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翻車魚 » 週五 9月 17, 2004 11:32 am
CH.1 序、行船者、鎮
從此,我始終逃不出隱隱約約中,牽繫在我身上之鎖鏈。世紀重新啟動年
代裡,我與失敗者畫上等號,即使在上一個年代,我曾有過極度付出的努
力,在旁人眼中,擁有著足夠,甚至令人羨慕與嫉妒的程度。
然而,經常性,在我心中那始終無法填補的空洞,還有未曾滿足的靈魂,
即使我已不再是那青春年少的歲月,依舊不停燃燒,在心底深深誘惑著,勾
引著,彷彿在那裡,還有些什麼,還有些我可以去追求,去尋找,那隱隱約
約在心底的無名欲望。
漸漸地,我在街道旁墮落著,成為彼此口中眼中心中,那不值一提的住街
人。在日復一日的盲目閒晃,我看見曾幾何時,那不可一世,曾掌握很多很
多的那人,在雨後清爽明亮的大樓玻璃倒影中,成為了破落失意,破爛的自
己。
回憶起過往,還有著家庭與工作的年代,我整日看著他們,每一日像是不
會變的,從上班到下班返家的和平安祥幸福,如此美好,以及理想中每一個
人都渴望的平凡日子。
記憶裡,美麗的妻子與我共度了人生青春美好的歲月,每當我看著她那一
頭秀麗的長髮,總有說不出口的興奮與滿足,像是完全擁有,也像是我所永
恆追隨的那個身影,我與她的的確確的在一起很久,一直到我可愛又乖巧的
孩子呱呱落地,我進入了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裡。
我有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相差兩歲,就像是說好的,他們都有著與媽媽
相同,美麗毫不遮掩的臉孔,天真又聰慧的眼神。更重要的,是他們依然純
樸良善的心,讓我心中那股不滅的火,在他們清澈的注視下悄然離去。
這些是我過往絕對不可剝奪的記憶,也很幸運的,在那場悲劇之後我的記
憶,包括了我所愛的人們的記憶,依舊鮮明的在心底留了一個位置。但這也
是執著過後,所必然承受的痛苦,現在只有我一人,只有我這一人,在街道
上來回穿梭,向著我認定的方向不停前去。
我睜開雙眼,看向前方一片景色,只剩下傾倒殘破的建築,以往高聳入天
的巨人,如今或躺或臥,在眼前無奈不語。招牌半垂著,掙扎著過去美麗絢
爛的榮光,不肯掉落在塵土飛揚,充滿污垢的地面。看著上面寫滿各式各樣
墮落與歡樂的字眼,卻只能沈默著接受棄置的命運,即使這並非我人們所選
擇的。
雙眼裡,還有著零零落落,像孤魂野鬼般虛妄,卻又活生生在眼前,漫無目
的移動著的生物。即使如此,四處依然充斥著無法捉摸的氣氛,就算有著
人,這生物依然在世界上徘徊,還是滿溢了死寂,無論現實亦或精神。
好像很漫長,卻又在剎那間,從某件事情過後,我醒在黑暗裡,醒在窗外
那一陣又一陣充滿了絕望與驚慌的叫聲中。我身邊的所有,消失在這樣的清
醒,一下子所有,不管過去或現在,都在未曾想像過的末日裡,一場不明為
何而來的悲劇,在所有人的夢中襲捲而來。在那昏迷與幻覺中,所有人看到
了似神似魔,也非神非魔的生物,對著世界,大聲唸出應當與非應當之名。
模糊的記憶,我的名列在應當之名中,緊接著一道又一道的光芒從我身
後、身旁、身前、身體裡經過。我醒在一陣冷顫中,看向他們,依舊保有沉
睡臉龐的他們,卻再也不會醒來的他們,默默不語。
美麗的臉龐依然,隱約之間還可以看到皮膚下透出溫暖粉紅的顏色,我一
一親吻著我的愛人還有子女,沒有多餘的傷痛還有哭泣,即使這分離的方式
非我所想非我所願,然而他們極端安詳平靜的離去,竟給我異常冷靜,甚至
還有一點欣慰的感受。
我持續著無言,將他們抱向門外,尋找並挖掘著一個又一個坑洞,將他們
送回應往的故鄉。我明白從此之後,他們只活在我的心中,活在另外列為不
應當知名的世界裡,所以在撥上最後一塊塵土的同時,我的心也撥上了一塊
名為愛人的深深空洞,彷彿這也隨著那一場夢而消失。
一切妥當,不經意裡,我看見街道旁,一群早已失去所有的人們,圍著一台
電視。那電視不停閃爍的螢幕,展現了某個依然高聳入雲的建築,上面站了
十來個衣著光鮮華麗的人,正對著世界,一個接著一個大口的述說到底這世
界還剩下什麼。
我聽見在那聲浪中,殘存的人們,有了一個名:「Dreamer After」,自
此,夢中的世界一如往常漸漸模糊,我無法看清,其他人也一樣,看不見過
往在夢中所發生的種種。每一晚也失去了作夢的能力,在渾沌中睡去,依然
在渾沌中醒來,彷彿過往的繁榮破滅景象,全是虛構而不實。人們馬上找尋
到新的目標,一種打破所有種族、階級、國家、文化的新年代,在那一場夢
後通通實踐。
我想著想著,心中的火焰熊熊冒起,彷彿世界又重新在心中完整出現。年
少時那一度狂野燃燒的火,如今又重新燃起,似乎要填滿那長久以來的空洞
與虛無。我邁開步伐,開始在這已經是殘破及死寂的世界中,一步一步踏上
我想前去的方向。所以,我拾著身邊的物品,先求著每日每日最低要求的生
活命脈。既然已失去所有,世界也失去了大多數的生物,那麼,街道旁店家
中,那一個個保有原貌的物品,在我所知的地方,一一放入行李中成為不可
缺少的物品。
跟過往相比,我依然在一方,擁有一切,掌握一切,反正在所有都失去的
時間中,有著一切也相等於失去一切。
我向著北方走去,隨著路途上,一群又一群有著相同目標,同樣背景的人
們,像潮水般往那,有著高聳入雲建築物,有著光鮮亮麗人們的那個地方。
每個人從不同的管道中知道了,所謂的北城,已經是所有人唯一,也僅剩下
那殘存的過往光榮的城市。
人群中,有的依然穿著過往代表身份的衣物,也有的衣不蔽體,這一切好
像都理所當然的,到處發生。衣物原本只是人們為了生存的產物,演變成為
身份地位的象徵,甚至是藝術性的東西,讓人們在光鮮亮麗的表面下,漸漸
忘記了衣物本身,原有的意義與目的。一群又一群聚集的小團體,有的保有
過往領導者的地位,從身上那琳瑯滿目的徽章補丁,甚至是特意獨行的髮型
顏色等等,一如整個觀念被打破的過去年代,身上所穿戴的,也一樣成為標
誌。
而我自己,卻只有一件白色沾滿灰塵、髒巫的襯衫,一件深藍色的牛仔
褲,還有一件抵擋晚上冷風刺骨的皮衣,再多的,也就是我準備拿來對抗冬
天,依然放在行李中的厚外套而已。對我這種人來說,可以保暖禦寒及防
曬,就非常的夠用。但我還有多一種標誌,一種屬於我們這種身份的標誌。
「Runner」,一種新出現的名稱,除了表面上的字義之外,每一個
Runner心中都有屬於他自己的火焰,都有著面對殘酷現實,卻依然眷戀過
往的不可修飾弱點。每一個與我相同的人,他們的眼神都充斥著火紅,並非
眼睛成了紅色,而是與你注視時,你會非常明顯的發現,隱隱約約就是有種
東西在那跳動著。所以有人在自己的衣物上,標誌出一雙燃燒火紅熾焰的眼
睛,代表著Runner的身份象徵。
因此在新的世界與年代,也同樣有新的象徵及意義,雖然我並沒有把自己很
明顯的標誌出Runner的象徵,但我也不隱藏,身為這種人與身具來的自尊
與驕傲,那是無可取代,同時具有快樂及悲傷的印記。
現在,從我目前所在的,到我所期盼之地,約有一千公里遠。在這路途上
唯一讓我慶幸的,是我不用橫度那巨大又可怕的海洋。在人口只剩下過往不
到千分之一的年代裡,所有倖存者中,又會駛船的已然不多。但他們憑著這
能力,一如往常在大海上求生活。到頭來,反而過的比陸地上,那群早已忘
懷海洋為何的人,還要痛快。
新的年代中,所有的事物都要重新學習,為了求生,遠離死亡的目的。我
卻依稀記得,在我小時候到年輕的歲月中,每一個大人都為了將來美好永續
的世界讚嘆,彷彿那世界將會是沒有死亡與煩惱,沒有任何的困難會將人類
限制住。於是一項又一項的計畫,在瘋狂的心理集體催眠裡,出現、失敗、
沒落。留到後頭的,只有那完成一半的宇宙太空移民計畫,還有那個早已實
行許久依然無法見光的複製計畫。
這些都是過往的年代中,我那深深記憶裡的一部份,好像隨著每一天過
去,我漸漸記起一些事物,又遺忘了更多的事物。有的是昨天發生,有的是
過去許久發生的事情。所謂「歷史」的那門學問,在我腦海中起起伏伏,有
時候不經意出現在眼前,讓我驚訝於為何有此想法,卻忘了我正駕駛著,從
路邊找來的某台卡車,四處尋找因著絕望而破壞殆盡的資源。
事實上,像我這種Runner,通常都不與其他人群聚眾的,在新的年代裡
還是有一些,可惜的是比例上不多,又因為獨來獨往,所以相遇的機會非常
渺茫。在將來的許多日子中,我卻不停的遇見同樣身為Runner的那些人。
好像可以稱為同伴,卻又與原始定義,不太相似的名詞解釋。
我找著了某個,如我被稱為Runner的那個人。我稱呼他為行船者,至少他
是我所遇見,第一個會在海上駕駛船隻、捕魚的那人。
我在某個港口,離我出發之地約百里的地方,當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與
一群人大呼小叫的爭執著,那是一群早已餓慌的人們,見著他船上新鮮美好
的魚貨,忍不住想去乞討,索求著那可以保命的食物。但他卻斷然拒絕,要
求以其他物品交換,才肯將自己打撈的魚貨分予他們。
金錢在這年代已沒有價值,頂多跟柴火沒有兩樣,只有以物易物的方式,
接近於原始的型態,才能讓彼此不吃虧,並且心甘情願的換到自己所要的物
品。然而,那群人早已失去理性,仗著人多勢眾,準備要上船搶奪他的魚
貨。
我默默的看著,慢慢從破舊的車廂中,拿出一把上頭還刻著某個編號,某
個人名,我從荒廢的警察局中找出的步槍。裝子彈,上膛,對空鳴槍,將槍
口指向那群,被我的槍聲嚇醒而目瞪口呆的那群人。我揮揮手上的槍,要他
們馬上離開,他們看看我,又看看那船上,鮮美可口的食物,一下子呆立在
那,不知該採取什麼行動。
或許是本性大過於理智了,也可能是長久的飢餓,讓人性漸漸沾染了獸的
本質,在那群人中,有人高喊著,不用懼怕,他是嚇唬人的,他不敢殺人等
等的話語。我沒有任何猶豫,向那人扣下手中的扳機。那一瞬間,獸也在我
的心裡出現,空氣裡只有槍聲與火藥的味道,以及那人頭上,湲湲流出的紅
色液體。
這時,他們恍若大夢初醒,一哄而散,只剩下那個躺在地上,口中倒流著
血沫,漸漸失去的溫度的那人。
行船者走到我面前,對我表示了感激之意。行船者表示感激的姿勢讓我覺
得有些許的不自然,他將右手舉起,手掌面對我,放在太陽穴旁。好像是舊
式的敬禮,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在那邊,有看過這樣子感謝對方的姿勢。
行船者問我有什麼樣的需要,我只向他要求有過夜的地方,以及一些食物
作為回報。他大方的答應,並且帶我走向他平常生活的地方。我幫他將船上
那些還有一絲氣息,拍打著尾鰭,仍舊凸著雙眼的魚貨,一一搬上行船者準
備妥當的冷藏車中。我感到有一點驚訝,沒想到他對於這整套設備還有技
術,依然記得那麼清楚。
他對我說,從那一場無可言語的夢醒來後,他失去了很多,包括他的一個兒
子還有一個女兒。而他的老婆,早在某次出海中,就再也沒回來過。但是他
卻慶幸,他們沒有跟著留在這世界,繼續接受這種種的磨難。他也深深覺
得,現在他所擁有的,似乎也比以前多更多,那是過去沒有發現的。而他對
於很多器具與設備,不必去問別人,只有他懂得怎麼去用,怎麼去讓自己好
好的活下去。
一路上,我看見成群結隊,沒有組織,沒有紀律的人們,眼神閃爍的看著
我們從他們眼前經過。在他們心中,只剩下單純的求生慾望,為了一小塊食
物而大打出手。擁有力量與技術的人們,很快的佔了上風,並且成為這地方
的領導者。有時他們也為了某個女人爭風吃醋,或者在不知名的暗巷裡,做
著以往被稱之為污穢骯髒的舉動。現在,這一切彷彿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
情,求偶交歡,尋找著明日與下一餐,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不必顧忌也
省去道德。
剩下還有一些,像我與行船者的Runner們,為了一個不知在哪裡的目
標,默默向前行著,如同心底默默燃燒火焰。如我,向著北城,那個還有著
過往榮光的城市前去;行船者,卻決定在這故鄉,憑著自己的技術與力量,
期待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建立這港口。
面對殘忍的現實,我們卻依舊眷戀過去的美好回憶。
我走進行船者的船屋,裡面的擺設在一瞬間,使我想起在不久前,似乎有
同樣的物品,同樣的書,還有在牆上,掛滿的一張一張,好像稱為照片的紙
張。我隨意的挑了在角落的一張圓椅,安靜的坐在上面。在船屋中,除了我
與行船者,隱隱約約我感受到窗外不停注視進來的目光,好像在角落的角
落,還有第三者、第四者,正窺視著。
窺視感一直沒有消失,我隱藏起我四處搜尋的眼光,這打從我醒來後就不
停圍繞在身邊的窺視感,讓我遲遲無法習慣。或許是在失去一切之後自然產
生的疑神疑鬼,但我非常確信,許多人都有與我這種近似妄想的感受。有一
些人認為,身為Runner,會變的非常敏銳,當深處在荒野、廢墟、甚至是
一群陌生野獸中,人的所有感官像重新啟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有點
像野獸的直覺,也有點像是對周遭環境,有足夠掌握與瞭解。
行船者似乎完全沒感覺到那股視線,他泡了一杯飲料,放到我面前。那是
一杯深褐色,有著濃郁香氣的飲料。上頭還回繞濃濃的熱氣,印象中好像在
哪個時候,我也曾經喝這飲料,甚至不喝會覺得渾身不對勁。我啜飲了一
口,有點苦,有點甜,但最多的依然是那熱氣與香味。我問了行船者這飲料
的名稱,他也答不出來,這時總覺得那場夢之後所遺忘的東西,好像多了
些,然而為什麼行船者卻依然懂得如何調製這飲料,而我在香味與苦澀中,
也記起了這飲料該怎麼沖泡最為合適。
那一場夢,的確帶走了很多。可是,為何我依然記得如何開車,如何用
槍,還有應該怎麼去判斷,何為該與不該,就像行船者,他仍保有在海上謀
生的一切能力,也有著人與人之間,保留著的那個本分。在我喝著飲料的同
時,行船者將船屋中的收音機打開,我聽見從沙沙聲裡傳來的那個聲音,正
不停的闡述著在北方,我所目標之城,還擁有的進步與和平,希望聽見這聲
音的所有人,都可以到北方,名為「北城」的這城市來。
我還聽見,現在北城有著幾個大人物,每個在過往一樣有著顯赫的名聲與
能力,在那場夢之後並沒有被剝奪,反而讓他們更加相信,這是上天給予他
們的機會與考驗。有什麼比重建一個世界,還要來的有吸引力呢?對於那種
被過去與歷史束縛住的人來說,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
行船者冷冷的對我說,這些人,自己稱自己為「麗人」,想重建這世界,
並且掌握過去無法掌握的權力與慾望。因而不停用著美麗又充滿誘惑的言語
吸引殘存在世上,像他與我這種Runner,好讓建設更加順利與美好。可惜
的是,既然選擇了身為Runner,就注定再也無法回到過往的日子,每個
Runner心中,都有把火,不管我還是行船者。只是我尚未找到,那火將帶
我燒往何處,而行船者卻已經找到,他要在大海與這故鄉,進行一項巨大的
工程與夢想。
細節是什麼,我並沒有問,但我從行船者的口氣與眼神中看出,這一定是
非常龐大,而且只有他,才有辦法完成的事情。
他接著拿起一根煙,用一塊打火石點燃。室內充斥了煙草與那飲料的混合
味道,濃厚笨重。我看著白煙在船屋裡漸漸聚集、散去,變化成各種形狀,
淡淡消失在看不見的空氣裡。眼皮一下子沈重起來,再也睜不開,沈睡在平
淡的語音還有不肯散去的味道裡。
當我醒來,行船者已不在,他留下我所要求的食物,以及一包很仔細包好
的黑褐色粉狀物。我明白那是昨日,行船者給我喝的飲料粉末。我連同食物
小心的收藏好,走向我自己的車旁,不經意撇到在車門旁,不知道何時被刻
上的一行字。
我的車子,就像一般的小貨車,沒有漂亮的烤漆與裝飾,只有滿滿受到風
霜的刻痕以及隨時會故障的零件。因此,每到一個地方我總會尋找著廢棄在
路邊的車子,看是否有可以拆下利用的零件,好讓我的旅程不因為車子的因
素受到困擾。即使如此,一路上我還是難免遇到許多次不知為何的故障,然
後總在敲敲打打之後,車子心不甘情不願的,才肯繼續上路。
雖然車子表面早就被刮花,不堪辨認,但那一行字,還是吸引了我的目
光,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去思量那句話的含意。
「你們並非被選上,而是挑選過後,處理這剩餘價值的渣。」
很多人,將那場夢稱為末日,我卻不這麼認為,至少也有一批人不那麼認
為,他們正在北城大張旗鼓的想要重建這個世界。至少,在人口銳減的同
時,過去急速消耗的資源,相對來說多了起來,消耗的速度與過去相比,差
太多太多。唯一不足的,依然是過多的技術人才、運輸設備,極度缺乏。
認為那場夢是末日的人,整日生活在絕望與恐懼當中,害怕哪一天那場夢
又再度降臨,把自己的生命奪去。但是有更多的人,卻認為自己是命中注定
被神選上,要在這世界創造些什麼的代理人。然而那段話,卻又活生生的在
那場夢裡,不停迴盪,不停的刻印在腦海深處,不停的催促著人們,盲目又
激昂的,在世界上來回放蕩著。
我將手上的行李與物品放到車上,然後踏進車內,將車子發動。外面的空
氣溫度還在攝氏二十來度左右,我在車內卻感受到一絲絲的寒意,這種感覺
時常出現,有時在醒來後,有時在睡眠前,然而現在應該是秋天的時節,冬
日卻好像提早到了世界。我看著還吊在那邊的路標,上面寫著往北一百五十
里,有一個城鎮,那是我的下一個目標,也是行船者口中告訴我的,是這附
近Runner聚集的場所。
我很好奇,Runner聚集的地方,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我右手往旁邊
座位隨意一摸,突然驚嚇的縮回來,整個人冒出一身冷汗,因為手中的觸
感,竟是毛茸茸,那種不自然又噁心的感覺。我仔細一看,發現不知什麼時
候,車上竟然多了一隻小熊,而且是填充物已經散開,好像被人任意遺棄的
玩具小熊。
上面沒有任何記號,只有掉了一隻眼睛的面孔,緊閉的雙唇,沈默的與我
對望。我心裡想,這會不會是他們的傑作呢?他們有什麼話要告訴我,有什
麼訊息是要我知道的。但要找著他們,還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只好把那小
熊收起來,然後打起精神,將車子開上路,往我應去的方向走。
他們,是在這世界那場夢後,由剩下不多的人所組成的,沒有人知道領導
者是誰,也沒有人知道為何不管何時何地,他們總是找的到自己的同伴與擁
有相似味道的朋友。他們靠著四處偷竊必要物資,還有靈活的身型與行動躲
避其他人的追捕。可是總會有疏忽的時候,這也讓所有人知道,原來這群人
還存在著。
他們給自己這麼取了名字:「童黨」,是這世界上僅存的小孩子們,所組
成的組織。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沒有人有確切的答案,所有的城市與鄉村,
只要是孩子,他們都有著共同的打扮與特徵,在頭上綁著一條五顏六色的毛
巾,上頭畫了一個白色頑皮鬼吐舌頭的模樣,而且不管多遠多荒涼的地方,
只要有童黨,標誌就一定一樣。
而他們存留下來的意義,我想,應該是在那場夢中,所聽見的所被賦予
的,與我們完全不一樣,因而才會有共通的行動與識別。據我所知,童黨的
成員在超過十六歲之後,要是沒有通過試驗,就會被逐出童黨,而且沒有留
下任何的記憶,只有在童黨時期所學的技能依然保留著,還有那隱隱約約,
不停在腦海中打轉的神秘話語,像是封印的鑰匙,也似乎在等待什麼,去將
那封印解開,然後重新找回童黨的那段記憶,及該被賦予的任務。
接下來,約一星期吧,我走走停停,在已經有些坑洞破損的公路上,經過
一個又一個形同廢墟的城市,以及一棟棟傾倒頹圮的建築物。有時候我停在
某個建築物前,仔細想著這一棟建築物在他依然挺拔的那個年代,是不是有
過人山人海的繁榮景象。有時候我停在某個店鋪的門口,店門口上頭還掛著
的「OPEN」字樣,彷彿在證明這家店依然還有著他原本的存在價值。
這一切都在我的眼中不停流轉,心底卻沒有任何的感受。可能這地方我以
前駐足過,可能這店的老闆與我是舊識,更或者是我以前的老情人,可能這
大樓是過去我所住過的地方,也可能這一切都未曾發生。然而,悲憫與感
傷,甚至那惋惜還有追嘆過往的時光,當不見於我的心中。
反而是那火,從來沒有停息過的火,還溫溫的在那不停跳動著。可能我也
明白,就如心中的獸,一樣不可能消失殆盡,隨著那火一同忽大忽小。新的
年代,理應也要有新的哲學,新的人生觀。
人生觀?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人生觀呢?在過去
的那些城市中,那一個城市裡面的人,沒有他自己的人生觀與哲學,那一場
公平的夢,還是將大多數的人帶走,沒有猶豫,更不明他所選擇的規則。留
下來的,好像有那麼一個目標存在,卻又不懂,還有比生存下去更高的目標
嗎?
天空依舊這麼高,出了城市的公路,兩旁的草還有樹木,翠綠昂然,漸漸
侵佔道路,好像這世界的變化與他們無關,只有繼續不停的生長,不停的向
著天空長去。水泥灰還有天空的淡淡藍色,混和了點點依稀可見的綠光,這
一路上陪伴我的,就這麼多。
踩下煞車,在我眼前出現的,是那鎮的入口處,讓我有點訝異,這鎮,事
實上不能說是鎮,應該說是一個要塞,一個可以自給自足,保護自身的要塞
比較貼切。高大的門前,讓我有種回到更過往年代的錯覺,好像在許久之
前,也有著類似這城鎮,矗立在某個大地上似的。
門前是一隊有著簡單武器還有簡單裝備的警衛隊,或許在裡面有許多精良
而且威力強大的武器,但我心中懷疑著,到底有多少人還記得,去使用這些
擁有絕大殺傷力,然而現在派不上用場的武器。有時候一把刀子,一把手
槍,就絕對足夠了。
我停在接受檢查的哨口,表明我也是一名Runner,希望用車上的一些物
資來換取民生物品,一名看起來像是隊長身份的警衛,對我笑了一下,說這
裡是僅存不多Runner的集中地。誇張一點,甚至是世界上唯一的集中地。
我只是淺淺的回給了他一個微笑,就把車子開進只能容納一台車寬的小門
裡。
門裡門外,我真的嚇了一大跳,相較於門外的荒涼自然景色,在門內的一
切讓我有種身在過往那依舊繁華豐富的錯覺,好像那場無可言與的夢,在這
裡沒有產生任何的影響。只是黑沈沈的高聳城牆,依然提醒著我,那幽靈般
的深邃影子,還在世界上不停的徘徊著。
一直還無法適應,就是Runner竟然有這麼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有點
可笑也有點溫馨,的確在殘酷的現實,我們還是活在過去的記憶裡。就在我
眼前出現,過去那種整齊乾淨的街道,在街道上頭部停來往穿梭的車群還有
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閒,衣著整齊的在這街道上,不管有沒有目標的四
處遊走著。
街道旁琳瑯滿目的商店招牌,裡面依舊燈火通名的賣著一樣又一樣物品,
不管對現在的人們來說,實用還是不實用,這些都無所謂。我很好奇的,在
這樣的一個封閉城鎮裡,他們要怎樣去生存?怎樣去維持生命的所需?這不
單單是在華美的高樓中上班就可達成的,無論食物還是民生必需品,都必然
的缺乏了製造的人,然而我看不見那些,在往常我們瞧不起,卻在必要時哈
的要死的那群人。
我持續的開著車,還是看不見幾個小孩,反而是新生的孩子在母親懷中,
高興的手舞足蹈。路旁我驚訝的發現有一群老人,在小公園中悠閒的談天說
地。我不清楚在那場夢對他們有何影響,但在過去的路上,老人一如小孩,
我所看見的數目非常稀少。
這在資源極端缺乏的時代裡,最基本的成了最重要,因此我繼續往這鎮的
中心開去,想要找個地方讓我休息。就在鎮的東區附近,我看見有一間讓旅
客休息的旅館,毫不猶豫就過去詢問,有關於住宿的規矩。
那老闆娘親切的告訴我,Runner不用任何的費用,而且還有三餐的供應
及必要的補給。這一點讓我的困惑更深更深,老闆娘又說,這個鎮的鎮長,
會定期在鎮中心進行演講,若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去聽聽看。
我把身上不多的行李安頓好,進到浴室,好好的把自己整理乾淨,躺到雖
然有些破舊,卻舒軟又安穩的床上,想著接下來我應該要怎麼行動。前往北
城是我最終的目標,但一路上我所看見的,總沒有這作城鎮來的讓我驚訝。
好像在隱約間,這裡有股莫名的力量在維繫著城鎮的一切,使這一切都照著
那麼理所當然的道路行走著。
我坐起身子,眼角撇到放在茶几上,有一本黑色封面的書,那是一本關於
這個鎮的簡介,我看了一下出版的時間,正好是那場夢的交界。當我開始翻
閱著這本書,腦袋裡面的困惑好像漸漸解開,卻又深深的陷入另外一種無可
言喻的困惑中不可自拔。
這整個鎮,都由鎮長一手策劃形成,而他當然也是一名Runner,一名混
和了雙重特質的Runner。我看著那鎮長的圖片,心中猛然一陣悸動,原來
在過往的某個年代中,我與這鎮長,是共同上學、住宿、工作的好友。在那
場夢前,他一個人到了這地方,對我說這是工作與休閒,在夢後,卻轉個
頭,成為了鎮長。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原來他小時候那小小的夢想,竟然在這裡實現了。我
感到高興,也一如過往感到許多困惑。那場夢是為了成就某些人,還是為了
刪除某些人呢?我完全沒有概念,也沒有多餘的念頭,現在的我只想先去找
這鎮長,看看他到底有些什麼樣的不一樣。
鎮長的所在地,通常都非常的好認。沿著最大的道路向前行,幾乎是鎮中
心的地方,有一棟與四周現代玻璃帷幕的高樓大廈完全不搭的建築物,就如
同鄉村裡獨立院落的白色房子。門口前有個小巧可愛的郵筒,門上還掛著不
知哪個年代的檞寄生,可以辨認出是鎮長,僅在門口旁,釘上木頭牌子,上
面寫上鎮長的字樣而已。
我站在門前,略微驚訝的看著這棟房子,好像從未見到似的,在過去我完
全不認為,那鎮長會是喜歡這調調的人。記憶中,他喜歡高樓大廈,他喜歡
高高在上,喜歡領導與掌握的人。雖然鎮長也是這樣子的工作,但我沒想到
在這方面竟然是這麼純樸與難以置信。
我推開門,裡面坐著一名婦女,戴著一副眼鏡,在低著頭努力的寫些什麼
東西,連我進來都沒有抬起頭。我走到她的面前,想問詢問些什麼的時候,
她比了比後方另一個門,門上歪歪斜斜的掛著鎮長的牌子。我走過去,禮貌
性的敲了敲門,門後方傳來請進的聲音,我卻毫無印象,這會是我過去好友
的聲音嗎?
把門打開,整間房間被滿滿的櫃子圍繞著,櫃子中擺放許多書籍,有的殘
破不堪,有的保存良好,但全都是我看不懂的專業書籍。在我印象中,那朋
友並不是這麼一位富有專業知識的人物,唯一可以稱的上的,大概就是他的
認真與直著而已。
在房間後方的大辦公桌後,坐著的就是這鎮的鎮長,也是過去記憶中我所
認得的那一位朋友,如今卻是滿頭灰白,臉上的皺紋讓我驚訝於歲月竟是這
麼不饒人,即使我始終在外旅行奔波,但我相信我外表上看來,絕對比鎮長
年輕許多。當他看見我的同時,沒有太多的情感,反而給我一個苦笑,以及
一聲打從谷底竄起的嘆息。
或許那歎息的意味深遠,但我始終摸不清真正的涵義。鎮長站起身,走到
我的面前,兩人面對著面凝視對方,一同欣賞著對彼此眼中那不停竄出的火
光。
兒時我倆所種下的記憶膠囊中,他堅定的寫下將來要成為偉大的領導人,
現在竟然用這樣的情況,實現了他的願望。可悲的是我竟然完全記不起,當
年我所埋下的,又是何種願望與夢想。
鎮長緩緩張開雙臂,與我用力的擁抱,其中除了朋友之間的情感之外,還
充斥著滿滿的,對於現在的無奈還有淡淡的哀傷。接下來的時間,我聽著他
建立起這城鎮的種種努力,聽著他努力的希望有更多的人才,更多的
Runner來到這裡,重新建立起一個有秩序的都市。然而,他的想法也正是
我的目的地,北城那群人的想法,所以鎮長並沒有對我多說些什麼,我很清
楚的知道,他明白我當年所種下的願望,卻一句話也不肯透露。
我不埋怨這樣的他,至少他一步一步,把這城鎮重新建立起來,包括種種
的生產,努力的維繫著人們生活的最低需求。但我也深深明白,現在的人們
缺乏了過往刻苦的精神,因此他想出許多方法,刺激著人們努力生產與工
作,將不必要的浪費減到最低,甚至許多人,無法工作或臥病在床的,都殘
忍的將他送往荒野中,自生自滅。
唯有些許老人,需要仰賴著他們年輕時的經驗與記憶,因此可以在這城鎮
中安祥的度過晚年。的確,當一切都重新再起時,人們的熱情會達到一種巔
峰,甚至是盲目的追隨著領導者,這一點鎮長他十分明白。
在繁華背後,其實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鎮長他只是意味深長的,拿
出一部份的資料,在那一整櫃一整櫃的書櫥中,像隨手抽出的雜亂資料。我
隨手翻閱著,裡面是這城鎮在夢之前,所有的不明紀錄。我不清楚鎮長從何
得來這份資料,但裡面詳細記載了哪裡有豐富的物資與設備,甚至哪些人,
擁有哪些能力與技藝,通通包含在內。
或許,這也是當初在夢之前,他就來到此處的原因之一。我問了他,他笑
笑不語,只是辯稱這是他在某個地方,不小心得到的,然後用著這些資源,
這些殘存的人才,進行了這城鎮的建築與規劃。
當我再問到有關於其他的事情時,鎮長卻跟我說,要我到下一個地方,一
個也是有著Runner的地方去,在那裡我會找到另外一個不同於他的想法,
更為單純也更為執著。我也問了他的目的,他只是淡淡的說著,這一切只是
等待,等待著什麼他不知道,但是他可以告訴我的,卻是有些關鍵在我身
上,需要我自行去找尋出來。
當我得知了他的目的以及一些故事之後,並沒有太多的話語,只跟他要求
了一台新的小貨車,以及足夠的糧食與必備物資。我明白他會全數給我,甚
至給的更多,而我也會大方的收下,因為出了這鎮,接下來的生活還是需要
我自己來注意與執行,脫去了高聳城壁的保護。
很自然的,鎮長在準備這些東西的同時,我也在這鎮中四處的遊蕩,重溫
當初還是個「正常人」的生活。即使很多地方很多東西,都已經變的不看回
首,我卻毫不在意的捨棄,毫不留情的,在那些地方不屑一顧。
鎮中的每個人,或多或少我都見到了Runner的火光,只是他們選擇在這
地方進行他們心中,火所應當燒的方向。於是,大多數人選擇當初的工作,
也有一些人,選擇了與以往不同的領域及世界。但全心全力投入的程度,
這些都準備妥當後,已經是第三天,我開著新車,帶著滿滿的物資,往城
鎮的另一頭去,準備要往下一個目標前進。鎮長也陪著我,到了巨大城門的
外頭。兩人肩併著肩,看著前方理應是綠意昂然,卻因季節到了秋天,漸漸
枯黃的荒野景色。我們彼此無言,只是默默的看著,直到陽光出現,到了天
空某個高高的角度為止。
鎮長只跟我說,在往北城的路上,要特別小心一些躲在暗處的不明勢力,
據他所知,有一批看不見的影子,正在和北城的麗人們對抗,或多或少也對
Runner造成影響,要我特別的注意。
我感謝他的叮嚀與照顧,繼續著下一個,往不知名地點的旅行。不過在離
去之前,鎮長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在目的地的背後,你應當找出,身為火燄代理人的任務及職責。」
我暗自記下,踩下油門,風塵僕僕的遠離這充滿和平安祥,又滿溢著回憶
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