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2月 17, 2004 11:21 pm
草地上的午餐 離畢華 1997.08.11
原刊於86年10月25日灣新生報副刊
戴好安全帽﹐跨上機車﹐開始依「計」行事。
日程計劃表上﹐迫不及待的將參觀美術館列在第二天﹐唯恐美術館會憑空消失了一樣。
如果旅店櫃檯再一次忘了「叫床」-----我的意思是說Morning Call啦﹑再一次讓我來不及吃早餐﹑再有路人東指西指竟然讓我迷路了的話﹐在短短十幾天的旅次當中﹐真要錯失觀賞峇里島引以為傲的美術藝品的機會﹐而懊悔不已了。
旅店給了一張地圖﹐地圖畫得很詳細﹐我看得很迷糊﹐因為地圖是以該旅店為中心﹐街道都呈放射狀的延伸而出﹐然後蜘蛛網似的交錯盤結到各個觀光景點﹐賣金銀木雕石雕的標示都是一大點﹐比較人文的諸如廟宇﹑美術館卻是一小點。
我用鉛筆先在蜘蛛網上繞迷宮似的走了一趟﹐發現如果地圖上的路確實存在的話﹐我祇要拐一個左轉「直直駛下去」﹐便能到達PURI-LUKISAN MESEUM﹐甚至NEKA MUSEUM﹗
摩托車在一個左轉之後﹐迎上一隊拜拜的隊伍﹐雖然一直警告自己不要停車搶鏡頭﹐不要一聽到鑼鈸喧鬧就往那兒鑽﹐結果是﹐急忙將車子摔在路旁﹐抄起像機猛拍了十來張頭頂供品的婦女﹑一大群穿著拜拜的傳統服飾的俊男美女﹑抬著大鑼的小伙子……….的照片.﹐不知不覺﹐竟就隨著隊伍走了一兩百公尺。
回頭找車子﹐才發現剛剛祇顧著拍照﹐根本沒注意街道兩旁有些什麼店﹐而霧步大街的店﹐除了藝廊還是藝廊﹐賣的還不都是油畫﹑金銀飾品﹑木雕﹑石雕﹑紗籠﹔再走一段找找吧﹐看到的還是紗籠﹑石雕﹑木雕﹑金銀飾品和油畫﹗
天啊﹗車子可是租來的。糟糕的是沒記它的牌照號碼﹐滿街都是四處停放的同款機車﹐這不是撈針嗎﹖
頹然的倚在一輛摩托車上﹐從背包搜出香煙﹐先抽根煙鎮定鎮定再說﹐偏又遍尋不著打火機﹐真衰﹗
就在要將背包甩回肩頭的時候﹐瞥見身旁的這部機車上插著我的鑰匙﹐方向鏡上支著一頂白色的安全帽﹐正等待著那個沒長記性的主人哪。
已騎了老半天了﹐不但離開霧步大街好遠﹐車稀人少的﹐兩旁的路樹逐漸變成森林了﹐怎麼還不見美術館的招牌﹖還高興著自己好腦筋的認定順著剛剛機車車頭的方向騎就沒錯呢﹐現在﹐人到了哪裡﹖
人在機車上啦哪裡﹐路可是在嘴上﹐問路吧。
一群年青小伙子聽完我的問話﹐響起了一陣甘美朗敲擊樂似的爆笑。
「Something wrong of me﹖」
原來大約國中年齡的他們﹐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霧步大街上作觀光客生意的人一樣也通英語的﹔何況他們又看到一個迷路的楞小子﹐下身的紗籠（KAMEN）就要滑落以至穿幫了的糗樣兒。
其中一個看起來老成一點的靠近我﹐扯住我腰間的紗籠﹐低聲問我有沒有穿Under wear﹖我尷尬的笑笑﹐並不等我的回答﹐他已動手幫我重新繫好下圍的紗籠﹔同時告訴了我方向。
我一聽﹐傻眼了﹐怎麼這樣鑽啊鑽繞啊繞的﹐一忽兒已是午後一時了﹖我的午餐﹑我的美術館呢﹖
依他之言衝下山坡﹐果然看到奈卡美術館毫不起眼的木刻招牌﹐可是離打烊的時刻也只剩下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很知道自己的毛病﹕那兩個小時﹐是不足以滿足我一雙酖美的眼睛的。
當下轉了念頭。
嘿﹗順路而下﹐不費吹灰之力的看到了Puri Lukisan Museum的招牌﹐一樣是毫不起眼﹑像一面公告欄的木刻牌子-------沒辦法﹐本國盛產木頭。
怪就怪在怎麼剛剛一路來就沒見著咧﹖
噢﹐我明白了。如果在問清楚了路﹑沿路尋了來的時候﹐在遇上一個祭師領著一家子在路邊停放的車子旁﹐為了曾經發生車禍的車子祭祭拜拜的﹐就又要停車拍照的話﹐鐵定再走一次迷宮。
奈卡美術館的警衛打我買參觀券開始便一直打量我﹐我想﹐或許是我這個外國人身上這一套道地的芭里島裝扮讓他覺得稀奇吧﹐便不以為意。
館內十分安靜﹐有賞畫的好氣氛﹐很快的便融入畫中世界。
有一位作者﹐名叫I Wayan Bend（1950~）的﹐畫了一張147Cm×270Cm的大畫﹐畫題是《繁忙的芭里島（BUSY BALI）》﹐在通幅強調陰影的畫面上﹐看到芭里人在田野﹑溪河﹑海邊﹑大街﹑廣場﹑廟宇和學校間忙著種田﹑忙著買賣﹑忙著捕魚﹑忙著過年殺豬做豬血糕﹑忙著鬥雞﹑放風箏﹑河邊洗澡﹑表演歌舞﹐打羽毛球﹑甚至忙著指揮交通﹑辦喪事…….﹐這些不外乎描繪當地風俗民情﹐是可以理解的﹔再仔細一看﹐擁擠的人群中﹐夾雜著好多觀光客﹐一樣的忙著﹕忙著用照像機﹑錄影機拍照錄影﹑買賣交易﹑喊價殺價﹗
好啦﹐不用驚嘆號啦﹐反正芭里島原本就是觀光客充斥嘛。
但是連庫達海邊的衝浪﹑拖曳傘都出現﹐就害我噗哧一笑了。
另有一張題名是《PRESIDEN SUHARTO AND HIS WIFE VIVSIT BALI》﹐也是連電視轉撥的攝影機﹑播報員﹑被採訪的芭里島人都畫上去了。身邊的一位洋人看了也哈哈大笑。
那位洋人先生看我一身打扮﹐以為我是館方導覽人員﹐一直追問我﹐這些畫真是所謂的「大師」﹑所謂「館方收藏」的作品嗎﹖
我哪知﹖我原本朝聖﹑取經來的﹐哪知像是在看漫畫﹖
雖然藝術是反映人生沒錯﹐但一五一十的寫實到這個地步﹐的確令人莞薾。
笑完了﹐心腦裡卻浮出一個問號﹕憑什麼以主流的﹑歐美的或文藝復興的標準﹐來角度一張誠實的作品﹖又想到﹕如果不是那些觀光客打擾了峇里島﹑如果可以將畫中的觀光客悉數除盡（包括我）的話……..。
我故意跳開幾幅大同小異的畫不細看﹐以避開那位洋先生的問題﹐因為我怕我會火氣十足的跟他提到「白種優越感」﹑「殖民心態」﹑「資本主義如何對待未開發國家」等等找架吵的話題------恨死了﹐「殖民心態」這個單字﹐英文還真不會講咧﹐真是要吵架都少了一張嘴﹗
走出第一館往第二館去﹐進門前﹐看到那個館的大門精雕細鑿﹐復又貼金孱銀﹐十分的富麗堂皇﹐正思索著找個誰來幫忙拍個照﹐那個警衛適時出現在身旁﹗
他遞還照像機的時候﹐開口說了﹕
「您嚐過沙嗲了吧﹖」
「吃過了。」喲﹐他可真是「做好國民外交」呢﹐那我該也禮貌的補充一句「十分具有當地特色與風味﹐好吃。」
「甘美朗呢﹖」
「吃過…噢﹐不﹐聽過﹐蠻神秘的。我喜歡敲擊銅鍵的聲音。」
「唔……..﹐那﹐巴隆舞蹈呢﹖看過沒﹖」
「看過一次﹐沒看懂﹐想再……..」
「我可以帶你去看。保證精彩。六點我來接你。你住哪家旅店﹖」
「可是今晚我要參加飯店舉辦的露天BAR B Q呢…….」原來﹐是全島島民卯起來賺觀光外匯啊﹖
「我有車﹐我可以來接你…..」他沒被我的回答岔開﹐仍然在他的主題上「直線加速」。
「讓我考慮考慮好嗎﹖」我幫他踩煞車。
從超市拎來兩塊蛋糕﹐一塊是杏仁核桃﹑一塊是黑咖啡。雖然擺蛋糕的玻璃櫥裡有一隻蒼蠅自由自在的飛呀飛的﹐想到既然前日吃了路邊攤的沙嗲都沒事﹐那隻「加味」蒼蠅算什麼﹖
如果不是坐在亭子裡頭的那位先生招呼先要購買參觀券﹐還真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守廁所收清潔費的哪------誰要他們把廁所設在購票處的後面﹖果不然﹐你看那群台灣團的聽不懂他的英語﹐一個一個誤會了他的招呼而走進廁所裡﹐白小了一次便﹗
「對不起﹐我祇是來用午餐的。」我高舉手中的塑膠袋﹐對著票亭裡的先生招呼﹐他馬上認出我來﹐知道是那個來了不下五次的小子﹐便揮揮手示意放行。
走過一座長滿暗綠蕨苔的石橋﹐橋邊的小溪谷聳立高直的老喬木﹐樹上野蘭星星點點的﹔然後﹐走上一段不寬的石階﹐一邊回想自己第一次來Puri Lukisan的時候﹐在橋上詫異於位處熱帶國家之心藏的霧步﹐怎有一番雨林景象﹖
而一顆心更隨著漸昇的石階慢慢漲滿了對景觀的好奇﹐以及親近「吾心所愛」的情怯。
石階的盡頭豁然開朗﹐一掃熱帶雨林陰鬱潮濕的氛圍。
在紅紅白白的九重葛花幕中﹐忽忽有一串金橘色的天堂鳥棲停﹐青青綠綠的大芋葉裡﹐掩護著一枝一枝的金魚草﹐一坡翠綠的草地上﹐歇著三兩朵嘆息著的雞蛋白。
在光影錯落的水池裡﹐睡蓮含羞的閤起純潔的花瓣﹐倚在凌波的碧葉之上﹐好像是獻給池中的雕像倒影。
池邊﹐有人捧著一顆悸動的心﹐釋放心上身上所有的輕塵﹐滌去貪嗔癡。
尋著大片青翠草地邊緣的一處殘簷﹐在少有人跡的石階下坐定﹐開始享用午餐。
不忍直接拒絕那個為了搵幾個錢﹐而一直跟在身邊猶如貼身侍衛的警衛﹐我一溜煙的閃入第二館。
那是Aric Smit（1916~﹔Zaandam﹐The Netherlands）的專館。入門隨坡而降的建築格局﹐正好劃分不同的展覽內容﹐循階而下﹐正可細細觀覽。
擷人心魂的是一幅人體畫像﹐一身驃健的峇里島年輕男子﹐下身一條巴隆守護神圖案的紗籠﹐息地而坐﹐無神的雙眼茫茫的望向沒有焦距的遠方﹐心裡思索的定是﹕你這洋人也呆﹐叫我來此呆坐不必勞作就給我錢﹐真有那麼輕鬆的賺錢方法嗎在你們的國家﹖
那些被一一描繪﹑記錄﹐逐漸成為峇里島歷史的圖畫中人﹐是不是也作如是想呢﹖一個洋人辛勤﹑努力並且也是快樂的為我們留下原該我們自己動手描繪記錄的那些吉祥門﹑「發呆亭」﹑頂物的婦女﹑梯田……..﹔在慚愧與自省之餘﹐我們該如何做﹖
另外一位荷蘭畫家Willem Gerard Hofker （1902~1981）﹐用彩色鉛筆和粉彩﹐同樣畫下了光影十分銳利的吉祥門﹑躺在一匹似錦繁花的BATIK上的裸男﹑臨溪沐浴的人﹑頹圮的吉祥門前獨自沉思的少年﹑庭院裡高高低低以茅草為頂木雕或石雕為座的祖先塔…….
其中有一張描寫島民的天倫之樂﹐很是尋常的題材。
四平八穩的構圖﹐布局了一個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小孩﹐最基礎的家庭結構﹐在放著以一桿竹筒為花瓶的草席上﹐父親母親在畫圖﹑雕刻﹑炊爨之餘﹐逗弄幼兒。淡淡的薄彩營造出溫馨的氤氳﹐讓觀者也共享了他們淡而有味的居家生活。
在眾家花紅柳綠的喧囂裡﹐這幅畫安靜得像一個令人深底渴望的夢。
描寫家庭生活的作品﹐在PURI美術館也有一張令人印象深刻。
作者是IDA BAGUS MADE KENBENG（1897~1954）﹐紀錄「磨牙禮」《POTONGGIGI》的一張圖﹐一位及齡少女躺在發呆亭中﹐父親拿著一把磨刀﹐夥著母親要將她上排的六枚牙齒一一磨平﹐那可是又酸又痛的恐怖經驗哩。
若下了決心要戒除惡習﹐其難何止又酸又痛而已﹖那六枚牙齒分別代表了嫉妒﹑興奮﹑愚昧﹑燥怒﹑熱情和貪欲等六大壞習慣。父母幫你磨掉六大惡習之後﹐往後惹出了什麼麻煩﹐可得自己負責﹐算你是成年人了。
嫉妒﹑愚昧﹑燥怒和貪欲的確是惡習沒錯﹐熱情和興奮也算是不良習性嗎﹖要我是峇里島人﹐那我是有惡習的人了。但是這張作品只附有英﹑日文的說明﹐自是無法詳究其中典故。
不管如何﹐兩人的作品都充份的表達出父母一輩子對兒女的用心﹐放諸四海皆同。
如果要如此比較﹐此館也有一張描寫島民生活的畫﹐恰可與《繁忙的峇里島》「聯對押韻」﹐就是那張《峇里的市場》。
主題類近﹐但是作者AUAK AGUNG GDE SOBRAT（1917~1992）他一除島上慣用的濃重風格表現﹐以油畫顏料作最精細的漸層鋪展﹐將人物比例﹑五官表情準確的﹑傳神的呈現出來。在粉彩般的設色效果中﹐讓人一同於畫中人﹐感受煖煖融融的陽光照拂﹐那顆從文明社會帶來冰冷的鐵心﹐煞時在畫前溶成一灘自大又無知的死水。
來訪得晚﹐畫家正行去不遠呢。
《SARASWATI﹗》
我終於看到她了﹗
初來的那天﹐早餐後﹐在百楊樹旅店的大廳﹐就著東山傳照而來的曦光﹑倚著木椅上華麗刺繡的軟枕﹑大窗外的田泥氣味調緩了旅次孤單惶急的心緒。
隨手拿起報紙翻翻﹐原來不過是小開數的娛樂報﹐說的該只是吃喝玩樂罷﹐誰知上頭斗大的字刊著為慶祝藝術女神的生日﹐本月是為藝術節﹗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雖為藝術而來﹐卻不曾刻意安排日期。
天光恍惚之中﹐我察覺她飄逸的軟緞衣帶緩緩的滑過我的心上。沙拉史娃蒂﹐我記住了她的名字。
果然﹐在十字路口的石雕﹑在藝品店的木雕﹑甚至在另一家旅店的大廳﹐都可以發現她的芳縱﹔可惜﹐都不是那天在晨光中相遇時的容顏。
於今﹐總算在這座美術館內再度相逢。
其實在所有的作品中﹐她並不算是搶眼的大畫﹐況且展示的位置也容易被忽略﹐而我卻依循她衣帶翻飛﹑瓔珞響動的聲音﹐走到畫前﹐走入畫中。
飄飄忽忽的檀香味兒﹐像情人若即若離的鼻習﹐混雜在數行清淚間﹐永世不得轉醒。
從回想的怔忡裡回過神來﹐看到攤開的塑膠袋裡﹐午餐已經結束﹐奇角殘零的蛋糕旁邊﹐有一朵生鮮火紅的燈籠花﹐是那位托著檀香﹑花和水等供品﹐在微雨中敬神的婦女﹐賞給台階上那位癡人的。
微雲行走的樣子 離畢華 `97.09.09.
跟在他身後﹐低著頭盯住他的後腳跟﹐左腳右腳左腳右腳﹐褐色的腳踝提起﹐像掀開黑沃的土地表皮露出肉色的裏地的顏色一般﹐翻出膚色的腳底。
腳底的淺色乍忽即又被踩緊土地的褐色腳跟蓋住﹐另一腳旋又翻出腳底膚色的白﹐如此忽黑忽白﹐像大地眨著眼珠似的。
兩隻腳像兩把鋤頭﹐翻鬆心底的濕潤﹐可以種植許多心事一樣。
我的腳底可就不能左腳右腳的亦步亦趨了﹕已經很仔細的挑著較平坦的泥地才踏下去的﹐仍被碎石子扎得嗯嗯唉唉的。稍稍停一下下揉揉弄痛的腳板﹐地上的那對眼睛已在長草中隱去。
撥開一蔟一蔟的草叢﹐跛著腳認著來時的路﹐總有一株綠蕉﹑或一棵華樹的枝葉來挽拐撩撥﹐就為貪看葉脈間書寫的經緯而心旌迷離。
不想喚他﹐他有心事。
不想喚他﹐迷路就迷路了吧﹐自己不也心事重重﹖
黃昏的河邊早有其他的人在這兒在那沐浴洗刷﹐他選了一段灣口﹐有一株丁香樹的枝椏垂到河面來﹐恰好可以晾掛洗過的紗籠﹐扇骨子似的芭蕉撐開一片綠色屏風﹐多少可以遮掩我這個外來人的羞怯﹐雖然十分瞭解入鄉隨俗。
河岸上有一片緩坡﹐一席軟軟的草芽﹐正是浴後休憩談天的洞天福地。
可以從他的眼色中看到他羨慕我白斬雞一樣慘白的膚色﹐他必定也看到我眼中愛羨他一身膘健的黝黑。
經年累月伏案工作﹐有時在浴室的長鏡中望著自己﹐氤氤氳氳的水氣裡一條沒有靈魂的白影子﹐像鬼。這時﹐心魂就會被慫恿﹕找一個最南方的島﹐獻祭般飛向太陽神的國度吧。
沐浴後﹐兩人併肩在草坡上躺著﹐一襲柔軟的米色黑花紗籠（KAMEN）上面﹐襯著他裸身的咖啡色的陽剛線條﹐正是入畫的角度﹐於是翻找原先枕著的背包﹐抽出素描本﹐讓6B鉛筆在紙上隨意行走。
他解開塑膠袋﹐掏出蛇皮果﹐剝了﹐遞過來。看我專心得忘了嚼動嘴裡的東西﹐便靜靜的東摸摸西摳摳﹐半晌﹐無聊了﹐拉來我的盥洗包包﹐一會兒拿起沐浴乳嗅一嗅﹑一下子旋開VERSACE的BLUE JEANS聞了聞﹐最後索性把玩起那個盥洗包包。
那個微型的盥洗包包以不鏽鋼細絲編織而成﹐真的十分小巧精緻﹐這對於生在以編織聞名的國度的他而言﹐是值得細看把玩的。
「為旅行特地準備的嗎﹖」他問。
「忘了是哪一次旅行在哪裡買的。因為它方便攜帶。咦﹖上次來這島上的時候﹐你不就看過了嗎﹖」
「那時對你有太多的好奇﹐沒看到細節。」
「若你先瞭解我的細節﹐也許就不會邀我到你家住下了吧﹖」
「我父親就是注意到你上到房子或亭子的台階時﹐學我們脫下鞋子的這個禮節﹐才會要我邀你住下的。這算是一個細節吧﹖在今年夏天的觀光客中﹐你是第一個尊重我們風俗的呢。」他說。
一個觀光客﹐能實質的受到當地的人尊重﹐心中的感受自是不同。
這也是為何我願意放棄尚有八百九十幾塊錢美金的旅店住宿費﹐而答應他搬去同住的原因。
口氣裡好像在解釋什麼﹐隔了幾秒的沉默﹐那沉默會使措辭發酵成賭氣﹐他便拿起BLUE JEANS說。
「這個﹐沒見過。應該是古龍水吧﹖」
他直著眼神端詳瓶身上的雕刻頭像。
「對﹐使用的時候﹐按一下。」我說﹐「你們不是也使用許多香料嗎﹖」
「檀香﹑丁香﹑胡椒什麼的﹐大部份是油﹐或者粉。必須點燃﹐不方便攜帶。」他放下東西﹐枕著兩隻胳臂﹐說﹐「上次你帶給我的Fahrenheit還沒用完。」
「不要動﹐快完成了。」騙他的。不知怎地﹐沒什麼心緒。
初到島上的前幾日﹐行程與步伐一仍像在自己的城市裡那麼的趕急﹐過了多日﹐一旦真正的放鬆了﹐連自幾都拘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有好些情愫都飛得老遠。
他又回到原先的姿勢﹐眼光越過長草草尖﹐落到很遠的那棵相思樹上。
我把素描本丟給他看﹐終究是未完成的素描﹐一筆來一筆去淡旦的幾抹顏色﹐像雲自在的行走。
他的祖父在這個島上「不能免俗」的是一個畫家﹐不同的是在眾多的畫作中﹐有三張被收藏在美術館﹔他的父親同樣也「不能免俗」的是一個雕刻家﹐在這個島上。
只是雕鑿了一輩子﹐也祇換來四個老婆和十七個小孩的溫飽﹐因為他不願製造千篇一律的商品。
在觀光客稱之為藝術大街的商店裡﹐題材﹑表現手法﹑媒材均都類同的油畫與雕刻﹐有時的確重複得令人厭煩得情緒低落﹔就是因為這樣﹐當我騎著機車大街小巷穿堂過戶﹐發現一尊高度約才一百公分的DEWI SARASWATI（智慧女神）的時候﹐腦門和心中的許多細胞為著石像上大寫意的鑿痕中孱入細部寫實的絕美雕工﹐全部醒活過來。
她安座在對稱的善惡之門內﹐我在私家住宅這麼亂闖亂闖的﹐一走進該門﹐會不會真如當地俗傳﹐被善惡之靈左右夾擊﹐把惡人夾死其中﹖
進到庭園內﹐只在綠葉紅花叢中聞到一股揉了檀香的淡淡花香。
在這個島上﹐住家就是畫廊﹐畫廊裡頭也擺著日常生活的居家器具﹐他們早習慣許許多多的觀光客大剌剌的來來往往。想想自己若要如此毫無隱私的過日子﹐天天戴著應酬陌生人的面具﹐早瘋了。但是﹐如果你不以此為業﹐便比較難以維生﹐那又將是如何一個無奈的心態﹖
「有人在家嗎﹖」我脫下涼鞋﹐上到鋪著木板﹑地板擦得鏡亮的亭子間。
並沒人應聲。
在據說是他們聊天以集聚靈感並工作的亭子間﹐四「壁」都掛滿了各種開數的油畫。有別於平塗厚塗的一般技法﹐以畫刀十分巧妙的堆疊色料﹐在天光的投射之下﹐自然產生三度空間的效果﹐又保留了當地繪畫裡必有的濃重陰影﹐真能一新耳目。
「HELLO﹗」
一個年輕人﹐打哪兒冒出來﹐站在背後不知多久了。
正起勁的聊著這兒那兒的畫作﹐他最後才追加一句﹐「這些都是我祖父的作品。」
「那你的呢﹖」
「我從事建築的工作。」
我總不能從水泥工開始猜起吧﹐為了禮貌。「建築師﹖」
「是。」
「平常不畫﹖或者雕刻﹖」
「小時候就學了﹐跟著家父。」
因為他的父親在他祖父的盛名下並不得意於自己的作品﹐自己另出新意的繪畫表現方式也不是那麼受市場的肯定﹐年年日日一張陰鬱的表情﹐教起自己的兒子來﹐便份外的嚴格﹐尤其在大部份的兒女都叛逆的成為小有名氣的舞者的情況下。
「但是終究你沒有成為一位畫家﹖」
「我愛建築。」他引我到另一座亭子間﹐出示他用資料簿整理得十分整齊的建築設計稿﹐和室內裝璜設計圖。
心裡正酌磨著該不該問他有沒有實際的建築作品時﹐他翻到一張照片﹐我馬上確定我相機裡也拍得有一張﹐所以有印象。
那是一座神廟的表演場﹐神廟年代久了﹐不禁遊客蹂躪的戶限為之穿﹐於是發工整建﹐並在表演場的兩側增建了觀眾席﹐那觀眾席的屋頂﹑四柱跟神廟一樣有許多繁複的花飾﹐巧妙的是紅磚與白泥結合得天衣無縫﹐更又雕鏤出許多神話人物的頭像﹐表情各異﹐栩栩如生﹕白猴子怎樣搭救皇后﹑巴隆如何驅逐惡靈﹑國王是為什麼拔劍劃出海峽﹐各自忙著演說著自己的身世。
「這是我剛完成的作品。」他靜靜的說。
天啊﹗那可是幾百幾千萬盧比亞的整建工程哩。
他一仍平靜的述說初發的靈感是怎樣﹑改建的部分有哪些﹑與原建築師有多少的爭執和協調﹑工程進行中如何在現實的需要上和自己的靈魂戰爭……….﹐我只看著他臉上也像雕鑿而出的五官輪廓﹐沐浴在將晚的金暉裡﹐像鍍了一層金箔的佛像。
住的房間蠻大的﹐四壁是用竹子和棕櫚葉編織而成的﹐屋頂應該也是﹐但是加了一片天花板﹐僅只一片而不是全部鋪滿﹐那片天花板上畫著巴隆舞演出的情景﹐據他說是記錄他的家族的祖先。天花板的正下方擺著一張大床﹐床的四腳是碩大的樹幹﹐直直的伸向天花板﹐撐住那一片彩繪。
我把一大兩小的行李拖到地板上﹐打開來開始整理。
這一大兩小的行李拖得我喘噓噓的﹐不像在旅店裡頭﹐給個一百盧比亞的小費﹐自有服務生弄得好好的﹐三件也才四十塊錢台幣左右。沒有熱水瓶﹑沒有浴室﹑差座是三孔的﹐而且只有一個﹐對於日後要寫要畫﹐方便嗎﹖
答應他搬過來﹐是明智的決定嗎﹖如此一邊整理行李中的衣物和瑣碎﹐一邊問自己。
不過﹐有乾淨而且寬敞的地板﹐對於不喜歡使用畫架的我來說﹐可真是太好了﹔四面牆倒有三面極大的窗子﹐光線和視線都好過旅店﹐尤其總聞到一陣一陣的花香﹐那是什麼花呀﹖
正要起身去找﹐房門口閃動著一個人影﹐那人影並沒躲開﹐迎著房裡的亮光﹐看清楚是一個男子。第一個印象﹐祇看到一襲黑底描白花的salon低低的繫在他的腰際﹐上衣是一件雲白襯衫﹐把他黝黑的膚色像澆了釉般襯出一層油亮。他略長的咖啡色臉上「一」字的寫著兩道濃眉。他走進房來﹐斜倚在床柱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用眉下一對靈慧的大眼﹐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前世一般的看著我﹔高聳陵線的鼻子底下一張紅潤的嘴唇緩緩開啟。
「I am haunted numberless island﹐and many a Danaan shore﹐
Where time would surely forget us﹐and Sorrow come near us no more﹔
Soon far from the rose and lily and fret of the flames would we be﹐
Were we only white birds﹐my beloved﹐buoyed out on the foam of the sea﹗」
「你別嚇著他了﹐哥。我來介紹﹐Nyoman﹐我哥﹐舞者。他剛好公演完畢﹐從雅加達回來。」他走進來﹐對我說。
「你好。」我說。其實我有點心不在焉。
似乎看到一些快速馳過的影子﹐椰林島嶼﹑或者以香蕉著稱的島嶼。午后下的﹑滴墜地上ㄔㄔ響的西北雨。許多模糊在海霧裡的沙灘。印有中美合作字樣的內衣。太陽和月亮像雙生兄弟。豔日下舉著蓮蓬頭沖水的沙灘少年火熱的笑聲。一對化身天鵝的愛侶飄浮在憂鬱百合的香氣上…………………..。
跟衰老的腦葉的記憶有關嗎﹖
「他一聽說你在你的國家裡曾導過戲﹐興奮的跑過來。因為他的舞團正想找一個外來的人﹐來評他們的舞作………」
「不過是學校劇團的東西。」是自己表達的不清楚﹐還是他聽岔了﹖
或還是自己深底潛伏的優越感使自幾有意無意的誇大其辭﹖
「別說我了﹐我弟一樣盼望有機會到國外一展他的長才﹐你知道的﹐在雅加達﹐有許多來自你們國家的建築工程師………」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剛剛唸的那一段是…..﹖」真是書到用時。
「是我們新編的一個舞碼﹐飄浮。援用了濟慈的詩。整個舞裡用了許多的象徵﹐諸如火燄……」
「好了啦﹐要讓他說完怕要點上三根香。」他打斷他哥的話頭﹐在一張小寫字檯上點了一根驅趕蚊蟲用的線香﹐在黯下來的天光裡﹐像有一個舞步輕盈柔媚的舞者或直忽曲的舞著一段白色的故事﹐一段故事消逝在心室的暗處﹐馬上又有另一個舞者繼續敘述嬝嬝不絕的詩篇。慢慢的﹐房子裡﹑鼻腔內便游動著檀香的味道了。
聞著這樣的香氣﹐凡體俗胎的我只覺得肚子有點餓﹐便從背包裡掏出午餐殘剩的花椒餅﹐正當要送進嘴裡﹐他說了。
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吃飯。
他轉臉向他哥哥﹐似乎在徵求他的同意﹐或者在同他商議著飯錢的來處。
不用了﹐我吃得少﹐我舉高手裡的餅說﹐你們花錢請我吃飯是最不划算的事。
兩兄弟聽我這麼一說﹐反而更堅決的硬要拉了去﹐是面子問題吧。
要不然一定得我作東。我叨擾了這麼多日子。在這個島上﹐只要花臺幣約一千元吃頓飯﹐算不錯的客人﹔如果花兩千臺幣﹐夠他們吆喝三朋五友酒足飯飽﹔我打算花五千塊錢臺幣邀他們和他們家人一塊上蓮花餐廳去。
霧步黑白趖 離畢華 `97.07.29
吉祥門
這種門看是看過﹐在有關旅遊的照片上。
行前讀資料﹐幾乎所有關於建築的黑白或彩色照片﹐都不會錯漏了這種門的介紹。讀得太多﹐就光記得這種門一剖兩半﹐一善一惡﹐有著繁複的雕花。
「芭里島上的阿公火山是當地人崇仰敬畏的神﹐….但動怒時小島便發生地震﹐天神便將阿工火山一劈為二﹐以保島民不受地震之苦﹐……因此也成了高級飯店﹑大家宅院的守護神。…….」遊覽車忽忽而過﹐眼睛與耳朵配合不來﹐霧煞煞不知導遊小姐東扯西扯說的些什麼。
接下來的自助旅程中﹐總算可以靠近﹑凝視﹑觸摸到她﹐興匆匆的掏出紙筆﹐刷刷刷的三兩筆畫就。
誰知一轉身﹐街那邊也有一座﹑一迴眸﹐巷子裡又有一座﹑一起身﹐圍牆裡更有一座﹑一踮腳尖﹐不得了了﹐圍牆外再有一座。一座比一座的線條更銳利﹑水泥雕花更細膩繁複﹑直線和曲線結合得更巧妙﹔有僅需抬頭看的高度的﹑有需擺平了鼻子仰望的﹑有需遮手眺望的…….﹐眼花撩亂之際﹐猛可發現﹕天啊﹐素描本上喜孜孜畫下的﹐竟只是小門小戶聊備一格的格局而已。
游泳池畔
在獨自一人的旅程中﹐每每會發現理論與實際的真正差距﹐這種真正的差距總令人掙扎﹐因為沒個人可商量。
跟自己商量。好﹐不好。行﹐不行。能﹐不能。可﹐不可。只要如此這般的一問自己﹐簡直就像捲進漩渦似的沒完沒了﹐足可媲美天人交戰。
這天﹐計劃表上排的是在旅店游泳池呆一整天﹐以便整理結束旅程後絕對再沒有時間去整理的圖文稿。結果﹐一大早就被淅淅瀝瀝的雨聲Morning Call。山區有雨。昨晚﹐他們的電視氣象說的﹐可真準。
給自己利用早餐的四十分鐘天人交戰一番﹐終算換了泳裝赤著腳走到泳池畔。
沒想到陰天的游泳池裡同志仍然那麼多﹐早有一對洋人夫婦領著他們的兩個女兒在池裡大玩捉迷藏﹔不久﹐又有一個父親（當然也是洋人-----整個旅店就我一個東方人）﹐帶著他的一對姐妹花來到池畔。妹妹下水了﹐姐姐坐在池畔皺著眉頭。
「洋小孩的快樂一向是奔放﹑直接﹑少見扭扭捏捏的啊﹐尤其是外出旅遊時。」我正納悶著﹐心神手腳卻職業病的透過太陽眼鏡摸索著紙筆。
連太陽都給泳池裡外的笑鬧聲叫喚出來了﹐她為什麼不快樂呢﹖
一頭金髮編成辮子頭﹐可見是去過庫達海邊的﹐該是喜歡水上活動的啊。
該不會是做錯了什麼事被爸媽責罵吧﹖今早在餐廳用早餐時跑來跑去而被家長喝叱的﹐並不是她啊。
可能是那位沒下水﹑純為保護她們的父親﹐發現有一個東方人直盯著他的女兒看﹐覺得奇怪﹐便差遣她女兒過來一探究竟。我出示我的素描本。
「畫的是你呢﹐像不像﹖」
「是Rosy﹗爹地﹐他畫的是Rosy耶﹐好像噢﹗」她妹妹對著她爹地喊。又跑回房招來了剛散步回來的媽咪和Aunt。
「我是奇怪為何你不高興……」
「她鬧肚子。」她爸爸說。
Rosy央著她爸跟我要圖﹐我說﹐「這張只是草稿﹐我整理好給你寄去﹐如果你願意留給我地址的話。」
又多了一位朋友﹐住在Australia的Rosy O`Halloran。
村長亭
亭臺樓閣。
說的不是江南﹐比江南更南。
在霧步（Ubud）大街小巷穿梭行走﹐出了這家的門就是那家的廳﹐要不出了這家的樓﹐一不小心便又竄入他家的閣。
門是長設而不關的﹐記得有一晚訪友歸來﹐夜已闌珊﹐街上幾點燈火昏昏黃黃﹐叮囑自己夜路獨行要提高警覺﹐便把眼耳的警覺系統調到最敏銳的頻率﹐不意看到那家曾經光顧過的餐廳﹐這時已然打烊﹐從吉祥門望進去﹐見他們不過是把椅子倒扣桌上﹑暗去燈火而已﹐哪什麼栓啊鎖的﹖
自己真是小人之心了。
這兒並不是沒有壞人﹐不過是為了賺觀光客的錢所使的一些小奸小壞罷了。大體上民風仍然十分純樸﹐這點從每村每落都建有村長亭便可略知一二。
棕櫚葉一層一層交覆編綁﹐搭到竹架上﹐成了一頂尖錐形的亭帽﹐再以木雕花柱支撐起來。亭子之中﹐懸有兩截樹幹﹐中空其幹﹐敲擊時便發出空空空的響聲。四周有欄杆﹐或許不能稱之為欄杆﹐因為它不是柵欄的條木﹐而是四片雕花鬃貼金箔金漆的木板。底部再以以紅磚堆疊﹐並飾以繁複華麗的石雕（或水泥作花）。
如此層層堆疊可不像一座塔一樣高了嗎﹖你或許會問。
是的﹐村長亭就是要高。
祇要村子裡一有涉及公眾的事﹐村長便登上村長亭﹐敲擊亭中所懸的空木幹以聚集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共同商議著﹐如何幫WAYAN家的小娃兒慶祝彌月之喜﹑MADE家的嫁娶日子訂在什麼時候﹑KETUT家的老者故去了有錢沒錢火化啊﹖村裡哪條馬路失修了﹐決定召集人手動工了﹑今夏缺水﹐NYOMAN家種的是玉蜀黍較少用水﹐就讓PUTU家的先引了水去吧……..﹐諸如此類的種種﹐都是伙著一鄉一村的眾人共同完成。
既然大家常有機會聚首﹐感情自然融洽﹐感情一融洽﹐自然凝聚了團結的心態﹐提高了具有共識的執行力。若有誰家做了不好的事﹐恐也懼怕於村長亭木幹空空空的響起罷﹖
最原始的方法﹐卻是自詡高度文明的社會最難做到的。
編織歲月
君子遠庖廚﹐當然不適用於二十一世紀初的新好男人﹐更加不適用於一個自助旅行的人。
自助旅行的人大可使用旅店附設的餐廳﹐既省事又省時﹐但不一定省錢。省錢卻是自助旅行者必備的「技能」之一﹐更是樂趣之一﹗
所以傍於霧步猴林大街街頭的傳統市場﹐便是我展現技能﹑發覺樂趣的所在。
建議你就從這一頭進去吧。
有賣白米黑米紅米黃米長米短米的。
有賣各式各色食用香料的﹐大部份都是炸得香香黃黃的碎蝦片﹑或者丁香﹑胡椒﹑咖哩﹑肉桂…….等等。
轉到這邊﹐你別訝異30年代台灣流行的塑料拖鞋在這是如此大仗陣的叫賣﹐那可等同我們的皮鞋耶。
這一攤賣的是椰子木﹑咖啡木製造的叉匙筷子﹐甚或原子筆外套桿。
那一攤的水果最時鮮﹐有鳳梨﹑香瓜﹑木瓜﹑蛇皮果﹑波羅蜜﹑榴槤﹑椰子﹐可惜老板娘聽不懂英語﹐而我不會將磅換算成公斤﹐另找了人來﹐一言往一語來間鬧得周遭的人哄堂大笑。
轉上一座小旋梯﹐二樓又是另一個賣場﹐一探知這兒紗籠的價錢是先前買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就再沒勇氣走到那家賣木雕油畫以及銀飾的小藝廊了。
不如到冒著燒烤香味的推車那裡吃沙嗲﹐一份十枝雞肉串外加一條裹粽才1000盧比亞﹐可飽了。
循著香味走﹐那一排排一列列小瓶小罐的﹐就是香精油﹐最Local famous的是檀香味兒的﹐也就是你漫步霧步街頭時﹐聞到的除了酸酸甜甜又辣辣的味道之外的那個味道﹐總令人聯想到廟啊拜拜啊或者是更嚴肅的宗教啊之類的。
霧步人歌也神﹑舞也神﹐早也神﹑晚也神。隨時都把棕櫚葉編成約六七公分或更大的綠盒子﹐上頭放了代表風﹑火﹑水的花﹑水和線香﹐一大早置於家或店門前﹐敬神祈福﹐兼招財進寶。
她坐在自家店門口﹐微翳的眼珠懶得去理會市場一鍋滾水似的熱鬧﹐祇靈巧的活動十指﹐將一瓣心香編入葉裡﹐把葉裡綠色的歲月給了神。
守護之光
一棵榕樹﹐可以老成那個樣子﹐需要多久的生命歷程﹖她站在丁字路口﹐母儀天下著熙熙然來攘攘然往的車車人人。
人們只有敬畏﹐以鮮花水果及檀香﹐以一條長長寬寬的黑白格子布圍攏她的腰身﹐芭里島人認為黑色代表保護﹑白色代表輪迴﹐兩神的力量總合﹐便具有無上的法力﹗
有誰被庇蔭過﹐連狗啊貓的﹐都有。從日落後的黑夜﹐直到黑夜盡頭的黎明﹐黎明長大成白日﹐白日又衰老成黑夜。
夜﹐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
在神的國度﹐夜是開始或是結束﹖
鑼(Gong)音揚起﹐幾句短笛繞著鑼音盤旋而上﹐在笛音渺茫時﹐惡神卡拉立刻率領一群銅鍵的叮噹竄入﹐一陣夾雜不清的糾纏有如樂器架上紅黃燦亮的繁麗雕飾﹔再又一陣鑼響﹐惶惶急急﹐喚著笛聲和銅鍵亮亮﹐神人又是另一番糾纏。
如此不斷的輪迴﹐沒完沒了。
天才濛濛亮﹐只聽得樂音不聞人聲﹐卻早有男男女女陸陸續續的將小巧的祭品供到家門口﹑或者作生意的櫃檯。我走出Lobby﹐看見櫃檯的Wayan小姐正拿著一瓣花片﹐蹲在地上進行招財祈福的儀式﹐沒敢驚動她﹐溜上大街﹐想到市場買幾磅新鮮的蛇皮果﹐並利用柔柔暖暖的天光搶幾張黑白照﹐尋覓的眼光馬上被一堵祭塔吸引。
那是相當於我們的土地公的一座祭祀高塔﹐用細緻的薄磚陵陵角角嚴絲合縫的堆壘而上﹐每層的平面都裝飾著神人龍鳳﹐祭神用的是奇數塔﹐頂端一把椅子﹐更是裝飾得華麗異常。怕任何一位素描者都會為了塊面中更有塊面﹑線條中再又交纏的線條﹑繁花中再綻一圈碎花﹑複葉中復生的葉﹐而放棄耐性和毅力﹐擲筆三歎﹗
他們認為﹐神哪是凡夫俗子所能想像的形象﹖就算真能描摩得出﹐也是猥瀆﹔頂合適在心中為祂留個位子。
這時恰有一道曙光投射其上﹐一時黑白分明﹑陰陽立判﹐更更迷眩了惑亂的俗眼。
伴著嬝嬝緲緲的樂音﹐塔層上供奉的青葉紅花水米香火﹐似乎都循著光明﹐上達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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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86年10月25日灣新生報副刊
戴好安全帽﹐跨上機車﹐開始依「計」行事。
日程計劃表上﹐迫不及待的將參觀美術館列在第二天﹐唯恐美術館會憑空消失了一樣。
如果旅店櫃檯再一次忘了「叫床」-----我的意思是說Morning Call啦﹑再一次讓我來不及吃早餐﹑再有路人東指西指竟然讓我迷路了的話﹐在短短十幾天的旅次當中﹐真要錯失觀賞峇里島引以為傲的美術藝品的機會﹐而懊悔不已了。
旅店給了一張地圖﹐地圖畫得很詳細﹐我看得很迷糊﹐因為地圖是以該旅店為中心﹐街道都呈放射狀的延伸而出﹐然後蜘蛛網似的交錯盤結到各個觀光景點﹐賣金銀木雕石雕的標示都是一大點﹐比較人文的諸如廟宇﹑美術館卻是一小點。
我用鉛筆先在蜘蛛網上繞迷宮似的走了一趟﹐發現如果地圖上的路確實存在的話﹐我祇要拐一個左轉「直直駛下去」﹐便能到達PURI-LUKISAN MESEUM﹐甚至NEKA MUSEUM﹗
摩托車在一個左轉之後﹐迎上一隊拜拜的隊伍﹐雖然一直警告自己不要停車搶鏡頭﹐不要一聽到鑼鈸喧鬧就往那兒鑽﹐結果是﹐急忙將車子摔在路旁﹐抄起像機猛拍了十來張頭頂供品的婦女﹑一大群穿著拜拜的傳統服飾的俊男美女﹑抬著大鑼的小伙子……….的照片.﹐不知不覺﹐竟就隨著隊伍走了一兩百公尺。
回頭找車子﹐才發現剛剛祇顧著拍照﹐根本沒注意街道兩旁有些什麼店﹐而霧步大街的店﹐除了藝廊還是藝廊﹐賣的還不都是油畫﹑金銀飾品﹑木雕﹑石雕﹑紗籠﹔再走一段找找吧﹐看到的還是紗籠﹑石雕﹑木雕﹑金銀飾品和油畫﹗
天啊﹗車子可是租來的。糟糕的是沒記它的牌照號碼﹐滿街都是四處停放的同款機車﹐這不是撈針嗎﹖
頹然的倚在一輛摩托車上﹐從背包搜出香煙﹐先抽根煙鎮定鎮定再說﹐偏又遍尋不著打火機﹐真衰﹗
就在要將背包甩回肩頭的時候﹐瞥見身旁的這部機車上插著我的鑰匙﹐方向鏡上支著一頂白色的安全帽﹐正等待著那個沒長記性的主人哪。
已騎了老半天了﹐不但離開霧步大街好遠﹐車稀人少的﹐兩旁的路樹逐漸變成森林了﹐怎麼還不見美術館的招牌﹖還高興著自己好腦筋的認定順著剛剛機車車頭的方向騎就沒錯呢﹐現在﹐人到了哪裡﹖
人在機車上啦哪裡﹐路可是在嘴上﹐問路吧。
一群年青小伙子聽完我的問話﹐響起了一陣甘美朗敲擊樂似的爆笑。
「Something wrong of me﹖」
原來大約國中年齡的他們﹐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霧步大街上作觀光客生意的人一樣也通英語的﹔何況他們又看到一個迷路的楞小子﹐下身的紗籠（KAMEN）就要滑落以至穿幫了的糗樣兒。
其中一個看起來老成一點的靠近我﹐扯住我腰間的紗籠﹐低聲問我有沒有穿Under wear﹖我尷尬的笑笑﹐並不等我的回答﹐他已動手幫我重新繫好下圍的紗籠﹔同時告訴了我方向。
我一聽﹐傻眼了﹐怎麼這樣鑽啊鑽繞啊繞的﹐一忽兒已是午後一時了﹖我的午餐﹑我的美術館呢﹖
依他之言衝下山坡﹐果然看到奈卡美術館毫不起眼的木刻招牌﹐可是離打烊的時刻也只剩下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很知道自己的毛病﹕那兩個小時﹐是不足以滿足我一雙酖美的眼睛的。
當下轉了念頭。
嘿﹗順路而下﹐不費吹灰之力的看到了Puri Lukisan Museum的招牌﹐一樣是毫不起眼﹑像一面公告欄的木刻牌子-------沒辦法﹐本國盛產木頭。
怪就怪在怎麼剛剛一路來就沒見著咧﹖
噢﹐我明白了。如果在問清楚了路﹑沿路尋了來的時候﹐在遇上一個祭師領著一家子在路邊停放的車子旁﹐為了曾經發生車禍的車子祭祭拜拜的﹐就又要停車拍照的話﹐鐵定再走一次迷宮。
奈卡美術館的警衛打我買參觀券開始便一直打量我﹐我想﹐或許是我這個外國人身上這一套道地的芭里島裝扮讓他覺得稀奇吧﹐便不以為意。
館內十分安靜﹐有賞畫的好氣氛﹐很快的便融入畫中世界。
有一位作者﹐名叫I Wayan Bend（1950~）的﹐畫了一張147Cm×270Cm的大畫﹐畫題是《繁忙的芭里島（BUSY BALI）》﹐在通幅強調陰影的畫面上﹐看到芭里人在田野﹑溪河﹑海邊﹑大街﹑廣場﹑廟宇和學校間忙著種田﹑忙著買賣﹑忙著捕魚﹑忙著過年殺豬做豬血糕﹑忙著鬥雞﹑放風箏﹑河邊洗澡﹑表演歌舞﹐打羽毛球﹑甚至忙著指揮交通﹑辦喪事…….﹐這些不外乎描繪當地風俗民情﹐是可以理解的﹔再仔細一看﹐擁擠的人群中﹐夾雜著好多觀光客﹐一樣的忙著﹕忙著用照像機﹑錄影機拍照錄影﹑買賣交易﹑喊價殺價﹗
好啦﹐不用驚嘆號啦﹐反正芭里島原本就是觀光客充斥嘛。
但是連庫達海邊的衝浪﹑拖曳傘都出現﹐就害我噗哧一笑了。
另有一張題名是《PRESIDEN SUHARTO AND HIS WIFE VIVSIT BALI》﹐也是連電視轉撥的攝影機﹑播報員﹑被採訪的芭里島人都畫上去了。身邊的一位洋人看了也哈哈大笑。
那位洋人先生看我一身打扮﹐以為我是館方導覽人員﹐一直追問我﹐這些畫真是所謂的「大師」﹑所謂「館方收藏」的作品嗎﹖
我哪知﹖我原本朝聖﹑取經來的﹐哪知像是在看漫畫﹖
雖然藝術是反映人生沒錯﹐但一五一十的寫實到這個地步﹐的確令人莞薾。
笑完了﹐心腦裡卻浮出一個問號﹕憑什麼以主流的﹑歐美的或文藝復興的標準﹐來角度一張誠實的作品﹖又想到﹕如果不是那些觀光客打擾了峇里島﹑如果可以將畫中的觀光客悉數除盡（包括我）的話……..。
我故意跳開幾幅大同小異的畫不細看﹐以避開那位洋先生的問題﹐因為我怕我會火氣十足的跟他提到「白種優越感」﹑「殖民心態」﹑「資本主義如何對待未開發國家」等等找架吵的話題------恨死了﹐「殖民心態」這個單字﹐英文還真不會講咧﹐真是要吵架都少了一張嘴﹗
走出第一館往第二館去﹐進門前﹐看到那個館的大門精雕細鑿﹐復又貼金孱銀﹐十分的富麗堂皇﹐正思索著找個誰來幫忙拍個照﹐那個警衛適時出現在身旁﹗
他遞還照像機的時候﹐開口說了﹕
「您嚐過沙嗲了吧﹖」
「吃過了。」喲﹐他可真是「做好國民外交」呢﹐那我該也禮貌的補充一句「十分具有當地特色與風味﹐好吃。」
「甘美朗呢﹖」
「吃過…噢﹐不﹐聽過﹐蠻神秘的。我喜歡敲擊銅鍵的聲音。」
「唔……..﹐那﹐巴隆舞蹈呢﹖看過沒﹖」
「看過一次﹐沒看懂﹐想再……..」
「我可以帶你去看。保證精彩。六點我來接你。你住哪家旅店﹖」
「可是今晚我要參加飯店舉辦的露天BAR B Q呢…….」原來﹐是全島島民卯起來賺觀光外匯啊﹖
「我有車﹐我可以來接你…..」他沒被我的回答岔開﹐仍然在他的主題上「直線加速」。
「讓我考慮考慮好嗎﹖」我幫他踩煞車。
從超市拎來兩塊蛋糕﹐一塊是杏仁核桃﹑一塊是黑咖啡。雖然擺蛋糕的玻璃櫥裡有一隻蒼蠅自由自在的飛呀飛的﹐想到既然前日吃了路邊攤的沙嗲都沒事﹐那隻「加味」蒼蠅算什麼﹖
如果不是坐在亭子裡頭的那位先生招呼先要購買參觀券﹐還真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守廁所收清潔費的哪------誰要他們把廁所設在購票處的後面﹖果不然﹐你看那群台灣團的聽不懂他的英語﹐一個一個誤會了他的招呼而走進廁所裡﹐白小了一次便﹗
「對不起﹐我祇是來用午餐的。」我高舉手中的塑膠袋﹐對著票亭裡的先生招呼﹐他馬上認出我來﹐知道是那個來了不下五次的小子﹐便揮揮手示意放行。
走過一座長滿暗綠蕨苔的石橋﹐橋邊的小溪谷聳立高直的老喬木﹐樹上野蘭星星點點的﹔然後﹐走上一段不寬的石階﹐一邊回想自己第一次來Puri Lukisan的時候﹐在橋上詫異於位處熱帶國家之心藏的霧步﹐怎有一番雨林景象﹖
而一顆心更隨著漸昇的石階慢慢漲滿了對景觀的好奇﹐以及親近「吾心所愛」的情怯。
石階的盡頭豁然開朗﹐一掃熱帶雨林陰鬱潮濕的氛圍。
在紅紅白白的九重葛花幕中﹐忽忽有一串金橘色的天堂鳥棲停﹐青青綠綠的大芋葉裡﹐掩護著一枝一枝的金魚草﹐一坡翠綠的草地上﹐歇著三兩朵嘆息著的雞蛋白。
在光影錯落的水池裡﹐睡蓮含羞的閤起純潔的花瓣﹐倚在凌波的碧葉之上﹐好像是獻給池中的雕像倒影。
池邊﹐有人捧著一顆悸動的心﹐釋放心上身上所有的輕塵﹐滌去貪嗔癡。
尋著大片青翠草地邊緣的一處殘簷﹐在少有人跡的石階下坐定﹐開始享用午餐。
不忍直接拒絕那個為了搵幾個錢﹐而一直跟在身邊猶如貼身侍衛的警衛﹐我一溜煙的閃入第二館。
那是Aric Smit（1916~﹔Zaandam﹐The Netherlands）的專館。入門隨坡而降的建築格局﹐正好劃分不同的展覽內容﹐循階而下﹐正可細細觀覽。
擷人心魂的是一幅人體畫像﹐一身驃健的峇里島年輕男子﹐下身一條巴隆守護神圖案的紗籠﹐息地而坐﹐無神的雙眼茫茫的望向沒有焦距的遠方﹐心裡思索的定是﹕你這洋人也呆﹐叫我來此呆坐不必勞作就給我錢﹐真有那麼輕鬆的賺錢方法嗎在你們的國家﹖
那些被一一描繪﹑記錄﹐逐漸成為峇里島歷史的圖畫中人﹐是不是也作如是想呢﹖一個洋人辛勤﹑努力並且也是快樂的為我們留下原該我們自己動手描繪記錄的那些吉祥門﹑「發呆亭」﹑頂物的婦女﹑梯田……..﹔在慚愧與自省之餘﹐我們該如何做﹖
另外一位荷蘭畫家Willem Gerard Hofker （1902~1981）﹐用彩色鉛筆和粉彩﹐同樣畫下了光影十分銳利的吉祥門﹑躺在一匹似錦繁花的BATIK上的裸男﹑臨溪沐浴的人﹑頹圮的吉祥門前獨自沉思的少年﹑庭院裡高高低低以茅草為頂木雕或石雕為座的祖先塔…….
其中有一張描寫島民的天倫之樂﹐很是尋常的題材。
四平八穩的構圖﹐布局了一個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小孩﹐最基礎的家庭結構﹐在放著以一桿竹筒為花瓶的草席上﹐父親母親在畫圖﹑雕刻﹑炊爨之餘﹐逗弄幼兒。淡淡的薄彩營造出溫馨的氤氳﹐讓觀者也共享了他們淡而有味的居家生活。
在眾家花紅柳綠的喧囂裡﹐這幅畫安靜得像一個令人深底渴望的夢。
描寫家庭生活的作品﹐在PURI美術館也有一張令人印象深刻。
作者是IDA BAGUS MADE KENBENG（1897~1954）﹐紀錄「磨牙禮」《POTONGGIGI》的一張圖﹐一位及齡少女躺在發呆亭中﹐父親拿著一把磨刀﹐夥著母親要將她上排的六枚牙齒一一磨平﹐那可是又酸又痛的恐怖經驗哩。
若下了決心要戒除惡習﹐其難何止又酸又痛而已﹖那六枚牙齒分別代表了嫉妒﹑興奮﹑愚昧﹑燥怒﹑熱情和貪欲等六大壞習慣。父母幫你磨掉六大惡習之後﹐往後惹出了什麼麻煩﹐可得自己負責﹐算你是成年人了。
嫉妒﹑愚昧﹑燥怒和貪欲的確是惡習沒錯﹐熱情和興奮也算是不良習性嗎﹖要我是峇里島人﹐那我是有惡習的人了。但是這張作品只附有英﹑日文的說明﹐自是無法詳究其中典故。
不管如何﹐兩人的作品都充份的表達出父母一輩子對兒女的用心﹐放諸四海皆同。
如果要如此比較﹐此館也有一張描寫島民生活的畫﹐恰可與《繁忙的峇里島》「聯對押韻」﹐就是那張《峇里的市場》。
主題類近﹐但是作者AUAK AGUNG GDE SOBRAT（1917~1992）他一除島上慣用的濃重風格表現﹐以油畫顏料作最精細的漸層鋪展﹐將人物比例﹑五官表情準確的﹑傳神的呈現出來。在粉彩般的設色效果中﹐讓人一同於畫中人﹐感受煖煖融融的陽光照拂﹐那顆從文明社會帶來冰冷的鐵心﹐煞時在畫前溶成一灘自大又無知的死水。
來訪得晚﹐畫家正行去不遠呢。
《SARASWATI﹗》
我終於看到她了﹗
初來的那天﹐早餐後﹐在百楊樹旅店的大廳﹐就著東山傳照而來的曦光﹑倚著木椅上華麗刺繡的軟枕﹑大窗外的田泥氣味調緩了旅次孤單惶急的心緒。
隨手拿起報紙翻翻﹐原來不過是小開數的娛樂報﹐說的該只是吃喝玩樂罷﹐誰知上頭斗大的字刊著為慶祝藝術女神的生日﹐本月是為藝術節﹗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雖為藝術而來﹐卻不曾刻意安排日期。
天光恍惚之中﹐我察覺她飄逸的軟緞衣帶緩緩的滑過我的心上。沙拉史娃蒂﹐我記住了她的名字。
果然﹐在十字路口的石雕﹑在藝品店的木雕﹑甚至在另一家旅店的大廳﹐都可以發現她的芳縱﹔可惜﹐都不是那天在晨光中相遇時的容顏。
於今﹐總算在這座美術館內再度相逢。
其實在所有的作品中﹐她並不算是搶眼的大畫﹐況且展示的位置也容易被忽略﹐而我卻依循她衣帶翻飛﹑瓔珞響動的聲音﹐走到畫前﹐走入畫中。
飄飄忽忽的檀香味兒﹐像情人若即若離的鼻習﹐混雜在數行清淚間﹐永世不得轉醒。
從回想的怔忡裡回過神來﹐看到攤開的塑膠袋裡﹐午餐已經結束﹐奇角殘零的蛋糕旁邊﹐有一朵生鮮火紅的燈籠花﹐是那位托著檀香﹑花和水等供品﹐在微雨中敬神的婦女﹐賞給台階上那位癡人的。
微雲行走的樣子 離畢華 `97.09.09.
跟在他身後﹐低著頭盯住他的後腳跟﹐左腳右腳左腳右腳﹐褐色的腳踝提起﹐像掀開黑沃的土地表皮露出肉色的裏地的顏色一般﹐翻出膚色的腳底。
腳底的淺色乍忽即又被踩緊土地的褐色腳跟蓋住﹐另一腳旋又翻出腳底膚色的白﹐如此忽黑忽白﹐像大地眨著眼珠似的。
兩隻腳像兩把鋤頭﹐翻鬆心底的濕潤﹐可以種植許多心事一樣。
我的腳底可就不能左腳右腳的亦步亦趨了﹕已經很仔細的挑著較平坦的泥地才踏下去的﹐仍被碎石子扎得嗯嗯唉唉的。稍稍停一下下揉揉弄痛的腳板﹐地上的那對眼睛已在長草中隱去。
撥開一蔟一蔟的草叢﹐跛著腳認著來時的路﹐總有一株綠蕉﹑或一棵華樹的枝葉來挽拐撩撥﹐就為貪看葉脈間書寫的經緯而心旌迷離。
不想喚他﹐他有心事。
不想喚他﹐迷路就迷路了吧﹐自己不也心事重重﹖
黃昏的河邊早有其他的人在這兒在那沐浴洗刷﹐他選了一段灣口﹐有一株丁香樹的枝椏垂到河面來﹐恰好可以晾掛洗過的紗籠﹐扇骨子似的芭蕉撐開一片綠色屏風﹐多少可以遮掩我這個外來人的羞怯﹐雖然十分瞭解入鄉隨俗。
河岸上有一片緩坡﹐一席軟軟的草芽﹐正是浴後休憩談天的洞天福地。
可以從他的眼色中看到他羨慕我白斬雞一樣慘白的膚色﹐他必定也看到我眼中愛羨他一身膘健的黝黑。
經年累月伏案工作﹐有時在浴室的長鏡中望著自己﹐氤氤氳氳的水氣裡一條沒有靈魂的白影子﹐像鬼。這時﹐心魂就會被慫恿﹕找一個最南方的島﹐獻祭般飛向太陽神的國度吧。
沐浴後﹐兩人併肩在草坡上躺著﹐一襲柔軟的米色黑花紗籠（KAMEN）上面﹐襯著他裸身的咖啡色的陽剛線條﹐正是入畫的角度﹐於是翻找原先枕著的背包﹐抽出素描本﹐讓6B鉛筆在紙上隨意行走。
他解開塑膠袋﹐掏出蛇皮果﹐剝了﹐遞過來。看我專心得忘了嚼動嘴裡的東西﹐便靜靜的東摸摸西摳摳﹐半晌﹐無聊了﹐拉來我的盥洗包包﹐一會兒拿起沐浴乳嗅一嗅﹑一下子旋開VERSACE的BLUE JEANS聞了聞﹐最後索性把玩起那個盥洗包包。
那個微型的盥洗包包以不鏽鋼細絲編織而成﹐真的十分小巧精緻﹐這對於生在以編織聞名的國度的他而言﹐是值得細看把玩的。
「為旅行特地準備的嗎﹖」他問。
「忘了是哪一次旅行在哪裡買的。因為它方便攜帶。咦﹖上次來這島上的時候﹐你不就看過了嗎﹖」
「那時對你有太多的好奇﹐沒看到細節。」
「若你先瞭解我的細節﹐也許就不會邀我到你家住下了吧﹖」
「我父親就是注意到你上到房子或亭子的台階時﹐學我們脫下鞋子的這個禮節﹐才會要我邀你住下的。這算是一個細節吧﹖在今年夏天的觀光客中﹐你是第一個尊重我們風俗的呢。」他說。
一個觀光客﹐能實質的受到當地的人尊重﹐心中的感受自是不同。
這也是為何我願意放棄尚有八百九十幾塊錢美金的旅店住宿費﹐而答應他搬去同住的原因。
口氣裡好像在解釋什麼﹐隔了幾秒的沉默﹐那沉默會使措辭發酵成賭氣﹐他便拿起BLUE JEANS說。
「這個﹐沒見過。應該是古龍水吧﹖」
他直著眼神端詳瓶身上的雕刻頭像。
「對﹐使用的時候﹐按一下。」我說﹐「你們不是也使用許多香料嗎﹖」
「檀香﹑丁香﹑胡椒什麼的﹐大部份是油﹐或者粉。必須點燃﹐不方便攜帶。」他放下東西﹐枕著兩隻胳臂﹐說﹐「上次你帶給我的Fahrenheit還沒用完。」
「不要動﹐快完成了。」騙他的。不知怎地﹐沒什麼心緒。
初到島上的前幾日﹐行程與步伐一仍像在自己的城市裡那麼的趕急﹐過了多日﹐一旦真正的放鬆了﹐連自幾都拘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有好些情愫都飛得老遠。
他又回到原先的姿勢﹐眼光越過長草草尖﹐落到很遠的那棵相思樹上。
我把素描本丟給他看﹐終究是未完成的素描﹐一筆來一筆去淡旦的幾抹顏色﹐像雲自在的行走。
他的祖父在這個島上「不能免俗」的是一個畫家﹐不同的是在眾多的畫作中﹐有三張被收藏在美術館﹔他的父親同樣也「不能免俗」的是一個雕刻家﹐在這個島上。
只是雕鑿了一輩子﹐也祇換來四個老婆和十七個小孩的溫飽﹐因為他不願製造千篇一律的商品。
在觀光客稱之為藝術大街的商店裡﹐題材﹑表現手法﹑媒材均都類同的油畫與雕刻﹐有時的確重複得令人厭煩得情緒低落﹔就是因為這樣﹐當我騎著機車大街小巷穿堂過戶﹐發現一尊高度約才一百公分的DEWI SARASWATI（智慧女神）的時候﹐腦門和心中的許多細胞為著石像上大寫意的鑿痕中孱入細部寫實的絕美雕工﹐全部醒活過來。
她安座在對稱的善惡之門內﹐我在私家住宅這麼亂闖亂闖的﹐一走進該門﹐會不會真如當地俗傳﹐被善惡之靈左右夾擊﹐把惡人夾死其中﹖
進到庭園內﹐只在綠葉紅花叢中聞到一股揉了檀香的淡淡花香。
在這個島上﹐住家就是畫廊﹐畫廊裡頭也擺著日常生活的居家器具﹐他們早習慣許許多多的觀光客大剌剌的來來往往。想想自己若要如此毫無隱私的過日子﹐天天戴著應酬陌生人的面具﹐早瘋了。但是﹐如果你不以此為業﹐便比較難以維生﹐那又將是如何一個無奈的心態﹖
「有人在家嗎﹖」我脫下涼鞋﹐上到鋪著木板﹑地板擦得鏡亮的亭子間。
並沒人應聲。
在據說是他們聊天以集聚靈感並工作的亭子間﹐四「壁」都掛滿了各種開數的油畫。有別於平塗厚塗的一般技法﹐以畫刀十分巧妙的堆疊色料﹐在天光的投射之下﹐自然產生三度空間的效果﹐又保留了當地繪畫裡必有的濃重陰影﹐真能一新耳目。
「HELLO﹗」
一個年輕人﹐打哪兒冒出來﹐站在背後不知多久了。
正起勁的聊著這兒那兒的畫作﹐他最後才追加一句﹐「這些都是我祖父的作品。」
「那你的呢﹖」
「我從事建築的工作。」
我總不能從水泥工開始猜起吧﹐為了禮貌。「建築師﹖」
「是。」
「平常不畫﹖或者雕刻﹖」
「小時候就學了﹐跟著家父。」
因為他的父親在他祖父的盛名下並不得意於自己的作品﹐自己另出新意的繪畫表現方式也不是那麼受市場的肯定﹐年年日日一張陰鬱的表情﹐教起自己的兒子來﹐便份外的嚴格﹐尤其在大部份的兒女都叛逆的成為小有名氣的舞者的情況下。
「但是終究你沒有成為一位畫家﹖」
「我愛建築。」他引我到另一座亭子間﹐出示他用資料簿整理得十分整齊的建築設計稿﹐和室內裝璜設計圖。
心裡正酌磨著該不該問他有沒有實際的建築作品時﹐他翻到一張照片﹐我馬上確定我相機裡也拍得有一張﹐所以有印象。
那是一座神廟的表演場﹐神廟年代久了﹐不禁遊客蹂躪的戶限為之穿﹐於是發工整建﹐並在表演場的兩側增建了觀眾席﹐那觀眾席的屋頂﹑四柱跟神廟一樣有許多繁複的花飾﹐巧妙的是紅磚與白泥結合得天衣無縫﹐更又雕鏤出許多神話人物的頭像﹐表情各異﹐栩栩如生﹕白猴子怎樣搭救皇后﹑巴隆如何驅逐惡靈﹑國王是為什麼拔劍劃出海峽﹐各自忙著演說著自己的身世。
「這是我剛完成的作品。」他靜靜的說。
天啊﹗那可是幾百幾千萬盧比亞的整建工程哩。
他一仍平靜的述說初發的靈感是怎樣﹑改建的部分有哪些﹑與原建築師有多少的爭執和協調﹑工程進行中如何在現實的需要上和自己的靈魂戰爭……….﹐我只看著他臉上也像雕鑿而出的五官輪廓﹐沐浴在將晚的金暉裡﹐像鍍了一層金箔的佛像。
住的房間蠻大的﹐四壁是用竹子和棕櫚葉編織而成的﹐屋頂應該也是﹐但是加了一片天花板﹐僅只一片而不是全部鋪滿﹐那片天花板上畫著巴隆舞演出的情景﹐據他說是記錄他的家族的祖先。天花板的正下方擺著一張大床﹐床的四腳是碩大的樹幹﹐直直的伸向天花板﹐撐住那一片彩繪。
我把一大兩小的行李拖到地板上﹐打開來開始整理。
這一大兩小的行李拖得我喘噓噓的﹐不像在旅店裡頭﹐給個一百盧比亞的小費﹐自有服務生弄得好好的﹐三件也才四十塊錢台幣左右。沒有熱水瓶﹑沒有浴室﹑差座是三孔的﹐而且只有一個﹐對於日後要寫要畫﹐方便嗎﹖
答應他搬過來﹐是明智的決定嗎﹖如此一邊整理行李中的衣物和瑣碎﹐一邊問自己。
不過﹐有乾淨而且寬敞的地板﹐對於不喜歡使用畫架的我來說﹐可真是太好了﹔四面牆倒有三面極大的窗子﹐光線和視線都好過旅店﹐尤其總聞到一陣一陣的花香﹐那是什麼花呀﹖
正要起身去找﹐房門口閃動著一個人影﹐那人影並沒躲開﹐迎著房裡的亮光﹐看清楚是一個男子。第一個印象﹐祇看到一襲黑底描白花的salon低低的繫在他的腰際﹐上衣是一件雲白襯衫﹐把他黝黑的膚色像澆了釉般襯出一層油亮。他略長的咖啡色臉上「一」字的寫著兩道濃眉。他走進房來﹐斜倚在床柱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用眉下一對靈慧的大眼﹐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前世一般的看著我﹔高聳陵線的鼻子底下一張紅潤的嘴唇緩緩開啟。
「I am haunted numberless island﹐and many a Danaan shore﹐
Where time would surely forget us﹐and Sorrow come near us no more﹔
Soon far from the rose and lily and fret of the flames would we be﹐
Were we only white birds﹐my beloved﹐buoyed out on the foam of the sea﹗」
「你別嚇著他了﹐哥。我來介紹﹐Nyoman﹐我哥﹐舞者。他剛好公演完畢﹐從雅加達回來。」他走進來﹐對我說。
「你好。」我說。其實我有點心不在焉。
似乎看到一些快速馳過的影子﹐椰林島嶼﹑或者以香蕉著稱的島嶼。午后下的﹑滴墜地上ㄔㄔ響的西北雨。許多模糊在海霧裡的沙灘。印有中美合作字樣的內衣。太陽和月亮像雙生兄弟。豔日下舉著蓮蓬頭沖水的沙灘少年火熱的笑聲。一對化身天鵝的愛侶飄浮在憂鬱百合的香氣上…………………..。
跟衰老的腦葉的記憶有關嗎﹖
「他一聽說你在你的國家裡曾導過戲﹐興奮的跑過來。因為他的舞團正想找一個外來的人﹐來評他們的舞作………」
「不過是學校劇團的東西。」是自己表達的不清楚﹐還是他聽岔了﹖
或還是自己深底潛伏的優越感使自幾有意無意的誇大其辭﹖
「別說我了﹐我弟一樣盼望有機會到國外一展他的長才﹐你知道的﹐在雅加達﹐有許多來自你們國家的建築工程師………」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剛剛唸的那一段是…..﹖」真是書到用時。
「是我們新編的一個舞碼﹐飄浮。援用了濟慈的詩。整個舞裡用了許多的象徵﹐諸如火燄……」
「好了啦﹐要讓他說完怕要點上三根香。」他打斷他哥的話頭﹐在一張小寫字檯上點了一根驅趕蚊蟲用的線香﹐在黯下來的天光裡﹐像有一個舞步輕盈柔媚的舞者或直忽曲的舞著一段白色的故事﹐一段故事消逝在心室的暗處﹐馬上又有另一個舞者繼續敘述嬝嬝不絕的詩篇。慢慢的﹐房子裡﹑鼻腔內便游動著檀香的味道了。
聞著這樣的香氣﹐凡體俗胎的我只覺得肚子有點餓﹐便從背包裡掏出午餐殘剩的花椒餅﹐正當要送進嘴裡﹐他說了。
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吃飯。
他轉臉向他哥哥﹐似乎在徵求他的同意﹐或者在同他商議著飯錢的來處。
不用了﹐我吃得少﹐我舉高手裡的餅說﹐你們花錢請我吃飯是最不划算的事。
兩兄弟聽我這麼一說﹐反而更堅決的硬要拉了去﹐是面子問題吧。
要不然一定得我作東。我叨擾了這麼多日子。在這個島上﹐只要花臺幣約一千元吃頓飯﹐算不錯的客人﹔如果花兩千臺幣﹐夠他們吆喝三朋五友酒足飯飽﹔我打算花五千塊錢臺幣邀他們和他們家人一塊上蓮花餐廳去。
霧步黑白趖 離畢華 `97.07.29
吉祥門
這種門看是看過﹐在有關旅遊的照片上。
行前讀資料﹐幾乎所有關於建築的黑白或彩色照片﹐都不會錯漏了這種門的介紹。讀得太多﹐就光記得這種門一剖兩半﹐一善一惡﹐有著繁複的雕花。
「芭里島上的阿公火山是當地人崇仰敬畏的神﹐….但動怒時小島便發生地震﹐天神便將阿工火山一劈為二﹐以保島民不受地震之苦﹐……因此也成了高級飯店﹑大家宅院的守護神。…….」遊覽車忽忽而過﹐眼睛與耳朵配合不來﹐霧煞煞不知導遊小姐東扯西扯說的些什麼。
接下來的自助旅程中﹐總算可以靠近﹑凝視﹑觸摸到她﹐興匆匆的掏出紙筆﹐刷刷刷的三兩筆畫就。
誰知一轉身﹐街那邊也有一座﹑一迴眸﹐巷子裡又有一座﹑一起身﹐圍牆裡更有一座﹑一踮腳尖﹐不得了了﹐圍牆外再有一座。一座比一座的線條更銳利﹑水泥雕花更細膩繁複﹑直線和曲線結合得更巧妙﹔有僅需抬頭看的高度的﹑有需擺平了鼻子仰望的﹑有需遮手眺望的…….﹐眼花撩亂之際﹐猛可發現﹕天啊﹐素描本上喜孜孜畫下的﹐竟只是小門小戶聊備一格的格局而已。
游泳池畔
在獨自一人的旅程中﹐每每會發現理論與實際的真正差距﹐這種真正的差距總令人掙扎﹐因為沒個人可商量。
跟自己商量。好﹐不好。行﹐不行。能﹐不能。可﹐不可。只要如此這般的一問自己﹐簡直就像捲進漩渦似的沒完沒了﹐足可媲美天人交戰。
這天﹐計劃表上排的是在旅店游泳池呆一整天﹐以便整理結束旅程後絕對再沒有時間去整理的圖文稿。結果﹐一大早就被淅淅瀝瀝的雨聲Morning Call。山區有雨。昨晚﹐他們的電視氣象說的﹐可真準。
給自己利用早餐的四十分鐘天人交戰一番﹐終算換了泳裝赤著腳走到泳池畔。
沒想到陰天的游泳池裡同志仍然那麼多﹐早有一對洋人夫婦領著他們的兩個女兒在池裡大玩捉迷藏﹔不久﹐又有一個父親（當然也是洋人-----整個旅店就我一個東方人）﹐帶著他的一對姐妹花來到池畔。妹妹下水了﹐姐姐坐在池畔皺著眉頭。
「洋小孩的快樂一向是奔放﹑直接﹑少見扭扭捏捏的啊﹐尤其是外出旅遊時。」我正納悶著﹐心神手腳卻職業病的透過太陽眼鏡摸索著紙筆。
連太陽都給泳池裡外的笑鬧聲叫喚出來了﹐她為什麼不快樂呢﹖
一頭金髮編成辮子頭﹐可見是去過庫達海邊的﹐該是喜歡水上活動的啊。
該不會是做錯了什麼事被爸媽責罵吧﹖今早在餐廳用早餐時跑來跑去而被家長喝叱的﹐並不是她啊。
可能是那位沒下水﹑純為保護她們的父親﹐發現有一個東方人直盯著他的女兒看﹐覺得奇怪﹐便差遣她女兒過來一探究竟。我出示我的素描本。
「畫的是你呢﹐像不像﹖」
「是Rosy﹗爹地﹐他畫的是Rosy耶﹐好像噢﹗」她妹妹對著她爹地喊。又跑回房招來了剛散步回來的媽咪和Aunt。
「我是奇怪為何你不高興……」
「她鬧肚子。」她爸爸說。
Rosy央著她爸跟我要圖﹐我說﹐「這張只是草稿﹐我整理好給你寄去﹐如果你願意留給我地址的話。」
又多了一位朋友﹐住在Australia的Rosy O`Halloran。
村長亭
亭臺樓閣。
說的不是江南﹐比江南更南。
在霧步（Ubud）大街小巷穿梭行走﹐出了這家的門就是那家的廳﹐要不出了這家的樓﹐一不小心便又竄入他家的閣。
門是長設而不關的﹐記得有一晚訪友歸來﹐夜已闌珊﹐街上幾點燈火昏昏黃黃﹐叮囑自己夜路獨行要提高警覺﹐便把眼耳的警覺系統調到最敏銳的頻率﹐不意看到那家曾經光顧過的餐廳﹐這時已然打烊﹐從吉祥門望進去﹐見他們不過是把椅子倒扣桌上﹑暗去燈火而已﹐哪什麼栓啊鎖的﹖
自己真是小人之心了。
這兒並不是沒有壞人﹐不過是為了賺觀光客的錢所使的一些小奸小壞罷了。大體上民風仍然十分純樸﹐這點從每村每落都建有村長亭便可略知一二。
棕櫚葉一層一層交覆編綁﹐搭到竹架上﹐成了一頂尖錐形的亭帽﹐再以木雕花柱支撐起來。亭子之中﹐懸有兩截樹幹﹐中空其幹﹐敲擊時便發出空空空的響聲。四周有欄杆﹐或許不能稱之為欄杆﹐因為它不是柵欄的條木﹐而是四片雕花鬃貼金箔金漆的木板。底部再以以紅磚堆疊﹐並飾以繁複華麗的石雕（或水泥作花）。
如此層層堆疊可不像一座塔一樣高了嗎﹖你或許會問。
是的﹐村長亭就是要高。
祇要村子裡一有涉及公眾的事﹐村長便登上村長亭﹐敲擊亭中所懸的空木幹以聚集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共同商議著﹐如何幫WAYAN家的小娃兒慶祝彌月之喜﹑MADE家的嫁娶日子訂在什麼時候﹑KETUT家的老者故去了有錢沒錢火化啊﹖村裡哪條馬路失修了﹐決定召集人手動工了﹑今夏缺水﹐NYOMAN家種的是玉蜀黍較少用水﹐就讓PUTU家的先引了水去吧……..﹐諸如此類的種種﹐都是伙著一鄉一村的眾人共同完成。
既然大家常有機會聚首﹐感情自然融洽﹐感情一融洽﹐自然凝聚了團結的心態﹐提高了具有共識的執行力。若有誰家做了不好的事﹐恐也懼怕於村長亭木幹空空空的響起罷﹖
最原始的方法﹐卻是自詡高度文明的社會最難做到的。
編織歲月
君子遠庖廚﹐當然不適用於二十一世紀初的新好男人﹐更加不適用於一個自助旅行的人。
自助旅行的人大可使用旅店附設的餐廳﹐既省事又省時﹐但不一定省錢。省錢卻是自助旅行者必備的「技能」之一﹐更是樂趣之一﹗
所以傍於霧步猴林大街街頭的傳統市場﹐便是我展現技能﹑發覺樂趣的所在。
建議你就從這一頭進去吧。
有賣白米黑米紅米黃米長米短米的。
有賣各式各色食用香料的﹐大部份都是炸得香香黃黃的碎蝦片﹑或者丁香﹑胡椒﹑咖哩﹑肉桂…….等等。
轉到這邊﹐你別訝異30年代台灣流行的塑料拖鞋在這是如此大仗陣的叫賣﹐那可等同我們的皮鞋耶。
這一攤賣的是椰子木﹑咖啡木製造的叉匙筷子﹐甚或原子筆外套桿。
那一攤的水果最時鮮﹐有鳳梨﹑香瓜﹑木瓜﹑蛇皮果﹑波羅蜜﹑榴槤﹑椰子﹐可惜老板娘聽不懂英語﹐而我不會將磅換算成公斤﹐另找了人來﹐一言往一語來間鬧得周遭的人哄堂大笑。
轉上一座小旋梯﹐二樓又是另一個賣場﹐一探知這兒紗籠的價錢是先前買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就再沒勇氣走到那家賣木雕油畫以及銀飾的小藝廊了。
不如到冒著燒烤香味的推車那裡吃沙嗲﹐一份十枝雞肉串外加一條裹粽才1000盧比亞﹐可飽了。
循著香味走﹐那一排排一列列小瓶小罐的﹐就是香精油﹐最Local famous的是檀香味兒的﹐也就是你漫步霧步街頭時﹐聞到的除了酸酸甜甜又辣辣的味道之外的那個味道﹐總令人聯想到廟啊拜拜啊或者是更嚴肅的宗教啊之類的。
霧步人歌也神﹑舞也神﹐早也神﹑晚也神。隨時都把棕櫚葉編成約六七公分或更大的綠盒子﹐上頭放了代表風﹑火﹑水的花﹑水和線香﹐一大早置於家或店門前﹐敬神祈福﹐兼招財進寶。
她坐在自家店門口﹐微翳的眼珠懶得去理會市場一鍋滾水似的熱鬧﹐祇靈巧的活動十指﹐將一瓣心香編入葉裡﹐把葉裡綠色的歲月給了神。
守護之光
一棵榕樹﹐可以老成那個樣子﹐需要多久的生命歷程﹖她站在丁字路口﹐母儀天下著熙熙然來攘攘然往的車車人人。
人們只有敬畏﹐以鮮花水果及檀香﹐以一條長長寬寬的黑白格子布圍攏她的腰身﹐芭里島人認為黑色代表保護﹑白色代表輪迴﹐兩神的力量總合﹐便具有無上的法力﹗
有誰被庇蔭過﹐連狗啊貓的﹐都有。從日落後的黑夜﹐直到黑夜盡頭的黎明﹐黎明長大成白日﹐白日又衰老成黑夜。
夜﹐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
在神的國度﹐夜是開始或是結束﹖
鑼(Gong)音揚起﹐幾句短笛繞著鑼音盤旋而上﹐在笛音渺茫時﹐惡神卡拉立刻率領一群銅鍵的叮噹竄入﹐一陣夾雜不清的糾纏有如樂器架上紅黃燦亮的繁麗雕飾﹔再又一陣鑼響﹐惶惶急急﹐喚著笛聲和銅鍵亮亮﹐神人又是另一番糾纏。
如此不斷的輪迴﹐沒完沒了。
天才濛濛亮﹐只聽得樂音不聞人聲﹐卻早有男男女女陸陸續續的將小巧的祭品供到家門口﹑或者作生意的櫃檯。我走出Lobby﹐看見櫃檯的Wayan小姐正拿著一瓣花片﹐蹲在地上進行招財祈福的儀式﹐沒敢驚動她﹐溜上大街﹐想到市場買幾磅新鮮的蛇皮果﹐並利用柔柔暖暖的天光搶幾張黑白照﹐尋覓的眼光馬上被一堵祭塔吸引。
那是相當於我們的土地公的一座祭祀高塔﹐用細緻的薄磚陵陵角角嚴絲合縫的堆壘而上﹐每層的平面都裝飾著神人龍鳳﹐祭神用的是奇數塔﹐頂端一把椅子﹐更是裝飾得華麗異常。怕任何一位素描者都會為了塊面中更有塊面﹑線條中再又交纏的線條﹑繁花中再綻一圈碎花﹑複葉中復生的葉﹐而放棄耐性和毅力﹐擲筆三歎﹗
他們認為﹐神哪是凡夫俗子所能想像的形象﹖就算真能描摩得出﹐也是猥瀆﹔頂合適在心中為祂留個位子。
這時恰有一道曙光投射其上﹐一時黑白分明﹑陰陽立判﹐更更迷眩了惑亂的俗眼。
伴著嬝嬝緲緲的樂音﹐塔層上供奉的青葉紅花水米香火﹐似乎都循著光明﹐上達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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