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1月 19, 2004 1:02 am
有一幕像是電影被拍壞，只得丟棄不用的廉價鏡頭，取材於台北縣某個叫華僑這種名字的偏僻高中，背景是，稚氣未脫的教室場景﹔裡頭的主角，則用的是我自己。
而做些什麼樣的表演呢？在教室這個景，做的是我光著身子赤條條拱睡在鏡頭正前方，毫無保留全都錄的這種表演。
(多麼貪婪而無恥，如此直接隱喻的鏡頭呵，而我看起來竟只是在睡覺，那樣純真的事情而已。)
這樣的鏡頭，不知從哪裡開始就孤獨且冗長地，於華僑高中某間瘀黑的教室角落裡持續哀怨而空洞的奔馳著。(這鏡頭將會奔馳陷落到哪裡的時間斷層去呢？如果，我會不會就從此在沉睡之中觸碰到了所謂的永恆．．．)
而當這樣想時，我就醒來了。
突然就起來了，疲憊地張了開眼，臉部因過久的鬆弛而癲癇著。啊，只是腦睡壞似的什麼都不能想，充滿這樣的曖昧念頭，這是夢。
是夢，這不過是另外一個曲折又胡來的夢吧。下一眨眼可能就回到了我所熟悉的房間～或下一秒於晃動舒適的，自強號車廂，眨著睫毛冷靜矜持地醒來～或者再僥倖一點，是於國文課老師盯睄之前於流滿口水的桌面上狼狽地驚起。
然就當我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又一個靜止的許久。我才察覺，這真是令人感覺好真實的夢啊！被赤裸裸的貢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最重要的是我什麼都沒穿，四周也毫無褪去衣物的線索，這這這．．真是渾然天成的裸露！而且感覺越來越不可能是夢！
發汗，這可能不是夢！我因此在黑暗裡害怕了起來．．．如此真實的場景，一個人，就這樣與黑暗且大片的沉默汪汪地對峙著。
一個人？在教室裡？被扒了光光好害羞的！這是什麼烏拉鬼？
教室，零亂而寂冷的教室，空氣幾乎是不流動以膠囊的方式傾斜在面前，這讓我有種錯覺，這間教室其實擁有生命。並且牠(那間教室)還默默地以黑暗的觸手，試探且懷有曖昧善意的舔拭我全身失去彈性與反應的各種器官與膚肉(像假人一樣)。
而我毫不知羞恥的被遺棄在這裡，像隻狗一樣地醒來，慢動作快動作交叉紛亂，像一種讓時間看起來還在苟延殘喘的僵硬儀式。
「啊。」
啊。我剛剛低頭時發覺我的手指頭十根都被剁斷了。
眨了一下眼睛。
(難道這是一場關於虐待與偷窺的噩夢？)
但詭異的是不會痛一點都不痛，只是在手指(現在形狀較接近圓圓的肉珠)末梢，會頻率不一地引起蚊子螫腫過的酸腫感，像電影艾蜜莉的異想世界裡，艾蜜莉小女孩每一根手指皆穿戴草莓球一樣圓鼓鼓地綺異。有點像粗糙三流的美國特攝電影裡外星小木偶手掌上的那種吸盤。啊啊啊，我的手掌是五丸畸軟、紅漲、無骨的肉球？這是我的手嗎？發臭且畸腫的斷掌，正流著汗。
這是什麼烏拉鬼？
這不是夢了，好久了．．．．我想這麼久了，這應該不是夢了！要求救！要尋找出路才對！是嗎？是嗎？慌了開，跌跌絆絆地，一邊揮動在黑暗裡模糊起毛的軀體。想跑出教室，但我想可能會被別人看見，尷尬，還是決定待著好了，可是可是可是，唉，可真是進退兩難啊。
第六感裡似乎有某種威脅隱隱約約耳語我，一定有某種事態嚴重的殘暴事件(或者醜聞？巫蠱？陰蠻的降頭？)發．生．了。但任何念頭，都像被拖進垃圾車那臭氣薰天銳利亮動的轉閘裡，喀喀脆響後，記憶的袖角這樣肢解絲斷的消失。(那是什麼？推理到一半即遭腰斬的小說故事？美國商人被使力斬首那溼重且曖昧的粗糙錄像？酒騷沖天的暴發戶老娼在說出養女身世真相之前被吹箭毒殺？)
不想還好越想越慌，腦子裡突然浮動起裝滿冰塊的浴缸畫面，醬紅色的血水染了二坪大小的塑膠地板，天花板皺黃地長了幾顆咖啡色的水雞眼斑，遍地堆滿凹了一圈的美家樂斯綠鐵啤罐，廉價旅館的殺蟲水味和消化到一半的豆類小菜嘔吐物軟在一團的氣味，佈滿蜘蛛絲大小裂痕的鋁窗玻璃，窗沿邊滿是被螞蟻集體分食的蛾屍蟲屎。
然後在顫牙的暗紅色冰冷髒水中，我茫然且氣若游絲地起身，然後怏怏地在扁破了三分之二的紫膠框梳頭鏡上，發現鹹腥味十足的廁所裡，自己的身體應該已經少了一塊活跳跳的新鮮腎臟，因為膨脹的右腹部，彈性十足的肥軟傷口正在迸著血油．．．
(啊？？？我的腎臟啊！)
作嘔的壓縮力從胃部輾到了胸口，徹底濕淋淋的汗水油了一身，胳肢窩糊滑的汗溼水不斷從我的手臂流下，與最初的拉遠放空靜置的長鏡頭來比，這真是慌慟又滑稽的．．．的一種攝影技巧。構圖中帶有默劇裡唐突又暈眩的不真實感，如此孤獨及戲謔。(摸摸我的腰，好險，腎臟還在。)
眨了一下眼睛。
「───誰！」
手電筒的光，打了下來。那片暗稠鹹濕的黑暗立即像是被狠狠地扒了一層皮，教室的腸肚流了滿牆滿地，我的瞳孔有種被硬物猛然插入的疼痛與羞恥感，曝光在熾白強光的威嚇之中。一支手電筒直晃晃的亮在我的裸體上，來的突然，好像所有的空間皆被重疊混淆且無數沉限下去，沙沙沙的，暈眩晃動且無能為力。
眨了一下眼睛。
教官(好像叫王宏，那個教官，四十三歲還單身壯年)提了支攝影機般的手電筒出現在我面前。誰！王洪又吼了一次。你在幹嘛！同學！怎麼那麼晚了還在這裡！然後他將眼睛十分流利地直視在我的尷尬部位，裝作只是習慣用眼睛抓住某個方位似的緊緊盯你不放。(像洗澡時忘了關浴室的塑膠門，而被要拿內衣褲來洗的媽魯莽地打開門硬闖入，她那老油的雙眼還會不小心的瞄了你下面然後快速作裝作不在乎的偏過頭去，那時你第一次意識到生你的媽也是個女人。)
當然，我快速的遮住自己所有不該出現在神聖校園裡的部份器官，移身逃開教官那支手電筒尖銳直視的鏡頭。靠在課桌旁，還有些嘩然不止的頭暈感，王洪他黑灰色軍人褲上三條筆挺的摺痕倒是很清晰的晃著。
「同學？同學！你出來！給我出來！」
王宏繼續裝作他只是眼睛喜歡定在那個樣子(那尷尬的角度)，還想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而其實那滑稽且醜陋的景象(你想看更多的我嗎)已不在，我如此悲哀的想著。
「你的手怎麼回事？你───你什麼名字！為什麼那麼晚了還在這邊？說話！」第三次問著，手電筒的光線依然非常不體恤的烘亮，於我那脆弱地瞳孔與發燒地雙頰。
「教官，我────」不要問。不知道啦。喂。
「要不要叫救護車？怎麼樣？到底怎樣！你的手指怎麼回事？還可以嗎？」要怎樣他才會走開啊？好可怕喔。至少可以先幫我找件東東披著嘛。
「不用．．不會痛。」我說。
「喔，不用啊，這樣啊。」一聽到不痛也沒看到血跡的樣子，他隨即把說話的語氣收得漠不在乎。(我光禿禿的手掌在發抖)
「教官，那可以先幫我找件──」我說。
「那你到底現在是怎樣？是發生什麼事？能解決嗎？手指頭咧？同學？說話啊！」不知道啦。你想怎樣啦。
「────你到底要找什麼？你可以說話嗎？」寶貝，當然可以。不然剛剛都是說假的嗎？我想，或許他的手電筒裡其實裝著一台針孔攝影機，最先進的那種。
「可以幫我找，件、件．．」
「件？．．件？喔。你是說───喔吼。等一下，在這邊不要動，我回去找，你不要動，待在這！」他作賊心虛了，他準備要拿針孔攝影機裡面的我的裸像拿去賣給那些嗜看美少年學生ａｖ的爆發戶色老頭ㄌ────他終於走了。
「謝謝。教官。」王宏遠去，然後教室瞬間又恢復了冗長地，黑暗。
眨了一下眼睛。
五十秒後．．．
黑暗。
三分鐘後．．．
黑暗。
十分鐘後．．．
黑暗。(我突然覺得王宏的出現或許只是我的幻想喲)
一個鐘頭又四十分五十六後．．．
眨了一下眼睛。
一個鐘頭又四十分五十九後．．．歐咿歐咿歐咿───────，一輛救護車突然殺了來，往教室門那邊停下，一團光帶著風竄來竄去。歐咿歐咿歐咿───────，劃破了天際，遙遠又喧囂，歐咿歐咿歐咿───────
「就是他！」猛然一看，光團冒出人形，邁步向前傾，啊！那是王宏！他首當其衝飛了進來，而後熟練神氣地指著我，像是捉到了什麼了不得地大獵獸！他趾高氣昂指使兩側公友似的先生走過來圍住我，茫然且呆滯地訓練有素。「快點快點！」、「這邊這邊！」、「對！他的手──」「小心小心！」「把他架起來！」「好好好，ㄇㄚㄍㄨ ㄇㄚㄍㄨ喔～～～～」「來來來，不對！這邊這邊───」
亮光，聲吼，亂影，熱鬧，怎麼回事？這到底是什麼烏拉鬼？我在哪？華僑？我是誰？我有失憶嗎？夢麼？為什麼王宏他四十歲了還沒女性友人？惡作劇？招誰惹誰？是男是女？是哪種惡作劇可以如此逼真地將我的十指通通如大衛魔術般地變不見了？不會悲傷嗎？手指不見了ㄝ！
眨了一下眼睛。
感到一團混亂往我炸去，然後，自己好像被熟練地給騰空了起來，紛亂，教官你不要把今天這件事情給說出去好不好？不要記我過！不要！紛亂，我感到被生命中某種不可忤逆的力量給監視著，好窒息，紛亂，像不像小時候看過的小泰山片？一群衣著整齊裝備怪異地西方人，手忙腳亂地圍補一隻衣不蔽體地叢林小野童，他們要拿他做活體研究看他會不會跳台灣恰恰，霹靂啪啦，顛顛倒倒，磅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人來人往，旋轉旋轉．．．暈──
牽車走出車棚，我跨上腳踏車，才出大門便立刻被李若羲教官叫住：「同學，安全帽的帽帶要卡好來喔！」
「喔好，教官。」我立刻將戴著手套的手往帽帶那裡移去。手套裡的當然是那雙幾個月前開始沒有手指頭的手。
「要卡好帽帶，不然就等於沒戴安全帽了，對不？要是你發生什麼萬一的話，教官我都還沒跟你打過籃球呢．．」李若羲教官講到這邊，笑了，靦腆又青春的微笑。啊，這新來的教官真是有幹勁，真好。(我總認為李教官的臉型和身材比較適合姓『馬』才對，例如叫『馬』仲林，還是『馬』仲民什麼的。)
互相用掌心摩擦了摩擦，手套裡又流滿了汗，好濕好熱。我在想，沒有手指頭該怎麼打籃球呢？又不能不能傳球和灌籃。好吧，運球是勉強可以啦．．．
校門口裡外，學生們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去，陽光很輕，腳步聲很輕，談笑聲也很輕，我的腳踏車正在等紅燈，李教官正在指揮著馬路。對了，沒有手指頭的我該怎麼騎腳踏車呢？其實不會很難(連賴奕方都可以騎機車了)，我的腳踏車是經過改造的(前面有車籃可以放運動外套和安全帽)，其實改造的也只有握把那裡，現在我的握把該成要用鞋帶和我的手套固定住，我才能把手架好來騎車。煞車的按槓改固定在手把上方、這樣我的手掌就可以插入煞車按槓和手把之間的空隙裡，而要煞車時，只要把手掌拉出上擺，往按槓按下就可以煞住出車了，但平衡會偏一邊，所以要練習好手臂與肩膀之間的力道，才不會在煞車或快速轉彎時失去平衡。
「啊啊啊啊───────」
就在紅燈要變綠燈時，一陣慘叫刮了過來！才回頭就看到好多人圍住大門口那邊，議論紛紛，臉色都很難看。那叫聲很淒厲，像一塊摔破豆腐的石磚，落得我不太舒服，當時，那大門離我也不會說很遠，因此我就調了頭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把車停好，奔過去，到了人群擁擠處，停下腳步，一看，只見一塊大大方方的塑膠白布(那種圖書館或朝會時放投影機投影的那種大白布)，垂直俐落地重重掛了下來，然而好像掛下來的力道太大，使得某個不幸路過大門正下方的同學，被白部下端用來加重下擺，使其投影時不至於被風亂吹的固定大鐵棒給狠狠的砸到頭了。好像流了很多血頭骨變形得很嚴重，情況很緊急．．．
滿地都是血跡，這麼血淋淋的畫面如此暴露在現實裡，極讓人無法相信，一切夢幻又恍惚又鎮靜(為什麼大門口會有白布突然垂下來？為什麼？)這麼突來的刺激，空氣中似乎還有腦漿的臭味(然而他沒死，只是變形而已)，令我直想將整肚腸的胃給嘔出來。心裡硬生生只有兩個字：逃吧？但覺得直接跑開，嗯，很不該。我想了想，要做些什麼，應該要為那位同學做點什麼才對，這樣想著雙腳又情不自禁地逼近了人群。
然當我非常靠近那個現場，已經是最接近現場的時候，感覺卻極為不對勁。
咦？很奇怪，圍繞在受傷同學旁邊的人們卻好像變得一點反應也沒有了，剛開始的議論紛紛消失的無影無蹤，有一股哽住什麼似的安靜壓著他們，他們好安靜好詭異，就是那種暴風雨前的寧靜似的，幾乎被冰凍．．．我被逼得真的有點害怕了，毛骨悚然著．．．然後，上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有很大的雜音，很大的晃動．．．抬頭，我發現那掛下來砸到人的塑膠布上頭好像有什麼影像在上面，但非常不清楚，晃動的很厲害，不像是數位攝影機，倒好像是用針孔攝影機偷拍捕捉的那種粗糙鏡頭，就是那種偷拍人用的鏡頭！可是影像實在是模糊得太厲害了，我什麼也沒看見，但是其他人．．．其他人包括那位頭部被砸成印度Q餅(遣悲懷)的人，卻對那片蠕動著的白布，一．點．反．應．也．沒．有，視若無睹只是呆呆的維持同一種姿勢：凝視。
對，好奇怪！那麼久了我才發覺，他們都沒有動靜，他們唯一的動作就是凝視，而且是全部的人都往同一個方向看去．．．．．而他們在看我！是的！很奇怪他們都往我這邊看，毫無生氣的眼神，呆滯卻犀利的看著我！他們不看那位受傷的同學、不看大塑膠布上的投影，但全都看著我！上千百雙的眼神盯著我，連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發抖都給盯住了。一直看著我．．．他們不去看那大塑膠布上的投影．．．不去看那位受傷的同學．．一直凝視著我！只是一直看著我．．．
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而做些什麼樣的表演呢？在教室這個景，做的是我光著身子赤條條拱睡在鏡頭正前方，毫無保留全都錄的這種表演。
(多麼貪婪而無恥，如此直接隱喻的鏡頭呵，而我看起來竟只是在睡覺，那樣純真的事情而已。)
這樣的鏡頭，不知從哪裡開始就孤獨且冗長地，於華僑高中某間瘀黑的教室角落裡持續哀怨而空洞的奔馳著。(這鏡頭將會奔馳陷落到哪裡的時間斷層去呢？如果，我會不會就從此在沉睡之中觸碰到了所謂的永恆．．．)
而當這樣想時，我就醒來了。
突然就起來了，疲憊地張了開眼，臉部因過久的鬆弛而癲癇著。啊，只是腦睡壞似的什麼都不能想，充滿這樣的曖昧念頭，這是夢。
是夢，這不過是另外一個曲折又胡來的夢吧。下一眨眼可能就回到了我所熟悉的房間～或下一秒於晃動舒適的，自強號車廂，眨著睫毛冷靜矜持地醒來～或者再僥倖一點，是於國文課老師盯睄之前於流滿口水的桌面上狼狽地驚起。
然就當我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又一個靜止的許久。我才察覺，這真是令人感覺好真實的夢啊！被赤裸裸的貢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最重要的是我什麼都沒穿，四周也毫無褪去衣物的線索，這這這．．真是渾然天成的裸露！而且感覺越來越不可能是夢！
發汗，這可能不是夢！我因此在黑暗裡害怕了起來．．．如此真實的場景，一個人，就這樣與黑暗且大片的沉默汪汪地對峙著。
一個人？在教室裡？被扒了光光好害羞的！這是什麼烏拉鬼？
教室，零亂而寂冷的教室，空氣幾乎是不流動以膠囊的方式傾斜在面前，這讓我有種錯覺，這間教室其實擁有生命。並且牠(那間教室)還默默地以黑暗的觸手，試探且懷有曖昧善意的舔拭我全身失去彈性與反應的各種器官與膚肉(像假人一樣)。
而我毫不知羞恥的被遺棄在這裡，像隻狗一樣地醒來，慢動作快動作交叉紛亂，像一種讓時間看起來還在苟延殘喘的僵硬儀式。
「啊。」
啊。我剛剛低頭時發覺我的手指頭十根都被剁斷了。
眨了一下眼睛。
(難道這是一場關於虐待與偷窺的噩夢？)
但詭異的是不會痛一點都不痛，只是在手指(現在形狀較接近圓圓的肉珠)末梢，會頻率不一地引起蚊子螫腫過的酸腫感，像電影艾蜜莉的異想世界裡，艾蜜莉小女孩每一根手指皆穿戴草莓球一樣圓鼓鼓地綺異。有點像粗糙三流的美國特攝電影裡外星小木偶手掌上的那種吸盤。啊啊啊，我的手掌是五丸畸軟、紅漲、無骨的肉球？這是我的手嗎？發臭且畸腫的斷掌，正流著汗。
這是什麼烏拉鬼？
這不是夢了，好久了．．．．我想這麼久了，這應該不是夢了！要求救！要尋找出路才對！是嗎？是嗎？慌了開，跌跌絆絆地，一邊揮動在黑暗裡模糊起毛的軀體。想跑出教室，但我想可能會被別人看見，尷尬，還是決定待著好了，可是可是可是，唉，可真是進退兩難啊。
第六感裡似乎有某種威脅隱隱約約耳語我，一定有某種事態嚴重的殘暴事件(或者醜聞？巫蠱？陰蠻的降頭？)發．生．了。但任何念頭，都像被拖進垃圾車那臭氣薰天銳利亮動的轉閘裡，喀喀脆響後，記憶的袖角這樣肢解絲斷的消失。(那是什麼？推理到一半即遭腰斬的小說故事？美國商人被使力斬首那溼重且曖昧的粗糙錄像？酒騷沖天的暴發戶老娼在說出養女身世真相之前被吹箭毒殺？)
不想還好越想越慌，腦子裡突然浮動起裝滿冰塊的浴缸畫面，醬紅色的血水染了二坪大小的塑膠地板，天花板皺黃地長了幾顆咖啡色的水雞眼斑，遍地堆滿凹了一圈的美家樂斯綠鐵啤罐，廉價旅館的殺蟲水味和消化到一半的豆類小菜嘔吐物軟在一團的氣味，佈滿蜘蛛絲大小裂痕的鋁窗玻璃，窗沿邊滿是被螞蟻集體分食的蛾屍蟲屎。
然後在顫牙的暗紅色冰冷髒水中，我茫然且氣若游絲地起身，然後怏怏地在扁破了三分之二的紫膠框梳頭鏡上，發現鹹腥味十足的廁所裡，自己的身體應該已經少了一塊活跳跳的新鮮腎臟，因為膨脹的右腹部，彈性十足的肥軟傷口正在迸著血油．．．
(啊？？？我的腎臟啊！)
作嘔的壓縮力從胃部輾到了胸口，徹底濕淋淋的汗水油了一身，胳肢窩糊滑的汗溼水不斷從我的手臂流下，與最初的拉遠放空靜置的長鏡頭來比，這真是慌慟又滑稽的．．．的一種攝影技巧。構圖中帶有默劇裡唐突又暈眩的不真實感，如此孤獨及戲謔。(摸摸我的腰，好險，腎臟還在。)
眨了一下眼睛。
「───誰！」
手電筒的光，打了下來。那片暗稠鹹濕的黑暗立即像是被狠狠地扒了一層皮，教室的腸肚流了滿牆滿地，我的瞳孔有種被硬物猛然插入的疼痛與羞恥感，曝光在熾白強光的威嚇之中。一支手電筒直晃晃的亮在我的裸體上，來的突然，好像所有的空間皆被重疊混淆且無數沉限下去，沙沙沙的，暈眩晃動且無能為力。
眨了一下眼睛。
教官(好像叫王宏，那個教官，四十三歲還單身壯年)提了支攝影機般的手電筒出現在我面前。誰！王洪又吼了一次。你在幹嘛！同學！怎麼那麼晚了還在這裡！然後他將眼睛十分流利地直視在我的尷尬部位，裝作只是習慣用眼睛抓住某個方位似的緊緊盯你不放。(像洗澡時忘了關浴室的塑膠門，而被要拿內衣褲來洗的媽魯莽地打開門硬闖入，她那老油的雙眼還會不小心的瞄了你下面然後快速作裝作不在乎的偏過頭去，那時你第一次意識到生你的媽也是個女人。)
當然，我快速的遮住自己所有不該出現在神聖校園裡的部份器官，移身逃開教官那支手電筒尖銳直視的鏡頭。靠在課桌旁，還有些嘩然不止的頭暈感，王洪他黑灰色軍人褲上三條筆挺的摺痕倒是很清晰的晃著。
「同學？同學！你出來！給我出來！」
王宏繼續裝作他只是眼睛喜歡定在那個樣子(那尷尬的角度)，還想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而其實那滑稽且醜陋的景象(你想看更多的我嗎)已不在，我如此悲哀的想著。
「你的手怎麼回事？你───你什麼名字！為什麼那麼晚了還在這邊？說話！」第三次問著，手電筒的光線依然非常不體恤的烘亮，於我那脆弱地瞳孔與發燒地雙頰。
「教官，我────」不要問。不知道啦。喂。
「要不要叫救護車？怎麼樣？到底怎樣！你的手指怎麼回事？還可以嗎？」要怎樣他才會走開啊？好可怕喔。至少可以先幫我找件東東披著嘛。
「不用．．不會痛。」我說。
「喔，不用啊，這樣啊。」一聽到不痛也沒看到血跡的樣子，他隨即把說話的語氣收得漠不在乎。(我光禿禿的手掌在發抖)
「教官，那可以先幫我找件──」我說。
「那你到底現在是怎樣？是發生什麼事？能解決嗎？手指頭咧？同學？說話啊！」不知道啦。你想怎樣啦。
「────你到底要找什麼？你可以說話嗎？」寶貝，當然可以。不然剛剛都是說假的嗎？我想，或許他的手電筒裡其實裝著一台針孔攝影機，最先進的那種。
「可以幫我找，件、件．．」
「件？．．件？喔。你是說───喔吼。等一下，在這邊不要動，我回去找，你不要動，待在這！」他作賊心虛了，他準備要拿針孔攝影機裡面的我的裸像拿去賣給那些嗜看美少年學生ａｖ的爆發戶色老頭ㄌ────他終於走了。
「謝謝。教官。」王宏遠去，然後教室瞬間又恢復了冗長地，黑暗。
眨了一下眼睛。
五十秒後．．．
黑暗。
三分鐘後．．．
黑暗。
十分鐘後．．．
黑暗。(我突然覺得王宏的出現或許只是我的幻想喲)
一個鐘頭又四十分五十六後．．．
眨了一下眼睛。
一個鐘頭又四十分五十九後．．．歐咿歐咿歐咿───────，一輛救護車突然殺了來，往教室門那邊停下，一團光帶著風竄來竄去。歐咿歐咿歐咿───────，劃破了天際，遙遠又喧囂，歐咿歐咿歐咿───────
「就是他！」猛然一看，光團冒出人形，邁步向前傾，啊！那是王宏！他首當其衝飛了進來，而後熟練神氣地指著我，像是捉到了什麼了不得地大獵獸！他趾高氣昂指使兩側公友似的先生走過來圍住我，茫然且呆滯地訓練有素。「快點快點！」、「這邊這邊！」、「對！他的手──」「小心小心！」「把他架起來！」「好好好，ㄇㄚㄍㄨ ㄇㄚㄍㄨ喔～～～～」「來來來，不對！這邊這邊───」
亮光，聲吼，亂影，熱鬧，怎麼回事？這到底是什麼烏拉鬼？我在哪？華僑？我是誰？我有失憶嗎？夢麼？為什麼王宏他四十歲了還沒女性友人？惡作劇？招誰惹誰？是男是女？是哪種惡作劇可以如此逼真地將我的十指通通如大衛魔術般地變不見了？不會悲傷嗎？手指不見了ㄝ！
眨了一下眼睛。
感到一團混亂往我炸去，然後，自己好像被熟練地給騰空了起來，紛亂，教官你不要把今天這件事情給說出去好不好？不要記我過！不要！紛亂，我感到被生命中某種不可忤逆的力量給監視著，好窒息，紛亂，像不像小時候看過的小泰山片？一群衣著整齊裝備怪異地西方人，手忙腳亂地圍補一隻衣不蔽體地叢林小野童，他們要拿他做活體研究看他會不會跳台灣恰恰，霹靂啪啦，顛顛倒倒，磅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人來人往，旋轉旋轉．．．暈──
牽車走出車棚，我跨上腳踏車，才出大門便立刻被李若羲教官叫住：「同學，安全帽的帽帶要卡好來喔！」
「喔好，教官。」我立刻將戴著手套的手往帽帶那裡移去。手套裡的當然是那雙幾個月前開始沒有手指頭的手。
「要卡好帽帶，不然就等於沒戴安全帽了，對不？要是你發生什麼萬一的話，教官我都還沒跟你打過籃球呢．．」李若羲教官講到這邊，笑了，靦腆又青春的微笑。啊，這新來的教官真是有幹勁，真好。(我總認為李教官的臉型和身材比較適合姓『馬』才對，例如叫『馬』仲林，還是『馬』仲民什麼的。)
互相用掌心摩擦了摩擦，手套裡又流滿了汗，好濕好熱。我在想，沒有手指頭該怎麼打籃球呢？又不能不能傳球和灌籃。好吧，運球是勉強可以啦．．．
校門口裡外，學生們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去，陽光很輕，腳步聲很輕，談笑聲也很輕，我的腳踏車正在等紅燈，李教官正在指揮著馬路。對了，沒有手指頭的我該怎麼騎腳踏車呢？其實不會很難(連賴奕方都可以騎機車了)，我的腳踏車是經過改造的(前面有車籃可以放運動外套和安全帽)，其實改造的也只有握把那裡，現在我的握把該成要用鞋帶和我的手套固定住，我才能把手架好來騎車。煞車的按槓改固定在手把上方、這樣我的手掌就可以插入煞車按槓和手把之間的空隙裡，而要煞車時，只要把手掌拉出上擺，往按槓按下就可以煞住出車了，但平衡會偏一邊，所以要練習好手臂與肩膀之間的力道，才不會在煞車或快速轉彎時失去平衡。
「啊啊啊啊───────」
就在紅燈要變綠燈時，一陣慘叫刮了過來！才回頭就看到好多人圍住大門口那邊，議論紛紛，臉色都很難看。那叫聲很淒厲，像一塊摔破豆腐的石磚，落得我不太舒服，當時，那大門離我也不會說很遠，因此我就調了頭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把車停好，奔過去，到了人群擁擠處，停下腳步，一看，只見一塊大大方方的塑膠白布(那種圖書館或朝會時放投影機投影的那種大白布)，垂直俐落地重重掛了下來，然而好像掛下來的力道太大，使得某個不幸路過大門正下方的同學，被白部下端用來加重下擺，使其投影時不至於被風亂吹的固定大鐵棒給狠狠的砸到頭了。好像流了很多血頭骨變形得很嚴重，情況很緊急．．．
滿地都是血跡，這麼血淋淋的畫面如此暴露在現實裡，極讓人無法相信，一切夢幻又恍惚又鎮靜(為什麼大門口會有白布突然垂下來？為什麼？)這麼突來的刺激，空氣中似乎還有腦漿的臭味(然而他沒死，只是變形而已)，令我直想將整肚腸的胃給嘔出來。心裡硬生生只有兩個字：逃吧？但覺得直接跑開，嗯，很不該。我想了想，要做些什麼，應該要為那位同學做點什麼才對，這樣想著雙腳又情不自禁地逼近了人群。
然當我非常靠近那個現場，已經是最接近現場的時候，感覺卻極為不對勁。
咦？很奇怪，圍繞在受傷同學旁邊的人們卻好像變得一點反應也沒有了，剛開始的議論紛紛消失的無影無蹤，有一股哽住什麼似的安靜壓著他們，他們好安靜好詭異，就是那種暴風雨前的寧靜似的，幾乎被冰凍．．．我被逼得真的有點害怕了，毛骨悚然著．．．然後，上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有很大的雜音，很大的晃動．．．抬頭，我發現那掛下來砸到人的塑膠布上頭好像有什麼影像在上面，但非常不清楚，晃動的很厲害，不像是數位攝影機，倒好像是用針孔攝影機偷拍捕捉的那種粗糙鏡頭，就是那種偷拍人用的鏡頭！可是影像實在是模糊得太厲害了，我什麼也沒看見，但是其他人．．．其他人包括那位頭部被砸成印度Q餅(遣悲懷)的人，卻對那片蠕動著的白布，一．點．反．應．也．沒．有，視若無睹只是呆呆的維持同一種姿勢：凝視。
對，好奇怪！那麼久了我才發覺，他們都沒有動靜，他們唯一的動作就是凝視，而且是全部的人都往同一個方向看去．．．．．而他們在看我！是的！很奇怪他們都往我這邊看，毫無生氣的眼神，呆滯卻犀利的看著我！他們不看那位受傷的同學、不看大塑膠布上的投影，但全都看著我！上千百雙的眼神盯著我，連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發抖都給盯住了。一直看著我．．．他們不去看那大塑膠布上的投影．．．不去看那位受傷的同學．．一直凝視著我！只是一直看著我．．．
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