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街是整修良善的下水道,出沒著的是一顆一顆悠揚的腦袋。鼻子裡嗅聞不著台北特殊的空氣污染,相對於此,地下街竟是如此的好聞、清新。抱著南方朔『給自己一首詩』在懷裡,信步遊蕩於南北長廊之間。

行走於前的,是一對情侶,年紀約莫小我幾歲吧。青澀的笑容、脫了年紀的裝扮,兩人手勾著彼此,深怕對方走失似的。我想著,兩人的家庭是否都知道對方的存在?父親在餐桌前痛罵男孩不好好讀書,光只會交女朋友。母親在床邊深深諄誡,現在的男生都很壞,要女兒好好小心。突然自覺想岔了遠,在那個年紀裡,眼中只有彼此。似乎為了對方,可以漫天漫地拋開一切。是吧,雖然可笑得夢幻,卻也是詩化的浪漫。學生時代,不也曾為席慕容一棵開花的樹動容不已。也許,時日推演會讓彼此遠去,可記憶中刻下的,還是那般單純、狀乎愚蠢的浪漫。

  地上,是一塊塊地磚拼湊而成。南北兩造出口,直通落的,不知道用了多少人的心血、汗水。每當不留神砸了一塊,就收到一旁,好待著同伴遞塊新的。疲累不堪時,就喝點阿比加咖啡、或阿比加沙士吧;更甚者,是叼著根煙,嚼著檳榔,任由汗水滴落下頷,涔濕內衣。對他們而言,這或許只是工作,沒即時完工,便無法領錢養家糊口。可希望他們心中,能秉有為人們服務的榮譽心。職業不分貴賤,家裡馬桶壞了的當下,才知道需要的是水電師父,即便自個兒是核子反應爐的技師。看不見所有人的努力,但我們都知道,這世界仍不停歇地運作著。如同老禪師說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或許我們改個說法『食一日,作一日』,少了點為辛勞的決心,卻多了點循常世界的自然。

  中庭裡,出現眼前的是,合時地的人們,不合時地的東西。不合時地的,是一台展示用的轎車,佔了大多人的路線,也佔了浪漫世界裡的空間。合時地的,是幾位幫人素描作畫的畫家,或者是不得志的流浪畫家、大隱隱於市的浪漫人士。面對每一個模特兒,就像靈魂超脫軀殼一般,整副心力放在眼前的白紙上頭。我佇立一旁看著他作畫,擠在人群之前。才一會兒,便畫好一幅,收了兩張百元鈔。約莫看到第五位模特兒整裝,好整以暇地坐在椅板上,才發現,身邊圍繞的人早已散去,只剩畫家、我和一位妙齡女子。畫家望向身後執意不離的我,像是發現了知音,要我待會也坐下讓他作畫,只收半價。我婉轉地拒絕了他,他看了我手上的書說道:「你自己有寫作嗎?」我笑了笑答他:「是啊,只是沒名氣就是。」他坦然笑著:「我們倆個都是藝術工作者,你是不得意的作家,我則是失意的畫家。可我們還是堅持著不是嗎?」再次,又要我當模特兒,不收錢,只為了對堅持藝術的人,表現應有的禮貌。面對他的堅持,我還是婉拒了他,看著前頭等著畫家削筆的模特兒,正對著鏡子整理頭髮,我笑了笑說:「那麼,你就教教我怎麼畫畫吧。」

  找尋目標、白紙的中心,勾勒出大致輪廓,而後大致描繪出突顯的面相,在特別的地方,加重筆觸的味覺。用著長髮,形容女子對愛情的愁思;用著眼神,描繪女子對真情的冀求。一會功夫,一幅脫俗的素描生了出來。畫家要我題點感情在上頭,打算不收半毛錢,直接贈與這位女子,作為今晚閉幕的最終一曲。我拿起鉛筆,看了看畫中人,在紙留白處寫下『女子的長髮是條銀河/滿是牛朗織女的思念/畫中仙沐浴著苦惱情感/畫外人則享著愛戀的洗滌』。女子看了看畫,喜悅非常,掏了錢硬是要畫家收下,作為一點心意,半推半就下,畫家還是收了。看望踩著輕快腳步,與我等招手愉悅離去的女子,畫家把錢交給了我。說是有半個功勞,該有一半工資。我執意不願,畫家只說了:「那莫這一百塊,就當你幫我收拾東西的工資吧。」幫著收拾畫具,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是下凡的仙人,從容地,要趕回天邊。

  看了看手錶,再過一會兒,地下街就要收攤了,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遠遠的,看著前方有兩個和尚,一老一少,正坐在長凳上聊著天。待走近時,發現兩人正喝著珍珠奶茶,我不請自來地向兩人揖拜。『阿彌陀佛!』兩位師父同聲說道。問起寺裡的情況,他們熱心地對答我的疑問。問起禪學的問題,他們只是搖手笑笑,不可說不可說,開放自己的心,只能自己去悟。兩位師父,從中部行腳北上,只為參加一個法會。途中,累了就睡,餓了就食。而明天,他們就要準備步行南下了。面對修行者的苦心,不得不肅然起敬,而他們只是笑笑,並喝下珍珠奶茶。我們都是時間的旅人,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而他們是宇宙的旅人,一日僅是一日,一年也僅是一年罷了。智慧之光隨時照耀著我們,只憑乎我們有無抬頭看望。我作揖謝著兩位師父的開示,轉身離去。兩位僧侶還是坐在那兒,靜靜地,像停留在畫中的時間。

  離開了台北地下街,看著紅磚拼湊的人行道,我突發奇想,會不會有小孩子在這裡玩起跳房子,如曾是孩子的我們那般。遠遠地,在記憶那頭,都還忘不了怎麼往後擲石子。騎上了車,像一陣風遠離地下街出口,回到屬於自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