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8月 11, 2006 11:30 pm
魔術師
I是一個魔術師，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是大家都這麼叫他，I。
他從未說過「我的名字是Ｉ」這類的話，又或許他根本沒說過什麼話，但所有看過他變魔術的人，都會不自主地認定「這個魔術是由『Ｉ』變出來的」，而「I」這個名字就如同某種宗教信仰一般深深地植入人們心中。但不同於宗教的是，這是魔術；魔術可以是某種填補缺乏愉悅情緒的刺激性慰藉，而宗教則像一把大的保護傘，它們並不填補，而只是抵擋著，無論你做了什麼，就只是在那邊擋著。
或許這種令人深信的能力也可以算是Ｉ本身所散發的魔力吧。
I的首次表演是在一個咖啡館。
並不是如STARBUCKS或怡客這樣的連鎖咖啡店，如果見過I的人也不可能認為他會出現在那種過於吵雜或商業，甚至可能聽到嬰兒哭聲或小孩嘻鬧聲的地方。那只是一個在城市裡某個巷子裡的角落、僅此一家的小小咖啡館。老闆還蠻有品味，是個大約五十歲上下的斯文紳士。館裡常放著Bossa Nova的音樂，淡淡地慵懶，而店裡的客人也總如同這股氣氛般，隨著咖啡香氣的暈開而放鬆，在城市裡製造出罕見的無所事事。理所當然地沒有人會注意到I，這裡太適合他了：除了I並不是後來光臨，而是「一直都在那邊」的；還有因為彷彿I並不是一個集合的個體存在，而散成小小的粒子遍佈店裡，混在咖啡的氣味，以及Bossa Nova的音符裡，而所有的客人也都舒暢地被包覆在I裡面，如同羊水一般，溫暖而和煦。
一對情侶走了進來，揀了I旁邊那桌靠窗的位子坐下。或許是還沒有融入這個空間，男孩隨意四處瞄了瞄，發現I正進行著一個奇妙的舉動。
在I的桌上有一本不大清楚內容的書（像是本雜誌），正翻開一頁咖啡色調的頁面，上面有一袋咖啡豆，旁邊放著檯咖啡機；桌上還有個咖啡杯小碟子，但咖啡杯不在碟子上而在I的手上。只見I將杯中的「液體」飲盡後，將杯子輕輕放到頁面上的咖啡機旁，雙手輕輕蓋住咖啡杯，緩緩地將杯子推進了書裡，接著將書闔上，再將書打開到同一頁，此時I溫柔地將右手食指彎成勾狀，用第一個指關節在書頁上敲了三下。瞬間，食指上突然掛著條細長的咖啡杯耳，I淺淺微笑，輕鬆迅速地將杯子從書中取出，再小心放回碟子上，害怕發出一點瓷器皿的碰撞聲，破壞這館裡營造許久的氣氛。
「好厲害喲！」一道尖銳的聲音如箭劃破整個空間，所有客人從咖啡館回到「城市裡的人」的狀態，紛紛轉頭望向箭射出的方向。
女孩在注意到男孩的呆狀後，將雙眼投向男孩目光滯留處，悄悄將I的「表演」看完後，忍不住心中興奮而大叫。
目光都注視著I，但他的表情卻稍稍沉了下來。
正當大家議論紛紛討論怎麼回事時，女孩又扯著嗓子滔滔不絕講著：「他剛剛變了一個魔術吔他把杯子放到書裡面然後就從書裡拿出一杯滿滿的咖啡了……」I耐心聽她講著，但那似乎並不是因為他想享受被人注意而討論的虛榮感，而是深怕女孩加油添醋了什麼而變調。
女孩語畢。I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又將裡頭的「液體」一口飲盡，接著放下杯子緩緩起身，步向櫃檯。一股莫名感像是打翻了一般溢滿整個空間，所有人都不出聲，深怕會驚動或破壞什麼。
「結帳？」老闆溫柔地問。
I點了點頭。
「『一杯』espresso？」
I又點了點頭，像個小孩子一般。
老闆嘴角微微上揚，指了指單上的價錢。
I從口袋掏出了錢付帳，之後便輕盈漫步出店裡。沒人知道他往哪裡去了，店裡只有老闆又回到自己的咖啡館的小小空間，而其他人都凍僵似地愣在那兒。
這就是I的首次表演。
而在這之後，I的故事就漸漸地擴散得越來越大，網路上開始了許多討論，就只是由那對情侶開始，一傳十，十傳百。當然其中分成擁護派以及反對派，擁護派的想法，或許可以說是盲目地將他當成了偶像，只是想要見到他一面；而反對派的想法，則是認為那對情侶胡說八道，或是從各種角度開始解析這魔術所使用的手法，盡可能地破解。而無論是擁護還是反對，這城市都悄悄開始醞釀一種莫名的期待。咖啡館的生意越來越好，而其中大部分的新顧客都是為了一睹I的出現而天天守候在店裡，即使他們與那個空間格格不入。
但在那之後I就沒有再出現在咖啡館了。
大約一個月過去，時序進入了夏天的梅雨季，城市裡充斥著濕潮的氣體，快要漲開似地壓迫著大樓的頂端以及行道樹，從任何一扇窗外望去，原本是鮮明的市景，都彷彿被雨水洗得褪色般，成了灰階的黑白相片。早上十點、十一點時的商業購物區，行人又比往常少了些。
而這正是I的第二次出現。他撐著一把透明的傘，但不像是便利商店就可買到的那種小而無用的透明傘，這把傘的透明已經到了只看得見傘骨架的程度，遠遠望見還會疑惑怎麼有人拿著傘的骨架在街上行走，但說到行走，又是另一個詭譎的動作：他的腳步幅度很大，如同太空人漫步在外星球上，但又很輕，一跳一跳地，就像是無重力般，但他著地的那一刻，即使踩到了水漥卻不會濺起任何水花，水面只是由他踏進的那一點開始往外延伸一道又一道圓形的波紋。
本來I就像所有走在路上的稀疏的行人，穿著黑色的西裝外套、皮鞋，絲毫不會因為他的動作而引起太大的注意。但卻有一群四、五個年輕人坐在尚未開的店面的階梯上，應該是在等人吧，在四處張望時注意到了I，而I並沒有發現，他只是一直漫步，流露出滿意的神情，似乎正在享受著。但那些年輕人卻感受到了I的魔力，直覺地在腦海裡浮現出「他就是I」的意念，剛好其中一人曾經在網路上看過I的傳言，便大聲喊了出來。
「是I！」接著便衝向他。
I似乎有點被嚇到，但他沒有立刻拔腿跑掉，而是靜靜站在原地。
「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他剛剛走路的樣子……」
I無奈似地擠出了微笑，接著便用一種略為「同情」的眼神望著少年。空氣裡飽漲的水氣在瞬間從剛剛雀躍的跳動壓了下來，景色彷彿越變越黑，而當少年注意到這股似乎不太友善的改變後，頓時尷尬地停下了腳步。而路上的行人佇足看著I，I看著少年，少年也看著I，時間暫停般，不知道對望了多久。一段時間後，I改變之前的步伐，緩緩正常地走向少年，但人們仍不動，又或許是仍然「不能」動，當I擦過少年的肩膀時，又再度露出了同情的神情，但卻又隱含著快要哭出來的感覺。注視少年許久之後，他便遠遠地離開了，只留下一群僵直站著的路人。
I的事蹟又越傳越大，也成了新聞的一個小報導，更有靈異節目解析I是什麼「東西」，雖然這並未成為城市裡唯一的話題，但也是不少人所關係注意的事，這其中當然還是包含著想見到I一面的人，以及想當面拆穿I的人。話題吵了四五天後，甚至開始有綜藝節目製作新的單元，找來了別的魔術師自稱是I表演，開始時的確造成不小的迴響，但卻漸漸被在咖啡館或是在購物區看過I「表演」的人批評，也有一些擁護者直指魔術師的魔術過於普通，就算需要技巧，也太常見了，這類的理由形成一股不小的力量，讓那位冒牌魔術師壓力很大。
這位魔術師叫邁可，是個美國人，本來在拉斯維加斯的一間賭場旅館駐地表演，他對中文有極大的興趣，所以參加過中文學習班，加上他的輪廓不像一般外國人那樣深刻，反倒有種東方人的秀氣，之後他便把頭髮染黑，看起來也就更像東方人了，講精確一點，不是日本人普遍的小鼻子小眼睛、或是韓國人的面容不協調，而正是中國人臉部均勻的長相。
一個月前正好有位節目製作人到拉斯維加斯玩，看了他的魔術後深感興趣，加上當時I的消息正傳開，便請這位魔術師辭退工作，到台灣來為他開一個節目單元。但如今這種排山倒海而來的議論與批評，以及剛到異地不久，連生活都還不習慣的處境，令他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思想變得偏激，可是他身邊的人，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病了。
這次邁可想到一個可怕的魔術：在路上隨便找三個人，其中兩個人分別拉住第三個人的手與腳，而第三個人躺在長椅上，接著這兩個人就開始向外拉，將第三個人分成兩半，這魔術靈感是從鋸人箱的魔術衍生而成，只是不加任何外圍的障礙物，不過不加障礙物也就很難成功，否則技巧勢必要很好。但邁可不加太多思索便設計好，理所當然出了一些錯誤，而他自己也沒發現。
表演當天，邁可在路上聚集了人潮，便隨機選了三個人，一位男士、一位婦女以及一個小孩。表演開始後，情況非常不順利，不過他也算是經過歷練的魔術師，總能用肢體動作及語言將這些尷尬化為表演橋段。來到了重頭戲的新魔術，邁可吩咐其中兩人抓住小孩的手腳，向外拉，而邁可自己則是將雙手放置在小孩的腹部之上，深吸了幾口氣，裝出正在施法的模樣。而魔術當然沒有照著他的劇本走，他所設計的方法實在是錯誤太大了，除非那第三人是安排好的「特殊人體道具」，或是節目作假，否則根本不可能成功。而邁可自己也在這過程中想到自己的錯誤，但他不能中止，這樣太丟臉了，要是這次失敗，這個單元很可能就得要喊停，除了違約的懲罰之外，就算回到了競爭激烈的拉斯維加斯，又難保他能繼續得到表演的飯碗。他沒有什麼專長，會的就是變魔術，要是袪除了這個機會，恐怕他很難生存下去。正面的想法如決堤般崩潰，未來的種種負面可能立刻滿覆邁可心中，於是他的手開始顫抖、臉頰開始流汗，眼角甚至泛起了微微水光。
而奇蹟產生了。
小孩的身體當然沒有如他的計算般分成兩半，但卻以一種強大的力量升起，整個人懸浮於半空中，另外兩人及邁可都因嚇到了而放開手，正因為他們放開了手，小孩卻還未墜下，使得魔術以另一種型態成功了。現場觀眾看得目瞪口呆，就連邁可自己都不敢相信。小孩越浮越高，且緩緩移動，飛過了圍觀人潮，輕輕落在人群外圍，人們持續麻木，而小孩的神情卻沒有一點驚嚇，反倒是很開心，便很快地跑走。
節目工作人員大喊「這就是I的魔術啊！」
現場響起如雷的掌聲及歡呼聲。
所有人都深信了剛剛I現身變了一個魔術。而重要的是邁可自己也認為自己成為了I，作出了鞠躬的姿勢向觀眾的掌聲歡呼致謝。
但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小孩的去向。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才是I。
這集節目撥出後收視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七點五，創下史上的紀錄，更一舉捧紅了I（邁可），不少國外的媒體也還訪問他，不過他偽造了經歷，將自己扮成完完全全的I（至少在他們想像中的I是那樣的）。反對派的聲音減少了許多，可是仍有一些人持著不相信的意見，而有趣的是，原本的反對派在看了節目以後，紛紛轉為I（邁可）的迷，但一些擁護派的，特別是看過I表演的人，反倒開始厭惡I，但他們厭惡的不是I本身，而是利用I的名字表演這件事。他們清楚深信，I的魔術是單純的，且是不會施加於別人的，他們似乎更為接近I的心理層面了。
在那之後，I（邁可）熱衷於預言魔術，類似猜猜別人手上撲克牌或是接下來發生的事等等。但此舉更讓那些了解真正I的人們深信，這只是一場騙局，占卜跟魔術是有差的，占卜是有目的、有慾望的；魔術則相反，魔術是填補慾望的。
過了大概半年，這次I（邁可）突發奇想，準備回到I最先出現的咖啡館表演，而表演的魔術就是I的書中取咖啡。這個消息一傳開，I（邁可）的迷當然是一直追隨著他，但某些了解I的人則想進行些激進的舉動，他們預備集合到店裡，當場拆穿I（邁可）的表演，他們深信I（邁可）不可能變出如同I一般渾然天成的魔術，他們想找回真正的I，也許是因為I表演的並不成完全稱之為魔術，所謂魔術就代表是假的，是高明的騙局，但是I則是個可以稱之為「魔法」的存在。而這個反對行動正秘密地進行著。
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天早上的巷子簡直是快要炸開，離開店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所有在外頭等的人將氣息升到了飽和的程度，天氣悶熱，大氣中透著微粒的汗水，銳利地將附近住屋的瓷磚邊緣刮下一點一點砂礫，混著期待與破壞，把畫面黏得霧霧沙沙地。反對者只是擁護者的十分之一不到，而他們的瞳孔裡都透著莫名的仇恨與哀傷，而那些擁護者則渾然不覺，他們滿是期待，期待著他們的「神」降臨這間又小又窄的咖啡館。
兩輛銀色的休旅車駛到了店門口，車窗上都緊緊貼著黑色的隔熱紙，當然也是為了保有車內人的隱私。而群眾們很快就認出這兩輛車就是I（邁可）以及那節目的製作單位。此時擁護者們紛紛衝上前去拍打車窗，希望親眼見到I（邁可）一面，而車子內的工作人員被擠得下不了車，只好鳴喇叭及閃車燈來將瘋狂的民眾稍稍驅趕開。反對者們則是聚集到外側，冷眼看著這群如野獸般缺乏理智的愚蠢動物。
咖啡館的門開了，那紳士的老闆緩緩走了出來，微笑地向休旅車鞠了個躬，向他們示意歡迎光臨。民眾逐漸退後一些，原本停在後頭的那台車向前小心地轉了個彎，將車門對準店門口，而車門滑開後，現場立刻爆出一陣驚呼，I（邁可）的右腳伸了出來，附近的住戶也有許多探頭外望，也有些破口大罵，但抗議吵鬧的聲音立刻被歡呼及掌聲給淹沒。I（邁可）走了出來，他今天帶了副膠框太陽眼鏡，穿著和老闆相仿的西裝，領帶的顏色是紫色的花紋，有點華貴的噁心，完全沒有突顯出貴族神秘的氣質，反而顯得俗，再配上一頭梳得油亮的黑髮，實實在在地顯現出奢靡的貪慾。
I（邁可）進入店裡，挑了跟I相同的位子，圍觀群眾也迅速湧入店內，幾個跑得比較快的反對者，搶到了桌子坐下，剩下人則站在門外看著。攝影機及燈光架好，現場也佈置得完成，攝影師比了比手勢，暗示表演可以開始了。
老闆悠哉走回櫃檯，按下音響的開關，餵了她一片Bossa Nova，旋律開始充斥著每個角落，咖啡機的香味也開始瀰漫，再度將這個空間轉換成那間獨一無二的咖啡館。另一邊，I（邁可）的表演正開始，他像隻猴子般地比了些滑稽的手勢，崇拜者便隨著他的手勢歡呼、屏息。I（邁可）像老闆示意，點了杯義式濃縮咖啡。老闆動作俐落，立刻就端上。
表演正式開始。
所有人都凝住氣息，無論是想要靜靜觀看這神奇的一瞬間，還是要揭穿這個騙局，他們都細細盯著那杯咖啡。I（邁可）從手提包中拿出一本雜誌，翻開了一頁印有咖啡豆與咖啡機的廣告，攤開放在桌上，右手輕輕勾起桌上那杯espresso，領到頷前輕嚐了一口。此時只聽得到Bossa Nova輕輕地流動，那慵懶的節奏且停且走，彷彿陷在島國南方的沙灘上，順著浪一波波推演，景緻隨之搖曳。
I（邁可）輕輕、輕輕地，緩慢地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準備開始他的魔術，或騙局。
他首先將咖啡杯輕置於雜誌上，接著先伸出右手，用掌心部分蓋住杯口，然後伸出左手，用四指繞著杯身(像日式茶道那樣的手勢)，手臂稍稍推了推，好像在確認接下來的情節。深吸一口氣後，他將雙眼閉起，本來只是想故作點玄虛，沒想到眼前的一片黑暗，卻開始浮現由他剛來到此地、到他開始成名的情景，嚐盡了人情的冷暖，記得那時候節目一直在低潮期時，平常連出門都不敢，連節目製作人也沒給他好臉色；直到半年前，他成功讓一個小孩浮了起來，錄完影之後，只見製作人一臉笑嘻嘻地朝他走來，拍了拍他的背，勾著他到一家餐廳裡吃慶功宴；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熟面孔的觀眾，從一開始他表演時的疑惑面容，到現在的吃驚、甚至崇拜，這才是他要的，可是他經歷了太多太多，這起伏實在太大，於是眼淚不自覺地從眼角落了下來。
雖然只是小小一滴，但卻被幾個眼尖的觀眾注意到。
「他哭了……」
「I哭了！」許多聲音猛地爆出。
I（邁可）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怪異，便定下心來，不再想其他事。觀眾見狀也馬上平息下來。只見被蓋著的咖啡杯緩緩潛入書頁中，本來呈罩狀的雙手也成了水平。現場又再度響起一陣七嘴八舌，這次觀眾們不敢太大聲，深怕破壞了魔術的進行，只敢喃喃地在嘴上自言自語。其中更有幾位激動的忠實魔術迷，在看到這一幕後留下眼淚。
現場還有另一股勢力，正如同細針般穿梭於各個畫面的角度，他們正亟欲刺破現在的這種狀況。但他們並沒有成功，再怎麼說I（邁可）也是個專業的魔術師，即使他不及真正的I，但他的表演也還不至於讓人這麼容易看破。時間像是被慢速播放，一切行進緩慢而看似完美。
杯子已經完完全全沒入書中，I（邁可）輕輕將書拿了起來，將那幅廣告展示四周：本來只有咖啡豆和咖啡機，現在旁邊多了個咖啡杯。
又是一陣倒抽氣之聲，有點刺耳，好像快要劃破整個空間、劃破皮膚，像是發生了什麼駭人的事。
突然間一個人影衝了出來，將那本書從I（邁可）手上扯下，並重重摔在地上。
框噹。
喀啦。
一個咖啡杯摔碎在地上。
那本雜誌正有一頁有咖啡豆及咖啡機、另一頁有咖啡豆，咖啡機還有咖啡杯。
騙局被揭穿了。
那位鬧場的民眾被工作人員拉到一旁，現場就快要起暴動一樣，不少人就像信仰破碎一般，倒在地上大哭，也有不少人意識到被騙，而開始憤憤握拳。當然也有人很高興騙局被揭穿了，他們知道邁可其實沒有罪的，只是他不該冒充I。
邁可呆呆地站著，雙眼瞪大，腦中一片混亂，閉上雙眼後的影像又再次浮現，而這次他又預料見製作人變成妖魔，張開大口、舞動著四肢，而邁可自己則像一頭待宰的羔羊，無助而困頓。他隨後跪了下來，雙手不可抑止地緊掩著臉，崩潰了。他瘋也似地翻動著地上那書，開始狂嚎、流淚，眼淚鼻涕順著同一道痕跡流上那紫色的噁心領帶。
然而，某幾位反對者發現了異狀。
那本書正汩汩地流出了咖啡。
咖啡順著木地板的縫隙流竄，一如河流的分支，最後從門口的檯階滑落，又如瀑布。
許多人開始注意到這異狀，但邁可自己仍處於精神極不穩定的情況，像個小孩買不到玩具般地哭鬧。
有那麼一刻，所有人堅信著他就是I，即使他現在是如此地落魄、瘋狂，但就是有種氣質，有種魔力，讓這個印象深深植在他們心中。
老闆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彎腰拾起那尚未摔碎得完全的咖啡耳。
「他只是」老闆笑了笑，「想喝咖啡吧。」
接著老闆又將落在地上的書冊撿起，翻到印有咖啡豆、咖啡機以及咖啡杯那頁。此時老闆溫柔地將右手食指彎成勾狀，用第一個指關節在書頁上敲了三下。瞬間，食指上突然掛著條細長的咖啡杯耳，他輕鬆迅速地將杯子從書中取出，用左手托著杯底，將這杯咖啡遞給了邁可。
邁可像是哭累了，順手接過杯子，將咖啡一口飲盡。然後就倒在地上呼呼睡著。
所有人都僵著直視這一幕的發生，又不知過了多久。
「抱歉各位，今天營業時間結束了。」老闆笑著道。
人群回過神來，望了望外邊，天空果然已經被黑布蓋上。
接著他們不敢出一點聲，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邁可仍然倒睡在地上，他的領口被書中流出的咖啡沾濕。
老闆輕輕朝門外笑了笑。
Bossa Nova的音樂結束了。
從那之後，這間咖啡館就沒再開過，沒有人再見到那位老闆，當然也沒有人再見到邁可。喧騰一時的話題也漸漸淡去，就連曾經見過最後那幕的人們也刻意將這記憶埋藏於深處。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是記得I的。
那個曾經填補過他們某些缺陷的名字。
I是一個魔術師，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是大家都這麼叫他，I。
他從未說過「我的名字是Ｉ」這類的話，又或許他根本沒說過什麼話，但所有看過他變魔術的人，都會不自主地認定「這個魔術是由『Ｉ』變出來的」，而「I」這個名字就如同某種宗教信仰一般深深地植入人們心中。但不同於宗教的是，這是魔術；魔術可以是某種填補缺乏愉悅情緒的刺激性慰藉，而宗教則像一把大的保護傘，它們並不填補，而只是抵擋著，無論你做了什麼，就只是在那邊擋著。
或許這種令人深信的能力也可以算是Ｉ本身所散發的魔力吧。
I的首次表演是在一個咖啡館。
並不是如STARBUCKS或怡客這樣的連鎖咖啡店，如果見過I的人也不可能認為他會出現在那種過於吵雜或商業，甚至可能聽到嬰兒哭聲或小孩嘻鬧聲的地方。那只是一個在城市裡某個巷子裡的角落、僅此一家的小小咖啡館。老闆還蠻有品味，是個大約五十歲上下的斯文紳士。館裡常放著Bossa Nova的音樂，淡淡地慵懶，而店裡的客人也總如同這股氣氛般，隨著咖啡香氣的暈開而放鬆，在城市裡製造出罕見的無所事事。理所當然地沒有人會注意到I，這裡太適合他了：除了I並不是後來光臨，而是「一直都在那邊」的；還有因為彷彿I並不是一個集合的個體存在，而散成小小的粒子遍佈店裡，混在咖啡的氣味，以及Bossa Nova的音符裡，而所有的客人也都舒暢地被包覆在I裡面，如同羊水一般，溫暖而和煦。
一對情侶走了進來，揀了I旁邊那桌靠窗的位子坐下。或許是還沒有融入這個空間，男孩隨意四處瞄了瞄，發現I正進行著一個奇妙的舉動。
在I的桌上有一本不大清楚內容的書（像是本雜誌），正翻開一頁咖啡色調的頁面，上面有一袋咖啡豆，旁邊放著檯咖啡機；桌上還有個咖啡杯小碟子，但咖啡杯不在碟子上而在I的手上。只見I將杯中的「液體」飲盡後，將杯子輕輕放到頁面上的咖啡機旁，雙手輕輕蓋住咖啡杯，緩緩地將杯子推進了書裡，接著將書闔上，再將書打開到同一頁，此時I溫柔地將右手食指彎成勾狀，用第一個指關節在書頁上敲了三下。瞬間，食指上突然掛著條細長的咖啡杯耳，I淺淺微笑，輕鬆迅速地將杯子從書中取出，再小心放回碟子上，害怕發出一點瓷器皿的碰撞聲，破壞這館裡營造許久的氣氛。
「好厲害喲！」一道尖銳的聲音如箭劃破整個空間，所有客人從咖啡館回到「城市裡的人」的狀態，紛紛轉頭望向箭射出的方向。
女孩在注意到男孩的呆狀後，將雙眼投向男孩目光滯留處，悄悄將I的「表演」看完後，忍不住心中興奮而大叫。
目光都注視著I，但他的表情卻稍稍沉了下來。
正當大家議論紛紛討論怎麼回事時，女孩又扯著嗓子滔滔不絕講著：「他剛剛變了一個魔術吔他把杯子放到書裡面然後就從書裡拿出一杯滿滿的咖啡了……」I耐心聽她講著，但那似乎並不是因為他想享受被人注意而討論的虛榮感，而是深怕女孩加油添醋了什麼而變調。
女孩語畢。I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又將裡頭的「液體」一口飲盡，接著放下杯子緩緩起身，步向櫃檯。一股莫名感像是打翻了一般溢滿整個空間，所有人都不出聲，深怕會驚動或破壞什麼。
「結帳？」老闆溫柔地問。
I點了點頭。
「『一杯』espresso？」
I又點了點頭，像個小孩子一般。
老闆嘴角微微上揚，指了指單上的價錢。
I從口袋掏出了錢付帳，之後便輕盈漫步出店裡。沒人知道他往哪裡去了，店裡只有老闆又回到自己的咖啡館的小小空間，而其他人都凍僵似地愣在那兒。
這就是I的首次表演。
而在這之後，I的故事就漸漸地擴散得越來越大，網路上開始了許多討論，就只是由那對情侶開始，一傳十，十傳百。當然其中分成擁護派以及反對派，擁護派的想法，或許可以說是盲目地將他當成了偶像，只是想要見到他一面；而反對派的想法，則是認為那對情侶胡說八道，或是從各種角度開始解析這魔術所使用的手法，盡可能地破解。而無論是擁護還是反對，這城市都悄悄開始醞釀一種莫名的期待。咖啡館的生意越來越好，而其中大部分的新顧客都是為了一睹I的出現而天天守候在店裡，即使他們與那個空間格格不入。
但在那之後I就沒有再出現在咖啡館了。
大約一個月過去，時序進入了夏天的梅雨季，城市裡充斥著濕潮的氣體，快要漲開似地壓迫著大樓的頂端以及行道樹，從任何一扇窗外望去，原本是鮮明的市景，都彷彿被雨水洗得褪色般，成了灰階的黑白相片。早上十點、十一點時的商業購物區，行人又比往常少了些。
而這正是I的第二次出現。他撐著一把透明的傘，但不像是便利商店就可買到的那種小而無用的透明傘，這把傘的透明已經到了只看得見傘骨架的程度，遠遠望見還會疑惑怎麼有人拿著傘的骨架在街上行走，但說到行走，又是另一個詭譎的動作：他的腳步幅度很大，如同太空人漫步在外星球上，但又很輕，一跳一跳地，就像是無重力般，但他著地的那一刻，即使踩到了水漥卻不會濺起任何水花，水面只是由他踏進的那一點開始往外延伸一道又一道圓形的波紋。
本來I就像所有走在路上的稀疏的行人，穿著黑色的西裝外套、皮鞋，絲毫不會因為他的動作而引起太大的注意。但卻有一群四、五個年輕人坐在尚未開的店面的階梯上，應該是在等人吧，在四處張望時注意到了I，而I並沒有發現，他只是一直漫步，流露出滿意的神情，似乎正在享受著。但那些年輕人卻感受到了I的魔力，直覺地在腦海裡浮現出「他就是I」的意念，剛好其中一人曾經在網路上看過I的傳言，便大聲喊了出來。
「是I！」接著便衝向他。
I似乎有點被嚇到，但他沒有立刻拔腿跑掉，而是靜靜站在原地。
「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他剛剛走路的樣子……」
I無奈似地擠出了微笑，接著便用一種略為「同情」的眼神望著少年。空氣裡飽漲的水氣在瞬間從剛剛雀躍的跳動壓了下來，景色彷彿越變越黑，而當少年注意到這股似乎不太友善的改變後，頓時尷尬地停下了腳步。而路上的行人佇足看著I，I看著少年，少年也看著I，時間暫停般，不知道對望了多久。一段時間後，I改變之前的步伐，緩緩正常地走向少年，但人們仍不動，又或許是仍然「不能」動，當I擦過少年的肩膀時，又再度露出了同情的神情，但卻又隱含著快要哭出來的感覺。注視少年許久之後，他便遠遠地離開了，只留下一群僵直站著的路人。
I的事蹟又越傳越大，也成了新聞的一個小報導，更有靈異節目解析I是什麼「東西」，雖然這並未成為城市裡唯一的話題，但也是不少人所關係注意的事，這其中當然還是包含著想見到I一面的人，以及想當面拆穿I的人。話題吵了四五天後，甚至開始有綜藝節目製作新的單元，找來了別的魔術師自稱是I表演，開始時的確造成不小的迴響，但卻漸漸被在咖啡館或是在購物區看過I「表演」的人批評，也有一些擁護者直指魔術師的魔術過於普通，就算需要技巧，也太常見了，這類的理由形成一股不小的力量，讓那位冒牌魔術師壓力很大。
這位魔術師叫邁可，是個美國人，本來在拉斯維加斯的一間賭場旅館駐地表演，他對中文有極大的興趣，所以參加過中文學習班，加上他的輪廓不像一般外國人那樣深刻，反倒有種東方人的秀氣，之後他便把頭髮染黑，看起來也就更像東方人了，講精確一點，不是日本人普遍的小鼻子小眼睛、或是韓國人的面容不協調，而正是中國人臉部均勻的長相。
一個月前正好有位節目製作人到拉斯維加斯玩，看了他的魔術後深感興趣，加上當時I的消息正傳開，便請這位魔術師辭退工作，到台灣來為他開一個節目單元。但如今這種排山倒海而來的議論與批評，以及剛到異地不久，連生活都還不習慣的處境，令他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思想變得偏激，可是他身邊的人，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病了。
這次邁可想到一個可怕的魔術：在路上隨便找三個人，其中兩個人分別拉住第三個人的手與腳，而第三個人躺在長椅上，接著這兩個人就開始向外拉，將第三個人分成兩半，這魔術靈感是從鋸人箱的魔術衍生而成，只是不加任何外圍的障礙物，不過不加障礙物也就很難成功，否則技巧勢必要很好。但邁可不加太多思索便設計好，理所當然出了一些錯誤，而他自己也沒發現。
表演當天，邁可在路上聚集了人潮，便隨機選了三個人，一位男士、一位婦女以及一個小孩。表演開始後，情況非常不順利，不過他也算是經過歷練的魔術師，總能用肢體動作及語言將這些尷尬化為表演橋段。來到了重頭戲的新魔術，邁可吩咐其中兩人抓住小孩的手腳，向外拉，而邁可自己則是將雙手放置在小孩的腹部之上，深吸了幾口氣，裝出正在施法的模樣。而魔術當然沒有照著他的劇本走，他所設計的方法實在是錯誤太大了，除非那第三人是安排好的「特殊人體道具」，或是節目作假，否則根本不可能成功。而邁可自己也在這過程中想到自己的錯誤，但他不能中止，這樣太丟臉了，要是這次失敗，這個單元很可能就得要喊停，除了違約的懲罰之外，就算回到了競爭激烈的拉斯維加斯，又難保他能繼續得到表演的飯碗。他沒有什麼專長，會的就是變魔術，要是袪除了這個機會，恐怕他很難生存下去。正面的想法如決堤般崩潰，未來的種種負面可能立刻滿覆邁可心中，於是他的手開始顫抖、臉頰開始流汗，眼角甚至泛起了微微水光。
而奇蹟產生了。
小孩的身體當然沒有如他的計算般分成兩半，但卻以一種強大的力量升起，整個人懸浮於半空中，另外兩人及邁可都因嚇到了而放開手，正因為他們放開了手，小孩卻還未墜下，使得魔術以另一種型態成功了。現場觀眾看得目瞪口呆，就連邁可自己都不敢相信。小孩越浮越高，且緩緩移動，飛過了圍觀人潮，輕輕落在人群外圍，人們持續麻木，而小孩的神情卻沒有一點驚嚇，反倒是很開心，便很快地跑走。
節目工作人員大喊「這就是I的魔術啊！」
現場響起如雷的掌聲及歡呼聲。
所有人都深信了剛剛I現身變了一個魔術。而重要的是邁可自己也認為自己成為了I，作出了鞠躬的姿勢向觀眾的掌聲歡呼致謝。
但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小孩的去向。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才是I。
這集節目撥出後收視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七點五，創下史上的紀錄，更一舉捧紅了I（邁可），不少國外的媒體也還訪問他，不過他偽造了經歷，將自己扮成完完全全的I（至少在他們想像中的I是那樣的）。反對派的聲音減少了許多，可是仍有一些人持著不相信的意見，而有趣的是，原本的反對派在看了節目以後，紛紛轉為I（邁可）的迷，但一些擁護派的，特別是看過I表演的人，反倒開始厭惡I，但他們厭惡的不是I本身，而是利用I的名字表演這件事。他們清楚深信，I的魔術是單純的，且是不會施加於別人的，他們似乎更為接近I的心理層面了。
在那之後，I（邁可）熱衷於預言魔術，類似猜猜別人手上撲克牌或是接下來發生的事等等。但此舉更讓那些了解真正I的人們深信，這只是一場騙局，占卜跟魔術是有差的，占卜是有目的、有慾望的；魔術則相反，魔術是填補慾望的。
過了大概半年，這次I（邁可）突發奇想，準備回到I最先出現的咖啡館表演，而表演的魔術就是I的書中取咖啡。這個消息一傳開，I（邁可）的迷當然是一直追隨著他，但某些了解I的人則想進行些激進的舉動，他們預備集合到店裡，當場拆穿I（邁可）的表演，他們深信I（邁可）不可能變出如同I一般渾然天成的魔術，他們想找回真正的I，也許是因為I表演的並不成完全稱之為魔術，所謂魔術就代表是假的，是高明的騙局，但是I則是個可以稱之為「魔法」的存在。而這個反對行動正秘密地進行著。
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天早上的巷子簡直是快要炸開，離開店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所有在外頭等的人將氣息升到了飽和的程度，天氣悶熱，大氣中透著微粒的汗水，銳利地將附近住屋的瓷磚邊緣刮下一點一點砂礫，混著期待與破壞，把畫面黏得霧霧沙沙地。反對者只是擁護者的十分之一不到，而他們的瞳孔裡都透著莫名的仇恨與哀傷，而那些擁護者則渾然不覺，他們滿是期待，期待著他們的「神」降臨這間又小又窄的咖啡館。
兩輛銀色的休旅車駛到了店門口，車窗上都緊緊貼著黑色的隔熱紙，當然也是為了保有車內人的隱私。而群眾們很快就認出這兩輛車就是I（邁可）以及那節目的製作單位。此時擁護者們紛紛衝上前去拍打車窗，希望親眼見到I（邁可）一面，而車子內的工作人員被擠得下不了車，只好鳴喇叭及閃車燈來將瘋狂的民眾稍稍驅趕開。反對者們則是聚集到外側，冷眼看著這群如野獸般缺乏理智的愚蠢動物。
咖啡館的門開了，那紳士的老闆緩緩走了出來，微笑地向休旅車鞠了個躬，向他們示意歡迎光臨。民眾逐漸退後一些，原本停在後頭的那台車向前小心地轉了個彎，將車門對準店門口，而車門滑開後，現場立刻爆出一陣驚呼，I（邁可）的右腳伸了出來，附近的住戶也有許多探頭外望，也有些破口大罵，但抗議吵鬧的聲音立刻被歡呼及掌聲給淹沒。I（邁可）走了出來，他今天帶了副膠框太陽眼鏡，穿著和老闆相仿的西裝，領帶的顏色是紫色的花紋，有點華貴的噁心，完全沒有突顯出貴族神秘的氣質，反而顯得俗，再配上一頭梳得油亮的黑髮，實實在在地顯現出奢靡的貪慾。
I（邁可）進入店裡，挑了跟I相同的位子，圍觀群眾也迅速湧入店內，幾個跑得比較快的反對者，搶到了桌子坐下，剩下人則站在門外看著。攝影機及燈光架好，現場也佈置得完成，攝影師比了比手勢，暗示表演可以開始了。
老闆悠哉走回櫃檯，按下音響的開關，餵了她一片Bossa Nova，旋律開始充斥著每個角落，咖啡機的香味也開始瀰漫，再度將這個空間轉換成那間獨一無二的咖啡館。另一邊，I（邁可）的表演正開始，他像隻猴子般地比了些滑稽的手勢，崇拜者便隨著他的手勢歡呼、屏息。I（邁可）像老闆示意，點了杯義式濃縮咖啡。老闆動作俐落，立刻就端上。
表演正式開始。
所有人都凝住氣息，無論是想要靜靜觀看這神奇的一瞬間，還是要揭穿這個騙局，他們都細細盯著那杯咖啡。I（邁可）從手提包中拿出一本雜誌，翻開了一頁印有咖啡豆與咖啡機的廣告，攤開放在桌上，右手輕輕勾起桌上那杯espresso，領到頷前輕嚐了一口。此時只聽得到Bossa Nova輕輕地流動，那慵懶的節奏且停且走，彷彿陷在島國南方的沙灘上，順著浪一波波推演，景緻隨之搖曳。
I（邁可）輕輕、輕輕地，緩慢地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準備開始他的魔術，或騙局。
他首先將咖啡杯輕置於雜誌上，接著先伸出右手，用掌心部分蓋住杯口，然後伸出左手，用四指繞著杯身(像日式茶道那樣的手勢)，手臂稍稍推了推，好像在確認接下來的情節。深吸一口氣後，他將雙眼閉起，本來只是想故作點玄虛，沒想到眼前的一片黑暗，卻開始浮現由他剛來到此地、到他開始成名的情景，嚐盡了人情的冷暖，記得那時候節目一直在低潮期時，平常連出門都不敢，連節目製作人也沒給他好臉色；直到半年前，他成功讓一個小孩浮了起來，錄完影之後，只見製作人一臉笑嘻嘻地朝他走來，拍了拍他的背，勾著他到一家餐廳裡吃慶功宴；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熟面孔的觀眾，從一開始他表演時的疑惑面容，到現在的吃驚、甚至崇拜，這才是他要的，可是他經歷了太多太多，這起伏實在太大，於是眼淚不自覺地從眼角落了下來。
雖然只是小小一滴，但卻被幾個眼尖的觀眾注意到。
「他哭了……」
「I哭了！」許多聲音猛地爆出。
I（邁可）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怪異，便定下心來，不再想其他事。觀眾見狀也馬上平息下來。只見被蓋著的咖啡杯緩緩潛入書頁中，本來呈罩狀的雙手也成了水平。現場又再度響起一陣七嘴八舌，這次觀眾們不敢太大聲，深怕破壞了魔術的進行，只敢喃喃地在嘴上自言自語。其中更有幾位激動的忠實魔術迷，在看到這一幕後留下眼淚。
現場還有另一股勢力，正如同細針般穿梭於各個畫面的角度，他們正亟欲刺破現在的這種狀況。但他們並沒有成功，再怎麼說I（邁可）也是個專業的魔術師，即使他不及真正的I，但他的表演也還不至於讓人這麼容易看破。時間像是被慢速播放，一切行進緩慢而看似完美。
杯子已經完完全全沒入書中，I（邁可）輕輕將書拿了起來，將那幅廣告展示四周：本來只有咖啡豆和咖啡機，現在旁邊多了個咖啡杯。
又是一陣倒抽氣之聲，有點刺耳，好像快要劃破整個空間、劃破皮膚，像是發生了什麼駭人的事。
突然間一個人影衝了出來，將那本書從I（邁可）手上扯下，並重重摔在地上。
框噹。
喀啦。
一個咖啡杯摔碎在地上。
那本雜誌正有一頁有咖啡豆及咖啡機、另一頁有咖啡豆，咖啡機還有咖啡杯。
騙局被揭穿了。
那位鬧場的民眾被工作人員拉到一旁，現場就快要起暴動一樣，不少人就像信仰破碎一般，倒在地上大哭，也有不少人意識到被騙，而開始憤憤握拳。當然也有人很高興騙局被揭穿了，他們知道邁可其實沒有罪的，只是他不該冒充I。
邁可呆呆地站著，雙眼瞪大，腦中一片混亂，閉上雙眼後的影像又再次浮現，而這次他又預料見製作人變成妖魔，張開大口、舞動著四肢，而邁可自己則像一頭待宰的羔羊，無助而困頓。他隨後跪了下來，雙手不可抑止地緊掩著臉，崩潰了。他瘋也似地翻動著地上那書，開始狂嚎、流淚，眼淚鼻涕順著同一道痕跡流上那紫色的噁心領帶。
然而，某幾位反對者發現了異狀。
那本書正汩汩地流出了咖啡。
咖啡順著木地板的縫隙流竄，一如河流的分支，最後從門口的檯階滑落，又如瀑布。
許多人開始注意到這異狀，但邁可自己仍處於精神極不穩定的情況，像個小孩買不到玩具般地哭鬧。
有那麼一刻，所有人堅信著他就是I，即使他現在是如此地落魄、瘋狂，但就是有種氣質，有種魔力，讓這個印象深深植在他們心中。
老闆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彎腰拾起那尚未摔碎得完全的咖啡耳。
「他只是」老闆笑了笑，「想喝咖啡吧。」
接著老闆又將落在地上的書冊撿起，翻到印有咖啡豆、咖啡機以及咖啡杯那頁。此時老闆溫柔地將右手食指彎成勾狀，用第一個指關節在書頁上敲了三下。瞬間，食指上突然掛著條細長的咖啡杯耳，他輕鬆迅速地將杯子從書中取出，用左手托著杯底，將這杯咖啡遞給了邁可。
邁可像是哭累了，順手接過杯子，將咖啡一口飲盡。然後就倒在地上呼呼睡著。
所有人都僵著直視這一幕的發生，又不知過了多久。
「抱歉各位，今天營業時間結束了。」老闆笑著道。
人群回過神來，望了望外邊，天空果然已經被黑布蓋上。
接著他們不敢出一點聲，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邁可仍然倒睡在地上，他的領口被書中流出的咖啡沾濕。
老闆輕輕朝門外笑了笑。
Bossa Nova的音樂結束了。
從那之後，這間咖啡館就沒再開過，沒有人再見到那位老闆，當然也沒有人再見到邁可。喧騰一時的話題也漸漸淡去，就連曾經見過最後那幕的人們也刻意將這記憶埋藏於深處。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是記得I的。
那個曾經填補過他們某些缺陷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