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2月 01, 2005 3:52 pm
「老 黑 爵 外 傳」
【1】
嬌嫩的朝陽帶著微溫，恣意地傾撒在乾裂的黃泥路上。晴空裡，朵朵白雲被微風拂過，起皺的雲絮如雪似絲，散掛於天際飄飛柔柔
極目遠眺，一條黃泥路深深的切入山坳。轉過了山坳眼前豁然開朗，一座馬場呈現在眼前，它是一座專用來收容受傷戰馬的舊馬場。
馬場四周圍著兒臂粗的木柵，根根木樁深植地底，露頭部分有些已腐朽不堪，難以置信它能經得起馬兒的衝撞。
馬欄內拴著一匹壯碩的黑馬，通體烏黑柔亮的皮毛，讓牠顯得神采奕奕，因此而獲得了「老黑爵」的綽號。牠是從大叢林戰場轉來的傷馬，馬齒輕青，然而牠魁武的長相，直讓與牠並拴起的旁馬大為失色。
牠長年陪伴著主人轉戰沙場，殺敵無數，赫赫戰功難以計數。空閒下來還經常的幫助部隊，搬運輜重或馱拉火礮，任勞任怨從不言苦。可惜牠的主人命薄，在這次的叢林大會戰中喪生，牠也因負傷而退役到後方來。
老黑爵的遭遇著實令人同情，不過比起其它同伴牠似乎幸運太多。通常在戰場上受傷的馬匹，不是遭到屠殺便被遺棄。老黑爵的幸運是因牠的體格健壯，所以，牠才被軍部留做種馬移送後方。
在被遣送之前，牠和五匹同命夥伴湊拴一起，留置於叢林的收容所內。剛進收容所，眾馬皆無法適應所內枯燥的生活。成天無所事事，不知如何打發時間？有些馬兒甚至很想外逃，奈何守衛看很緊，以致牠們無法踰越雷池半步。
在叢林的留置期內，每每聽到衝鋒軍號響起，老黑爵常忘了自己受傷而蠢蠢欲動。然而就在牠邁步的剎那，傷處的疼痛將牠拉回現實，這時牠才憬悟到自己是個傷號。
叢林軍醫受命前來為牠診治，草草查看個梗概之後，軍醫便用兩片粗木條夾綁牠的傷腿。因為戰場上缺乏藥物，所以，軍醫在其傷口上塗些紅藥水就算了事。至於瘀血傷腫之傷，只好採以土法在傷處割口放血治療。
半天折騰下來，新傷加上舊創，一條流線型馬腿竟被庸醫，醫變成為一條大火腿。傷口的痛楚使老黑爵心浮氣躁，動不動就發脾氣四蹄亂踢。腿傷敷藥處經常發癢讓牠感覺難受，有時癢至極點，牠便以腿磨樹。經常磨得皮肉模糊鮮血溢流，紅紅黑白令人望之怵目驚心。
【2】
眾馬於叢林中留置十數日，在一個月暗風高的夜晚，牠們登上一艘陳舊的運兵船，離開叢林戰地轉進台灣。航途為躲開敵方船隻跟踪，船甫離港立即改以迂迴航行。他們繞過敵人封鎖的水道，南轉北進一路閃躲。幸有船長的沉著指揮，水兵們的鎮定合作，船隻終於順利駛抵中途港補充淡水與食物。
船在大海中繞航如似在玩捉迷藏，途中數度與敵船錯身而過，大家不禁冒著一身冷汗。老黑爵與夥伴被安置在腹艙，馬腿被馬索串綁一起，避免船隻巔跛馬匹盪散。
起初繩索的紮綁尚稱寬鬆，之後，由於船身的跛動及馬匹的拉扯，繩子越扯越緊。老黑爵感覺傷處很痛，奈何立地狹窄不便移動，唯有忍耐並暗禱能夠早日安抵台灣。
運兵船在中途港泊留一天，匆匆加滿油水隨刻啟航。還好一路平順，兩天之後駛近巴士海峽。全船人馬方自慶幸之際，一陣打頭風迎面撲來。頓時巨浪滔天，船身搖愰，滿船雜物散亂四處。多虧輪機穩定掌舵與船長小心指揮，船隻才幸運的駛離暴風圈。
苦盡甘來，船隻安抵南台灣第一大港高雄。又是一陣子忙碌，老黑爵一行再度踏上陸地。上岸後馬群被安置在一個小小的柵欄內，各獲乾草兩束與一大桶清水。
這是登陸後的第一頓餐食，雖說不很豐盛倒也夠飽，對於久處戰場的老黑爵而言，這已不失為上等料理。看看那些夥友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相，牠真想走前去狠訓牠們一頓。
南台灣的氣候乾爽少雨，不像叢林氣候那般炎熱悶濕。馬群一下船便被此地氣候感染，走起路來覺得步伐輕鬆精神愉快。唯一讓牠們感到苦惱的是等待，漫無止境的等待，使得有些馬匹適應不了，經常莫名其妙的大耍脾氣。每當發作之時，管理員立刻賞以一頓皮鞭。情況嚴重皮鞭連下，但也無法壓住牠們的騷動。
就在這段渾噩的等待日子裡，老黑爵的腿傷似乎已逐漸好轉。現在它可輕鬆的站立，並還可以小跑走動。可是速度稍微加快，傷處依然隱隱作痛。讓牠難以忍受的是，每逢起風下雨之前，患部經常痛得牠寸步難行。
牠清楚知道，此患將如影隨形跟著牠一輩子，但有任何復原機會，牠都勇於接受治療。最近牠想得很多，牠想；萬一腿傷無法復原牠該如何自處？倘若順利復原，牠是否有機會再上戰場？還有許多的如果假設使牠陷入茫然，牠也不知該如何去應付才好？
【3】
當老黑爵被這些問題纏繞不休之際，平日照料牠們的士兵，帶來了一則令眾馬興奮的好消息。他說：「三天內，所有的馬匹將移至后里馬場。后里馬場的範圍比這兒大，四周景緻也比這裡棒」。眾馬聽了非常高興，大夥兒都期待著移住的日子快點來臨。盼望著盼望著，三天瞬間到來。
開拔之日眾馬興奮至極，大早兵士就提水上料餵飽牠們。他們用清水替馬洗刷一番，並還認真的為牠們梳理馬鬃。這些日子的相處，人馬之間已有感情。
老黑爵非常感激兵士的照顧，牠昂起馬首嘶鳴致謝，並俯首在兵士身上廝磨不已。一付依依不捨的樣子兵士感受得到，他回以用雙手環擁馬頸久久不放，人馬間的道別場面令人動容。
欄內眾馬洗刷過後，匹匹的外表光鮮亮麗，與當初的落魄形象，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飽餐一頓之後，牠們更是精神奕奕。八點整，馬匹列隊準備出發。左側各站一位騎士，他們是后里馬場派來的接收人員。
接收老黑爵的騎士是位矮胖傢伙，牠暗自揣度一下，自信馱著他走路絕無問題。稍頃，一陣嘹亮的軍號響起，交接儀式開始。
在雄壯口令引導下，秩序井然完成交割。再度軍號響起，接收騎士各以漂亮姿勢躍身上馬。於是馬隊在老黑爵的帶領下，邁開輕鬆步伐踏上征途。
北上路程雖說不遠，但對一群傷殘弱馬而言，卻是一段嚴酷的考驗。帶頭前跑的老黑爵，在胖騎士快馬加鞭的驅策下，跑得汗濕淋漓氣喘咻咻。
牠的傷還未痊癒，此刻已然隱隱作痛。可是騎士為趕時間，無情的馬刺一記接一記猛踹馬腹，幾使老黑爵喘不過氣來。他感到腹皮辣痛欲裂，無奈就是提不起勁開跑。
胖騎士發覺情況不對，趕緊下馬廵視馬腹。但見馬腹被銳利的馬刺，刮出許多深痕，道道溢血翻皮，慘不忍睹。胖騎士與旁邊的騎士低聲討論傷情，接著便下令全體就地休息。
領隊一說休息，人馬都高興萬分。於是有人去附近割青草餵馬，有人上溪畔提水給馬喝。老黑爵意興躝跚的趴伏地面，馬嘴裡叼些青草慢慢的囓啃著。
胖騎士為牠提來一桶清水，老黑爵迫不及待的將馬頭浸入水中，狠狠長吸數口下肚，這才輕吁一口吐出鬱氣。原來不是青草不合胃口，而是牠失水太多，怪不得渾身不對勁。
經過了半小時的休憩，人馬已恢復了精神，大隊迤邐再度起行上路。行行復行行，馬不停蹄拼命趕路。盞茶功夫，北回歸線的標碑已經在望。
剛入眼碑尖只有馬頭高，漸走漸近，越拉越高。待馬隊馳至，大夥兒早已累得汗流氣喘。不須下令，騎士已紛紛下馬。繫好馬匹，聚在一起商量午餐事宜。
離繫馬處不遠，有條清澈小溪，一流灣灣貫穿草原。草原上青草茂盛，隨風拂舞形成綠浪。眾馬瞪眼盯注，恨不得立刻啃它幾口。
騎士們商討完畢，臉露笑容回到繫馬的地方。彎腰解開馬索，各自將馬兒帶至溪邊喝水。之後，他們放長馬索並把馬繫在矮樹幹，好讓馬兒有足夠的活動範圍。眾馬有水有草，樂得昂首唏聿聿地嘶鳴不已。
老黑爵被繫於一棵高大的苦楝樹下，這棵苦楝樹枝繁葉茂，樹頂像是一把撐開的巨傘。
樹蔭底一片陰涼，牠先行趴臥地面去熱消暑，並不急著吃草。涼涼的地氣刺激使牠的腦筋清醒不少，於是牠想起了遙遠的故鄉和親友，不知牠們安好否？
其中，牠想最多的是青梅竹馬玩伴阿娣娜。阿娣娜是一匹大雌馬，紅亮馬毛惹人喜愛。主人早就有意將牠匹配給老黑爵，只因軍部的一紙徵令，一樁好事硬生生就給掐斷啦。回憶至此，牠的記憶像煙霧在擴散，眼前的景像逐漸摸糊消失，終至一片空白。
【4】
稍事趴臥之後，通體暑氣全退。這種消暑方法，傳自故鄉一匹老馬的相授。在戰場上馳騁過後，老黑爵常用此法來恢復元氣。此時牠用力撐起馬身，並來回走動舒活筋骨。然後牠走出樹蔭，緩步踏上草原去吃草。
草原上儘是翠綠，老黑爵愉快的啃著青草。多汁甘甜的草梗，入口完全不留殘渣。雖然馬胃不怕撐大，但牠仍細嚼慢嚥不敢暴飲暴食，這就是牠的保健之道
草原附近有匹雜色雌馬，看牠的馬齡並不大，但走起路來卻顯得老態龍鍾。這會兒牠有一口沒一口的啃囓著青草，間或裡，還會抬起頭來凝視著遠方，好像是在期待著甚麼似的？
老黑爵走近雌馬嘿聲開問：「喂！你好嗎？」。陌生者的問候讓雌馬感到驚訝，但牠並沒搭腔。於是老黑爵再進一步開口自我介紹：「我叫老黑爵，剛自叢林戰場受傷退下來的。」
雌馬懨懨的回答：「我是秋花，來自呂宋戰場，剛才你說從叢林戰場來？」
「是啊，有甚麼不對嗎？」
「不是，不是，請別誤會」，雌馬急口解釋：「我有個朋友也是分發至叢林戰場，牠叫龍星，不知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龍星！牠是一匹北海道的雄馬對不對？」
「沒錯就是牠，牠的尾巴有尺許長的白毛。」
「我知道啦。嘿嘿，那傢伙可真勇敢哪！」
「請告訴我牠現在可好？」
「牠很好，我們一度並肩作戰，可惜我的運氣差，傷了腿這才退下來。」
「啊！有了牠的消息真使人高興。」
原本懨懨無神茶飯不思的雌馬，此刻聞聽朋友平安無恙，精神為之大振，就連啃草也覺來勁兒多了。其實老黑爵隱瞞了一些事實，牠不願打碎雌馬的美夢，故而只對雌馬報喜不報憂以免搞糟了正事。
【5】
說起龍星，牠的確是匹好馬。驍勇善戰馬緣甚佳，叢林裡大家都知道牠的大名。主人是一年輕有為的軍官，龍星與他搭配一起，可說是牡丹綠葉相得益彰。
在一次拂曉攻擊中，叢林軍尚未弄清敵人來路，就已被對方殲滅大半。沸鼎般的廝殺聲中，營房起火。敵人如潮水蜂湧而至，驚動全營人馬。
群馬在混亂中狂嘶亂蹄，只有龍星沉著在想法子掙脫馬索。牠顧不得馬鼻撕裂流血，奮力扯斷馬繩脫困而去。
牠以流星速度趕向主人營房，堪堪趕到，營房已經陷入一片火海。牠繞著營區奔跑三周，就是看不見主人的身影。而距離營房不遠的叢林裡，卻傳出猛烈的槍砲交火聲。砰砰隆隆，聲聲振耳欲聾，曳光彈拖著光尾滿天亂舞。隱約中還可聽到，一陣陣的肉博喊殺聲傳出。
龍星管不了那麼多，調正馬頭直往火線上衝。牠一邊狂奔一邊長嘯，企圖藉著嘯聲與主人取得聯絡。然而半天奔馳下來，他並未找到主人。就在牠準備回身之際，行蹤暴露在敵人眼下。敵方槍手正殺得眼紅，一見龍星出現，立即賞以雨點般的子彈。
敵方的槍手緊扣扳機不放，連綿不斷的子彈全往龍星身上招呼。噠噠連續的槍聲裡，龍星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子彈。於是牠的腹部和腿連連中彈，一跤仆地無法再起。可惡的敵人並未因牠倒地而停止射擊，反更變本加厲的直射不止。可惜一匹良駒，就這樣魂歸離恨天啦。
黎明曙光綻露，叢林戰場恢復平靜。敵人來得急也去得快，現場只留下遍地屍體與呻吟的傷兵。
駐部派出一隊兵士清理戰場，當他們看到龍星倒臥血泊的慘狀，個個無不搖頭嘆息。慶幸龍星的主人奇蹟生還，他也搭乘著運兵船回台灣療傷。老黑爵刻意隱瞞這段事實，目的不想再讓雌馬受打擊。撒個小謊固然有失厚道，但為善意自然無可厚非了。
【6】
午後兩點，吃完中飯的騎士們，帶著濃濃酒意回到繫馬的地方。他們沿途放肆高唱著軍歌，步履躝跚幾不成行。他們把戰場苦況拋諸腦後，搖搖擺擺的走到馬側，早已不勝酒力而軟身萎地。
其中二位爛醉如泥，同伴只好連拖帶拉將他們架上馬背。接著又是一番的折騰，人馬這才再度上路。半天的馬程，夕陽即將西沉，馬隊已逐漸接近后里馬場。
馬的鼻子特別靈光，距離馬場還有段路，牠們已自風中聞到馬騷味兒。一些按捺不住者，早已邁開馬蹄滴噠滴噠的朝前奔去。一陣悠揚軍號聲中，馬隊魚貫走進后里馬場大門。兩側站滿人員，紛紛前來接下馬匹，並向騎士們道聲辛苦啦！
后里馬場的位置很隱密，四周全被丈來高的甘蔗所掩蔽。除非從高空鳥瞰，否則無法看出它的真正地點。馬場連加牧場，佔地至少數百公頃以上。
太平洋戰爭期間，它是日本軍南進的兩大馬匹集中營之一。徵調自全日本的戰馬，全都送此集中調撥供應至各戰場。因此人與馬的接送往來，在此乃是司空見慣之事。
緣著馬術教練場的東側，有條馬徑直通後山。在那兒有座陳舊的小馬場，用於傷馬與種馬的收容，老黑爵與夥伴被送至此安頓。
進欄的第一天，牠們看見陳舊設施與腐朽馬房頗感無奈。幸好照料牠們的馬夫還算不錯，這才讓牠們稍稍感到安慰的。
有位老軍醫對老黑爵愛護備至，初次相見他就對老黑爵直嚷「可惜！」。他熱情攬住馬頸，從頭至尾仔細摸遍，然後附於馬耳喃喃良久。老人的暖意感動了牠，頓時馬淚縱橫一發不可收拾。
老軍醫詳細檢查老黑爵的傷勢，嘴裡對牠說了一堆話，語音雖然有點含糊，可是從表情揣測，牠的腿傷似乎有救？
老黑爵希望能藉老軍醫之手回春，早日能回戰場馳騁。老人好像明白牠的心思？頻頻用手拍拍牠的馬臀，意思要老黑爵放心似的。然而，事情好像有了變化？接連好多天沒見老人前來看牠。
老黑爵擔心希望變泡影，孔急直想馬上見到老人。但牠的急迫並未如願，直過數日仍未見到老人家的蹤影。
后里馬場雖大，但只配駐六位軍醫而已。他們年紀都一大把，分別來自各軍種的醫療隊部。每位都不是科班出身，不過全有兩把刷子。只因戰爭損耗過巨，人才無法充分供應，故爾許多赤腳郎中亦被徵調充數。
老人是海軍部隊的醫官，出身東京帝大獸醫系，他是馬場唯一的科班人才。曾在中國東北戰地，專司馬匹評選和育種之主持工作。經他挑選的馬匹，活躍於戰場的不勝枚舉。
嗣後戰爭重心南移，他已屆退休年齡，軍部以戰爭需要為由，硬將老人派到后里馬場當主任獸醫，負起傷馬治療及種馬挑選的重擔。
他第一眼看見老黑爵，立即被牠的體相所吸引。清奇雄偉，骨架俊突，好一副良駒架勢。這幾天看不到他，正是為著老黑爵的去留四處溝通奔走。他希望將牠留下當種馬，可是那些年輕軍醫卻持不同意見。
他們認為前線戰事吃緊需馬孔急，有一匹是一匹，最好快速治療早日送回戰地應急。因觀點不同而爭論不休，以致耗時費日地開會討論。馬欄內的老黑爵不耐等待，日過一日，讓牠感到焦躁不安。
【7】
「等待最是耗神，未得答案之等待更易使人心焦」。
在這段等待的日子裡，老黑爵心知老人不見就沒答案，與其心焦不如忍耐等待。牠想；倘若邀天之倖得以康復，重回戰場就是第一志願。萬一不能如願，下場會如何？他實在沒勇氣再想下去。
等待再等待，老黑爵終於等著了消息。他從兵士口中得知，老人家這些天裡都在開會。因為大夥的去留尚未定案，所以會議一場接一場開個沒完沒了。在這馬拉松式的會議中，人人言論莫衷一是。
最後，在亂軍中取得決議，由老軍醫主持複檢所有馬匹。可醫復者列為第一優先。其次是留做種馬者，務必以體健基因優秀為考量。至於嬴弱重病者，一律交由後勤小組去處理。
軍醫組接獲命令，即刻展開忙碌的複檢工作。老人與三位助手，足足耗了一星期的功夫，這才把所有的馬匹複檢完畢。
十八匹有治癒希望的馬兒，被移至大馬場調理醫治。老黑爵與三匹雌馬被選為種馬，牠們留在原場不走。剩餘五匹嬴馬，當日就被廚房宰殺加菜。眾馬各命不同，僥倖留命者都為不幸同伴流下同情馬淚。然而在人類的強勢控制下，牠們夫復何言？
【8】
安定下來的馬匹，軍醫各依情況施醫治療。老黑爵被判留做種馬，安置在一間較寬敞的馬厩裡，伙食比一般夥伴好。飼餵牠的兵士心情大好時，還可獲得一頓酒豆或麥皮之加料。
那三匹雌馬，安置於牧草豐盛的放牧區。在戰場吃盡苦頭的牠們，經過這陣子的調養，個個脫胎換骨豐滿起來。尤其是雌馬秋花，現在已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當牠得知將配老黑爵，喜悅之情溢於洋表。
儘管有時牠會想起龍星，可是龍星的影子似乎已越來越渺，有時候還淡得不成形影。另外的兩匹雌馬，牠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不過，當牠們夢見戰場與同伴的生生死死，心神揪然仍會冷汗直冒。
生活平靜順暢裡，總覺得日子過得特別快。記得老黑爵牠們到馬場，正值瑟瑟秋氣黃葉紛飛，方只瞬間已是春滿時季。放眼四瞧，週遭儘是濃得化不開的綠色世界。
陳舊的馬場設施，在綠色的綴飾之下，處處顯得春意盎然。馬場四周栽植的甘蔗，昨夜的一場春雨滋潤，蔗身飆然直往上升。牧場特意栽培的盤固拉牧草，此刻青翠嫩芽競相抽筍，引來馬眾食指大動。恨不得衝上前去，與這嫩綠打成一片。可惜馬索羈絆，牠們只有望草興嘆！
這廂老黑爵起身不久，牠已做好晨間的溜馬準備。牠把馬腰伸一伸，順帶揚起馬腿試一下腳力。腿傷地方稍稍用力，不舒適的痛意立刻傳來。儘管如此，牠仍滿懷希望能夠治癒它。事實能否如他所願，這會兒實在沒人敢替牠打包票。
約摸八點，兵士提來早餐。今天食譜是嫩草拌黃豆，外加一大桶濃稠的麥麩汁。這份食譜是老軍醫為老黑爵所擬，他說多吃麥麩可補流失的鈣，並可促進新陳代謝。黃豆則可補充蛋白質，多吃可以增加體力。
享受一頓豐富早餐後，兵士牽著牠四處蹓步。精神舒暢的老黑爵，踏著輕鬆步伐，跟在兵士後頭亦步亦趨。偉岸的馬姿，引來圍觀人和馬一陣讚嘆。當牠蹓至放牧區的外柵附近，與牠的準新娘不期而遇。三匹雌馬羞答答的向老黑爵道早，老黑爵也禮貌的對牠們回禮。
雌馬秋花有些事想問老黑爵，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它只得將問話吞回肚子裡。兵士與老黑爵繼續前進，匆匆繞完大小牧場一周，蹄筋輕鬆，通體舒泰，傷腿也不生痛。
老黑爵希望兵士能讓牠多動，不過軍醫施藥時間已近，因此不得不將牠牽回馬廄。馬索剛剛綁好，老軍醫與助理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馬廄的另頭。二人快步走近老黑爵身畔，老人臉露笑容摸摸馬頭，接著便命助理將醫事工具排開。
老人一屁股坐上矮櫈，左手輕托起牠的傷腿，右手拿支木槌輕輕敲傷腿附近的關節。他連敲數下毫無反應，於是用手抓握傷處，但任他如何的使力亦無反應。
老人覺得老黑爵傷勢恢復狀況不錯，可是敲它卻無反應，原因令人費解？老人搖頭交代助理收起工具，憐憫的望望老黑爵一眼，便走往下一馬厩看診。從老人表情看出來，老黑爵知道自己的傷還沒好。牠不知自己的傷已無法治癒，要是知道不大鬧一場才怪哩！
【9】
四月中旬，老黑爵開始擔負起配種重責。最先與牠成親的，是一匹來自菲律賓的大雌馬。
間隔一星期是匹北海棕馬，最後才輪到雌馬秋花。成親那天，老黑爵將龍星的遭遇合盤托出。怎知秋花反應平平，牠早已把龍星之事忘得差不多了。老黑爵是君子，牠認為將話交代清楚日後好相處。然而牠的顧慮實屬多餘，從這兒就可看出牠的可愛另面。
老黑爵與秋花成親次日，北海雌馬先舉得子。緊接著，菲律賓雌馬生下一匹雌仔。奇怪的是秋花受寵最多，結果卻一直沒有子訊。
翌年春天，菲律賓雌馬再得一子。前前後後四年裡，老黑爵共獲仔馬三雄一雌。這些仔馬都承著父母的特徵，匹匹身強體狀雄姿瀟灑。流線外型與活潑馬性，全都反映在其後代的身上。
雌馬秋花一直不出引來議論，可是老黑爵並不在意，牠對秋花仍然寵幸不衰。奈何秋花鎮日悶悶傷身，牠與老黑爵結婚第五年，香消玉殞於馬場。
戰爭結束，日本大敗撤離台灣，后里馬場的馬匹分開遣散，老黑爵年是已高留在馬場終老。今天台灣馬的新生代，一半以上是老黑爵的血胤傳承。 【完】
【1】
嬌嫩的朝陽帶著微溫，恣意地傾撒在乾裂的黃泥路上。晴空裡，朵朵白雲被微風拂過，起皺的雲絮如雪似絲，散掛於天際飄飛柔柔
極目遠眺，一條黃泥路深深的切入山坳。轉過了山坳眼前豁然開朗，一座馬場呈現在眼前，它是一座專用來收容受傷戰馬的舊馬場。
馬場四周圍著兒臂粗的木柵，根根木樁深植地底，露頭部分有些已腐朽不堪，難以置信它能經得起馬兒的衝撞。
馬欄內拴著一匹壯碩的黑馬，通體烏黑柔亮的皮毛，讓牠顯得神采奕奕，因此而獲得了「老黑爵」的綽號。牠是從大叢林戰場轉來的傷馬，馬齒輕青，然而牠魁武的長相，直讓與牠並拴起的旁馬大為失色。
牠長年陪伴著主人轉戰沙場，殺敵無數，赫赫戰功難以計數。空閒下來還經常的幫助部隊，搬運輜重或馱拉火礮，任勞任怨從不言苦。可惜牠的主人命薄，在這次的叢林大會戰中喪生，牠也因負傷而退役到後方來。
老黑爵的遭遇著實令人同情，不過比起其它同伴牠似乎幸運太多。通常在戰場上受傷的馬匹，不是遭到屠殺便被遺棄。老黑爵的幸運是因牠的體格健壯，所以，牠才被軍部留做種馬移送後方。
在被遣送之前，牠和五匹同命夥伴湊拴一起，留置於叢林的收容所內。剛進收容所，眾馬皆無法適應所內枯燥的生活。成天無所事事，不知如何打發時間？有些馬兒甚至很想外逃，奈何守衛看很緊，以致牠們無法踰越雷池半步。
在叢林的留置期內，每每聽到衝鋒軍號響起，老黑爵常忘了自己受傷而蠢蠢欲動。然而就在牠邁步的剎那，傷處的疼痛將牠拉回現實，這時牠才憬悟到自己是個傷號。
叢林軍醫受命前來為牠診治，草草查看個梗概之後，軍醫便用兩片粗木條夾綁牠的傷腿。因為戰場上缺乏藥物，所以，軍醫在其傷口上塗些紅藥水就算了事。至於瘀血傷腫之傷，只好採以土法在傷處割口放血治療。
半天折騰下來，新傷加上舊創，一條流線型馬腿竟被庸醫，醫變成為一條大火腿。傷口的痛楚使老黑爵心浮氣躁，動不動就發脾氣四蹄亂踢。腿傷敷藥處經常發癢讓牠感覺難受，有時癢至極點，牠便以腿磨樹。經常磨得皮肉模糊鮮血溢流，紅紅黑白令人望之怵目驚心。
【2】
眾馬於叢林中留置十數日，在一個月暗風高的夜晚，牠們登上一艘陳舊的運兵船，離開叢林戰地轉進台灣。航途為躲開敵方船隻跟踪，船甫離港立即改以迂迴航行。他們繞過敵人封鎖的水道，南轉北進一路閃躲。幸有船長的沉著指揮，水兵們的鎮定合作，船隻終於順利駛抵中途港補充淡水與食物。
船在大海中繞航如似在玩捉迷藏，途中數度與敵船錯身而過，大家不禁冒著一身冷汗。老黑爵與夥伴被安置在腹艙，馬腿被馬索串綁一起，避免船隻巔跛馬匹盪散。
起初繩索的紮綁尚稱寬鬆，之後，由於船身的跛動及馬匹的拉扯，繩子越扯越緊。老黑爵感覺傷處很痛，奈何立地狹窄不便移動，唯有忍耐並暗禱能夠早日安抵台灣。
運兵船在中途港泊留一天，匆匆加滿油水隨刻啟航。還好一路平順，兩天之後駛近巴士海峽。全船人馬方自慶幸之際，一陣打頭風迎面撲來。頓時巨浪滔天，船身搖愰，滿船雜物散亂四處。多虧輪機穩定掌舵與船長小心指揮，船隻才幸運的駛離暴風圈。
苦盡甘來，船隻安抵南台灣第一大港高雄。又是一陣子忙碌，老黑爵一行再度踏上陸地。上岸後馬群被安置在一個小小的柵欄內，各獲乾草兩束與一大桶清水。
這是登陸後的第一頓餐食，雖說不很豐盛倒也夠飽，對於久處戰場的老黑爵而言，這已不失為上等料理。看看那些夥友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相，牠真想走前去狠訓牠們一頓。
南台灣的氣候乾爽少雨，不像叢林氣候那般炎熱悶濕。馬群一下船便被此地氣候感染，走起路來覺得步伐輕鬆精神愉快。唯一讓牠們感到苦惱的是等待，漫無止境的等待，使得有些馬匹適應不了，經常莫名其妙的大耍脾氣。每當發作之時，管理員立刻賞以一頓皮鞭。情況嚴重皮鞭連下，但也無法壓住牠們的騷動。
就在這段渾噩的等待日子裡，老黑爵的腿傷似乎已逐漸好轉。現在它可輕鬆的站立，並還可以小跑走動。可是速度稍微加快，傷處依然隱隱作痛。讓牠難以忍受的是，每逢起風下雨之前，患部經常痛得牠寸步難行。
牠清楚知道，此患將如影隨形跟著牠一輩子，但有任何復原機會，牠都勇於接受治療。最近牠想得很多，牠想；萬一腿傷無法復原牠該如何自處？倘若順利復原，牠是否有機會再上戰場？還有許多的如果假設使牠陷入茫然，牠也不知該如何去應付才好？
【3】
當老黑爵被這些問題纏繞不休之際，平日照料牠們的士兵，帶來了一則令眾馬興奮的好消息。他說：「三天內，所有的馬匹將移至后里馬場。后里馬場的範圍比這兒大，四周景緻也比這裡棒」。眾馬聽了非常高興，大夥兒都期待著移住的日子快點來臨。盼望著盼望著，三天瞬間到來。
開拔之日眾馬興奮至極，大早兵士就提水上料餵飽牠們。他們用清水替馬洗刷一番，並還認真的為牠們梳理馬鬃。這些日子的相處，人馬之間已有感情。
老黑爵非常感激兵士的照顧，牠昂起馬首嘶鳴致謝，並俯首在兵士身上廝磨不已。一付依依不捨的樣子兵士感受得到，他回以用雙手環擁馬頸久久不放，人馬間的道別場面令人動容。
欄內眾馬洗刷過後，匹匹的外表光鮮亮麗，與當初的落魄形象，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飽餐一頓之後，牠們更是精神奕奕。八點整，馬匹列隊準備出發。左側各站一位騎士，他們是后里馬場派來的接收人員。
接收老黑爵的騎士是位矮胖傢伙，牠暗自揣度一下，自信馱著他走路絕無問題。稍頃，一陣嘹亮的軍號響起，交接儀式開始。
在雄壯口令引導下，秩序井然完成交割。再度軍號響起，接收騎士各以漂亮姿勢躍身上馬。於是馬隊在老黑爵的帶領下，邁開輕鬆步伐踏上征途。
北上路程雖說不遠，但對一群傷殘弱馬而言，卻是一段嚴酷的考驗。帶頭前跑的老黑爵，在胖騎士快馬加鞭的驅策下，跑得汗濕淋漓氣喘咻咻。
牠的傷還未痊癒，此刻已然隱隱作痛。可是騎士為趕時間，無情的馬刺一記接一記猛踹馬腹，幾使老黑爵喘不過氣來。他感到腹皮辣痛欲裂，無奈就是提不起勁開跑。
胖騎士發覺情況不對，趕緊下馬廵視馬腹。但見馬腹被銳利的馬刺，刮出許多深痕，道道溢血翻皮，慘不忍睹。胖騎士與旁邊的騎士低聲討論傷情，接著便下令全體就地休息。
領隊一說休息，人馬都高興萬分。於是有人去附近割青草餵馬，有人上溪畔提水給馬喝。老黑爵意興躝跚的趴伏地面，馬嘴裡叼些青草慢慢的囓啃著。
胖騎士為牠提來一桶清水，老黑爵迫不及待的將馬頭浸入水中，狠狠長吸數口下肚，這才輕吁一口吐出鬱氣。原來不是青草不合胃口，而是牠失水太多，怪不得渾身不對勁。
經過了半小時的休憩，人馬已恢復了精神，大隊迤邐再度起行上路。行行復行行，馬不停蹄拼命趕路。盞茶功夫，北回歸線的標碑已經在望。
剛入眼碑尖只有馬頭高，漸走漸近，越拉越高。待馬隊馳至，大夥兒早已累得汗流氣喘。不須下令，騎士已紛紛下馬。繫好馬匹，聚在一起商量午餐事宜。
離繫馬處不遠，有條清澈小溪，一流灣灣貫穿草原。草原上青草茂盛，隨風拂舞形成綠浪。眾馬瞪眼盯注，恨不得立刻啃它幾口。
騎士們商討完畢，臉露笑容回到繫馬的地方。彎腰解開馬索，各自將馬兒帶至溪邊喝水。之後，他們放長馬索並把馬繫在矮樹幹，好讓馬兒有足夠的活動範圍。眾馬有水有草，樂得昂首唏聿聿地嘶鳴不已。
老黑爵被繫於一棵高大的苦楝樹下，這棵苦楝樹枝繁葉茂，樹頂像是一把撐開的巨傘。
樹蔭底一片陰涼，牠先行趴臥地面去熱消暑，並不急著吃草。涼涼的地氣刺激使牠的腦筋清醒不少，於是牠想起了遙遠的故鄉和親友，不知牠們安好否？
其中，牠想最多的是青梅竹馬玩伴阿娣娜。阿娣娜是一匹大雌馬，紅亮馬毛惹人喜愛。主人早就有意將牠匹配給老黑爵，只因軍部的一紙徵令，一樁好事硬生生就給掐斷啦。回憶至此，牠的記憶像煙霧在擴散，眼前的景像逐漸摸糊消失，終至一片空白。
【4】
稍事趴臥之後，通體暑氣全退。這種消暑方法，傳自故鄉一匹老馬的相授。在戰場上馳騁過後，老黑爵常用此法來恢復元氣。此時牠用力撐起馬身，並來回走動舒活筋骨。然後牠走出樹蔭，緩步踏上草原去吃草。
草原上儘是翠綠，老黑爵愉快的啃著青草。多汁甘甜的草梗，入口完全不留殘渣。雖然馬胃不怕撐大，但牠仍細嚼慢嚥不敢暴飲暴食，這就是牠的保健之道
草原附近有匹雜色雌馬，看牠的馬齡並不大，但走起路來卻顯得老態龍鍾。這會兒牠有一口沒一口的啃囓著青草，間或裡，還會抬起頭來凝視著遠方，好像是在期待著甚麼似的？
老黑爵走近雌馬嘿聲開問：「喂！你好嗎？」。陌生者的問候讓雌馬感到驚訝，但牠並沒搭腔。於是老黑爵再進一步開口自我介紹：「我叫老黑爵，剛自叢林戰場受傷退下來的。」
雌馬懨懨的回答：「我是秋花，來自呂宋戰場，剛才你說從叢林戰場來？」
「是啊，有甚麼不對嗎？」
「不是，不是，請別誤會」，雌馬急口解釋：「我有個朋友也是分發至叢林戰場，牠叫龍星，不知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龍星！牠是一匹北海道的雄馬對不對？」
「沒錯就是牠，牠的尾巴有尺許長的白毛。」
「我知道啦。嘿嘿，那傢伙可真勇敢哪！」
「請告訴我牠現在可好？」
「牠很好，我們一度並肩作戰，可惜我的運氣差，傷了腿這才退下來。」
「啊！有了牠的消息真使人高興。」
原本懨懨無神茶飯不思的雌馬，此刻聞聽朋友平安無恙，精神為之大振，就連啃草也覺來勁兒多了。其實老黑爵隱瞞了一些事實，牠不願打碎雌馬的美夢，故而只對雌馬報喜不報憂以免搞糟了正事。
【5】
說起龍星，牠的確是匹好馬。驍勇善戰馬緣甚佳，叢林裡大家都知道牠的大名。主人是一年輕有為的軍官，龍星與他搭配一起，可說是牡丹綠葉相得益彰。
在一次拂曉攻擊中，叢林軍尚未弄清敵人來路，就已被對方殲滅大半。沸鼎般的廝殺聲中，營房起火。敵人如潮水蜂湧而至，驚動全營人馬。
群馬在混亂中狂嘶亂蹄，只有龍星沉著在想法子掙脫馬索。牠顧不得馬鼻撕裂流血，奮力扯斷馬繩脫困而去。
牠以流星速度趕向主人營房，堪堪趕到，營房已經陷入一片火海。牠繞著營區奔跑三周，就是看不見主人的身影。而距離營房不遠的叢林裡，卻傳出猛烈的槍砲交火聲。砰砰隆隆，聲聲振耳欲聾，曳光彈拖著光尾滿天亂舞。隱約中還可聽到，一陣陣的肉博喊殺聲傳出。
龍星管不了那麼多，調正馬頭直往火線上衝。牠一邊狂奔一邊長嘯，企圖藉著嘯聲與主人取得聯絡。然而半天奔馳下來，他並未找到主人。就在牠準備回身之際，行蹤暴露在敵人眼下。敵方槍手正殺得眼紅，一見龍星出現，立即賞以雨點般的子彈。
敵方的槍手緊扣扳機不放，連綿不斷的子彈全往龍星身上招呼。噠噠連續的槍聲裡，龍星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子彈。於是牠的腹部和腿連連中彈，一跤仆地無法再起。可惡的敵人並未因牠倒地而停止射擊，反更變本加厲的直射不止。可惜一匹良駒，就這樣魂歸離恨天啦。
黎明曙光綻露，叢林戰場恢復平靜。敵人來得急也去得快，現場只留下遍地屍體與呻吟的傷兵。
駐部派出一隊兵士清理戰場，當他們看到龍星倒臥血泊的慘狀，個個無不搖頭嘆息。慶幸龍星的主人奇蹟生還，他也搭乘著運兵船回台灣療傷。老黑爵刻意隱瞞這段事實，目的不想再讓雌馬受打擊。撒個小謊固然有失厚道，但為善意自然無可厚非了。
【6】
午後兩點，吃完中飯的騎士們，帶著濃濃酒意回到繫馬的地方。他們沿途放肆高唱著軍歌，步履躝跚幾不成行。他們把戰場苦況拋諸腦後，搖搖擺擺的走到馬側，早已不勝酒力而軟身萎地。
其中二位爛醉如泥，同伴只好連拖帶拉將他們架上馬背。接著又是一番的折騰，人馬這才再度上路。半天的馬程，夕陽即將西沉，馬隊已逐漸接近后里馬場。
馬的鼻子特別靈光，距離馬場還有段路，牠們已自風中聞到馬騷味兒。一些按捺不住者，早已邁開馬蹄滴噠滴噠的朝前奔去。一陣悠揚軍號聲中，馬隊魚貫走進后里馬場大門。兩側站滿人員，紛紛前來接下馬匹，並向騎士們道聲辛苦啦！
后里馬場的位置很隱密，四周全被丈來高的甘蔗所掩蔽。除非從高空鳥瞰，否則無法看出它的真正地點。馬場連加牧場，佔地至少數百公頃以上。
太平洋戰爭期間，它是日本軍南進的兩大馬匹集中營之一。徵調自全日本的戰馬，全都送此集中調撥供應至各戰場。因此人與馬的接送往來，在此乃是司空見慣之事。
緣著馬術教練場的東側，有條馬徑直通後山。在那兒有座陳舊的小馬場，用於傷馬與種馬的收容，老黑爵與夥伴被送至此安頓。
進欄的第一天，牠們看見陳舊設施與腐朽馬房頗感無奈。幸好照料牠們的馬夫還算不錯，這才讓牠們稍稍感到安慰的。
有位老軍醫對老黑爵愛護備至，初次相見他就對老黑爵直嚷「可惜！」。他熱情攬住馬頸，從頭至尾仔細摸遍，然後附於馬耳喃喃良久。老人的暖意感動了牠，頓時馬淚縱橫一發不可收拾。
老軍醫詳細檢查老黑爵的傷勢，嘴裡對牠說了一堆話，語音雖然有點含糊，可是從表情揣測，牠的腿傷似乎有救？
老黑爵希望能藉老軍醫之手回春，早日能回戰場馳騁。老人好像明白牠的心思？頻頻用手拍拍牠的馬臀，意思要老黑爵放心似的。然而，事情好像有了變化？接連好多天沒見老人前來看牠。
老黑爵擔心希望變泡影，孔急直想馬上見到老人。但牠的急迫並未如願，直過數日仍未見到老人家的蹤影。
后里馬場雖大，但只配駐六位軍醫而已。他們年紀都一大把，分別來自各軍種的醫療隊部。每位都不是科班出身，不過全有兩把刷子。只因戰爭損耗過巨，人才無法充分供應，故爾許多赤腳郎中亦被徵調充數。
老人是海軍部隊的醫官，出身東京帝大獸醫系，他是馬場唯一的科班人才。曾在中國東北戰地，專司馬匹評選和育種之主持工作。經他挑選的馬匹，活躍於戰場的不勝枚舉。
嗣後戰爭重心南移，他已屆退休年齡，軍部以戰爭需要為由，硬將老人派到后里馬場當主任獸醫，負起傷馬治療及種馬挑選的重擔。
他第一眼看見老黑爵，立即被牠的體相所吸引。清奇雄偉，骨架俊突，好一副良駒架勢。這幾天看不到他，正是為著老黑爵的去留四處溝通奔走。他希望將牠留下當種馬，可是那些年輕軍醫卻持不同意見。
他們認為前線戰事吃緊需馬孔急，有一匹是一匹，最好快速治療早日送回戰地應急。因觀點不同而爭論不休，以致耗時費日地開會討論。馬欄內的老黑爵不耐等待，日過一日，讓牠感到焦躁不安。
【7】
「等待最是耗神，未得答案之等待更易使人心焦」。
在這段等待的日子裡，老黑爵心知老人不見就沒答案，與其心焦不如忍耐等待。牠想；倘若邀天之倖得以康復，重回戰場就是第一志願。萬一不能如願，下場會如何？他實在沒勇氣再想下去。
等待再等待，老黑爵終於等著了消息。他從兵士口中得知，老人家這些天裡都在開會。因為大夥的去留尚未定案，所以會議一場接一場開個沒完沒了。在這馬拉松式的會議中，人人言論莫衷一是。
最後，在亂軍中取得決議，由老軍醫主持複檢所有馬匹。可醫復者列為第一優先。其次是留做種馬者，務必以體健基因優秀為考量。至於嬴弱重病者，一律交由後勤小組去處理。
軍醫組接獲命令，即刻展開忙碌的複檢工作。老人與三位助手，足足耗了一星期的功夫，這才把所有的馬匹複檢完畢。
十八匹有治癒希望的馬兒，被移至大馬場調理醫治。老黑爵與三匹雌馬被選為種馬，牠們留在原場不走。剩餘五匹嬴馬，當日就被廚房宰殺加菜。眾馬各命不同，僥倖留命者都為不幸同伴流下同情馬淚。然而在人類的強勢控制下，牠們夫復何言？
【8】
安定下來的馬匹，軍醫各依情況施醫治療。老黑爵被判留做種馬，安置在一間較寬敞的馬厩裡，伙食比一般夥伴好。飼餵牠的兵士心情大好時，還可獲得一頓酒豆或麥皮之加料。
那三匹雌馬，安置於牧草豐盛的放牧區。在戰場吃盡苦頭的牠們，經過這陣子的調養，個個脫胎換骨豐滿起來。尤其是雌馬秋花，現在已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當牠得知將配老黑爵，喜悅之情溢於洋表。
儘管有時牠會想起龍星，可是龍星的影子似乎已越來越渺，有時候還淡得不成形影。另外的兩匹雌馬，牠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不過，當牠們夢見戰場與同伴的生生死死，心神揪然仍會冷汗直冒。
生活平靜順暢裡，總覺得日子過得特別快。記得老黑爵牠們到馬場，正值瑟瑟秋氣黃葉紛飛，方只瞬間已是春滿時季。放眼四瞧，週遭儘是濃得化不開的綠色世界。
陳舊的馬場設施，在綠色的綴飾之下，處處顯得春意盎然。馬場四周栽植的甘蔗，昨夜的一場春雨滋潤，蔗身飆然直往上升。牧場特意栽培的盤固拉牧草，此刻青翠嫩芽競相抽筍，引來馬眾食指大動。恨不得衝上前去，與這嫩綠打成一片。可惜馬索羈絆，牠們只有望草興嘆！
這廂老黑爵起身不久，牠已做好晨間的溜馬準備。牠把馬腰伸一伸，順帶揚起馬腿試一下腳力。腿傷地方稍稍用力，不舒適的痛意立刻傳來。儘管如此，牠仍滿懷希望能夠治癒它。事實能否如他所願，這會兒實在沒人敢替牠打包票。
約摸八點，兵士提來早餐。今天食譜是嫩草拌黃豆，外加一大桶濃稠的麥麩汁。這份食譜是老軍醫為老黑爵所擬，他說多吃麥麩可補流失的鈣，並可促進新陳代謝。黃豆則可補充蛋白質，多吃可以增加體力。
享受一頓豐富早餐後，兵士牽著牠四處蹓步。精神舒暢的老黑爵，踏著輕鬆步伐，跟在兵士後頭亦步亦趨。偉岸的馬姿，引來圍觀人和馬一陣讚嘆。當牠蹓至放牧區的外柵附近，與牠的準新娘不期而遇。三匹雌馬羞答答的向老黑爵道早，老黑爵也禮貌的對牠們回禮。
雌馬秋花有些事想問老黑爵，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它只得將問話吞回肚子裡。兵士與老黑爵繼續前進，匆匆繞完大小牧場一周，蹄筋輕鬆，通體舒泰，傷腿也不生痛。
老黑爵希望兵士能讓牠多動，不過軍醫施藥時間已近，因此不得不將牠牽回馬廄。馬索剛剛綁好，老軍醫與助理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馬廄的另頭。二人快步走近老黑爵身畔，老人臉露笑容摸摸馬頭，接著便命助理將醫事工具排開。
老人一屁股坐上矮櫈，左手輕托起牠的傷腿，右手拿支木槌輕輕敲傷腿附近的關節。他連敲數下毫無反應，於是用手抓握傷處，但任他如何的使力亦無反應。
老人覺得老黑爵傷勢恢復狀況不錯，可是敲它卻無反應，原因令人費解？老人搖頭交代助理收起工具，憐憫的望望老黑爵一眼，便走往下一馬厩看診。從老人表情看出來，老黑爵知道自己的傷還沒好。牠不知自己的傷已無法治癒，要是知道不大鬧一場才怪哩！
【9】
四月中旬，老黑爵開始擔負起配種重責。最先與牠成親的，是一匹來自菲律賓的大雌馬。
間隔一星期是匹北海棕馬，最後才輪到雌馬秋花。成親那天，老黑爵將龍星的遭遇合盤托出。怎知秋花反應平平，牠早已把龍星之事忘得差不多了。老黑爵是君子，牠認為將話交代清楚日後好相處。然而牠的顧慮實屬多餘，從這兒就可看出牠的可愛另面。
老黑爵與秋花成親次日，北海雌馬先舉得子。緊接著，菲律賓雌馬生下一匹雌仔。奇怪的是秋花受寵最多，結果卻一直沒有子訊。
翌年春天，菲律賓雌馬再得一子。前前後後四年裡，老黑爵共獲仔馬三雄一雌。這些仔馬都承著父母的特徵，匹匹身強體狀雄姿瀟灑。流線外型與活潑馬性，全都反映在其後代的身上。
雌馬秋花一直不出引來議論，可是老黑爵並不在意，牠對秋花仍然寵幸不衰。奈何秋花鎮日悶悶傷身，牠與老黑爵結婚第五年，香消玉殞於馬場。
戰爭結束，日本大敗撤離台灣，后里馬場的馬匹分開遣散，老黑爵年是已高留在馬場終老。今天台灣馬的新生代，一半以上是老黑爵的血胤傳承。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