微笑著。他轉頭看祖母，祖母的手在擠破窗口的光線裡發顫地往下揮動，像是要再往下找，他翻起一疊又一疊的相片，就在最後一疊相片下，安躺著一套全新的制服，他想起年初，祖母在出事前曾說：「我活到現在也夠了，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你，怪奶奶當初沒堅持，才會讓爺爺強迫你爸媽結婚，奶奶對不起你。現在，奶奶最後的心願就是看著你畢業，能這樣就夠了……」
這些年，他一直努力唸書，為的就是讓祖母高興，祖母已失去太多，他告訴自己決不再讓祖母替他操心。
記得祖母還說：「畢業典禮那天，我一定會參加，過幾天奶奶幫你買套全新的制服，現在的也有點小了，我的孫子長大了，長大囉。」
他雙手捧起那套制服，身體不由自主的抽搐。
「來……」祖母伸出被窗外微風吹抖的雙手，在月光下吃力的說。
司儀開始唸稿，可能是再等下去畢業典禮就要托到下午。走道兩旁的在校生間傳出不耐煩的語氣，他聽到在校生的導師說：「再忍耐一下，已經開始了，不久就結束，講話小聲一點。」
他想在他們因荷爾蒙刺激而不斷改變的外表下辨認出一二個面孔，但最後放棄了，他們是被抽到代表所有在校生送別的，或許他認識的人不在裡頭。
他想到對面的鄰居，去年她代表學長姐們說畢業感言，每回出門前，他會先透過門上的小孔看她是不是正巧也出門，他會儘量避開她，因為他喜歡的是笨蛋。有時放學回家，遇到搬出椅凳霸聚巷口的歐巴桑們，她們會張開滿口金牙笑著伸出掛滿一堆飾物的手，指向其中一個，說他和那學姐一樣優秀，乾脆結連理；這時，他的肚子會發出翻騰攪動的聲音，而後一陣噁心湧上食道。
一回，他終於受不了那群歐巴桑，站在巷口瞪著她們，一個、一個接一個，「管妳們什麼事！不用妳們多嘴，雞婆！」
之後，他沒再聽到她們說他和她多匹配，只在進巷口時，聽到背後傳來：
「難怪你阿母會討客兄，給你老爸趕出去，報應！」
他頭也沒回，開了門，用力甩上，鐵門在夾縫中抖著。
冷氣突然強了起來。
「全體肅立，來賓請脫帽，唱國歌！」
他看到校長的嘴形和節奏搭不上，可能是禮堂太大，音波傳遞快慢不同造成的。他會唱國歌，但對音樂老師要考國歌歌詞那回以零分表示他的不滿。不知道為什麼要唱國歌，他覺得那和歷史提到的裹腳傳統一樣，又臭又長。他曾問音樂老師國歌歌詞的涵意，老師對全班笑，全班也對他笑，彷彿全世界只有他不知道”以進大同”是什麼意思。阿達那回考了六十一分，他以為阿達還滿愛國的，後來才知道是和人家做賭，賭他考及格就給網路遊戲點數卡三張，那天他才覺得國歌還有一點價值。
「向國旗及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
為何要對國父敬禮？如果是對著他的遺體，那還有點意思，但台上掛的不過是張圖，老師說：「因為國父是偉人，所以後人要緬懷他、尊敬他，在重要集會時要想起他，是他創造了中華民國才有你們，懂嗎？｣
他覺得孔子、蘇格拉底也偉人，那為何不對他們敬禮？最後，他推想可能是因為國父建立了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在時間上又是距離自己最近的緣故。但再過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後呢？是不是仍然要向國父敬禮？還需要國父嗎？
「何校長，陳市長，郭主委，黃議員，林委員，以及在座的家長們，我是王董事長的祕書，董事長有事不克前來，所以由我……」
台上站著一位女祕書，大波浪捲的黑髮、鵝黃的雙頰發著油光，鏡框下的眼神有些渙散，像個專業新聞主播，在她字正腔圓、語句流暢的致詞裡感受不到一絲個人情緒。他正打量著她，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的每口呼吸、每個舉動，這是坐在台下的優勢，他可以任意找出她臉上抽搐的證據而使自己的推測得到滿足，從她冰冷的語句裡，他覺得她並不情願在這樣的場合出現，像隻色彩過於鮮艷的爬蟲類動物，臉上彩著濃妝，嘴角吐著白沫，不斷在一場場的畢業典禮上代表致詞。
她走下台和前排的畢業生們握手，金曲獎時走星光大道的明星和圍觀群眾們握手的畫面閃過眼簾，他對其中一位明星印象深刻，因為他和群眾握手時像快刀斬著亂麻，隨著他不停向前移動的腳步，二隻手霹靂啪啦地劃過人群，被拍到的群眾像中了頭彩，撐著裂到耳際的寛脣也不覺得酸，他一直不懂這有什麼值得興奮，就像她不會記得他們一樣，她只是很會演戲的爬蟲類。
躲在祖母的房間，他聽著門外玻璃碎裂的聲音，像暗夜中轟然巨響的雷鳴，一聲聲震撼著眼皮和耳膜。二個扭打的剪影透過客廳昏黃的微光交纏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他看到一隻粗野的手抓著另一個人頭上的一綹長髮，左右拉扯後猛然有力的揮在對方臉上，音色渾濁而低沈，另一個人手裡握著一條尾端膨脹的粗棍，粗魯地劃開空氣劈打在對方頭上，燈光搖擺不定，二個剪影忽大忽小，忽短忽長，桌腳發出乾澀的怒吼，木板隔牆被撞得悶聲作響。
祖母抱著他，輕輕撫著他的額頭，他全身顫抖，不敢哭出來。
「月兒明，風兒靜……」祖母柔柔地唱著。
在一串接連如暴雨碎地的清脆後，漸漸傳來清楚急促的呼吸頻率，愈來愈急，像滾著雪的巨石，轟隆！轟隆！壓進房裡。
「強姦又怎樣！妳能拿我怎樣！孩子都有了，妳已經是我的人了，那個姓賴的算什麼！」
「有孩子又怎樣？你以為我需要孩子嗎？需要你嗎？」
他再也禁不住，墊著祖母的碎花麻衫，低聲嗚咽起來。
「磅！」鐵門在夾縫中抖著。
那天起，他再沒看過母親，偶爾還看到父親，不過已經不是原本那個受穩定神經控制的動物了。
「大家一定很捨不得陳校長，對不對！」校長剛致辭完，台上有位代表馬上搶過麥克風喊著。
校長今年也要和畢業生一起離開學校。
「讓我們一起請求校長留下來，好不好？來！大家跟我喊，陳校長，不要走，陳校長，我愛你！」
代表喊了二三次，發現台下一片沈寂後，便改口：「你們一定是太捨不得校長，每個人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沒關係，校長知道你們的心意，校長以你們為榮！」
他知道校長走了，學校還是存在。平時，他不常看到校長，但照常可以上下課。
「畢業生獻花。」司儀說。
台上站著一排導師，每位導師前都有一名手拿花束的畢業生，當司儀唸完，他們紛紛將花交到老師手上，有幾位年輕老師拿下眼鏡，手在眼前擦著，像是哭了；他的導師沒有，他明年就要退休。
獻花完後，他的導師便退到一旁，講台上方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灰白的頭髮上，他向台下望了望，再低頭看著手裡的香水百合。他看不清楚導師的表情，但他眉頭上的皺紋在筆直的燈光投射下，浮著一道明顯的溝痕。導師常說他在美國的兒子都可以做他們的爸爸了，可是誰也沒看過導師的兒子，因為他不常回國。
「頒發畢業證書，畢業代表請出列。」
走道左右二排的在校生紛紛起立，手裡捧著預備好的蠟燭，輕聲的唱起校歌。他伸出口袋裡的手，雙手抵著椅墊起身，一根根火苗隨著他每個腳步搖晃起來，全場目光像一束束在夜裡尋來的探照燈。他加快步調只想早點結束，兩側傳來窸窣的聲音：「聽說經過家長會的討論後，決議要讓智育最優秀的學生當畢業生代表。」「那傢伙？」「自大！」「功課好有什麼了不起？」「孤僻！」
別過頭，他望向兩旁的家長區、台上的貴賓席，再低下頭，看著地板上一塊塊的木板，一個接縫接一個接縫，縫裡還藏著細屑。
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時，他有些錯愕，因為畢業證書沒有預演時拿的書本重，他原以為應該是一整疊。正在準備將畢業證書收到身體左側時，校長忽然搭起他的肩要他拿好。
「卡喫！卡喫！」，台下二位老師立即衝向前去快速的按下快門。
「來，笑一個！」
他仍面無表情，老師遲疑了一下，又拍了幾張後就退到二邊。
「畢業代表致辭。」
他低頭看了一眼畢業證書，A4大小的證書上整齊地寫著他的名字，四個邊還滾過金色的花紋。踏上講台後的墊腳階，他掃視會場，想看清楚所有人似的，沈默而仔細；最後，像遺失了什麼，他將目光擺在眼前的麥克風上。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沒有測試音，輕聲的背起稿。
「在鳯凰花開的季節裡，我們離情依依……」他突然發現背後的校長和代表們從沒停止相互交談，於是便提高了音量。
麥克風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流利地將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迴盪在會場，但還是覺得吵雜。望向台下，有家長拿著相機在人群中來回穿梭，而學生彎起嘴角，將手放到胸前劃出V字；有老師打著哈欠，大方地揩去眼角的鹹水；還有婦人將哭鬧的嬰兒放到長桌上換尿布。他慢慢闔上眼睛，仔細聽著、背著、吐著。
台下左邊椅子上的畢業生突然閃閃躲躲，像躲風的稻苗，一陣喧嘩過一陣，隔過中間走道，右手邊有些畢業生站起來望向對面。
「家長都在看，不要亂動！現在什麼場合，你們要結束得那麼難看嗎？」訓育組長壓低音量斥責騷動的人群。
「再動就個別來找我領畢業證書！」
人群安靜下來了，他也安靜下來了。
他看到一隻蝴蝶飛出左手邊的人群，飛上走道，它每向前推進一些，畢業生就一排排消失，在校生也跟著消失。在座的家長，林委員，黃議員，郭主委，陳市長，何校長，全跟著消失，桌子、椅子、氣球、布景，慢慢變得透明，一個接一個，最後整個會場一片空盪，只剩他和那隻緩緩翩動的蝴蝶，那隻蝶的兩對翅膀，鮮黃而閃著光亮。
它沿著走道，忽上下、忽左右的飛，在空中繞個大圈後停在某個物體上，他仔細一看，那是阿達的耳朵！阿達伸出手，卻又在半空中停格，它的翅膀一開一閤，一開一閤，阿達居然笑了。不久，它又飛到空中，他開始覺得呼吸困難，隨著它愈來愈大，他更覺得無法喘氣，胸口也陣陣絞痛，像有千萬隻毒蠍舉起淌著火熱汁液的巨尾激烈而急速的猛螫著，千瘡百孔的內臟頓時汨滾出鮮紅。愈來愈大，愈大愈近，暗紫色的靜脈爬上他的脖子，一條，二條，十條……像荒生粗野的蔓藤，死纏著他枯癟的癯頸，他幾乎要休克了。
那隻蝴蝶在空中舞著慢版的節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精準而有韻律的拍點打在他胸口劇烈的絞痛上，他雙膝一軟，跪坐台上，右手撐著地板，左手緊抓著胸口，嘴唇發白，制服被汗水黏住，隱約露出身上不規則的膚色，一塊塊瘀青交雜，隨著汗水往下沿伸，顏色更加明顯，那是父親用拳頭在他身上作的畫。
它舞到他身旁，圍著他繞，一圈圈，從頭到腳再到頭，每繞一回，他身上駁雜的色彩就淡些、再淡些，直到消失，最後它停下來，停在他的胸口，停在他胸口上的暗紅塑膠花上，水平地張著薄翼，遮掩了原本的塑膠花，像朵花，活生生的花，一朵他祖母在參加重要典禮時一定別著的黃色小花。
那朵花停下的一剎，他彷彿回到胎兒和母體分離，因無法承受前世記憶被撕裂攪碎再重整的巨大痛苦而哭喊著墜地的一刻，羊水、血液、尿液、糞便，隨著他吐出的第一口氣排出，靈魂再臨人世。
像爬過一段漫長而滿是荊棘的闃闇森林，漸漸的，胸口不再絞痛，他開始能辨出空氣的味道，暗紫色的蔓藤一一消退，會場所有人物的輪廓重新浮現，漸漸上了色彩，由淡而深，由深至濃。
他雙手撐地，四週一雙雙張大的眼睛正注視著他，窗外傳來陣陣蟬鳴，空中飛機劃破藍天。他的膝蓋緩緩挺起，汗水直接滑出肌膚，在地板上清脆的滴起小雨。
平整潔白的上衣胸口，那朵花別得自然。
「怎麼停下來了？」司儀低聲而急促的在他背後催著。
他低下頭看著那朵花，「快說啊！你在搞什麼啊！」身旁的導師也出聲了。
台下畢業生開始躁動，在校生眼神飄移，還有些家長們交頭接耳，低沈惱人的頻率如大河發源處，細細碎碎湧來。他握著手裡那張寫著他名字的畢業證書，突然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代表所有畢業生發表感言。
隔著褲子，摸到方正的物體，那是師長寫給他背的講稿。他吐了，透明黏稠的胃液不規則的濺在暗紅色地板上，裡頭還雜著一顆顆氣泡。
校長正要開口，聲音已自麥克風傳來。
「今天，出了校門，你們就要畢業，我也要畢業了。」他嘴角抖動，兩行淚輕輕溢出眼眶。
「你在說什麼！」導師張大眼睛盯著他，台下騷動，「稿子沒背嗎？」
「也許你帶著愉悅的心情，準備迎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也許你懷著悲傷，仍然惦記那些曾經有過的時光；但，畢業並不意味著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腦裡迴盪起祖母的歌：「月兒明，風兒靜……」
「我們走著，從過去到現在，但是我們並不孤獨，因為生命中很多人陪著我們走，而我們也自然的以為時間會這樣永無止盡地沿續；然而，在過程中，有些人會停下腳步，再也沒辦法陪我們走下去。」
「樹葉兒遮窗櫺……」
「但是，他們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在原地等待，他們要我們邁開腳步，勇敢地向前走。在受到人生中無法避免的挫折而難過得令我們想回頭時，他們會在後頭喊：『別回頭，回頭會跌倒啊！』」
「小寶寶睡夢中……」
「等到哪天，走累了，覺得可以停下腳步休息時，我們會發現他們根本沒有離開過，他們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守護著，所以，別停下腳步，要堅強地走下去！」
「微微地露出笑容。」
「今天，我也要和你、你們一起畢業了，畢業也就代表長大了，長大囉。」眼淚滑進他的口腔，有幾分苦酸，又帶著甘。
那朵花閤起翅膀，倏然飛起，繞他一圈後，緩緩飛向屋頂上半掩的毛玻璃，在穿越時，像粉一樣的散開了。
「禮成，奏樂！」
他手裡畢業證書上的名字被汗水糊成一片烏黑。站在台上，他笑著，知道祖母開始不再需要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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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耐心看完這篇文章
其實po這篇文章 是因為想了解大家的意見
因為我在寫作時遇到一些痛苦的瓶頸
希望前輩在看完後 能給點優缺點的意見
頭腦快氣炸了 因為一直不滿意~
儘管已經調整不下數十次，胸口上暗紅色的塑膠花仍讓他感到彆扭，為什麼祖母胸口上的黃花可以別得那麼自然？
祖母每回參加正式場合都一定穿著旗袍戴朵黃色小花。前幾個月，她在浴室摔跤，停留醫院觀察了一個禮拜，醫生私底下告訴他，說祖母年紀太大，又經這麼一摔，狀況非常不樂觀，要他隨時有心理準備。在祖母的堅持下，他把她接回家，現在祖母只能躺在床上用喉嚨發出吃力而不清楚的聲音，他常坐在祖母旁邊陪她，在他小時候祖母也常這樣，晚上還會撫著他的額頭，唱歌給他聽，「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櫺，小寶寶睡夢中，微微地露出笑容。」祖母的聲音像隻會跳舞的蝴蝶。
經過父親房間時，他踩到地上的酒瓶碎片，碎片穿過塑膠軟墊，刺進腳底板，他吐口口水，抹糊腳底滲出的血後將碎片往床底下扔。空盪的床緣漶了一片油黃，那是三天前父親嘔吐後的殘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膩味，再轉而成為一股腥味，他覺得鼻頭發癢，伸手一沾，鮮紅的血液懸在指尖，身上惟一的制服上衣被血染得火紅，他轉頭看著牆上歪斜的日曆，明天就是他的畢業典禮。
或許是大禮堂裡擠滿人的關係，冷氣在觀禮的家長區上轟隆地響，仍感受不到一絲涼意。汗水從他的三分頭上緩緩滑落，在顴骨附近和另一滴汗水結合，急速的在臉頰上劃出一道弧線鑽進襯衫裡頭，像蟲子咬，但他不去搔。
坐在前面的是阿達，阿達不懂得先乘除後加減，除數和被除數也常搞混，所以其它人私底下都叫他輕聲的達－笨蛋的達，但大家只敢在私底下笑他，因為他的塊頭和拳頭非常發達。他一直很羨慕阿達，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笨蛋都活得比較快樂，或許是他常覺得自己過於敏感，又因為這樣的敏感而提早痛苦的緣故。
每搓一下那件襯衫，臉部的肌肉就放鬆一些，想起導師說：「你明天要代表畢業生發表感言，記得衣服要洗乾淨點，別給學校丟臉！」他眉頭又皺了，想故意失蹤，想忘掉自己的名字，但祖母需要他，他也需要祖母，祖母就是他從小到大的記憶。重拾起粗糙的肥皂，將衣服的下擺折到胸口的血漬上，繼續不停的搓揉，肌肉緊繃、放鬆、緊繃、放鬆。當晚，那件除不去血漬的襯衫就晾在陽台上，在月光的反射下隨著冷風和影子鬼魅般晃盪。
翻出口袋裡因折爛而脫出纖維的畢業典禮流程表，已經超過預定時間半小時，台上左右的椅子仍孤孤單單，只坐了三四位不熟悉的面孔，看情形還要繼續等待。手臂上的瘀血不知何時露出袖口，他輕緩的移動另一隻手將袖口拉低，再微微鬆動扣得過緊實的領結，幾天過去了，但不小心壓到泛青的區塊時仍會刺痛。
會場周圍滿是家長，他不時側頭看，看後又想到了什麼，便低下頭。
「各位同學，還記得預演時的準備嗎？記得什麼時候拍手嗎？等一下台上的代表們說完祝福你們的話，然後說謝謝時才拍手，記得嗎？」校長在講台上唱著獨角戲。
他掃視典禮舞台，台上滿是各種顏色與造型的氣球，面對講台兩旁分別有二串藍白氣球飄在會場上方，上頭用保麗龍板剪出二行字，左邊是鵬程萬里，右邊是一帆風順，就在校長剛唱完時，有一個字脫落下來，撲到地板上，他看到地上灰塵揚起在空中打圈，接著聽到幾聲竊笑，阿達是其中之一，他也笑，不過是因為看到阿達在笑。
睡夢中，聽到有人叫喚，那聲音從漆黑的空間傳來，似遠而近，似幻而真，是祖母！他衝到祖母房間時，看到祖母整個人跌落在地，手指著角落邊的五斗櫃，他急忙將祖母扶到椅子上，祖母很輕，他想到掛在教室後頭的鳥類骨骼構造，鳥之所以能飛不僅因為它擁有一對翅膀，更重要的是氣化的骨骼，鳥的骨骼是中空的，所以它能在天空自由遨翔。
他看著祖母的手臂，一根根枯骨被裹在蠟黃的薄皮下，祖母的骨骼彷彿正在氣化，他覺得祖母體重變輕是為了死後能在天堂自由遨翔。
曲著膝，側過頭在祖母嘴邊，祖母喉頭發出嘶沙而空洞的氣音，她要他拉開五斗櫃底層，他遲疑的走向櫃子，拉出底層，淡淡的樟腦香迎來，漫在空中，裡頭滿是他小時候的衣服和同祖母合拍的照片，在月光的折射下，照片裡祖母的臉皎潔明澈，膝頭上的他露出幾顆白牙微笑著。他轉頭看祖母，祖母的手在擠破窗口的光線裡發顫地往下揮動，像是要再往下找，他翻起一疊又一疊的相片，就在最後一疊相片下，安躺著一套全新的制服，他想起年初，祖母在出事前曾說：「我活到現在也夠了，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你，怪奶奶當初沒堅持，才會讓爺爺強迫你爸媽結婚，奶奶對不起你。現在，奶奶最後的心願就是看著你畢業，能這樣就夠了……」
這些年，他一直努力唸書，為的就是讓祖母高興，祖母已失去太多，他告訴自己決不再讓祖母替他操心。
記得祖母還說：「畢業典禮那天，我一定會參加，過幾天奶奶幫你買套全新的制服，現在的也有點小了，我的孫子長大了，長大囉。」
他雙手捧起那套制服，身體不由自主的抽搐。
「來……」祖母伸出被窗外微風吹抖的雙手，在月光下吃力的說。
司儀開始唸稿，可能是再等下去畢業典禮就要托到下午。走道兩旁的在校生間傳出不耐煩的語氣，他聽到在校生的導師說：「再忍耐一下，已經開始了，不久就結束，講話小聲一點。」
他想在他們因荷爾蒙刺激而不斷改變的外表下辨認出一二個面孔，但最後放棄了，他們是被抽到代表所有在校生送別的，或許他認識的人不在裡頭。
他想到對面的鄰居，去年她代表學長姐們說畢業感言，每回出門前，他會先透過門上的小孔看她是不是正巧也出門，他會儘量避開她，因為他喜歡的是笨蛋。有時放學回家，遇到搬出椅凳霸聚巷口的歐巴桑們，她們會張開滿口金牙笑著伸出掛滿一堆飾物的手，指向其中一個，說他和那學姐一樣優秀，乾脆結連理；這時，他的肚子會發出翻騰攪動的聲音，而後一陣噁心湧上食道。
一回，他終於受不了那群歐巴桑，站在巷口瞪著她們，一個、一個接一個，「管妳們什麼事！不用妳們多嘴，雞婆！」
之後，他沒再聽到她們說他和她多匹配，只在進巷口時，聽到背後傳來：
「難怪你阿母會討客兄，給你老爸趕出去，報應！」
他頭也沒回，開了門，用力甩上，鐵門在夾縫中抖著。
冷氣突然強了起來。
「全體肅立，來賓請脫帽，唱國歌！」
他看到校長的嘴形和節奏搭不上，可能是禮堂太大，音波傳遞快慢不同造成的。他會唱國歌，但對音樂老師要考國歌歌詞那回以零分表示他的不滿。不知道為什麼要唱國歌，他覺得那和歷史提到的裹腳傳統一樣，又臭又長。他曾問音樂老師國歌歌詞的涵意，老師對全班笑，全班也對他笑，彷彿全世界只有他不知道”以進大同”是什麼意思。阿達那回考了六十一分，他以為阿達還滿愛國的，後來才知道是和人家做賭，賭他考及格就給網路遊戲點數卡三張，那天他才覺得國歌還有一點價值。
「向國旗及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
為何要對國父敬禮？如果是對著他的遺體，那還有點意思，但台上掛的不過是張圖，老師說：「因為國父是偉人，所以後人要緬懷他、尊敬他，在重要集會時要想起他，是他創造了中華民國才有你們，懂嗎？｣
他覺得孔子、蘇格拉底也偉人，那為何不對他們敬禮？最後，他推想可能是因為國父建立了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在時間上又是距離自己最近的緣故。但再過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後呢？是不是仍然要向國父敬禮？還需要國父嗎？
「何校長，陳市長，郭主委，黃議員，林委員，以及在座的家長們，我是王董事長的祕書，董事長有事不克前來，所以由我……」
台上站著一位女祕書，大波浪捲的黑髮、鵝黃的雙頰發著油光，鏡框下的眼神有些渙散，像個專業新聞主播，在她字正腔圓、語句流暢的致詞裡感受不到一絲個人情緒。他正打量著她，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的每口呼吸、每個舉動，這是坐在台下的優勢，他可以任意找出她臉上抽搐的證據而使自己的推測得到滿足，從她冰冷的語句裡，他覺得她並不情願在這樣的場合出現，像隻色彩過於鮮艷的爬蟲類動物，臉上彩著濃妝，嘴角吐著白沫，不斷在一場場的畢業典禮上代表致詞。
她走下台和前排的畢業生們握手，金曲獎時走星光大道的明星和圍觀群眾們握手的畫面閃過眼簾，他對其中一位明星印象深刻，因為他和群眾握手時像快刀斬著亂麻，隨著他不停向前移動的腳步，二隻手霹靂啪啦地劃過人群，被拍到的群眾像中了頭彩，撐著裂到耳際的寛脣也不覺得酸，他一直不懂這有什麼值得興奮，就像她不會記得他們一樣，她只是很會演戲的爬蟲類。
躲在祖母的房間，他聽著門外玻璃碎裂的聲音，像暗夜中轟然巨響的雷鳴，一聲聲震撼著眼皮和耳膜。二個扭打的剪影透過客廳昏黃的微光交纏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他看到一隻粗野的手抓著另一個人頭上的一綹長髮，左右拉扯後猛然有力的揮在對方臉上，音色渾濁而低沈，另一個人手裡握著一條尾端膨脹的粗棍，粗魯地劃開空氣劈打在對方頭上，燈光搖擺不定，二個剪影忽大忽小，忽短忽長，桌腳發出乾澀的怒吼，木板隔牆被撞得悶聲作響。
祖母抱著他，輕輕撫著他的額頭，他全身顫抖，不敢哭出來。
「月兒明，風兒靜……」祖母柔柔地唱著。
在一串接連如暴雨碎地的清脆後，漸漸傳來清楚急促的呼吸頻率，愈來愈急，像滾著雪的巨石，轟隆！轟隆！壓進房裡。
「強姦又怎樣！妳能拿我怎樣！孩子都有了，妳已經是我的人了，那個姓賴的算什麼！」
「有孩子又怎樣？你以為我需要孩子嗎？需要你嗎？」
他再也禁不住，墊著祖母的碎花麻衫，低聲嗚咽起來。
「磅！」鐵門在夾縫中抖著。
那天起，他再沒看過母親，偶爾還看到父親，不過已經不是原本那個受穩定神經控制的動物了。
「大家一定很捨不得陳校長，對不對！」校長剛致辭完，台上有位代表馬上搶過麥克風喊著。
校長今年也要和畢業生一起離開學校。
「讓我們一起請求校長留下來，好不好？來！大家跟我喊，陳校長，不要走，陳校長，我愛你！」
代表喊了二三次，發現台下一片沈寂後，便改口：「你們一定是太捨不得校長，每個人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沒關係，校長知道你們的心意，校長以你們為榮！」
他知道校長走了，學校還是存在。平時，他不常看到校長，但照常可以上下課。
「畢業生獻花。」司儀說。
台上站著一排導師，每位導師前都有一名手拿花束的畢業生，當司儀唸完，他們紛紛將花交到老師手上，有幾位年輕老師拿下眼鏡，手在眼前擦著，像是哭了；他的導師沒有，他明年就要退休。
獻花完後，他的導師便退到一旁，講台上方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灰白的頭髮上，他向台下望了望，再低頭看著手裡的香水百合。他看不清楚導師的表情，但他眉頭上的皺紋在筆直的燈光投射下，浮著一道明顯的溝痕。導師常說他在美國的兒子都可以做他們的爸爸了，可是誰也沒看過導師的兒子，因為他不常回國。
「頒發畢業證書，畢業代表請出列。」
走道左右二排的在校生紛紛起立，手裡捧著預備好的蠟燭，輕聲的唱起校歌。他伸出口袋裡的手，雙手抵著椅墊起身，一根根火苗隨著他每個腳步搖晃起來，全場目光像一束束在夜裡尋來的探照燈。他加快步調只想早點結束，兩側傳來窸窣的聲音：「聽說經過家長會的討論後，決議要讓智育最優秀的學生當畢業生代表。」「那傢伙？」「自大！」「功課好有什麼了不起？」「孤僻！」
別過頭，他望向兩旁的家長區、台上的貴賓席，再低下頭，看著地板上一塊塊的木板，一個接縫接一個接縫，縫裡還藏著細屑。
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時，他有些錯愕，因為畢業證書沒有預演時拿的書本重，他原以為應該是一整疊。正在準備將畢業證書收到身體左側時，校長忽然搭起他的肩要他拿好。
「卡喫！卡喫！」，台下二位老師立即衝向前去快速的按下快門。
「來，笑一個！」
他仍面無表情，老師遲疑了一下，又拍了幾張後就退到二邊。
「畢業代表致辭。」
他低頭看了一眼畢業證書，A4大小的證書上整齊地寫著他的名字，四個邊還滾過金色的花紋。踏上講台後的墊腳階，他掃視會場，想看清楚所有人似的，沈默而仔細；最後，像遺失了什麼，他將目光擺在眼前的麥克風上。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沒有測試音，輕聲的背起稿。
「在鳯凰花開的季節裡，我們離情依依……」他突然發現背後的校長和代表們從沒停止相互交談，於是便提高了音量。
麥克風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流利地將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迴盪在會場，但還是覺得吵雜。望向台下，有家長拿著相機在人群中來回穿梭，而學生彎起嘴角，將手放到胸前劃出V字；有老師打著哈欠，大方地揩去眼角的鹹水；還有婦人將哭鬧的嬰兒放到長桌上換尿布。他慢慢闔上眼睛，仔細聽著、背著、吐著。
台下左邊椅子上的畢業生突然閃閃躲躲，像躲風的稻苗，一陣喧嘩過一陣，隔過中間走道，右手邊有些畢業生站起來望向對面。
「家長都在看，不要亂動！現在什麼場合，你們要結束得那麼難看嗎？」訓育組長壓低音量斥責騷動的人群。
「再動就個別來找我領畢業證書！」
人群安靜下來了，他也安靜下來了。
他看到一隻蝴蝶飛出左手邊的人群，飛上走道，它每向前推進一些，畢業生就一排排消失，在校生也跟著消失。在座的家長，林委員，黃議員，郭主委，陳市長，何校長，全跟著消失，桌子、椅子、氣球、布景，慢慢變得透明，一個接一個，最後整個會場一片空盪，只剩他和那隻緩緩翩動的蝴蝶，那隻蝶的兩對翅膀，鮮黃而閃著光亮。
它沿著走道，忽上下、忽左右的飛，在空中繞個大圈後停在某個物體上，他仔細一看，那是阿達的耳朵！阿達伸出手，卻又在半空中停格，它的翅膀一開一閤，一開一閤，阿達居然笑了。不久，它又飛到空中，他開始覺得呼吸困難，隨著它愈來愈大，他更覺得無法喘氣，胸口也陣陣絞痛，像有千萬隻毒蠍舉起淌著火熱汁液的巨尾激烈而急速的猛螫著，千瘡百孔的內臟頓時汨滾出鮮紅。愈來愈大，愈大愈近，暗紫色的靜脈爬上他的脖子，一條，二條，十條……像荒生粗野的蔓藤，死纏著他枯癟的癯頸，他幾乎要休克了。
那隻蝴蝶在空中舞著慢版的節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精準而有韻律的拍點打在他胸口劇烈的絞痛上，他雙膝一軟，跪坐台上，右手撐著地板，左手緊抓著胸口，嘴唇發白，制服被汗水黏住，隱約露出身上不規則的膚色，一塊塊瘀青交雜，隨著汗水往下沿伸，顏色更加明顯，那是父親用拳頭在他身上作的畫。
它舞到他身旁，圍著他繞，一圈圈，從頭到腳再到頭，每繞一回，他身上駁雜的色彩就淡些、再淡些，直到消失，最後它停下來，停在他的胸口，停在他胸口上的暗紅塑膠花上，水平地張著薄翼，遮掩了原本的塑膠花，像朵花，活生生的花，一朵他祖母在參加重要典禮時一定別著的黃色小花。
那朵花停下的一剎，他彷彿回到胎兒和母體分離，因無法承受前世記憶被撕裂攪碎再重整的巨大痛苦而哭喊著墜地的一刻，羊水、血液、尿液、糞便，隨著他吐出的第一口氣排出，靈魂再臨人世。
像爬過一段漫長而滿是荊棘的闃闇森林，漸漸的，胸口不再絞痛，他開始能辨出空氣的味道，暗紫色的蔓藤一一消退，會場所有人物的輪廓重新浮現，漸漸上了色彩，由淡而深，由深至濃。
他雙手撐地，四週一雙雙張大的眼睛正注視著他，窗外傳來陣陣蟬鳴，空中飛機劃破藍天。他的膝蓋緩緩挺起，汗水直接滑出肌膚，在地板上清脆的滴起小雨。
平整潔白的上衣胸口，那朵花別得自然。
「怎麼停下來了？」司儀低聲而急促的在他背後催著。
他低下頭看著那朵花，「快說啊！你在搞什麼啊！」身旁的導師也出聲了。
台下畢業生開始躁動，在校生眼神飄移，還有些家長們交頭接耳，低沈惱人的頻率如大河發源處，細細碎碎湧來。他握著手裡那張寫著他名字的畢業證書，突然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代表所有畢業生發表感言。
隔著褲子，摸到方正的物體，那是師長寫給他背的講稿。他吐了，透明黏稠的胃液不規則的濺在暗紅色地板上，裡頭還雜著一顆顆氣泡。
校長正要開口，聲音已自麥克風傳來。
「今天，出了校門，你們就要畢業，我也要畢業了。」他嘴角抖動，兩行淚輕輕溢出眼眶。
「你在說什麼！」導師張大眼睛盯著他，台下騷動，「稿子沒背嗎？」
「也許你帶著愉悅的心情，準備迎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也許你懷著悲傷，仍然惦記那些曾經有過的時光；但，畢業並不意味著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腦裡迴盪起祖母的歌：「月兒明，風兒靜……」
「我們走著，從過去到現在，但是我們並不孤獨，因為生命中很多人陪著我們走，而我們也自然的以為時間會這樣永無止盡地沿續；然而，在過程中，有些人會停下腳步，再也沒辦法陪我們走下去。」
「樹葉兒遮窗櫺……」
「但是，他們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在原地等待，他們要我們邁開腳步，勇敢地向前走。在受到人生中無法避免的挫折而難過得令我們想回頭時，他們會在後頭喊：『別回頭，回頭會跌倒啊！』」
「小寶寶睡夢中……」
「等到哪天，走累了，覺得可以停下腳步休息時，我們會發現他們根本沒有離開過，他們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守護著，所以，別停下腳步，要堅強地走下去！」
「微微地露出笑容。」
「今天，我也要和你、你們一起畢業了，畢業也就代表長大了，長大囉。」眼淚滑進他的口腔，有幾分苦酸，又帶著甘。
那朵花閤起翅膀，倏然飛起，繞他一圈後，緩緩飛向屋頂上半掩的毛玻璃，在穿越時，像粉一樣的散開了。
「禮成，奏樂！」
他手裡畢業證書上的名字被汗水糊成一片烏黑。站在台上，他笑著，知道祖母開始不再需要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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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耐心看完這篇文章
其實po這篇文章 是因為想了解大家的意見
因為我在寫作時遇到一些痛苦的瓶頸
希望前輩在看完後 能給點優缺點的意見
頭腦快氣炸了 因為一直不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