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5月 04, 2005 8:47 am
（１０）
與花子恢復邦交，是我這一季裡最愉快的事。不過自此之後，我們之間的相處態度有了改變，彼此知來往再也不敢亂開玩笑。如果為了開玩笑而失去友誼，怎麼算都不划算，前車之鑑。所以我學乖啦。
覺悟過後的我，或許見識已有長進？處處小心戰戰競競，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花子。因是之故，倆人之間無形裡，似乎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表面看來友誼好像沒變，透實裡倆人的見面反而越來越少。即便是見了面，雙方也都不知該談些甚麼才好。這種情形一直持續著，直至遣反日期確定之後，雙方友誼才又有了新的發展。
這是一個清冷的早晨，花子一頭蓬鬆精神頹廢的跑來我家。她在廚房和母親談了很久，情緒起伏不定時有哭聲傳出。母親將她擁入懷裡，不時拍她背部溫語穩定她的情緒。稍停她抬起頭來，看見我人站在玄關上。一股衝動煽起她剛穩定的情緒，只見她雙眼淚流不止。
母親在旁對我猛使眼色，所以我就主動的向她走去。距離未及三步遠，花子人已直撲而來。萃不及防之下，我被她的衝勢撞歪，嘩啦一聲響起，我與花子雙雙仆倒在玄關上。
「托米！我們明天就得去基隆啦！」花子淚眼哽咽，劈頭就給了我壞消息。
「甚麼！怎麼這麼突然呢？」
「我也不清楚，保正昨夜過來通知，他說有條南洋回日本的運兵船將路過基隆補給，順便載運半數的遣返日僑。我家人口簡單，因此，就被編入首批遣返的行列。」
「啊！想不到這麼快就要分手啦。」我的雙手緊握著花子雙手，嘴裡卻一直重覆著這句話。這時花子的情緒已平靜下來，她對我母親說：「歐巴桑，等下讓托米去我家好嗎？」
母親笑著回答說：「好啊，待會兒我會帶他一起去妳家。」
「謝謝！」花子謝過立刻告辭。
母親送走了花子，回去廚房繼續忙著未完的工作。這時我獨坐於玄關上，腦子半刻也沒停過。由於腦海波濤翻騰，我的思緒無法集中，所以想了半天仍然一籌莫展。
【11】
上午九時四十分左右，鐵路宿舍的男人都上班去了。留在家的婦孺，忙碌進出於遣送家庭幫忙。明天將有一半的日僑家庭，要被遣送到基隆碼頭待命。所有名單內的家庭，此刻忙著綑紮行李，個個忙得一搨糊塗。這些家庭主婦們訓練有素，盡管忙得要命也都默默不發一語。能帶的儘量帶，無法帶走的就送給宿舍的朋友。
這批先遣家庭，不分男女老幼皆滿臉不捨。回想在台灣五十年的養尊處優生活，瞬間即將化為雲煙，況且返回日本之後的前途渺無頭緒，怎不使他們感到憂心忡忡呢。唯一高興的，是那些等候接收宿舍的家庭。他們抽籤等待很久，這天來臨當然高興啦。有些男人迫不及待，乾脆請假在家籌劃搬遷事宜。
忙忙忙，大家都忙得不得了。許多台灣主婦自動伸出援手，拹助遣送家庭捆行李，幫忙他們送禮物。熟識的朋友分手難免哀傷，他們殷殷送別並還叮嚀後會有期。整個條通裡熱鬧滾滾，離愁與興奮攪做一團，讓大夥都分不出是啥子滋味？
母親帶著我，趕到花子她家已是下午兩點多。花子的父母跪於玄關上迎接，延入室內哪坐墊給我們。這時花子在旁默默的泡茶，上完茶點她就不見人影。大人們談話小孩插不上嘴，所以我就跑上玄關去納涼。
隔不久，花子悄悄來玄關看我，她的神色很複雜，走起路來已無平日那麼的優雅。她走到我面前一付欲言又止的樣相，可是我不知該如何的去安慰她？
她今天穿著成套的素色和服，頭上挽起一個聳髻，一支銀色花簪斜插於髻上，瓔珞搖晃煞是好看。我呢？一身簡單的袍衣掩蓋一切。底褲是用父親的舊衣改製，相形之下直有天壤之別。然在友誼的醺陶裡，我從未有過自慚形穢的感覺。
花子嬝嬝婷婷的細步過來，趁沒人在旁，她偷塞一包牛奶糖給我。接著她把紙門關上，又用小手指著庭院比一比。平日二人默契已慣，不用多說，我就走下玄關到庭院去等她。我剛踩上木屐她又叫我回來，原來她已改變主意，改邀我去她的「琴室」參觀。
「琴室」是她父親為他設置的音樂房間，面積大約七八坪的樣子。房內擺著許多樂器，豎琴風琴、橫笛直簫、古錚鈴鼓樣樣齊全。這是花子的私人天地，認識她到現在才第一次被邀入內。
琴室內的樂器全都打包完成，大包小包堆滿一屋，獨留一台風琴尚未包紮，孤伶伶的被擺在角落上。花子說她特別向父親要求，等她為我演奏之後才包裝。此話入耳讓我悸動不已，沒想到，短暫邂逅的友誼卻蒙如此的青睞，真令人感動萬分。
兩人移步走向風琴，花子歛神嚴肅的坐在琴凳上。我暫立一旁，屏神凝氣準備聆聽她的彈奏。這時花子幽幽開口說：「托米！現在我就為你演奏吧。」
「…….」我還未開口，她的十指已利落的在琴鍵上滑動。於是陣陣熟悉的旋律，自琴鍵流出廣塞於室內。
我凝神締聽，她的雙手在黑白琴鍵上跳躍。曲子一首接一首彈奏不歇，從我喜愛的「莎蓉之鐘」、「湯島白梅」、一直至悽楚的「荒城之月」等等。琴聲悠揚源源不絕，花子已彈幾個循環並無停止的意思。我對風琴是個門外漢，但可體會出她的技巧相當熟練。因為自始至終都沒中斷漏音或走調現象發生。
接著她彈奏流行歌曲「青色山脈」，這是當紅歌曲，旋律輕快很受歡迎，即使阿貓阿狗也能哼上兩句。此曲她連彈三遍，琴調轉入「流轉人生」，緊接著便是那首哀怨的「九段之母」。
花子已經彈了很久，她的小臉已露疲態，可是她就不願停下來。我心極為不忍，於是出聲懇求她停止。然而他如著了魔似的，兀自彈奏不輟。最後她實在已經支持不住，這才彈奏「驪歌」做為Ending。當那驪歌起奏，花子像個淚人兒泣不成聲。我在一旁聆聽之時，也被她的感染而大為動容。
花子邊彈邊唱，我也情不自禁的跟著合音。兩小無猜加上歌韻動人，二人童音嘶竭高唱不休，裡間談聊的大人們也被歌聲鎮住。我們就像瘋子一般，唱了一遍又一遍。淚流滿面，而我那不爭氣的鼻水也跟著溜出來。
唏嗦間歇的哭泣聲，與那哀婉的風琴聲匯合一起，聲勢足以扣人心弦。突然間琴聲嘎然而止，花子與我相擁痛哭，稚子之情展露無遺。不知經過多久？直到大人前來探望，我們才恢復正常。 (待續)
與花子恢復邦交，是我這一季裡最愉快的事。不過自此之後，我們之間的相處態度有了改變，彼此知來往再也不敢亂開玩笑。如果為了開玩笑而失去友誼，怎麼算都不划算，前車之鑑。所以我學乖啦。
覺悟過後的我，或許見識已有長進？處處小心戰戰競競，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花子。因是之故，倆人之間無形裡，似乎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表面看來友誼好像沒變，透實裡倆人的見面反而越來越少。即便是見了面，雙方也都不知該談些甚麼才好。這種情形一直持續著，直至遣反日期確定之後，雙方友誼才又有了新的發展。
這是一個清冷的早晨，花子一頭蓬鬆精神頹廢的跑來我家。她在廚房和母親談了很久，情緒起伏不定時有哭聲傳出。母親將她擁入懷裡，不時拍她背部溫語穩定她的情緒。稍停她抬起頭來，看見我人站在玄關上。一股衝動煽起她剛穩定的情緒，只見她雙眼淚流不止。
母親在旁對我猛使眼色，所以我就主動的向她走去。距離未及三步遠，花子人已直撲而來。萃不及防之下，我被她的衝勢撞歪，嘩啦一聲響起，我與花子雙雙仆倒在玄關上。
「托米！我們明天就得去基隆啦！」花子淚眼哽咽，劈頭就給了我壞消息。
「甚麼！怎麼這麼突然呢？」
「我也不清楚，保正昨夜過來通知，他說有條南洋回日本的運兵船將路過基隆補給，順便載運半數的遣返日僑。我家人口簡單，因此，就被編入首批遣返的行列。」
「啊！想不到這麼快就要分手啦。」我的雙手緊握著花子雙手，嘴裡卻一直重覆著這句話。這時花子的情緒已平靜下來，她對我母親說：「歐巴桑，等下讓托米去我家好嗎？」
母親笑著回答說：「好啊，待會兒我會帶他一起去妳家。」
「謝謝！」花子謝過立刻告辭。
母親送走了花子，回去廚房繼續忙著未完的工作。這時我獨坐於玄關上，腦子半刻也沒停過。由於腦海波濤翻騰，我的思緒無法集中，所以想了半天仍然一籌莫展。
【11】
上午九時四十分左右，鐵路宿舍的男人都上班去了。留在家的婦孺，忙碌進出於遣送家庭幫忙。明天將有一半的日僑家庭，要被遣送到基隆碼頭待命。所有名單內的家庭，此刻忙著綑紮行李，個個忙得一搨糊塗。這些家庭主婦們訓練有素，盡管忙得要命也都默默不發一語。能帶的儘量帶，無法帶走的就送給宿舍的朋友。
這批先遣家庭，不分男女老幼皆滿臉不捨。回想在台灣五十年的養尊處優生活，瞬間即將化為雲煙，況且返回日本之後的前途渺無頭緒，怎不使他們感到憂心忡忡呢。唯一高興的，是那些等候接收宿舍的家庭。他們抽籤等待很久，這天來臨當然高興啦。有些男人迫不及待，乾脆請假在家籌劃搬遷事宜。
忙忙忙，大家都忙得不得了。許多台灣主婦自動伸出援手，拹助遣送家庭捆行李，幫忙他們送禮物。熟識的朋友分手難免哀傷，他們殷殷送別並還叮嚀後會有期。整個條通裡熱鬧滾滾，離愁與興奮攪做一團，讓大夥都分不出是啥子滋味？
母親帶著我，趕到花子她家已是下午兩點多。花子的父母跪於玄關上迎接，延入室內哪坐墊給我們。這時花子在旁默默的泡茶，上完茶點她就不見人影。大人們談話小孩插不上嘴，所以我就跑上玄關去納涼。
隔不久，花子悄悄來玄關看我，她的神色很複雜，走起路來已無平日那麼的優雅。她走到我面前一付欲言又止的樣相，可是我不知該如何的去安慰她？
她今天穿著成套的素色和服，頭上挽起一個聳髻，一支銀色花簪斜插於髻上，瓔珞搖晃煞是好看。我呢？一身簡單的袍衣掩蓋一切。底褲是用父親的舊衣改製，相形之下直有天壤之別。然在友誼的醺陶裡，我從未有過自慚形穢的感覺。
花子嬝嬝婷婷的細步過來，趁沒人在旁，她偷塞一包牛奶糖給我。接著她把紙門關上，又用小手指著庭院比一比。平日二人默契已慣，不用多說，我就走下玄關到庭院去等她。我剛踩上木屐她又叫我回來，原來她已改變主意，改邀我去她的「琴室」參觀。
「琴室」是她父親為他設置的音樂房間，面積大約七八坪的樣子。房內擺著許多樂器，豎琴風琴、橫笛直簫、古錚鈴鼓樣樣齊全。這是花子的私人天地，認識她到現在才第一次被邀入內。
琴室內的樂器全都打包完成，大包小包堆滿一屋，獨留一台風琴尚未包紮，孤伶伶的被擺在角落上。花子說她特別向父親要求，等她為我演奏之後才包裝。此話入耳讓我悸動不已，沒想到，短暫邂逅的友誼卻蒙如此的青睞，真令人感動萬分。
兩人移步走向風琴，花子歛神嚴肅的坐在琴凳上。我暫立一旁，屏神凝氣準備聆聽她的彈奏。這時花子幽幽開口說：「托米！現在我就為你演奏吧。」
「…….」我還未開口，她的十指已利落的在琴鍵上滑動。於是陣陣熟悉的旋律，自琴鍵流出廣塞於室內。
我凝神締聽，她的雙手在黑白琴鍵上跳躍。曲子一首接一首彈奏不歇，從我喜愛的「莎蓉之鐘」、「湯島白梅」、一直至悽楚的「荒城之月」等等。琴聲悠揚源源不絕，花子已彈幾個循環並無停止的意思。我對風琴是個門外漢，但可體會出她的技巧相當熟練。因為自始至終都沒中斷漏音或走調現象發生。
接著她彈奏流行歌曲「青色山脈」，這是當紅歌曲，旋律輕快很受歡迎，即使阿貓阿狗也能哼上兩句。此曲她連彈三遍，琴調轉入「流轉人生」，緊接著便是那首哀怨的「九段之母」。
花子已經彈了很久，她的小臉已露疲態，可是她就不願停下來。我心極為不忍，於是出聲懇求她停止。然而他如著了魔似的，兀自彈奏不輟。最後她實在已經支持不住，這才彈奏「驪歌」做為Ending。當那驪歌起奏，花子像個淚人兒泣不成聲。我在一旁聆聽之時，也被她的感染而大為動容。
花子邊彈邊唱，我也情不自禁的跟著合音。兩小無猜加上歌韻動人，二人童音嘶竭高唱不休，裡間談聊的大人們也被歌聲鎮住。我們就像瘋子一般，唱了一遍又一遍。淚流滿面，而我那不爭氣的鼻水也跟著溜出來。
唏嗦間歇的哭泣聲，與那哀婉的風琴聲匯合一起，聲勢足以扣人心弦。突然間琴聲嘎然而止，花子與我相擁痛哭，稚子之情展露無遺。不知經過多久？直到大人前來探望，我們才恢復正常。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