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景、空之心與天人合一─評王維〈鳥鳴澗〉

唐朝詩人輩出,詩文化亦於此時達至巔峰,再加上唐朝乃胡人立國,又繼承了南北朝時,三教逐漸合流的豐富遺產,因此在思想上能兼收並蓄,展現恢宏的氣度,大大擴闊傳統詩歌的精神境界。當時,儒有詩聖,悲天憫人;道有詩仙,浪漫奇詭;釋有詩佛,追求空靜。一時百家爭鳴,大國氣度油然而生。

王維之作素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譽,再加上被尊為「詩佛」,可見他除了講究情、景兼備外,亦注重佛家義理。〈鳥嗚澗〉乃王維的代表作之一,該詩情景交融,營造一片「靜之景」。同時,王維於此詩亦滲透了淡淡佛理,表達其「空之心」的境界。最後,「靜之景」與「空之心」又再融合為一,達到「天人合一」的至境。在此,筆者先引全詩如下: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全詩四句無一不是「情景交融」,呈現靜寂的山景,完全符合「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稱譽。

首先,桂花落下,實先為全詩加添一股靜寂之感。此外,桂花並非大紅大紫的鮮艷之物,香氣亦非濃烈,其存在已非耀眼,其落下更應無聲無息,如欲洞悉此景,除卻擁有超人集中力,有心而為外,便唯有處於十分靜寂的環境,而且必須抱有心無旁騖的心境方可。而據詩之背景,當時既為深夜,後者似較可能,而王維亦於詩文交代「人閒」而知「桂花落」。

在此,「閒」之一字下得極好,既將「桂之動」與「人之靜」融合為一,說明人因「心閒」而洞悉「花落」之事。然後,王維又透過「以動襯靜」的手法,大大加強了「人之靜」的效果。其實,「桂花落」雖動實靜,因桂花那不起眼的特性,本已為詩增添「靜寂」,再加上「落」有輕意,並非大規模的灑落或因風而起的「動」景,故王維以此「動中之靜」突出「人之靜」,既富有層次感,更加強全詩和人的「靜」的意味。

至於「夜靜春山空」則較直接道出「景之靜」。在此,王維直接交代當時已然「夜深人靜」,先營造一較清靜的背景。及後,王維便藉此,運用「以靜襯靜」的手法,深化後半部,以致全詩的「靜」。

其實,「靜」與「空」雖同亦異,前者傾向聲音上,而後者則偏向時空上,因此「靜」未必「空」,但「空」則必「靜」。本句前部已言「夜靜」,指出此時此景,萬籟俱寂,但後半部更言「春山空」,運用「以靜襯靜」的手法,以「空」深化「靜」,讓讀者感受到當時之「靜」,已超越聲音的範疇,達到「時空」的「空」,該處已然「靜」得恍如「空」無一物,更遑論聲音。

此外,筆者以為「春山」一詞亦別有用心。試想,如當時已然步入深秋寒冬之際,除卻傲雪寒梅外,再無他物,則「空」與「靜」又是理所當然,如此詩意自必大減,難成佳作。但據詩文交代,當時正值春季,萬物回春,生氣盎然,理應草木繁茂,鳥獸成群,富有朝氣,但王維卻據「動」寫「靜」,指出儘管大地回春,但在當時之夜,萬物歸靜,別無動作,春山便如空山般,以「動」的背景帶出及突出「靜」的感覺,自能強化全詩的「靜」,營造「靜之景」。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則透過「以光襯暗」及「以動襯靜」的手法,突出當時的「靜」。正如上言,時值春夜,山鳥正在休息時,卻忽被皎潔明亮的明月所驚。此「驚」盡現山鳥從「靜」到「動」的急速轉化,因為當時春山空寂,在黑暗及幽靜的山中,萬物已然休息,心亦已靜下來,享受此「靜之景」,但明月當空卻又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正當萬物俱寂的時候,月亮靜悄悄的掛在天上,而這不速之客更在黑夜中發出耀眼的光芒,此舉帶來的驚訝是十分突然的,更驚動了睡於樹上的鳥。由此可見,王維正以「月之光」襯托「夜之暗」,再以「鳥之驚」突出「夜之靜」,如此手法正能突出「靜之景」的效果。最後,「驚月之鳥」發出受驚的鳴叫,這鳴叫在樹林中迴響,不獨為這靜寂黑夜添上絲絲生氣和動感,更透過「聲音」加強了「靜」的效果,成功地營造「靜之景」。

綜合上言,王維透過不同的襯托手法,全方位地描寫了當時的「靜」,讓讀者能藉着本詩,感受到「靜」的景象,讓心得到全面的寧靜。但筆者以為上言僅及詩之技法,並未觸及王維於詩中所表達的「意境」。筆者嘗言:「意境應是『景之意』與『意之境』融合而成的精神境界」。筆者以為本詩的「景之意」在於一「靜」字,而「意之境」則在於一「空」字,作者乃以「空之心」寫就此絕作。

王維喜佛,故欲了解「空」於本詩的意蘊,亦應以佛理作出說明。「空」乃佛家提出的萬物本源,與道家的「無」正好成對。其實,無論是道家的「無」或佛家的「空」皆非絕對的虛無,而是一就本體論而言,雖無客觀實體,但又的確存在的「存在」,萬物皆自此出,此即道家所言的「有生於無」,佛家所謂的「緣起性空」。「緣起」乃指萬物皆因「緣」而生;「性空」則指萬物因「緣」而生,故無自性,亦即其性為「空」。

慧開禪師曾有一偈詩,曰:「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正正說明萬物性「空」,故一切色相皆為虛幻。當人面對萬物形相之時,實在不應執著於「色」,而生無謂的情緒,此之謂「色即是空」。此外,佛家又有所謂「空即是色」。正如上言,萬物由「空」,可知「空」雖非實有,但卻生「色」,「空」於「色」內,故佛家亦主張「色」「空」不二,此之謂「空即是色」。綜合上言,可知佛家反對追逐虛空,注重「色」與「空」的轉化和關係。觀乎全詩,詩人實以「閒」「空」二字,表達「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思想

首先,王維著一「閒」字,實不得不佩服其匠心。當時,夜深人「閒」,人心得以休歇,遠離日間的煩躁及七情六欲的影響。正因如此,詩人更能注意到「落花」、「驚鳥」及「鳥鳴」。然後,詩中再添一「空」字,正好表現詩人已然超越萬物的形相,直悟本源─「空」,感受那靜寂的「山之空」。由此可見,詩人未有離「色」說「空」及因「空」遺「色」,反能以「空」觀「色」,以「色」見「空」達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心境,亦即「空之心」的境界。

此外,詩的後部曾提及「月出驚山鳥」,鳥為月驚,足見其心仍為外物影響,故非「空」。因此,筆者以為作者實有意以「鳥之驚」襯托「人之閒」,透過「人鳥之別」,突出詩人的「空之心」。

縱觀上言,可見王維以詩,營造「靜之景」及表達「空之心」。正如上言「靜」乃本詩的「景之意」,「空」為本詩的「意之境」。兩者俱備,則「意境」已完,筆者以為本詩意境,正在於「天人合一」。

所謂「天人合一」,即人之主觀精神及自然之客觀存在,處於高度配合而互相輝映的境界。本詩以「靜」為景,以「空」為心,詩人因「靜」悟「空」,又因「空」生「靜」。在此,詩人的「空之心」與「靜之景」相合,萬物如「空」,詩人便如置身於空山般,再無「空」「色」之分。物我兩忘,通貫如一,自是「天人合一」的至境。

最後,本詩以「靜」「空」為核,卻又以「鳥鳴澗」為名,筆者以為這又是王維的匠心獨運。的確,本詩努力營造「靜」與「空」的情境,並表達「天人合一」的意境。但試想,若刻意追求純粹的「靜」與「空」,詩味自然淡薄。而且,「虛實有致」才是營造意境的法則,過於「虛浮」正是大忌,故此王維以「鳥鳴澗」為名,正能避免錯誤。再加上,正如上言,「鳥嗚」之意在於「以動襯靜」,當讀書閱畢全詩,嘗試深入了解全詩時,「鳥鳴」正能起提綱揭領的作用,加深全詩的「靜」的意味,深化「空」的意思,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