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廬詩說】青春到處便為鄉──
讀廖偉棠的《手風琴裡的浪遊》和《波西米亞行路謠》
時間:10/30(六)19:30-22:00 地點:紫藤廬(電話:23637375)

【詩說】現場廖偉棠說詩,朗誦它充滿歌謠風的詩篇。

廖偉棠簡介:
1975年次,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與散文組冠軍、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創世紀50年新詩評審獎。
主講:遲鈍 主持:黃粱 主辦:青銅詩學會

未臻三十,浪遊者廖偉棠已經越島無數,讀萬卷書也行萬里路。他的詩,敘事兼融抒情,或以抒情帶動敘事,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混聲合奏。一組組、一首首不斷增迴的歌謠,涵納、交織了中台以及歐亞拉美此起彼落、不斷變焦的地理、歷史場景、各類多重的文化文本以及對自我的追覓。古今中外在他的詩裡同時迴響,亦如鏡像般地交互對譯。於他,浪游即是生活,青春到處便為鄉,逍遙裡卻藏著一種他鄉做故鄉的哀愁,尤其是當那些詩以書簡形式發出,固然復甦了古人以詩感懷、交遊以及閱世的詩生活理想,何嘗不也透露詩人渴望溝通、分享的永恆寂寞?那些沿途的交游與記憶,與其說是收藏,不如說是一種訊息的發散,華美的意象和琳瑯的音韻,浸潤了詩人對生命如旅的省思。

廖偉棠詩選
【今生書】  ─和杜甫《秋興》  
其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那些終將倒塌的其實都和我無關:
姑且叫他它們做電視塔、摩天樓和地獄門。
除了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
它上面仰首的石像聆聽著一顆星的燦爛。

在它的西面,印度洋被暴雨照亮,
一些奴隸和女神在沐浴中轉生;
在它的東面卻經歷了印加人的滅亡,
一片雨聲隨著太陽的血流浸潤了嬰兒之唇。

這一切暗轉入我的日常,一片雲
圍繞著我上班下班,別井離鄉;
一些神異之物在我身邊潛沒,像太陽下沉
卻燭照著我在這東城一隅夢中的夜路。

然而那卻是路的終點!我驚醒,
四周繞我瘋轉的車流突然像江水結了冰,
冬天將近──肉體含悲,書已全部讀完!
突然想起馬拉美的詩,人群已經鏽跡斑斑。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漾波。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栖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現在我在這裡,當群山和隱沒的星辰
以黎明的權力命令我說話的時候,
秋天來臨。我推窗眺望天外,那從東方
飄來的細雨剛剛飄過,又瀰漫出山山水水。

兩個對拓的世界的幻象彼此換位侵尋
最後凐滅:所謂的鸚鵡和稻粒,
所謂的鳳凰,孔丘,碧梧,狂舞五柳。
一些一千年前的隱喻:我打入一滴雨。

打濕前生,舊雪地,在說我一個人
把我們撿拾的地方如今我們撿拾自己;
舊春夜,在我說一群白鳥被夜船驚飛的地方,
空江堆塞枯葉,風過時飛入無地。

「秋天深了」,十多年前一個人寫下
這樣的詩句,不需春暖花開,只看層雲湧來。
報章淹沒了時事,我出門走進陽光
看見水泊倒影的另一個人,閃亮著被我踏碎。
【來生書】
三.輪回

但是世界在一個下午中毀滅,
回憶閃現,自烏雲屯積的香山
或暴雨沖刷的小徑。這是我的手、
你的手。從一個磚石淩亂的角落中伸來,
越過黑水、電光和盤結了八千公里的道路。

但是世界在一個下午中毀滅,
回憶糾纏,圓明園和地安門,
我就是一片廢墟在遊人碌碌中橫陳。
我們哭泣又相視而笑,彷佛這一切
只是?了證明我們被侵略後的完好。

但是世界在一個下午中毀滅,
全然不需要證人。只有一把刀子
小心地剔著我們藕斷絲連的骨頭。
直到它們變成灰,和消失的大地同在,
直到星空化作流水,天使們

在那些層層??的導彈中間升起來。
來生在煙火燦爛中被我們看見:
洛陽的九三七年,巴黎的一八六八年,
也無所謂哪個廢棄之城的二零零二年──
我們漫遊,像兩個新生兒,心上插著箭。

四.來生

我想起了另一個:那在前生和今生中
流落的那一個,她彷佛一面鏡子,
讓我照到我失去在另一個世界的
生銹的一面、暗淡的一面、碎裂的
一面。然後我們劃破,轉瞬擦肩。

在渺茫中我也是另一個
隔閡的肉身。你、我、她,分不清了,
有時酒後夢見,只像個笑話:
假如以後,我是個流浪少年
在扭曲的國道上走,乞討天外的白雲;

又假如,我販賣軍火,陷身於
荒蠻叢林;我哭泣沈醉,一個妓女
的淚水。你記得我嗎?像她一樣
寫我的名字於水上?冬天將要是
永遠泛濫,夜鳥撲翅,將要成災。

再沒有更多凝結成冰的話,
來生我將是個啞巴。?述的筆
已經麻衣百結,抒情也已經日暮
途窮。來生的人也將痛哭而返──
在前生,我們久久凝視,轉瞬擦肩。

【豆鼓鯪魚罐頭】
現在,這罐頭蓋被打開,鐵皮閃著虹彩。
那被壓在最下面的鯪魚可以說話了,
但它不說……多久了?和黑黑的豆鼓、黑黑的油
擠在一起;和同伴們(也許互相怨恨的)
也是有口難言的屍體擠在一起。

現在,它決心讓金黃、開裂的傷口充滿香氣。
那鐵皮的邊緣鋒利,讓我流了不少血;
那被留到最後的風暴,可以爆發了,破壞了!

鯪魚的仇恨令滿身的骨頭更加雪白,
令滿身的肉洶湧起波浪--
現在,湍急的河流通過我的口唇、牙齒。
喔,這盲目的河流、六月、產卵期。甚至是斷了頭的……

鯪魚!我們分享這封存了幾百個日夜的光,
稱謝它的美。黑黑的豆鼓底下好像有閃電;
黑黑的油淌滴著,夏天、樹葉、池塘蔭涼……
現在,它決定把我們寬恕。

1998.5.6

【波西米亞人歌謠】 夏天篇(1910年)
夏天的波西米亞人輾轉難眠,
他說還有一幅油畫的色彩刺激著他的愛情,
噢紅色,白色,紅色白色!
米羅的鳥兒在畫布上跳著,波西米亞人
在閣樓裡喝著,噢薄荷,苦艾,薄荷苦艾!

突然呀脫掉大帽子,突然呀充滿陽光,
海水拍打著我的顏料盒,我不知道身在何方。
花辦兒被頑皮的女孩們撒得到處都是,
我站在野花中間,拉著跑調的小提琴。

哎,五月的歌多麼悠揚!現在離五月
可遠著呢。我在咖啡店門外拍著空肚子走來走去,
我在繁華的都市,為了大海出賣自己的身體──
太潔白了,先生,你看,這裡是我彎曲的海岬,
這裡是我芳香的波浪,這裡是我折斷的翅膀!

夏天的波西米亞人睡睡醒醒,
他說還有一首悲哀的民謠彈撥著他的神經,
噢拍子,和弦,拍子和弦!
莫札特的鳥兒在鋼琴上跳著,波西米亞人
在街頭夢著,噢陽光,陽光白雲!

1999.4
【黑雨漂流記】
黑雨在奏鳴:洶湧的撥弦鋼琴
引領著街道起伏,顫動它們的琴弓,沖濺。

黑雨滲進黑色城市的毛孔,像在深海裡作著夢,
從雨水的波紋中生長出被稱為情人的幽靈,
背著黑色雨傘的蝙蝠翅膀,在夢魘的角落迴旋。

通菜街的變奏:「這一架架的牛仔褲、恤衫、童裝
在颱風的中心飛揚,我聽見它們的笑聲
笑著赤裸的情人。」

滿街的肉體像殘缺的塑膠模特兒,
絆住幽靈們的翅膀、話語、聲音。
「斷斷……續續……我的愛,你的面容被烈風扯散……
琴聲搖蕩著……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黑雨沖刷著罪:幽靈們的愛
(虛無的幽靈,竟敢在世界上留下腳印)。

垃圾在人行道上堆積,這些我們稱之為誓言、
希望與思念的東西,如今只是在黑雨中漂流的垃圾--
幽靈撿拾的衣服。

沿著深水埔、彌敦道,一直沉沒、升起,在尖沙嘴回收,
這是記憶嗎?太殘破了,只值一個啤酒瓶蓋!」
灰火燈照亮了維多利亞港上每一點急射而下的雨水,
蝙蝠的翅膀已經千瘡百孔。

「我的愛,你看見嗎?這些雨點、
這些玫瑰,在霧濛濛的太空一直焚燒、焚燒……」
「你看見嗎?那些從未有人踏足的街巷、花園……
在那裡,一個錯誤成了所有錯誤,黑雨獨自淌流。」

1999.8.24

【安那其先生的黑色歌謠】
1. 安那其先生的誕生

黑色啊黑色,我多麼愛你的黑色
當我被人視為烏鴉的時候
我樂於往自己的身上披上黑夜。
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承受了夏天
它歪著翅膀的突襲。
光頭閃耀,光環落在我身上,
我束緊然後脫離,我明亮然後神秘
我誕生像一支箭,在風中破開。
從辦公大樓摔下我的憤怒彷彿決堤,
革命太火熱了,我決心親近勞工
鑽進廉價衣物堆,
從華西街買回我墮落的標誌:
一件黑色長衣,印著無政府三個大字。
黑色啊黑色,我多麼愛你的黑色
當我被獵槍擊中的時候
我讓自己的傷口叫喊出一聲毒血。
2000.12.11-13
【台灣路上簡札】    
4
終於我投入的是為了飄泊的旅行,
為了丟失的尋覓,為了被棄在某地:
譬如阿里山頂,卻偶然被一隻手拾起,
像一片樹葉在風中拐彎。

浸入漫天晚霞,或者晨雲,
我在交叉軌道之間錯過我自己,
我在一個個小站下車、上車,匆忙回頭
就看見一個獨自居住在鐵道終點的人:

他是我的扳道工,一生把空氣左右扳動,
讓我隨時轉變方向,好讓我
在風中拐彎然後又落回原點折斷。

我就是在這個島上不斷走向他的郵遞員,
我把這一切事先宣揚:沒有路標的氣笛聲聲,
沒有月台的車來車往,在我身上。

2002.3.6二水—3.7台中

5
「天上的飛鳥有巢,人子
卻沒有家。」一封信的結束語
如一個荒廢的月台,被重重鐵軌包圍
卻從不停留,只在深夜裡驟然燃燒。

是的請讓我離去,當我已經寄抵
又一個烏有的地址。請讓我變換自己的名字:
莒光號、自強號,或者任一列舊火車
衣錦夜行於故鄉──載全部空華的回憶。

拾沿途的旅人星星點點,從此
一個拾荒者代替了,撿拾一座小島
或一片大陸的荒涼。我卻是兩者間被賣出的

一灣搖蕩的海港。我打起浪花
像打起一盞盞無所謂方向的啟航燈:
「人子,請再給我一個漂流瓶、一匹蒙眼的馬。」

2003.3.8 台北

【瀾滄江】   ──給 馬驊

現在就是一團餓火在暴雨中趕路。
現在就是硬生生一顆星撕開了虛空。

此水太濁,吞噬了日月,
卻能見一白袍將軍水底騎行。

如果我貼著波濤凝成的冰
我還能看見:杜十娘舞劍。

你曾告我願意納我入蓮花瓣瓣,
而現在,是閃電,是裂帛聲聲!

          2004.6.23.大悲中
【烈日】

強光籠罩街道,一切都過度:
野狗、小販的板車、“矽谷”、“現代城”
在視線內一晃仿佛被光吞噬──
被魔鬼吞噬。如同四十年前。
在穿越烈日的公車上,一個男孩指點:
“十五年前,不,四十年前我被殺于此。”

菜市口。木樨地。午門。
我本可以離開,側肩
說:“這一切和我無關。”
而這酷烈的中國揪著我的領口
鑽進去,化作一團翻滾的火。

又到北京之夏!滿街空曠、
滿街芻狗、滿街冤魂!
一切都過度,一切都不足,
“天安門站到了。”無法打開的車門,
學生們推倒的車?,阻擋不了的巨輪。

十五年前一如四十年前。
只有黃永玉能挺過。老舍倒了,
巴金忘了。四十年後一如十五年後
我們只能回家洗手,在血水裏
洗手、洗手,反復說:我無罪。我無罪。
是曾參殺人。

白鐵盆燙手,卻像暴雪,
我如死者,也渴望著拿冰水敷臉。
烈日啊烈日,我在黑暗中重讀
張士誠的七殺碑!北京,2004年,
一如過去的每一年:那麼多人興高采烈
來到此地,那麼多人臭蟲般消失。
          
2004.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