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5月 17, 2005 9:52 pm
空氣窒悶鬱鬱的像只塵封已久的箱子，再怎麼繞也只是發出悶響，在黃金秋陽的九重天之下，風停擺了，雨蒸發了。九月，九月，人們殷殷企盼的九月竟是乾旱蔓延的火燒天。接著中秋節過去了，九九重陽節過去了，人們看不到皎潔的銀色月光，找不到璀璨光明的七彩絢虹，有的是什麼！一望無際無垠無涯的枯旱草原和永不止息的驕陽怒視。
苦哈哈的農民，當雪白冬天降臨的時候，他們絕望到谷底了。稻穗尚未垂下，甚至連穀子都沒長好，厚重綿密的雪覆蓋了上去，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農民的心被連續不斷的寒雪給凍僵了。
沒有歲入的他們，將剩餘的榖糧擺在廳桌上，前面放著泛黃的水果，他們揷下最後的希望，向社稷祈求明年時，他們不會再挨餓。
榖神向風雨祈求，明年下點雨吧。然而，當萬象更新的農曆新年更迭替換而出時，雨還是沒有下來。河水乾涸了，泉頭枯竭了，土地龜裂了，人民在一陣飢餓中慌亂的死去了。
雨還是沒有降下。
春去秋來，夏至冬眠，年復一年的饑荒代替雨點在各地瘋狂地墜落，喊痛撕裂了土地，榖穗聽到陣陣的撼動苦叫而缺水枯死了。於是流寇出現了，他們桀傲不遜地四處燒殺劫掠，他們將一個又一個村子給燒了，在烈陽恣意灑下火點時，一個個村鎮像連結的火把燒成一串，在內陸大地上排列成一個哀慟的形狀。
第四年，事情終於傳到皇上耳中，皇帝將口中的茶吐了出來。
一聲令下，郭刺史打退回鄉，新的一任接替了上去。而在此時，瘟疫像一陣旋風颳了起來，人民在還沒看見新刺史時先倒了下去。到處是屍臭和腥味，滿地血腥的控訴了悲情命運。
瘟病傳著傳，內陸人民死了一大半。皇帝不知道，過了五十年後，內陸將會變成漫無邊際的黃沙遍遍，一世紀後這裡杳無人煙了。
大地在苦叫，它發出震顫的聲響，令人戰慄心寒，而轟隆巨響直衝入天，它吼叫再吼叫。然而終究，這塊土地是會死的，總有一天。
悲情！悲情！這塊土地正在貧瘠死去，它掙扎，它反覆，生命力即將消蝕殆盡，然而大地在劇烈的動亂中，死去，死去。悲劇性的因子在氣體中流傳延伸，它們探出它微小的身軀，向天空遠望漫天無際的黃沙滾滾。像死去。
在千百年後，朝代已更迭，舊朝神粹融入時間的洪流，匆匆而逝，時間轉換了，年代不同了。人人稱道於新朝體政，忘卻了舊朝的悲哀。
一間間學堂興起，在小村的中心點搭築了起來，士绅階級於是教導他們的學徒，不要忘記舊朝，不要忘記舊朝。然而，時間總是沖淡理智心思，學徒們背誦著孔言論語孟子時，他們心不在焉，他們無法瞭解當年的動亂和災害是多麼令人畏懼。
於是，一頁完整而嶄亮的新朝翻開千土萬疆的億萬人民愛戴，從下而上的人們在浪潮中不自覺地傾倒，排山倒海的思想撲向高高在上的黃龍帝王。人們真的相信黃龍再現了。
「皇帝英明萬世萬萬世！」人民打從心底地相信所擁戴的君王是萬年一逢的。黃龍真的出現了嗎？沒有，沒有。這塊貧瘠龜裂的乾涸土地依舊寸草不生，而黃龍呢？沒有回天再現的本領。
萬年過去了，在這塊土地上蔓佈的種種生物皆枯死殆盡了，黃龍呢？黃龍呢？人們自問。
新的朝代又接替了，當年的新朝又落入歷史中了。史官將過去的種種寫入史牘中，企圖紀錄下千長百丈的舊朝歷史，皇帝的豐功偉業和戰績功勞一一寫入。然而，他忘記了，在遙遠渺茫的西北方，有著一段艱辛萎靡的墮落史。
時間過去了，時代消逝了。歷史巨流將任何故事吞沒掩蓋，急忙地順著時間匆匆跑過。只殘餘淡淡的憂傷。在裡面，黃龍護體的象徵流失了，黃河順水依流攀爬上黃土高原，在蜿蜒曲折彎曲綿延的滾滾浪濤裡，歷史在淹沒，史實在退縮。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時，滔滔河水夾帶著憂傷悲哀奔出入海口，於是在茫茫大海中蔓延開來。
黃河！黃河！你是多少人羣的信仰所在！你是多少心酸的血淚！
幾個朝代之前，當人民在歡樂新年時，中國正在發亮。遙遠邊際的國家在皇帝筵壽時派了使節團浩浩蕩蕩來到中國。華夏，中土，京城接受了許多國家的朝貢，高高在上的君王此時在心裡得意地笑了：朕即萬歲萬萬歲不足矣。
在秀水天色的東南福粵，在水鄉泗溢的長江下游，在繁榮閃亮的內陸都市，盛大的慶典歡騰缥緲而撼動土地，在北方的京師像一渦正在旋轉的光源，它綻亮的四射光采。整個中國在沸騰升壓，人民在仰望上天時會想著：黃龍的時代來臨了。
黃龍的時代來臨了。人民在夜晚開始不緊鎖門扉了，他們手握圓扇，仰望皎白皓明的旋月，彷彿看著整個中國的璀璨史。這個時刻，皇帝在千百道牆裡，想的倒是同一件事：中國在發光。
而在這樣輝煌奔騰的時代裡，不僅在萬早升春的早晨，亦在熠熠生輝的深夜，相同的，閃亮發光。中國在發光。
皇帝想著他苦心孤詣的作為，如今都得到回饋了。他消除了守舊派的掣肘勢力，他拔擢了許多優秀有為的年輕讀書人。他是人人愛戴的好君王，一個擁有絕對能力的強人。
他日讀萬卷，批改上下大小的奏章，果如其實的日理萬機。他朝東望：海的對面的倭奴國正朝著他緩然哈腰；他朝西看：大里西疆派出一隊又一隊的朝貢使節向著他來；他向南眺：一連串島國正乘坐艘艘寶船朝他進貢；他轉向北：高麗國形勢嵌進連綿山脈裡替他守邊。
中國是世界的中央。
中央！多麼神聖的辭彙。但他不住想了：這樣日子會有多久呢。好景不常，日興月衰，此刻一定來臨，於是他想了想，決定作更多事情。
河岸人民在黃河氾濫後，屋坍圮頹，牆傾土崩，所有東西皆泡在水裡腐了爛，一陣又一陣的襲擊依舊不改，沖刷黃土後再飄然離去，只剩下殘缺的人們愣著傻。
人們在重整回復生氣後，向水龍神祈求河安民泰，然而，當明年的年曆一展開時，河水又像一頭猛獸遽然驟出，踏著猛烈的步伐掃刷一空。人們傷心而悲痛，他們不了解為何天不順民。於是他們再度擺出更華麗的陣仗，取悅龍神。在滿地泥濘中，群舞歡昇，百歌妖艷，人心翩翩，五牲祭祀。人們用盡了他們所能的技巧，將龍神歡舞到高點。百歌昇華在空氣裡盪漾，飄落的是目不勝收的愉悅。
他們使出了所有慶典，向龍神請安。而當明年再來時，河水竟不氾濫了。人們沸騰起他們的感激，再次向龍神陳設出日月以繼的歡騰儀式，夜夜笙歌，日日舉歡。
年接著年，日復一日的奢習瀰漫了這塊土地，不見憂心國事的騷人墨客，不見雷厲風行的地方刺史，只有舞動跳落的歌女。人們以逸代勞，國家社稷病不與他們相干。他們在河岸搭起一攤攤叫賣的小販，在中央處建起了一座華美的樓閣，人稱這裡為「水樓閣灘」。
夜晚，更勝早天。潔白銀亮的月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漾出奢華浮靡的漣漪波波，人們在岸邊舞動身軀，泗溢盪漾，心花怒放，在舞歌昇天中，歌女將連手伸出的衣袖擺動，舞出動人的繚繞姿勢。她們撩人的風波在岸邊震盪，周圍圍著觀望的人群。她們拋眉，她們嫵媚。而當她們將手袖拋到最高點時，這個國家崩裂了。
戰事像一把火焰燃燒起火光四射的城鎮，突如其來的戰爭將一個個城鎮燃滅，君王在行宮被刺殺了。臨死前，他先咬斷舌頭，以示自縊。火勢蔓延至中土，從沿海到內陸整個被軍隊給包圍住，滿天烽火動憾人心，詩人跳河了，將領投降了，國家滅亡了。
在動亂中，這華美鶴唳的「水樓閣灘」亦被火焰吞噬了。戰士搶著搜括華靡的財物，人們倉皇逃離。一把火燒了那座五丈高的水中樓閣，在水面中映起滿天滿空的火光，河面盪漾橘紅而激烈的色彩。最後，劈哩作響的聲音衝上九天，華美晶亮的璀璨樓台轟的一聲崩塌了。
激盪的岸邊已毀去，人們無暇顧及，倉倉地攜家帶眷逃離了這塊豐美之地。而當他們匆慌奔走時，心裡卻想著：可悲阿！水樓閣灘！
戰火蔓延至此，新的旗幟已更換上，新的一群人住進了皇宮，理所當然的控制了局勢。他們將舊朝將士的頭顱掛在城牆上，他們之中的首領登上了宮殿之上，坐上了龍椅。他的手來回摩蹭在滑溜光亮的椅座上，他神情激動而熱淚盈眶。
舊朝被標示為萬惡之淵的來源，是苦難人民的罪魁禍首。然而，黃河岸邊的人民始終都知道：新朝是萬惡不赦的罪犯。一朝一夕之間，樓閣崩塌了，而他們必須選擇逃跑。惡劣粗暴的戰士搶走了他們肥沃濕潤的土地，早上他們放火連燒燬屋子，夜晚他們焚燒整個城鎮。在轉眼之間，整座城空已佈滿血絲般的墜落火光。
「水樓閣灘」在一陣慌忙中被焚燬殆盡，沒有殘留任何東西。河水依舊朝東去，滾滾浪濤激起一片燦爛的浪花，河面滔滔不絕地向東流。黃河是中國歷史的命脈，是中國靈魂的依歸。而在此，不管是悲傷還是悽涼，皆隨著黃澄澄的浪淘沙向東逝去。在出海口迸裂奔放，一瀉千古年華之衰，呈三角狀急灑而出。水樓閣！水樓閣！我們的精神表徵！我們的哀滅回憶！
多少年前，皇帝曾派人來過此地勘查。當時水利仍年年氾濫，於是這位郭刺史便利用了引渠匯道的方式，將黃河引開。
他在這裡築了一座攔砂壩，引渠入灌溉平原。人民期待這樣防護的措施能夠成功，將其一切希望寄託在這高聳而立的建築裡。然而，河水還是氾濫，黃河還是兇猛。一江狂野的猛獸，將其手爪延伸入旁邊的氾濫平原。河水泛濫成災，綿延一路至下游。
郭家在這裡住了下來，一代傳一代的治理。而黃河還是治不成。
人們開始向天神祈禱不要再下雨了，讓河水不暴漲，緩緩潺潺的流過。他們卻不知道，事情總將實現。在多少個長久的世代後，天不再下雨了，地不再泥濘了。然而是永久性的乾旱。黃河依舊流向東邊，接著在圓滑的地平線上滾落，消逝。
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終於，在人民虔誠的祈求下，在幾十年後復甦了開來。水龍神發揮了祂的神力，將滿遍濕濘的泥淖昇華了，取而代之的是歌舞昇天的歡樂喜慶。整個中國隨著黃河的命脈發亮了開，嶄新的一頁即將展露。
河岸於是風花雪月的飄蕩了起來，簡直人間天堂。這時郭家不再擔心，他們家族在這裡的血脈，和黃河的命脈一同不可遏止地發揚永續。
新的樂園產生了，這裡不似千山萬水的寧靜，不如莊嚴神秘的京師可畏，不像鐘鼓聲聲的古都哀悽。這裡是「水樓閣灘」，貿易的轉運站，黃河的中央處，中國的中心點，繁華的都市。於是，皇上在這裡大興土木了起來，花費鉅資地建了豪華的行宮，在層層圍牆外的人民，一看到行宮便道：「看哪！皇上在裡面休息著哪！」
皇上此時眺望著蜿蜒的黃河，夕陽斜照，他想到了：「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夕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沒錯，太符合了。芳草無情綿綿決意，傍著山，依著水，一氣天地相接夕陽外。如今相差所在他既不黯鄉魂，亦不追旅思，當望著這麼一副景色依天的憧憬時，怎還能酒入愁腸相思淚的呢？
眼望著一個城市的興起，皇帝開心極了。
好個水樓閣灘，中國的命運即在此了。
好景已遷，萬事俱滅，好事已空，當年繁華的水樓閣灘，一波三折，竟也落得這種地步。如今黃沙滾滾而來，風吹塵飛，四處飄揚，盪漾滿天，漫無邊際。
人呢？城呢？樓閣呢？
風一吹來，如灑落的烈陽高照，鼓鼓飛起細沙如土，整片天空浮著一片瀰漫不去的黃沙。黃沙，黃沙，如今怎是你撲滿了水樓閣哪。
沒有了人煙，沒有了城鎮。而黃河依然在。它從頭至尾的參與，最後全身而退，只殘留哀傷不絕的痛心。黃河依然在。它依舊向東流去，像是不顧回頭驚鴻一瞥的瀟灑，向著地平線悠悠而去。歷史已過，凡事皆殞落在時間洪流裡，融合，消蝕，接著繼續向東流去。
水樓閣台的底基依然存活，在滾滾浪濤中，它屹立不搖地絲毫不晃動。如今它只是歷史中的一段插曲而已，如此而已。連這個城都死去了，還有什麼能阻攔黃河的流去呢？
如今詩人乘一葉之扁舟，凌萬頃之浩然，寫下不絕之千古歌唱。黃河！黃河！多少災難因你而起，因你而逝。而你卻只是不動的旁觀者，望著朱樓起，望著人去樓空。
人們只能嘆息，在中國各地的人眼望著詩人痛苦哀心的詩句，一同傷痛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千古英雄人物葬身其中，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江山如畫，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明月。悽悽慘慘，鬱鬱纍纍，明明滅滅，泛泛悠悠。萬里將歸，渺渺前舟，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古人今人若流水，江流天地外，月湧大江流，浩浩陰陽移，萬歲更相迭。浪濤不絕前湧後翻，往東方而去，陽景逐回流，雲霞出海曙，平海夕漫漫。波瀾動遠空，天雲湧明月，當陣陣吶喊似的驚濤駭浪撲向前方時，總是泯滅的。
苦哈哈的農民，當雪白冬天降臨的時候，他們絕望到谷底了。稻穗尚未垂下，甚至連穀子都沒長好，厚重綿密的雪覆蓋了上去，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農民的心被連續不斷的寒雪給凍僵了。
沒有歲入的他們，將剩餘的榖糧擺在廳桌上，前面放著泛黃的水果，他們揷下最後的希望，向社稷祈求明年時，他們不會再挨餓。
榖神向風雨祈求，明年下點雨吧。然而，當萬象更新的農曆新年更迭替換而出時，雨還是沒有下來。河水乾涸了，泉頭枯竭了，土地龜裂了，人民在一陣飢餓中慌亂的死去了。
雨還是沒有降下。
春去秋來，夏至冬眠，年復一年的饑荒代替雨點在各地瘋狂地墜落，喊痛撕裂了土地，榖穗聽到陣陣的撼動苦叫而缺水枯死了。於是流寇出現了，他們桀傲不遜地四處燒殺劫掠，他們將一個又一個村子給燒了，在烈陽恣意灑下火點時，一個個村鎮像連結的火把燒成一串，在內陸大地上排列成一個哀慟的形狀。
第四年，事情終於傳到皇上耳中，皇帝將口中的茶吐了出來。
一聲令下，郭刺史打退回鄉，新的一任接替了上去。而在此時，瘟疫像一陣旋風颳了起來，人民在還沒看見新刺史時先倒了下去。到處是屍臭和腥味，滿地血腥的控訴了悲情命運。
瘟病傳著傳，內陸人民死了一大半。皇帝不知道，過了五十年後，內陸將會變成漫無邊際的黃沙遍遍，一世紀後這裡杳無人煙了。
大地在苦叫，它發出震顫的聲響，令人戰慄心寒，而轟隆巨響直衝入天，它吼叫再吼叫。然而終究，這塊土地是會死的，總有一天。
悲情！悲情！這塊土地正在貧瘠死去，它掙扎，它反覆，生命力即將消蝕殆盡，然而大地在劇烈的動亂中，死去，死去。悲劇性的因子在氣體中流傳延伸，它們探出它微小的身軀，向天空遠望漫天無際的黃沙滾滾。像死去。
在千百年後，朝代已更迭，舊朝神粹融入時間的洪流，匆匆而逝，時間轉換了，年代不同了。人人稱道於新朝體政，忘卻了舊朝的悲哀。
一間間學堂興起，在小村的中心點搭築了起來，士绅階級於是教導他們的學徒，不要忘記舊朝，不要忘記舊朝。然而，時間總是沖淡理智心思，學徒們背誦著孔言論語孟子時，他們心不在焉，他們無法瞭解當年的動亂和災害是多麼令人畏懼。
於是，一頁完整而嶄亮的新朝翻開千土萬疆的億萬人民愛戴，從下而上的人們在浪潮中不自覺地傾倒，排山倒海的思想撲向高高在上的黃龍帝王。人們真的相信黃龍再現了。
「皇帝英明萬世萬萬世！」人民打從心底地相信所擁戴的君王是萬年一逢的。黃龍真的出現了嗎？沒有，沒有。這塊貧瘠龜裂的乾涸土地依舊寸草不生，而黃龍呢？沒有回天再現的本領。
萬年過去了，在這塊土地上蔓佈的種種生物皆枯死殆盡了，黃龍呢？黃龍呢？人們自問。
新的朝代又接替了，當年的新朝又落入歷史中了。史官將過去的種種寫入史牘中，企圖紀錄下千長百丈的舊朝歷史，皇帝的豐功偉業和戰績功勞一一寫入。然而，他忘記了，在遙遠渺茫的西北方，有著一段艱辛萎靡的墮落史。
時間過去了，時代消逝了。歷史巨流將任何故事吞沒掩蓋，急忙地順著時間匆匆跑過。只殘餘淡淡的憂傷。在裡面，黃龍護體的象徵流失了，黃河順水依流攀爬上黃土高原，在蜿蜒曲折彎曲綿延的滾滾浪濤裡，歷史在淹沒，史實在退縮。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時，滔滔河水夾帶著憂傷悲哀奔出入海口，於是在茫茫大海中蔓延開來。
黃河！黃河！你是多少人羣的信仰所在！你是多少心酸的血淚！
幾個朝代之前，當人民在歡樂新年時，中國正在發亮。遙遠邊際的國家在皇帝筵壽時派了使節團浩浩蕩蕩來到中國。華夏，中土，京城接受了許多國家的朝貢，高高在上的君王此時在心裡得意地笑了：朕即萬歲萬萬歲不足矣。
在秀水天色的東南福粵，在水鄉泗溢的長江下游，在繁榮閃亮的內陸都市，盛大的慶典歡騰缥緲而撼動土地，在北方的京師像一渦正在旋轉的光源，它綻亮的四射光采。整個中國在沸騰升壓，人民在仰望上天時會想著：黃龍的時代來臨了。
黃龍的時代來臨了。人民在夜晚開始不緊鎖門扉了，他們手握圓扇，仰望皎白皓明的旋月，彷彿看著整個中國的璀璨史。這個時刻，皇帝在千百道牆裡，想的倒是同一件事：中國在發光。
而在這樣輝煌奔騰的時代裡，不僅在萬早升春的早晨，亦在熠熠生輝的深夜，相同的，閃亮發光。中國在發光。
皇帝想著他苦心孤詣的作為，如今都得到回饋了。他消除了守舊派的掣肘勢力，他拔擢了許多優秀有為的年輕讀書人。他是人人愛戴的好君王，一個擁有絕對能力的強人。
他日讀萬卷，批改上下大小的奏章，果如其實的日理萬機。他朝東望：海的對面的倭奴國正朝著他緩然哈腰；他朝西看：大里西疆派出一隊又一隊的朝貢使節向著他來；他向南眺：一連串島國正乘坐艘艘寶船朝他進貢；他轉向北：高麗國形勢嵌進連綿山脈裡替他守邊。
中國是世界的中央。
中央！多麼神聖的辭彙。但他不住想了：這樣日子會有多久呢。好景不常，日興月衰，此刻一定來臨，於是他想了想，決定作更多事情。
河岸人民在黃河氾濫後，屋坍圮頹，牆傾土崩，所有東西皆泡在水裡腐了爛，一陣又一陣的襲擊依舊不改，沖刷黃土後再飄然離去，只剩下殘缺的人們愣著傻。
人們在重整回復生氣後，向水龍神祈求河安民泰，然而，當明年的年曆一展開時，河水又像一頭猛獸遽然驟出，踏著猛烈的步伐掃刷一空。人們傷心而悲痛，他們不了解為何天不順民。於是他們再度擺出更華麗的陣仗，取悅龍神。在滿地泥濘中，群舞歡昇，百歌妖艷，人心翩翩，五牲祭祀。人們用盡了他們所能的技巧，將龍神歡舞到高點。百歌昇華在空氣裡盪漾，飄落的是目不勝收的愉悅。
他們使出了所有慶典，向龍神請安。而當明年再來時，河水竟不氾濫了。人們沸騰起他們的感激，再次向龍神陳設出日月以繼的歡騰儀式，夜夜笙歌，日日舉歡。
年接著年，日復一日的奢習瀰漫了這塊土地，不見憂心國事的騷人墨客，不見雷厲風行的地方刺史，只有舞動跳落的歌女。人們以逸代勞，國家社稷病不與他們相干。他們在河岸搭起一攤攤叫賣的小販，在中央處建起了一座華美的樓閣，人稱這裡為「水樓閣灘」。
夜晚，更勝早天。潔白銀亮的月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漾出奢華浮靡的漣漪波波，人們在岸邊舞動身軀，泗溢盪漾，心花怒放，在舞歌昇天中，歌女將連手伸出的衣袖擺動，舞出動人的繚繞姿勢。她們撩人的風波在岸邊震盪，周圍圍著觀望的人群。她們拋眉，她們嫵媚。而當她們將手袖拋到最高點時，這個國家崩裂了。
戰事像一把火焰燃燒起火光四射的城鎮，突如其來的戰爭將一個個城鎮燃滅，君王在行宮被刺殺了。臨死前，他先咬斷舌頭，以示自縊。火勢蔓延至中土，從沿海到內陸整個被軍隊給包圍住，滿天烽火動憾人心，詩人跳河了，將領投降了，國家滅亡了。
在動亂中，這華美鶴唳的「水樓閣灘」亦被火焰吞噬了。戰士搶著搜括華靡的財物，人們倉皇逃離。一把火燒了那座五丈高的水中樓閣，在水面中映起滿天滿空的火光，河面盪漾橘紅而激烈的色彩。最後，劈哩作響的聲音衝上九天，華美晶亮的璀璨樓台轟的一聲崩塌了。
激盪的岸邊已毀去，人們無暇顧及，倉倉地攜家帶眷逃離了這塊豐美之地。而當他們匆慌奔走時，心裡卻想著：可悲阿！水樓閣灘！
戰火蔓延至此，新的旗幟已更換上，新的一群人住進了皇宮，理所當然的控制了局勢。他們將舊朝將士的頭顱掛在城牆上，他們之中的首領登上了宮殿之上，坐上了龍椅。他的手來回摩蹭在滑溜光亮的椅座上，他神情激動而熱淚盈眶。
舊朝被標示為萬惡之淵的來源，是苦難人民的罪魁禍首。然而，黃河岸邊的人民始終都知道：新朝是萬惡不赦的罪犯。一朝一夕之間，樓閣崩塌了，而他們必須選擇逃跑。惡劣粗暴的戰士搶走了他們肥沃濕潤的土地，早上他們放火連燒燬屋子，夜晚他們焚燒整個城鎮。在轉眼之間，整座城空已佈滿血絲般的墜落火光。
「水樓閣灘」在一陣慌忙中被焚燬殆盡，沒有殘留任何東西。河水依舊朝東去，滾滾浪濤激起一片燦爛的浪花，河面滔滔不絕地向東流。黃河是中國歷史的命脈，是中國靈魂的依歸。而在此，不管是悲傷還是悽涼，皆隨著黃澄澄的浪淘沙向東逝去。在出海口迸裂奔放，一瀉千古年華之衰，呈三角狀急灑而出。水樓閣！水樓閣！我們的精神表徵！我們的哀滅回憶！
多少年前，皇帝曾派人來過此地勘查。當時水利仍年年氾濫，於是這位郭刺史便利用了引渠匯道的方式，將黃河引開。
他在這裡築了一座攔砂壩，引渠入灌溉平原。人民期待這樣防護的措施能夠成功，將其一切希望寄託在這高聳而立的建築裡。然而，河水還是氾濫，黃河還是兇猛。一江狂野的猛獸，將其手爪延伸入旁邊的氾濫平原。河水泛濫成災，綿延一路至下游。
郭家在這裡住了下來，一代傳一代的治理。而黃河還是治不成。
人們開始向天神祈禱不要再下雨了，讓河水不暴漲，緩緩潺潺的流過。他們卻不知道，事情總將實現。在多少個長久的世代後，天不再下雨了，地不再泥濘了。然而是永久性的乾旱。黃河依舊流向東邊，接著在圓滑的地平線上滾落，消逝。
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終於，在人民虔誠的祈求下，在幾十年後復甦了開來。水龍神發揮了祂的神力，將滿遍濕濘的泥淖昇華了，取而代之的是歌舞昇天的歡樂喜慶。整個中國隨著黃河的命脈發亮了開，嶄新的一頁即將展露。
河岸於是風花雪月的飄蕩了起來，簡直人間天堂。這時郭家不再擔心，他們家族在這裡的血脈，和黃河的命脈一同不可遏止地發揚永續。
新的樂園產生了，這裡不似千山萬水的寧靜，不如莊嚴神秘的京師可畏，不像鐘鼓聲聲的古都哀悽。這裡是「水樓閣灘」，貿易的轉運站，黃河的中央處，中國的中心點，繁華的都市。於是，皇上在這裡大興土木了起來，花費鉅資地建了豪華的行宮，在層層圍牆外的人民，一看到行宮便道：「看哪！皇上在裡面休息著哪！」
皇上此時眺望著蜿蜒的黃河，夕陽斜照，他想到了：「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夕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沒錯，太符合了。芳草無情綿綿決意，傍著山，依著水，一氣天地相接夕陽外。如今相差所在他既不黯鄉魂，亦不追旅思，當望著這麼一副景色依天的憧憬時，怎還能酒入愁腸相思淚的呢？
眼望著一個城市的興起，皇帝開心極了。
好個水樓閣灘，中國的命運即在此了。
好景已遷，萬事俱滅，好事已空，當年繁華的水樓閣灘，一波三折，竟也落得這種地步。如今黃沙滾滾而來，風吹塵飛，四處飄揚，盪漾滿天，漫無邊際。
人呢？城呢？樓閣呢？
風一吹來，如灑落的烈陽高照，鼓鼓飛起細沙如土，整片天空浮著一片瀰漫不去的黃沙。黃沙，黃沙，如今怎是你撲滿了水樓閣哪。
沒有了人煙，沒有了城鎮。而黃河依然在。它從頭至尾的參與，最後全身而退，只殘留哀傷不絕的痛心。黃河依然在。它依舊向東流去，像是不顧回頭驚鴻一瞥的瀟灑，向著地平線悠悠而去。歷史已過，凡事皆殞落在時間洪流裡，融合，消蝕，接著繼續向東流去。
水樓閣台的底基依然存活，在滾滾浪濤中，它屹立不搖地絲毫不晃動。如今它只是歷史中的一段插曲而已，如此而已。連這個城都死去了，還有什麼能阻攔黃河的流去呢？
如今詩人乘一葉之扁舟，凌萬頃之浩然，寫下不絕之千古歌唱。黃河！黃河！多少災難因你而起，因你而逝。而你卻只是不動的旁觀者，望著朱樓起，望著人去樓空。
人們只能嘆息，在中國各地的人眼望著詩人痛苦哀心的詩句，一同傷痛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千古英雄人物葬身其中，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江山如畫，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明月。悽悽慘慘，鬱鬱纍纍，明明滅滅，泛泛悠悠。萬里將歸，渺渺前舟，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古人今人若流水，江流天地外，月湧大江流，浩浩陰陽移，萬歲更相迭。浪濤不絕前湧後翻，往東方而去，陽景逐回流，雲霞出海曙，平海夕漫漫。波瀾動遠空，天雲湧明月，當陣陣吶喊似的驚濤駭浪撲向前方時，總是泯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