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2月 13, 2004 8:07 pm
有人敲門，憶梅希望不是王蘭或王強，開開門，是陳董，憶梅把門開大一點，望著他，等著他的吩咐，陳董也只望著她，似乎是有話要說，但嘴唇只開了一條縫又抿起來，最後只輕說一聲：
「早點睡吧，晚安。」就轉身走了。
他要說什麼呢？為王強再作一次努力，還是只想來看看她，憶梅沒有忘記為他調胃藥，端起兩個杯子，一條小毛巾走去敲開他的門，陳董已經換上睡袍，雙手接過杯子、小毛巾。
「謝謝，晚安，明早見」，然後輕輕關上門。
第二天一大早，王蘭的先生從日本打電話來，說他可以回香港過聖誕節，而且這次可以休假十天，放下電話王蘭就向媽媽弟弟拱手鞠躬，拜託他們陪她回九龍，幫她整理房子，那房子已經五個星期沒人住了，匆匆吃了早飯，王太太帶了女佣來珠，又給管理花園的人打了電話，三個人匆匆走了，王強答應下了班就去，本想邀憶梅一起去，又不好意思向舅舅開口，只好走了。
到十點，陳董還沒有外出，憶梅就走出房來看看，看到陳董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書房看書，看到她走出來，放下書：
「您不要出去嗎？」
「我的公事已經辦完了。」他望著她：「今天這個家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憶梅慢慢在他對面坐下來，臉上出現一點微笑說：
陳董望著她，然後輕說。
「昨晚上，王太太又對我提起妳，我沒有正面的為妳回答她，我想再問問妳。」
憶梅低下頭來。
「妳，真的，對王強，沒有好感嗎？」
「您現在問的，不是好感。」憶梅輕聲說。
「好吧，妳難道一點也不喜歡王強嗎？他是這麼一個完美的青年，個性又好，對妳更是好，憶梅，在我認為，一個幸福的婚姻，才是一個女孩子的終生幸福，現在，正有這樣的幸福在等著妳，妳很聰明，眼前的這一切妳一也看得很清楚。」
「我看得很清楚。」
「那麼妳該選擇小強。」
「我不愛他。」
「我相信慢慢會的，只要妳把心放在那上面。」
憶梅望著他，他知道她的心放在什麼上面了嗎？她決定要大膽的作一個聲明：「正如您說，小強是這麼好，他的家庭也是這麼好，可是這些並不就等於幸福，在我……在我認為，幸福、快樂，並不一定是一個婚姻，也可以是一份事業，也可以……永遠守著一份愛……」說完，憶梅就垂下雙眼坐著不動，她已經把她心底最深處的話說了出來，現在，只等著判生死。
陳董果然不笑了，他站起來，走到書桌前，背著雙手，好一會又轉回身來，臉上並沒有重現笑容，但是很平和，望著她說：
「憶梅，妳太年青了，經歷的事還太少。」
「我還有五個月可以學習。」憶梅小聲的說。
陳董的聲音卻加大了起來：「假如妳為了等五個月，而把眼前大好的幸福放棄，妳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妳是什麼也等不到的。」他望望她，就邁步走進房裡，隨手關上門，憶梅站在原地，望著他的房門……她是不是不該說出來？這樣反而觸發了他的道義、良心，他怎麼能就這樣把一個這樣年青的女孩子，就留在身邊，就像他說的，她是什麼也等不到的……她應該還是默默的跟著他走下去，讓時間來啟開他緊閉的心門，讓他們愉快的生活來增加他們之間的感情……現在她該怎麼辦？還好，王家沒有一個人聽到他們剛才的對話，她只有靜觀其變了。
十二點，陳董來敲門，憶梅開開門，陳董只說一聲：
「下樓吃飯了。」也不等她，憶梅也就默默的跟著。
坐下來，憶梅照例用小碗為陳董舀一碗，第一次王太太在家的時候，她也為王太太舀一碗，第一次王太太有些驚訝，以後每次都說聲謝謝，而陳董從來不說什麼，今天卻說：
「謝謝妳，不用這麼侍候我。」
憶梅也不回什麼話，只坐下來默默吃飯。吃完飯，陳董告訴她，他想回房睡一個午覺。
「您下午都不出去嗎？」
「不出去。」
「那我可不可以出去買一點東西？」
「妳一個人？」
「王蘭已經帶我好幾趟，馬路對面就是地鐵，出了地鐵就是銅鑼彎購物中心。」
「妳要去買什麼？」
「隨便買一點。」
「好，早點回來。」他走上樓。
憶梅穿上長褲、毛衣、厚外套，拿了一個小皮包，其實她也沒什麼好買的，她只想走出去散散心，她的心裡，實在裝不下這麼多失望和悲傷了，她只想出去隨便逛逛，走出房來，看到陳董穿著他那件雙層的深藍色風衣，站在中間，見她出來說：
「我不放心，我陪妳去。」
憶梅低下頭，悲喜的淚水來到眼眶裡，輕說：
「您跟著我，我會彆扭的。」
「我不是跟著妳，我是看著妳。」
憶梅點點頭，從他身邊走過，陳董跟著她走下樓，叫來女佣，告訴她，他們要上街買點東西。
跟著陳董，當然是叫車了，到了街上，兩個人還是默默的逛著，直到走到一家皮衣店，櫥窗外貼著打七折，憶梅停下來回頭對陳董說：
「我想進去看看。」
陳董點點頭。
憶梅很快的就看上一件黑皮半長大衣，價錢只有台北的三分之一，就穿上試試，很合身而且很好看，脫下請店員包起來，剛剛走到櫃台前要打開皮包，陳董已經拿出簽帳卡，對店員說了幾句廣東話，店員就收去了。
「陳董……」憶梅拿出錢包。
「回去再跟我算。」他小聲的說，憶梅只好站在一邊，店員把皮衣放到大紙袋裡交給她。他們走出去來，憶梅才謝謝他並說：
「等回去我就還您錢。」
「好」，他點點頭，然後說：「買到妳喜歡的衣服了嗎？」
「很喜歡」，憶梅笑了。
再走下去，陳董慢慢變得輕鬆起來，看看這，看看那，評論這，評論那。走在旁邊的憶梅也心情開朗起來。
高瘦的陳董，穿著寬大的風衣，帶著黑眼鏡，是這樣好風度和有派頭。沿路下來，憶梅買了幾件衣服，又買了幾本書，逛到三點，憶梅問他累不累：
「不累，倒有點口渴。」他就帶她走進一間咖啡屋，叫了兩杯咖啡，還叫了兩樣甜點，陳董拿起憶梅買的書翻翻看，顯然他沒有看過這一類的翻譯小說，憶梅笑說：
「您大概沒有看過這一類的書吧。」
陳董望望她：「很少。」
「還是學生時代看過吧？」
他放下書，笑了，「也很少。」
「我記得我的一個老師說，一個學生，喜歡看什麼樣的課外書，以後就是什麼樣的人，像您，大概總是看些，外銷巨人啊，如何在卅五歲以前財務獨力呀，還有，企業買賣合併術啊。」
陳董笑起來：「有這些書嗎？」
「有啊，我都看過。」
「那麼，妳喜歡看那一類書呢？」
「小說，翻譯小說。」
「喜歡看小說的人，以後會做什麼樣的人。」
「愛作夢。」
「妳作夢嗎？」
憶梅想了想：「以前沒有，因為只要有一分鐘精神，就努力工作，現在常有。」
「知道自己在作夢的人，還有救。」
憶梅的臉挎下來，低下頭：
陳董笑了，端起咖啡喝一口，說：「我又不是在說妳。」
此後，憶梅也都沒什麼笑容。陳董就開始找話說：
「喝完咖啡，我們要去那裡？」
「回家好了。」
「已經四點四十分了，妳想不想在外面吃晚飯？」
「隨便。」憶梅的心裡已經開始笑了。
「我們就在外面吃晚飯，妳想吃什麼？」
「都可以。」
「我們去飲茶，這兒的點心比台灣可道地得多了。」
他帶她到一家有三層樓的飲茶館，向她介紹說，這是香港有名的飲茶館。果然滿滿的客人，服務生把他們帶到三樓，坐下來在等上點心的時候，陳董的右手不經意的在桌邊輕敲了敲，顯出他此刻的心情，輕鬆愉快，忘了王家，忘了王強，也證實，他是喜歡有她為伴的。
愉快的吃完一頓美味的點心，他才想到了時間，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走出飯店，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告訴她，他要去買一點東西。來到一家法國服飾店，進了店他先四週看一圈，好像還不知道自己要買些什麼，最後，他選了一條領帶、一條羊毛圍巾、五條手帕、五雙襪子。在回程的車子，憶梅想著，他花了一千五百元港幣，買了這些不急需的東西，只為了向王家報告一個出門的理由，只因為他們認定他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不能結婚，所以也不該談戀愛，所以他還得趕快去買點東西來證明他出來是必須的。憶梅心中真是難過萬分……
他們剛進門回到三樓，王家三個人就回來了，忙了一天的王強，見到憶梅更是格外的親切，憶梅就更加小心的躲著他。
第二天早飯後，王強去上班之前要求憶梅下午去看電影。憶梅立刻答應了，兩點鐘王強回來接她，憶梅把他送的別針帶在皮包裡。看完電影，王強帶她去一家酒店去吃飯，餐廳很大，燈光柔和，還有輕輕的鋼琴聲，憶梅趕快在王強還沒有沉浸在這優美的氣氛中，就以極其真誠的極其自然的口氣，對王強明明白白的說出自己這個時候還不想談到婚姻等等的話。
沒想到王強倒也是一個通情，灑脫的大男孩子，他靜靜的聽完，才說：
「憶梅，我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不可能得到妳的了解，媽說，妳也不想就留在香港，所以，我希望我們能通通信，半年後我也要去美國，到那時候妳再給我答覆好不好？現在不要一口回絕我，憶梅，我好喜歡妳。我相信妳知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我知道，我也相信，謝謝你這麼看重我。」
回到家，匆匆跑上樓，心裡對王強也有些歉疚。回房脫下外衣，放下皮包，再去敲陳董的房門，沒有回音，推門進去，聽到嘩嘩水聲，聽到陳董在洗澡，就趕快走出來回到自己房裡，想著王強會不會告訴王太太，王太太會不會又告訴陳董，陳董會有什麼反應，然後生氣了……
等了廿分鐘再走出房來，剛走到過道口，王太太正從一樓走上來，憶梅只好微笑著走到樓梯口，稱呼她一聲，一面注意她的臉色，王太太則笑問：
「憶梅，妳的陳董呢？」
憶梅也笑答：「好像在洗澡。」
「要不要下來到我房裡坐坐？」
憶梅快步走下來，心裡有些忐忑，不知道王太太要對她說些什麼。憶梅走到二樓，王太太就走過來捥起她，溫和的說：
「士偉告訴我，後天你們就要走了。」
憶梅心跳的望著她。因為她說，你們。
「告訴我，妳心裡愛的是士偉，是嗎？」
憶梅張口結舌的漲紅了臉。
她笑了，把她的手拉起來，輕拍了拍：「陳大姊見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這一點難道還看不出來。」她捥著她慢慢的走著：「這也難怪，你們倆朝夕相處，妳又是這麼一個溫柔又乖巧的女孩子，不過，我不得不告訴妳，我弟弟……他……不能。」
「蘭姊告訴過我」，憶梅小聲的說。
「那麼妳是同情他。」
「開始不是，從蘭姊告訴我以後，我覺得我應該更要跟著照顧他，陳董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好的一個人。」
「是的，一個非常重情意的人。」
這時候已經走到王太太的房門口，王太太推開門，「來，進去坐坐。」
王太太的房間就像憶梅想像中的一樣，華麗而光彩，所有的傢俱都是奶白色加金邊，床上更是舖著緞面床單，落地電視機上放著王蘭和王強的照片，電視對面擺著一張好寬大的舒服的沙發和腳凳，王太太帶著她在窗前的沙發上坐下。
「我在您這兒住了兩個多星期，很打擾了您，謝謝您對我的厚待和愛護。」
「別那麼客氣，像妳這麼懂事的女孩子，誰會不愛呢。」
「我很對不起王強。」
「不礙事的。」王太太溫和的望著她：「我為士偉慶幸，得到一個像妳這樣的好伴侶，這些年，他也夠苦了，不過士偉那兒可能不太容易疏通，他可能不會答應妳，就這麼跟著他。」
憶梅點點頭。
「多年前，我也曾勸過他，找一個年齡相當的人結婚，並把實情告訴對方，他不肯，他說他才不要那種痛苦的婚姻，憶梅，這一點妳也想過嗎？妳還這麼年青。」
「我……我只希望陪伴他，永遠陪在他身邊。」
「妳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孩子，我為士偉慶幸，這一次看到士偉，他的確變得太多了，有妳這樣一個又溫柔，又能幹的人伴在他身邊，對他的照顧又是那麼仔細、週到，鐵石心腸也會軟化。」王太太伸手過來蓋在憶梅的手上：「過些時，我會再勸勸他去看看醫生，聽說在日本有這麼一個醫生，也曾醫好幾個像士偉類似的病情。」
憶梅低著頭：
「想當年，他在美國受到這樣的重傷害，我們全家趕過去，當醫生告訴我們，他的下半部受到嚴重的燒傷，我們的媽媽，當場就昏過去了，以後經過好幾次的皮膚移植，還是沒有辦法，不過，我想卅年後的今天，醫藥、醫術已經進步到這種地步，再去醫治應該不是難事，只是他自己不願意，在他受傷後的前十年，我們勸過他無數次，要他繼續接受治療，他一概拒絕，後廿年他人在台灣，每年最多來香港一兩次，每次見到他，知道勸也沒有用，因為他就像變成了一個石頭人了，以後要全靠妳了，看他會不會受到妳的感動。」
憶梅點點頭。
「很像，這就是他苦盡甘來的日子，真的，這一次他改變得太多了。」王太太望著她，微笑著：「蘭蘭告訴我妳進華宇公司的經過，這可能就叫做緣份吧。」
「我第一次見到陳董，很有點害怕呢。」憶梅微笑著說。
王太太笑起來，「大半人都怕他呀。」
「謝謝您，接受我。」
「那裡話，這是士偉的幸運。」
「我真的，對王強很抱歉。」
「不礙事的，他的變動還很大，士偉就只有妳了。」
憶梅點點頭。
「兩個人在一起，相愛固然重要，處得來才更重要，看到妳對士偉的細心、週到，又看到士偉對妳的維護，我很感動。」她停了停：「不如說，很羨慕。」她自己笑起來，拍拍她的手，「好吧，妳去忙妳的陳董吧，剛才他把那杯胃藥調得一塊一塊的，妳趕快上去吧。」
憶梅笑了，王太太送她出門，站在門口微笑著：
「謝謝您，明早見」，憶梅禮貌的退兩步，才回身上樓，走到陳董房門口停下來。讓一顆心平靜下來，才舉手敲門。
陳董已經穿上睡袍，見她進來微笑著問，「怎麼樣，妳跟王強最後的決定是什麼？」
他還在原地踏步，沒想到她已經過了重重關卡
「我謝了他。」憶梅溫和的說。
陳董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望望他：「妳留在香港，能繼續讀書，多好呢，回台北也方便，過幾個月我就可以回來看看妳，把妳放在這裡我也放心。」
「那您呢？」
「我早已獨自行動慣了」，他停了停又說：「實在說這種東奔西走的生活，也不適合一個女孩子。」
「那麼，您當初應該找一個男的助理。」
陳董望著她沒有說話，憶梅又說：「我要跟您走。」
陳董站起來走到落地窗站住，好一會也沒回過頭來，憶梅真希望他已經知道她和王太太的談話。他要是知道王太太對他的那份親愛，對她又是那麼的歡然接納，不知道他會不會受到感動……看他一直不再回過身來，就小聲說：「我去給您調胃藥。」就走進洗澡間，看到水池裡的那個杯子裡裡外外弄得亂七八糟，把杯子洗洗乾淨。拿出來走向房裡，調好胃藥再端起兩個杯子走回去。
陳董已經又坐回椅子上，他接過胃藥一口而盡：
「您還有什麼事要我做嗎？」
「沒有了，妳去休息吧。」
「您的胃藥快吃完了，我去幫您買。」
「我去買好了。」
「陳董晚安」，憶梅走出來，回頭望望門，王太太會不會告訴他，今晚她們的談話。
未完,待續
<小說內容版權為作家德明所有，歡迎網友轉載 ^_^ >
「早點睡吧，晚安。」就轉身走了。
他要說什麼呢？為王強再作一次努力，還是只想來看看她，憶梅沒有忘記為他調胃藥，端起兩個杯子，一條小毛巾走去敲開他的門，陳董已經換上睡袍，雙手接過杯子、小毛巾。
「謝謝，晚安，明早見」，然後輕輕關上門。
第二天一大早，王蘭的先生從日本打電話來，說他可以回香港過聖誕節，而且這次可以休假十天，放下電話王蘭就向媽媽弟弟拱手鞠躬，拜託他們陪她回九龍，幫她整理房子，那房子已經五個星期沒人住了，匆匆吃了早飯，王太太帶了女佣來珠，又給管理花園的人打了電話，三個人匆匆走了，王強答應下了班就去，本想邀憶梅一起去，又不好意思向舅舅開口，只好走了。
到十點，陳董還沒有外出，憶梅就走出房來看看，看到陳董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書房看書，看到她走出來，放下書：
「您不要出去嗎？」
「我的公事已經辦完了。」他望著她：「今天這個家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憶梅慢慢在他對面坐下來，臉上出現一點微笑說：
陳董望著她，然後輕說。
「昨晚上，王太太又對我提起妳，我沒有正面的為妳回答她，我想再問問妳。」
憶梅低下頭來。
「妳，真的，對王強，沒有好感嗎？」
「您現在問的，不是好感。」憶梅輕聲說。
「好吧，妳難道一點也不喜歡王強嗎？他是這麼一個完美的青年，個性又好，對妳更是好，憶梅，在我認為，一個幸福的婚姻，才是一個女孩子的終生幸福，現在，正有這樣的幸福在等著妳，妳很聰明，眼前的這一切妳一也看得很清楚。」
「我看得很清楚。」
「那麼妳該選擇小強。」
「我不愛他。」
「我相信慢慢會的，只要妳把心放在那上面。」
憶梅望著他，他知道她的心放在什麼上面了嗎？她決定要大膽的作一個聲明：「正如您說，小強是這麼好，他的家庭也是這麼好，可是這些並不就等於幸福，在我……在我認為，幸福、快樂，並不一定是一個婚姻，也可以是一份事業，也可以……永遠守著一份愛……」說完，憶梅就垂下雙眼坐著不動，她已經把她心底最深處的話說了出來，現在，只等著判生死。
陳董果然不笑了，他站起來，走到書桌前，背著雙手，好一會又轉回身來，臉上並沒有重現笑容，但是很平和，望著她說：
「憶梅，妳太年青了，經歷的事還太少。」
「我還有五個月可以學習。」憶梅小聲的說。
陳董的聲音卻加大了起來：「假如妳為了等五個月，而把眼前大好的幸福放棄，妳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妳是什麼也等不到的。」他望望她，就邁步走進房裡，隨手關上門，憶梅站在原地，望著他的房門……她是不是不該說出來？這樣反而觸發了他的道義、良心，他怎麼能就這樣把一個這樣年青的女孩子，就留在身邊，就像他說的，她是什麼也等不到的……她應該還是默默的跟著他走下去，讓時間來啟開他緊閉的心門，讓他們愉快的生活來增加他們之間的感情……現在她該怎麼辦？還好，王家沒有一個人聽到他們剛才的對話，她只有靜觀其變了。
十二點，陳董來敲門，憶梅開開門，陳董只說一聲：
「下樓吃飯了。」也不等她，憶梅也就默默的跟著。
坐下來，憶梅照例用小碗為陳董舀一碗，第一次王太太在家的時候，她也為王太太舀一碗，第一次王太太有些驚訝，以後每次都說聲謝謝，而陳董從來不說什麼，今天卻說：
「謝謝妳，不用這麼侍候我。」
憶梅也不回什麼話，只坐下來默默吃飯。吃完飯，陳董告訴她，他想回房睡一個午覺。
「您下午都不出去嗎？」
「不出去。」
「那我可不可以出去買一點東西？」
「妳一個人？」
「王蘭已經帶我好幾趟，馬路對面就是地鐵，出了地鐵就是銅鑼彎購物中心。」
「妳要去買什麼？」
「隨便買一點。」
「好，早點回來。」他走上樓。
憶梅穿上長褲、毛衣、厚外套，拿了一個小皮包，其實她也沒什麼好買的，她只想走出去散散心，她的心裡，實在裝不下這麼多失望和悲傷了，她只想出去隨便逛逛，走出房來，看到陳董穿著他那件雙層的深藍色風衣，站在中間，見她出來說：
「我不放心，我陪妳去。」
憶梅低下頭，悲喜的淚水來到眼眶裡，輕說：
「您跟著我，我會彆扭的。」
「我不是跟著妳，我是看著妳。」
憶梅點點頭，從他身邊走過，陳董跟著她走下樓，叫來女佣，告訴她，他們要上街買點東西。
跟著陳董，當然是叫車了，到了街上，兩個人還是默默的逛著，直到走到一家皮衣店，櫥窗外貼著打七折，憶梅停下來回頭對陳董說：
「我想進去看看。」
陳董點點頭。
憶梅很快的就看上一件黑皮半長大衣，價錢只有台北的三分之一，就穿上試試，很合身而且很好看，脫下請店員包起來，剛剛走到櫃台前要打開皮包，陳董已經拿出簽帳卡，對店員說了幾句廣東話，店員就收去了。
「陳董……」憶梅拿出錢包。
「回去再跟我算。」他小聲的說，憶梅只好站在一邊，店員把皮衣放到大紙袋裡交給她。他們走出去來，憶梅才謝謝他並說：
「等回去我就還您錢。」
「好」，他點點頭，然後說：「買到妳喜歡的衣服了嗎？」
「很喜歡」，憶梅笑了。
再走下去，陳董慢慢變得輕鬆起來，看看這，看看那，評論這，評論那。走在旁邊的憶梅也心情開朗起來。
高瘦的陳董，穿著寬大的風衣，帶著黑眼鏡，是這樣好風度和有派頭。沿路下來，憶梅買了幾件衣服，又買了幾本書，逛到三點，憶梅問他累不累：
「不累，倒有點口渴。」他就帶她走進一間咖啡屋，叫了兩杯咖啡，還叫了兩樣甜點，陳董拿起憶梅買的書翻翻看，顯然他沒有看過這一類的翻譯小說，憶梅笑說：
「您大概沒有看過這一類的書吧。」
陳董望望她：「很少。」
「還是學生時代看過吧？」
他放下書，笑了，「也很少。」
「我記得我的一個老師說，一個學生，喜歡看什麼樣的課外書，以後就是什麼樣的人，像您，大概總是看些，外銷巨人啊，如何在卅五歲以前財務獨力呀，還有，企業買賣合併術啊。」
陳董笑起來：「有這些書嗎？」
「有啊，我都看過。」
「那麼，妳喜歡看那一類書呢？」
「小說，翻譯小說。」
「喜歡看小說的人，以後會做什麼樣的人。」
「愛作夢。」
「妳作夢嗎？」
憶梅想了想：「以前沒有，因為只要有一分鐘精神，就努力工作，現在常有。」
「知道自己在作夢的人，還有救。」
憶梅的臉挎下來，低下頭：
陳董笑了，端起咖啡喝一口，說：「我又不是在說妳。」
此後，憶梅也都沒什麼笑容。陳董就開始找話說：
「喝完咖啡，我們要去那裡？」
「回家好了。」
「已經四點四十分了，妳想不想在外面吃晚飯？」
「隨便。」憶梅的心裡已經開始笑了。
「我們就在外面吃晚飯，妳想吃什麼？」
「都可以。」
「我們去飲茶，這兒的點心比台灣可道地得多了。」
他帶她到一家有三層樓的飲茶館，向她介紹說，這是香港有名的飲茶館。果然滿滿的客人，服務生把他們帶到三樓，坐下來在等上點心的時候，陳董的右手不經意的在桌邊輕敲了敲，顯出他此刻的心情，輕鬆愉快，忘了王家，忘了王強，也證實，他是喜歡有她為伴的。
愉快的吃完一頓美味的點心，他才想到了時間，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走出飯店，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告訴她，他要去買一點東西。來到一家法國服飾店，進了店他先四週看一圈，好像還不知道自己要買些什麼，最後，他選了一條領帶、一條羊毛圍巾、五條手帕、五雙襪子。在回程的車子，憶梅想著，他花了一千五百元港幣，買了這些不急需的東西，只為了向王家報告一個出門的理由，只因為他們認定他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不能結婚，所以也不該談戀愛，所以他還得趕快去買點東西來證明他出來是必須的。憶梅心中真是難過萬分……
他們剛進門回到三樓，王家三個人就回來了，忙了一天的王強，見到憶梅更是格外的親切，憶梅就更加小心的躲著他。
第二天早飯後，王強去上班之前要求憶梅下午去看電影。憶梅立刻答應了，兩點鐘王強回來接她，憶梅把他送的別針帶在皮包裡。看完電影，王強帶她去一家酒店去吃飯，餐廳很大，燈光柔和，還有輕輕的鋼琴聲，憶梅趕快在王強還沒有沉浸在這優美的氣氛中，就以極其真誠的極其自然的口氣，對王強明明白白的說出自己這個時候還不想談到婚姻等等的話。
沒想到王強倒也是一個通情，灑脫的大男孩子，他靜靜的聽完，才說：
「憶梅，我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不可能得到妳的了解，媽說，妳也不想就留在香港，所以，我希望我們能通通信，半年後我也要去美國，到那時候妳再給我答覆好不好？現在不要一口回絕我，憶梅，我好喜歡妳。我相信妳知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我知道，我也相信，謝謝你這麼看重我。」
回到家，匆匆跑上樓，心裡對王強也有些歉疚。回房脫下外衣，放下皮包，再去敲陳董的房門，沒有回音，推門進去，聽到嘩嘩水聲，聽到陳董在洗澡，就趕快走出來回到自己房裡，想著王強會不會告訴王太太，王太太會不會又告訴陳董，陳董會有什麼反應，然後生氣了……
等了廿分鐘再走出房來，剛走到過道口，王太太正從一樓走上來，憶梅只好微笑著走到樓梯口，稱呼她一聲，一面注意她的臉色，王太太則笑問：
「憶梅，妳的陳董呢？」
憶梅也笑答：「好像在洗澡。」
「要不要下來到我房裡坐坐？」
憶梅快步走下來，心裡有些忐忑，不知道王太太要對她說些什麼。憶梅走到二樓，王太太就走過來捥起她，溫和的說：
「士偉告訴我，後天你們就要走了。」
憶梅心跳的望著她。因為她說，你們。
「告訴我，妳心裡愛的是士偉，是嗎？」
憶梅張口結舌的漲紅了臉。
她笑了，把她的手拉起來，輕拍了拍：「陳大姊見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這一點難道還看不出來。」她捥著她慢慢的走著：「這也難怪，你們倆朝夕相處，妳又是這麼一個溫柔又乖巧的女孩子，不過，我不得不告訴妳，我弟弟……他……不能。」
「蘭姊告訴過我」，憶梅小聲的說。
「那麼妳是同情他。」
「開始不是，從蘭姊告訴我以後，我覺得我應該更要跟著照顧他，陳董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好的一個人。」
「是的，一個非常重情意的人。」
這時候已經走到王太太的房門口，王太太推開門，「來，進去坐坐。」
王太太的房間就像憶梅想像中的一樣，華麗而光彩，所有的傢俱都是奶白色加金邊，床上更是舖著緞面床單，落地電視機上放著王蘭和王強的照片，電視對面擺著一張好寬大的舒服的沙發和腳凳，王太太帶著她在窗前的沙發上坐下。
「我在您這兒住了兩個多星期，很打擾了您，謝謝您對我的厚待和愛護。」
「別那麼客氣，像妳這麼懂事的女孩子，誰會不愛呢。」
「我很對不起王強。」
「不礙事的。」王太太溫和的望著她：「我為士偉慶幸，得到一個像妳這樣的好伴侶，這些年，他也夠苦了，不過士偉那兒可能不太容易疏通，他可能不會答應妳，就這麼跟著他。」
憶梅點點頭。
「多年前，我也曾勸過他，找一個年齡相當的人結婚，並把實情告訴對方，他不肯，他說他才不要那種痛苦的婚姻，憶梅，這一點妳也想過嗎？妳還這麼年青。」
「我……我只希望陪伴他，永遠陪在他身邊。」
「妳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孩子，我為士偉慶幸，這一次看到士偉，他的確變得太多了，有妳這樣一個又溫柔，又能幹的人伴在他身邊，對他的照顧又是那麼仔細、週到，鐵石心腸也會軟化。」王太太伸手過來蓋在憶梅的手上：「過些時，我會再勸勸他去看看醫生，聽說在日本有這麼一個醫生，也曾醫好幾個像士偉類似的病情。」
憶梅低著頭：
「想當年，他在美國受到這樣的重傷害，我們全家趕過去，當醫生告訴我們，他的下半部受到嚴重的燒傷，我們的媽媽，當場就昏過去了，以後經過好幾次的皮膚移植，還是沒有辦法，不過，我想卅年後的今天，醫藥、醫術已經進步到這種地步，再去醫治應該不是難事，只是他自己不願意，在他受傷後的前十年，我們勸過他無數次，要他繼續接受治療，他一概拒絕，後廿年他人在台灣，每年最多來香港一兩次，每次見到他，知道勸也沒有用，因為他就像變成了一個石頭人了，以後要全靠妳了，看他會不會受到妳的感動。」
憶梅點點頭。
「很像，這就是他苦盡甘來的日子，真的，這一次他改變得太多了。」王太太望著她，微笑著：「蘭蘭告訴我妳進華宇公司的經過，這可能就叫做緣份吧。」
「我第一次見到陳董，很有點害怕呢。」憶梅微笑著說。
王太太笑起來，「大半人都怕他呀。」
「謝謝您，接受我。」
「那裡話，這是士偉的幸運。」
「我真的，對王強很抱歉。」
「不礙事的，他的變動還很大，士偉就只有妳了。」
憶梅點點頭。
「兩個人在一起，相愛固然重要，處得來才更重要，看到妳對士偉的細心、週到，又看到士偉對妳的維護，我很感動。」她停了停：「不如說，很羨慕。」她自己笑起來，拍拍她的手，「好吧，妳去忙妳的陳董吧，剛才他把那杯胃藥調得一塊一塊的，妳趕快上去吧。」
憶梅笑了，王太太送她出門，站在門口微笑著：
「謝謝您，明早見」，憶梅禮貌的退兩步，才回身上樓，走到陳董房門口停下來。讓一顆心平靜下來，才舉手敲門。
陳董已經穿上睡袍，見她進來微笑著問，「怎麼樣，妳跟王強最後的決定是什麼？」
他還在原地踏步，沒想到她已經過了重重關卡
「我謝了他。」憶梅溫和的說。
陳董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望望他：「妳留在香港，能繼續讀書，多好呢，回台北也方便，過幾個月我就可以回來看看妳，把妳放在這裡我也放心。」
「那您呢？」
「我早已獨自行動慣了」，他停了停又說：「實在說這種東奔西走的生活，也不適合一個女孩子。」
「那麼，您當初應該找一個男的助理。」
陳董望著她沒有說話，憶梅又說：「我要跟您走。」
陳董站起來走到落地窗站住，好一會也沒回過頭來，憶梅真希望他已經知道她和王太太的談話。他要是知道王太太對他的那份親愛，對她又是那麼的歡然接納，不知道他會不會受到感動……看他一直不再回過身來，就小聲說：「我去給您調胃藥。」就走進洗澡間，看到水池裡的那個杯子裡裡外外弄得亂七八糟，把杯子洗洗乾淨。拿出來走向房裡，調好胃藥再端起兩個杯子走回去。
陳董已經又坐回椅子上，他接過胃藥一口而盡：
「您還有什麼事要我做嗎？」
「沒有了，妳去休息吧。」
「您的胃藥快吃完了，我去幫您買。」
「我去買好了。」
「陳董晚安」，憶梅走出來，回頭望望門，王太太會不會告訴他，今晚她們的談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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