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一位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奧地利] 里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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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

  您的信前幾天才轉到我這裏。我要感謝你信裏博大而親愛的依賴。此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評論你的詩藝;因為每個批評的意圖都離我太遠。再沒有比批評的文字那樣同一件藝術品隔膜的了;同時總是演出來較多或較少的湊巧的誤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們要我們相信的那樣可理解而又說得出的;大多數的事件是不可信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語言從未達到過的空間;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傳的是藝術品,它們是神秘的生存,它們的生命在我們無常的生命之外賡續著。

  我既然預先寫出這樣的意見,可是我還得向你說,你的詩沒有自己的特點,自然暗中也靜靜地潛伏著向著個性發展的趨勢。我感到這種情形最明顯的是在最後一首《我的靈魂》裏,這首詩字裏行間顯示出一些自己的東西。還有在那首優美的詩《給 卒 琶地》也洋溢一種同這位偉大而寂寞的詩人精神上的契合。雖然如此,你的詩本身還不能算什麼,還不是獨立的,就是那最後的一首和《給 卒 琶地》也不是。我讀你的詩感到有些不能明確說出的缺陷,可是你隨詩寄來的親切的信,卻把這些缺陷無形中給我說明了。

  你在信裏問你的詩好不好。你問我。你從前也問過別人。你把它們寄給雜誌。你把你的詩跟別人的比較;若是某些編輯部退回了你的試作,你就不安。那麼(因為你允許我向你勸告),我請你,把這一切放棄吧!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復。若是這個答復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麼,你就根據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造衝動的標誌和證明。然後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地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不要寫愛情詩;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們是最難的;因為那裏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傳下來的作品,從中再表現出自己的特點則需要一種巨大而熟練的力量。所以你躲開那些普遍的題材,而歸依於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願望,流逝的思想與對於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寫這一切,用你周圍的事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物件表現自己。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作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對於創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不關痛癢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監獄裏,獄牆使人世間的喧囂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你望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試行拾撿起過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如果從這收視反聽,從這向自己世界的深處產生出“詩”來,你一定不會再想問別人,這是不是好詩。你也不會再嘗試讓雜誌去注意這些作品:因為你將在作品裏看到你親愛的天然產物,你生活的斷片與聲音。一件藝術品是好的,只要它是從“必要”裏產生的。在它這樣的根源裏就含有對它的評判:別無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勸告:走向內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是不是“必須”的創造。它怎麼說,你怎麼接受,不必加以說明。它也許告訴你,你的職責是藝術家。那麼你就接受這個命運,承擔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心從外邊來的報酬。因為創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接的自然界裏得到一切。

  但也許經過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後,你就斷念作一個詩人了(那也夠了,感到自己不寫也能夠生活時,就可以使我們決然不再去嘗試);就是這樣,我向你所請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無論如何,你的生活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並且那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我所願望於你的比我所能說出的多得多。

  我還應該向你說什麼呢?我覺得一切都本其自然;歸結我也只是這樣勸你,靜靜地嚴肅地從你的發展中成長起來;沒有比向外看和從外面等待回答會更嚴重地傷害你的發展了,你要知道,你的問題也許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時刻所能回答的。

  我很高興,在你的信裏見到了荷拉捷克教授的名字;我對於這位親切的學者懷有很大的敬意和多年不變的感激。請你替我向他致意; 他至今還記得我,我實在引為榮幸。

  你盛意寄給我的詩,現奉還。我再一次感謝你對我信賴的博大與忠誠;我本來是個陌生人,不能有所幫助,但我要通過這封本著良知寫的忠實的回信報答你的信賴于萬一。

  以一切的忠誠與關懷: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903,2 ,18;巴黎

(馮至 譯)


第二封信


  請您原諒我,親愛的、尊敬的先生,我直到今天才感謝地想到你2月24日的來信:這段時間我很苦惱,不是病,但是一種流行性感冒類的衰弱困擾我做什麼事都沒有力氣。最後,這種現象一點也不變更,我才來到這曾經療養過我一次的南方的海濱。但是我還未康復,寫作還困難,你只得接受這封短信代替我更多的心意。

  你自然必須知道,你的每封信都永遠使我歡喜,可是你要寬恕我的回答,它也許對你沒有什麼幫助;因為在根本處,也正是在那最深奧、最重要的事物上我們是無名地孤單;要是一個人能夠對別人勸告,甚至幫助時,彼此間必須有許多事情實現了,完成了,一切事物必須有一個完整的安排,才會有一次的效驗。

  今天我只要向你談兩件事:第一是“暗(Ironie):

  你不要讓你被它支配,尤其是在創造力貧乏的時刻。在創造力豐富的時候你可以試行運用它,當作一種方法去理解人生。純潔地用,它就是純潔的,不必因為它而感到羞愧;如果你覺得你同它過於親密,又怕同它的親密日見增長,那麼你就轉向偉大、嚴肅的事物吧,在它們面前它會變得又渺小又可憐。尋求事物的深處:在深處暗嘲是走不下去 ,——若是你把它引近偉大的邊緣,你應該立即考量這個理解的方式(暗嘲)是不是發自你本性的一種需要。因為在嚴肅事物的影響下(如果它是偶然發生的),它會脫離了你(如果它真是天生就屬於你),它就會強固成為一個嚴正的工具,而列入你創作藝術的一些方法的行列中。

  第二件我今天要向你說的是:

  在我所有的書中只有少數的幾本是不能離身的,有兩部書甚至無論我走到哪里都在我的行囊裏。此刻它們也在我的身邊:一部是《聖經》,一部是丹麥偉大詩人茵斯。彼得。雅闊布生的書。我忽然想起,不知你讀過他的著作沒有。這很容易買到,因為有一部分很好的翻譯在雷克拉木(Reclam)萬有文庫中出版。你去買他的《六篇短篇小說》和他的長篇《尼爾。律內》(Niels Lyhne )。你先讀前一本的第一篇《摩根斯(Mogens)。一個世界將要展現在你的面前,一個世界的幸福、豐富、不可捉摸的偉大。請你在這兩本書裏體驗一些時,學你以為值得學的事物,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愛它們。這種愛將為你得到千千萬萬的回報,並且,無論你的生活取怎樣的途徑,——我確信它將穿過你的成長的絲綸,在你一切經驗、失望與歡悅的線索中成為最重要的一條。


  如果我應該說,從誰那裏我體驗到一些關於創作的本質以及它的深奧與它的永恆的意義,那麼我只能說出兩個名字:一個是雅闊布生 ,偉大的詩人;一個是奧古斯特。羅丹,那在現存的藝術家中無人能 與比擬的雕刻家。

  願你前途一切成功!

  你的: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903,4 ,5 ;義大利,皮薩(Pisa),危阿雷覺(Viareggio )


第三封信


  親愛的、尊敬的先生,你復活節的來信給我許多歡喜;因為它告訴我許多關於你的好消息,並且像你對於雅闊布生偉大而可愛的藝術所抒發的意見也可以證明,我把你的生活和生活上的許多問題引到這豐富的世界裏來,我並沒有做錯。

  現在你該讀《尼爾•律內》了,那是一部壯麗而深刻的書;越讀越好像一切都在書中,從生命最輕妙的芬芳到它沉重的果實的厚味。這裏沒有一件事不能被我們去理解、領會、經驗,以及在回憶的餘韻中親切地認識;沒有一種體驗是過於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開展都像是一個大的命運,並且這運命本身像是一塊奇異的廣大的織物,每條線都被一隻無限溫柔的手引來,排在另一條線的旁邊,千百條互相持衡。你將要得到首次讀這本書時的大幸福,通過無數意料不到的驚奇仿佛在一個新的夢裏。可是我能夠向你說,往後我們讀這些書時永遠是個驚訝者,它們永不能失去它們的魅力,連它們首次給予讀者的童話的境界也不會失掉。

  我們只在那些書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篤,觀察更為明確而單純,對於生的信仰更為深沉,在生活裏也更幸福博大。——

  往後你要讀那部敍述馬麗•葛魯伯夫人的運命與渴望的奇書,還有雅闊布生的信劄、日記、片斷,最後還有他的詩(縱使是平庸的德文翻譯),也自有不能磨滅的聲韻(這時我要勸告你,遇機會時可以去買一部雅闊布生的全集,一切都在裏邊。共三冊,譯文很好,萊比錫外根•笛得利許Eugen Diederichs書店出版,每冊據我所知只賣五六個馬克)。

  關於那篇非常細膩而精練的短篇小說《這裏該有薔薇……》,你對於作序者不同的意見實在很對。順便我勸你盡可能少讀審美批評的文字,——它們多半是一偏之見,已經枯僵在沒有生命的硬化中,毫無意義;不然就是乖巧的賣弄筆墨,今天這派得勢,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藝術品都是源於無窮的寂寞,沒有比批評更難望其邊際的了。只有愛能夠理解它們,把住它們,認識它們的價值。——面對每個這樣的說明、評論或導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覺;萬一你錯誤了,你內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長會慢慢地隨時使你認識你的錯誤,把你引到另外一條路上。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展,發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產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裏、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才是藝術地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造,都一樣。

  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夏天終歸是會來的。但它只向著忍耐的人們走來;他們在這裏,好像永恆總在他們面前,無憂無慮地寂靜而廣大。我天天學習,在我所感謝的痛苦中學習:“忍耐”是一切!

  談到理洽特•德美爾:他的書(同時也可以說他這個人,我泛泛地認識他),我覺得是這樣,每逢我讀到他的一頁好詩時,我常常怕讀到第二頁,又把前邊的一切破壞,將可愛之處變得索然無味。你把他的性格刻畫得很對:“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創作。”——其實藝術家的體驗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接近於性的體驗,接近於它的痛苦與它的快樂,這兩種現象本來只是同一渴望與幸福的不同的形式。若是可以不說是“情欲”,——而說是“性”,是博大的、純潔的、沒有被教會的謬誤所詆毀的意義中的“性”,那麼他的藝術或者會很博大而永久地重要。他詩人的力是博大的,堅強似一種原始的衝動,在他自身內有勇往直前的韻律爆發出來像是從雄渾的山中。

  但我覺得,這企圖並不永遠是完全直率的,不無裝腔作態(這對於創造者實在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他必須永遠不曾意識到、不曾預感到他最好的美德,如果他要保持住那美德的自然而混元的境地)。現在這個鼓動著他的本性的力向性的方面進發,但是它卻沒有找到它所需要的那個純潔的人。那裏沒有一個成熟而純潔的性的世界,只有一個缺乏廣泛的“人性”,而只限於“男性”的世界,充滿了情欲、迷醉與不安,為男人舊日的成見與傲慢的心所累,使愛失卻了本來的面目。因為他只是作為男人去愛,不是作為人去愛,所以在他的情的感覺中有一些狹窄、粗糙、仇恨、無常,沒有永久性的成分存在,減低藝術的價值,使藝術支離晦澀。這樣的藝術不會沒有污點,它被時代與情欲所渲染,很少能持續存在(多數的藝術卻都是這樣)。雖然,我們也可以享受其中一些卓絕的地方,可是不要沉溺失迷,變成德美爾世界中的信徒;他的世界是這樣無窮地煩惱,充滿了姦情、迷亂,同真實的命運距離太遠了;真實的命運比起這些暫時的憂鬱使人更多地擔受痛苦,但也給人以更多的機會走向偉大,更多的勇氣向著永恆。

  最後關於我的書,我很願意送你一整份你所喜歡的。但我很窮,並且我的書一出版就不屬於我了。我自己不能買,雖然我常常想贈給能夠對於我的書表示愛好的人們。

  所以我在另紙上寫給你我最近出版的書名和出版的書局(只限於最近的;若是算上從前的共有十二三種),親愛的先生,我把這書單給你,遇機會時你任意訂購好了。

  我願意我的書在你的身邊。

  珍重!

  你的:
    萊內•馬利亞•里爾克
    1903,4,23;義大利,皮薩,危阿雷覺


第四封信


  十天前我又苦惱又疲倦地離開了巴黎,到了一處廣大的北方的平原,它的曠遠、寂靜與天空本應使我恢復健康。可是我卻走入一個雨的季節,直到今天在風勢不定的田野上才閃透出光來;於量我就用這第一瞬間的光明來問候你,親愛的先生。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我很久沒有答復你的信,我並沒有忘記它——反而它是常常使我從許多信中檢出來再讀一遍的,並且在你的信裏我認識你非常親切。那是你五月二日的信,你一定記得起這封信,你那對於生活的美好的憂慮感動我,比我在巴黎時已經感到的還深;在巴黎因為過分的喧囂,一切都發出異樣的聲音,使萬物顫慄。這裏周圍是偉大的田野,從海上吹來陣陣的風,這裏我覺得,那些問題與情感在它們的深處自有它們本來的生命,沒有人能夠給你解答;因為就是最好的字句也要失去真意,如果它們要解釋那最輕妙、幾乎不可言說的事物。雖然,我卻相信你不會永遠得到解決,若是你委身於那同現在使我的眼目為之一新的相類似的事物。若是你依託自然,依託自然中的單純,依託於那幾乎沒人注意到的渺小,這渺小會不知不覺地變得龐大而不能測度;若是你對於微小都懷有這樣的愛,作為一個待奉者質樸地去贏得一些好像貧窮的事物的信賴:那麼,一切對於你就較為輕易、較為一致、較為容易和解了,也許不是在那驚訝著退卻的理智中,而是在你最深的意識、覺醒與悟解中得到和解。你是這樣年輕,一切都在開始,親愛的先生,我要盡我的所能請求你,對於你心裏一切的疑難要多多忍耐,要去愛這些“問題的本身”,像是愛一間鎖閉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別種文字寫成的書。現在你不要去追求那些你還不能得到的答案,因為你還不能在生活裏體驗到它們。一切都要親身生活。現在你就在這些問題裏“生活”吧。或者,不大注意,漸漸會有那遙遠的一天,你生活到了能解答這些問題的境地。也許你自身內就負有可能性:去組織、去形成一種特別幸福與純潔的生活方式;你要向那方面修養——但是,無論什麼來到,你都要以廣大的信任領受;如果它是從你的意志裏、從任何一種內身的窘困裏產生的,那麼你要好好地負擔著它,什麼也不要憎惡。——“性”,是很難的。可是我們份內的事都很難;其實一切嚴肅的事都是艱難的,而一切又是嚴肅的。如果你認識了這一層,並且肯這樣從你自身、從你的稟性、從你的經驗、你的童年、你的生命力出發,得到一種完全自己的(不是被因襲和習俗所影響的)對於“性”的關係:那麼你就不要怕你有所迷惑,或是玷污了你最好的所有。

  身體的快感是一種官感的體驗,與淨潔的觀賞或是一個甜美的果實放在我們舌上的淨潔的感覺沒有什麼不同;它是我們所應得的豐富而無窮的經驗,是一種對於世界的領悟,是一切領悟的豐富與光華。我們感受身體的快感並不是壞事;所不好的是:幾乎一切人都錯用了、浪費了這種經驗,把它放在生活疲倦的地方當作刺激,當作疏散,而不當作向著頂點的聚精會神。就是飲食,也有許多人使之失去本意:一方而是“不足”,另一方面是“過度”,都攪混了這個需要的明朗;同樣攪混的,是那些生命藉以自新的一切深的、單純的需要。但是一個“個人”能夠認清,很清晰地生活(如果因為“個人”是要有條件的,那麼我們就說是“寂寞的人”),他能夠想起,動物和植物中一切的美就是一種愛與渴望的、靜靜延續著的形式;他能夠同看植物一樣去看動物,它們忍耐而馴順地地結合、增殖、生長,不是由於生理的享樂也不是由於生理的痛苦,只是順從需要,這個需要是要比享樂與痛苦偉大,比意志與抵抗還有力。啊,人們要更謙虛地去接受、更嚴肅地負擔這充滿大地一直到極小的物體的神秘,並且去承受和感覺,它是怎樣重大地艱難,不要把它看得過於容易!對於那只有“一個”的果實,不管它是身體的或是精神的,要有敬畏的心;因為精神的創造也是源于生理的創造,同屬於一個本質,並且只像是一種身體快感的更輕妙、更興奮、更有永久性的再現。至於你所說的“那個思想,去當創造者,去生產、去製作”。絕不能缺少他在世界中得到不斷的偉大的證明和實現,也不能缺少從物與動物那裏得來的千應萬諾,——他的享受也只是因此才這樣難以形容地美麗而豐富,因為他具有從數百萬製作與生產中遺傳下來的回憶。在一個創造者思想裏會有千百個被人忘記的愛情的良宵又重新蘇醒,它們以崇高的情緒填實這個思想。並且那夜間幽會、結合在狂歡中的愛人們,是在作一種嚴肅的工作,聚集起無數的溫存,為任何一個將來後起的詩人的詩歌預備下深厚的力量,去說那難於言說的歡樂。他們把“將來”喚來;縱使他們迷惑,盲目地擁抱,“將來”終於是要到的,一個新人在生長,這裏完成一個偶然,在偶然的根處有永恆的規律醒來,一顆富於抵抗的種子就以這個規律闖入那對面迎來的卵球。你不要為表面所誤;在深處一切都成為規律。那些把這個神秘虛偽而錯誤地去生活的人們(這樣的人本來很多),只是自己失掉了它,而把它望下傳遞,像是密封的信件,並不知它的內容。他也不要被名稱的繁多和事物的複雜所迷惑。超越一切的也許是一個偉大的“母性”作為共同的渴望。那少女的、一種“還無所作為”(你這樣說的很好)的本性的美是,它預感著、準備著、悚懼著、渴望著母性。母親的美是正在盡職的母性;一個豐富的回憶則存在於老婦的身內。但我以為在男人身內也有母性,無論是身體的或是精神的;他的創造也是一種生產,只要是從最內在的豐滿中創造出來的便是生產。大半兩性間的關係比人們平素所想的更密切,也許這世界偉大的革新就在於這一點:男人同女人從一切錯誤的感覺與嫌忌裏解放出來,不作為對立面互相尋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鄰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場去工作,以便簡捷地、嚴肅地忍耐地負擔那放在他們肩上的艱難的“性”。

  凡是將來有一天許多人或能實現的事,現在寂寞的人已經可以起始準備了,用他比較確切的雙手來建造。親愛的先生,所以你要愛你的寂寞,負擔那它以悠揚的怨訴給你引來的痛苦。你說,你身邊的都同你疏遠了,其實這就是你周圍擴大的開始。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麼你的曠遠已經在星空下開展得廣大;你要以你的成長歡喜,可是向那裏你不能帶進來一個人,要好好對待那些落在後邊的人們,在他們面前你要穩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懷疑苦惱他們,也不要用你的信心或歡悅驚嚇他們,這是他們所不能瞭解的。同他們尋找出一種簡單而誠摯的諧和,這種諧和,任憑你自己將來怎麼轉變,都無須更改;要愛惜他們那種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諒解那些進入老境的人們;他們對於你所信任的孤獨是畏懼的。要避免去給那在父母與子女間常演出戲劇增加材料;這要費去許多子女的力,消蝕許多父母的愛,縱使他們的愛不瞭解他們;究竟是在愛著、漫暖著我們。不要向他們問計,也不要計較瞭解;但要相信那種為你保存下來像是一份遺產似的愛,你要信任在這愛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種幸福,無須脫離這個幸福才能擴大你的世界。

  那很好,你先進入一個職業,它使你成為獨立的人,事事完全由你自己料理。你耐心地等著吧,看你內心的生活是不是由於這職業的形式而受到限制。我認為這職業是很艱難很不容易對付的,因為它被廣大的習俗所累,並且不容人對於它的問題有個人的意見存在。但是你的寂寞將在這些很生疏的關係中間是你的立足點和家鄉,從這裏出來你將尋得你一切的道路。

  我一切的祝願都在陪伴著你,我信任你。

  你的:萊內仿砝
    1903,7,16;
    布萊門(Bremen),渥爾蔔斯威德(Worpswede)


第五封信


  親愛的,尊敬的先生,我在佛羅倫斯收到你8月29日的信,現在——兩個月了——我才寫回信告訴你。請你原諒我的遲延,——我在路上不喜歡寫信,因為我寫信除去必須的紙筆外還要用:一些幽靜、寂寞和一個不太生疏的時刻。

  我們在六個星期前到了羅馬,那時還是個空虛、炎熱、時疫流行的羅馬,這種環境又添上許多現實生活上安排的困難,更助長圍繞我們的不安,簡直沒有終結,使我們嘗盡了異鄉飄泊的痛苦。更加之以:羅馬(如果我們還不認識它)在我們到達的頭幾天真令人窒悶悲哀,由於它放射出來的死氣沈沈憂鬱的博物館的空氣;由於它精華已盡、而又勉強保持著的過去時代的儲存(從中滋養著一個可憐的現在);由於這些無名的、被學者和語言學家們所維護、經常不斷的義大利旅遊者所效仿的、對於一切改頭換面或是毀敗了的物品的過分的估價,根本這些物品也不過是另一個時代另一種生活的偶然的殘餘,這生活已經不是我們的了,而也不應該是我們的。在日日擔心防範的幾星期後,雖還有些紛亂,卻終於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們才說:這裏並不比別的地方有更多的美,這些被世世代代所歎賞的物件,都經過俗手的修補,沒有意義,無所包含,沒有精神,沒有價值;——但這裏也自有許多美,因為無論什麼地方都有它的美。永遠生動的流水從古老的溝渠流入這座大城,它們在許多廣場的白石盤上歡舞,散入寬闊的貯水池中,晝間泠泠有聲,夜晚的聲音更為清澈,這裏的夜色廣大而星光燦爛,習習拂著輕風。並且有許多名園,使人難忘的林蔭路與石階——米霞盎基羅所設計的石階,那是按著向下流水的姿勢建築的石階:寬寬地向下一層生出一層,像是後浪接著前浪。由於這樣的印象,我們凝聚精神,從那些傲慢的、談談講講的“多數”(那是多麼愛饒舌呀!)回到自身內,慢慢地學習認識“少數”,在少數的事物裏延綿著我們所愛的永恆和我們輕輕地分擔著的寂寞。

  現在我還住在城內卡皮托丘上,離那最美的從羅馬藝術中保存下來的馬克朔奧雷爾騎馬式的石像不遠;但是在幾星期後我將遷入一個寂靜而簡單的地方,是一座老的望樓,它深深地消失在一片大園林裏,足以躲避城市的喧囂與紛擾。我將要在那裏住一冬,享受那無邊的寂靜,從這寂靜中我期待著良好而豐盛的時間的贈品……

  到那時我將常常在家,再給你寫較長的信,還要談到關於你信中的事。今天我必須告訴你說的是(這已經是不對了,我沒有早一點告訴你),你信中提到的那本書(其中想必有你的作品)沒有寄到。是不是從渥爾蔔斯威德給你退回去了(因為包裹不能轉到外國)?退回是最好的,我願意得到證實。希望不要遺失——這在義大利的郵務並不是例外的事——可惜。

  我很願意接到這本書(像是我願意接到你所寫的一切一樣);還有你最近的詩(如果你寄給我),我要永遠盡我的所能誠心地一讀再讀,好好體驗。

  以多多的願望和祝福
    你的萊內仿砝


第六封信


我的親愛的卡卜斯先生, 你不會得不到我的祝願,如果耶誕節到了,你在這節日中比往日更深沉地負擔著你的寂寞。若是你覺得它過於廣大,那麼你要因此而歡喜(你問你自己吧),哪有寂寞,不是廣大的呢;我們只有“一個”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負擔,並且幾乎人人都有這危險的時刻,他們情心願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種庸俗無聊的社交,和與任何一個不相配的人勉強諧和的假像去交換……但也許正是這些時候,寂寞在生長;它在生長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發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開始。你不要為此而迷惑。我們最需要卻只是:寂寞,廣大的內心的寂寞。“走向內心”,長時期不遇一人——這我們必須能夠做到。居於寂寞,像人們在兒童時那樣寂寞,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並不懂得他們做些什麼事。

  如果一天我們洞察到他們的事務是貧乏的,他們的職業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從自己世界的深處,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為什麼把一個兒童聰明的“不解”拋開,而對於許多事物採取防禦和蔑視的態度呢?“不解”是居於寂寞;防禦與蔑視雖說是要設法和這些事物隔離,同時卻是和它們發生糾葛了。

  親愛的先生,你去思考你自身負擔著的世界;至於怎樣稱呼這思考,那就隨你的心意了;不管是自己童年的回憶,或是對於自己將來的想望,——只是要多多注意從你生命裏出現的事物,要把它放在你周圍所看到的一切之上。你最內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愛,你必須為它多方工作;並且不要浪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解釋你對於人們的態度。到底誰向你說,你本來有一個態度呢?——我知道你的職業是枯燥的,處處和你相違背,我早已看出你的苦惱,我知道,它將要來了。現在它來了,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惱,我只能勸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職業都是這樣,向個人儘是無理的要求,儘是敵意,它同樣也飽受了許多低聲忍氣、不滿於那枯燥的職責的人們的憎惡。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並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什麼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若是真有些炫耀著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那就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內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了。只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裏發生什麼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中途。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現在作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裏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同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並不足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諧和,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裏,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如果你想起你的童年,你就又在那些寂寞的兒童中間了,成人們是無所謂的,他們的尊嚴沒有價值。

  若是你因為對於童年時到處可以出現的神已經不能信仰,想到童年,想到與它相連的那種單純和寂靜,而感到苦惱不安,那麼,親愛的卡卜斯先生,你問一問自己,你是不是真把神失落了?也許正相反,你從來沒有得到他?什麼時候應該有過神呢?你相信嗎,關於神,一個兒童能夠把住他,成人們只能費力去負擔他,而他的重量足以把老人壓倒?你相信嗎,誰當真有他,又能把他像一塊小石片似地失落?或者你也不以為嗎,誰有過他,還只能被他丟掉?——但如果你認識到,他在你的童年不曾有過,從前也沒有生存過;如果你覺得基督是被他的渴望所欺,摩罕默得是被他的驕傲所騙,——如果你驚愕地感到,就是現在,就是我們談他的這個時刻,他也沒有存在;——那麼,什麼給你以權利,覺得缺少這從來不曾有過的神像是喪失一個亡人,並且尋找他像是找一件遺失的物品呢?

  你為什麼不這樣想,想他是將要來到的,他要從永恆裏降生,是一棵樹上最後的果實,我們不過是這樹上的樹葉?是誰阻攔你,不讓你把他的誕生放在將來轉變的時代,不讓你度過你的一生像是度過這偉大的孕期內又痛苦又美麗的一日?你沒有看見嗎,一切發生的事怎樣總是重新開始?那就不能是神的開始嗎?啊,開端的本身永遠是這般美麗!如果他是最完全的,那麼較為微小的事物在他以前就不應該存在嗎,以便他從豐滿與過剩中能夠有所選擇?——他不應該是個最後者嗎,將一切握諸懷抱?若是我們所希求的他早已過去了,那我們還有什麼意義呢?

  像是蜜蜂釀蜜那樣,我們從萬物中採擷最甜美的資料來建造我們的神。我們甚至以渺小,沒有光彩的事物開始(只要是由於愛),我們以工作,繼之以休息,以一種沈默,或是以一種微小的寂寞的歡悅,以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同伴單獨所做的一切來建造他,他,我們並不能看到,正如我們祖先不能看見我們一樣。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命裏,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迴圈著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升發出來的姿態。

  現在你所希望不到的事,將來不會有一天在最遙遠、最終極的神的那裏實現嗎?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在這虔誠的情感中慶祝你的耶誕節吧,也許神正要用你這生命的恐懼來開始;你過的這幾天也許正是一切在你生命裏為他工作的時期,正如你在兒時已經有一次很辛苦地為他工作過一樣。好好地忍耐,不要沮喪,你想,如果春天要來,大地就使它一點點地完成,我們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會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於春天更為艱難。

  祝你快樂,勇敢!

  你的: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903,12,23;羅馬


第七封信


  我的親愛的卡卜斯先生,自從我接到你上次的來信,已經過了許久。請你不要見怪;先是工作,隨後是事務的干擾,最後是小病,總阻擋著我給你寫回信,因為我給你寫信是要在良好平靜的時刻。現在我覺得好些了(初春的惡劣多變的過渡時期在這裏也使人覺得很不舒適),親愛的卡卜斯先生,我問候你,並且(這是我衷心願做的事)就我所知道的來回答你。

  你看,我把你的十四行詩抄下來了,因為我覺得它美麗簡練,是在很適當的形式裏產生的。在我所讀到的你的詩中,這是最好的一首。現在我又把它謄抄給你,因為我以為這很有意義,並且充滿新鮮的體驗,在別人的筆下又看到自己的作品。你讀這首詩,像是別人作的,可是你將要在最深處感到它怎樣更是你的。

  這是我的一種快樂,常常讀這首十四行詩和你的來信;為了這兩件事我感謝你。

  在寂寞中你不要旁徨迷惑,由於你自身內有一些願望要從這寂寞裏脫身。——也正是這個願望,如果你平靜地、卓越地,像一件工具似地去運用它,它就會幫助你把你的寂寞擴展到廣遠的地方。一般人(用因襲的幫助)把一切都輕易地去解決,而且按著輕易中最輕易的方面;但這是很顯然的,自然界中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長,防禦,表現出來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生存,抵抗一切反對的力量。我們知道的很少;但我們必須委身於艱難卻是一件永不會丟開我們的信念。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為寂寞是艱難的;只要是艱難的事,就有使我們更有理由為它工作。

  愛,很好;因為愛是艱難的。以人去愛人:這也許是給與我們的最艱難、最重大的事,是最後的實驗與考試,是最高的工作,別的工作都不過是為此而做的準備。所以一切正在開始的青年們還不能愛;他們必須學習。他們必須用他們整個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們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動的心去學習愛。可是學習的時期永遠是一個長久的專心致志的時期,愛就長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強而深入的孤獨生活,是為了愛著的人。愛的要義並不是什麼傾心、獻身、與第二者結合(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結合呢,如果是一種不明了,無所成就、不關重要的結合?),它對於個人是一種崇高的動力,去成熟,在自身內有所完成,去完成一個世界,是為了另一個人完成一個自己的世界,這對於他是一個巨大的、不讓步的要求,把他選擇出來,向廣遠召喚。青年們只應在把這當作課業去工作的意義中(“晝夜不停地探索,去錘煉”)去使用那給與他們的愛。至於傾心、獻身,以及一切的結合,還不是他們的事(他們還須長時間地節省、聚集),那是最後的終點,也許是人的生活現在還幾乎不能達到的境地。

  但是青年們在這方面常常錯誤得這樣深(因為在他們本性中沒有忍耐),如果愛到了他們身上,他們便把生命任意拋擲,甚至陷入窒悶、顛倒、紊亂的狀態:——但隨後又該怎樣呢?這支離破碎的聚合(他們自己叫作結合,還願意稱為幸福),還能使生活有什麼成就嗎?能過得去嗎?他們的將來呢?這其間每個人都為了別人失掉自己,同時也失掉別人,並且失掉許多還要來到的別人,失掉許多廣遠與可能性;把那些輕微的充滿預感的物體的接近與疏遠,改換成一個日暮窮途的景況,什麼也不能產生;無非是一些厭惡、失望與貧乏,不得已時便在因襲中尋求補救,有大宗因襲的條例早已準備好了,像是避禍亭一般在這危險的路旁。在各種人類的生活中沒有比愛被因襲的習俗附飾得更多的了,是無所不用其極地發明許多救生圈、游泳袋、救護船;社會上的理解用各種樣式設備下避難所,因為它傾向於把愛的生活也看作是一種娛樂,所以必須輕率地把它形成一種簡易、平穩、毫無險阻的生活,跟一切公開的娛樂一樣。

  誠然也有許多青年錯誤地去愛,即隨隨便便地贈與,不能寂寞(一般總是止於這種境地——),他們感到一種失誤的壓迫,要按照他們自己個人的方式使他們已經陷入的境域變得富有生力和成果;——因為他們的天性告訴他們,愛的眾多問題還比不上其他的重要的事體,它們可以公開地按照這樣或那樣的約定來解決;都不過是人與人之間切身問題,它們需要一個在各種情況下都新鮮而特殊、“只是”個人的回答——但,他們已經互相拋擲在一起,再也不能辯別、區分,再也不據自己的所有,他們怎麼能夠從他們自身內從這已經埋沒的寂寞的深入尋得一條出路呢?

  他們的行為都是在通常無可告援的情勢下產生的,如果他們以最好的意願要躲避那落在他們身上的習俗(譬如說結婚),也還是陷入一種不尋常、但仍同樣是死氣沈沈限於習俗的解決的網中;因為他們周圍的一切都是——習俗;從一種很早就聚在一起的、暗淡的結合中的表演出來的只是種種限於習俗的行動;這樣的紊亂昏迷之所趨的每個關係,都有它的習俗,即使是那最不常見的(普通的意義叫作不道德的)也在內;是的,甚至於“分離”也幾乎是一種習俗的步驟,是一種非個性的偶然的決斷,沒有力量,沒有成果。

  誰嚴肅地看,誰就感到,同對於艱難的“死”一樣,對於這艱難的“愛”還沒有啟蒙,還沒有解決,還沒有什麼指示與道路被認識;並且為了我們蒙蔽著、負擔著、傳遞下去,還沒有顯現的這兩個任務,也沒有共同的、協議可靠的規律供我們探討。但是在我們只作為單獨的個人起始練習生活的程度內,這些偉大的事物將同單獨的個人們在更接近的親切中相遇。艱難的愛的工作對於我們發展過程的要求是無限地廣大,我們作為信從者對於那些要求還不能勝任。但是,如果我們堅持忍耐,把愛作為重擔和學業擔在肩上,而不在任何淺易和輕浮的遊戲中失掉自己(許多人都是一到他們生存中最嚴肅的嚴肅面前,便隱藏在遊戲的身後)——那麼將來繼我們而來的人們或許會感到一點小小的進步與減輕;這就夠好了。

  可是我們現在正應該對於一個單獨的人和另一個單獨的人的關係,沒有成見、如實地觀察;我們試驗著在這種關係裏生活,面前並沒有前例。可是在時代的變更中已經有些事,對於我們小心翼翼的開端能有所幫助了。

  少女和婦女,在他們新近自己的發展中,只暫時成為男人惡習與特性的模仿者,男人職業的重演者。經過這樣不穩定的過程後,事實會告訴我們,婦女只是從那(常常很可笑的)喬裝的成功與變化中走過,以便把他們自己的天性從男性歪曲的影響中洗淨。至於真的生命是更直接、更豐富、更親切地在婦女的身內,根本上他們早應該變成比男人更純淨、更人性的人們;男人沒有身體的果實,只生活於生活的表面之下,傲慢而急躁,看輕他們要去愛的事物。如果婦女將來把這“只是女性”的習俗在他們外生活的轉變中脫去,隨後那從痛苦與壓迫裏產生出的婦女的“人性”就要見諸天日了,這是男人們現在還沒有感到的,到那時他們將從中受到驚奇和打擊。有一天(現在北歐的國家裏已經有確切的證明)新的少女來到,並且所謂婦女這個名詞,她不只是當作男人的對立體來講,卻含有一些獨立的意義,使我們不再想到“補充”與“界限”,只想到生命與生存——女性的人。

  這個進步將要把現在謬誤的愛的生活轉變(違背著落伍的男人們的意志),從根本更改,形成一種人對於人,不是男人對於女人的關係。並且這更人性的愛(它無限地謹慎而精細,良好而明晰地在結合與解脫中完成),它將要同我們辛辛苦苦地預備著的愛相似,它存在於這樣的情況裏:兩個寂寞相愛護,相區分,相敬重。

  還有:你不要以為,那在你童年曾經有過一次的偉大的愛已經失卻了;你能說嗎,那時並沒有偉大的良好的願望在你的生命裏成熟,而且現在你還從中吸取養分?我相信那個愛是強有力地永在你的回憶中,因為它是你第一次的深的寂寞,也是你為你生命所做的第一次的內心的工作。——祝你一切安好,親愛的卡卜斯先生!你的: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904,5,14;羅馬

  十四行詩我生命裏有一縷陰深的苦惱顫動,它不歎息,也不抱怨。

  我夢裏邊雪一般的花片是我寂靜的長日的祭禱。

  但是大問題梗住我的小道。

  我變得渺小而淒涼像是走過一座湖旁,我不敢量一量湖水的波濤。

  一種悲哀侵襲我,這般愁慘好似暗淡的夏夜的蒼茫時時閃露出一點星光;於是我的雙手向著愛試探,因為我想祈求那樣的聲調,我熱烈的口邊還不能找到……

  (弗蘭斯•卡蔔斯)


第八封信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我想再和你談一談,雖然我幾乎不能說對你有所幫助以及對你有一些用處的話。你有過很多大的悲哀,這些悲哀都已過去了。你說,這悲哀的過去也使你非常苦惱。但是,請你想一想,是不是這些大的悲哀並不曾由你生命的中心走過?當你悲哀的時候,是不是在你生命裏並沒有許多變化,在你本性的任何地方也無所改變?危險而惡劣的是那些悲哀,我們把它們運送到人群中,以遮蓋它們的聲音;像是敷敷衍衍治療的病症,只是暫時退卻,過些時又更可怕地發作;他們聚集在體內,成為一種沒有生活過、被擯斥、被遺棄的生命,能以使我們死去。如果我們能比我們平素的知識所能達到的地方看得更遠一點,稍微越過我們預感的前哨,那麼也許我們將會以比擔當我們的歡悅更大的信賴去擔當我們的悲哀。因為它們(悲哀)都是那些時刻,正當一些新的,陌生的事物侵入我們生命;我們的情感蜷伏於怯懦的局促的狀態裏,一切都退卻,形成一種寂靜,於是這無人認識的“新”就立在中間,沈默無語。

  我想信幾乎我們一切的悲哀都是緊張的瞬間,這時我們感到麻木,因為我們不再聽到詫異的情感生存。因為我們要同這生疏的闖入者獨自周旋;因為我們平素所信任的與習慣的都暫時離開了我們;因為我們正處在一個不能容我們立足的過程中。可是一旦這不期而至的新事物邁進我們的生命,走進我們的心房,在心的最深處化為無有,溶解在我們的血液中,悲哀也就因此過去了。我們再也經驗不到當時的情形。這很容易使我們相信前此並沒有什麼發生;其實我們卻是改變了,正如一所房子,走進一位新客,它改變了。我們不能說,是誰來了,我們望後也許不知道,可是有許多跡象告訴我們,在“未來”還沒有發生之前,它就以這樣的方式潛入我們的生命,以便在我們身內變化。所以我們在悲哀的時刻要安於寂寞,多注意,這是很重要的:因為當我們的“未來”潛入我們的生命的瞬間,好像是空虛而枯僵,但與那從外邊來的、為我們發生的喧囂而意外的時刻相比,是同生命接近得多。我們悲哀時越沉靜,越忍耐,越坦白,這新的事物也越深、越清晰地走進我們的生命,我們也就更好地保護它,它也就更多地成為我們自己的命運;將來有一天它“發生”了(就是說:它從我們的生命裏出來向著別人走進),我們將在最內心的地方感到我們同它親切而接近。並且這是必要的。是必要的,——我們將漸漸地向那方面發展,——凡是迎面而來的事,是沒有生疏的,都早已屬於我們了。人們已經變換過這麼多運轉的定義,將來會漸漸認清,我們所謂的命運是從我們“人”裏出來,並不是從外邊向著我們“人”走進。只因為有許多人,當命運在他們身內生存時,他們不曾把它吸收,化為己有,所以他們也認不清,有什麼從他們身內出現;甚至如此生疏,他們在倉皇恐懼之際,以為命運一定是正在這時走進他們的生命,因為他們確信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類似的事物。正如對於太陽的運轉曾經有過長期的蒙惑那樣,現在人們對於未來的運轉,也還在同樣地自欺自蔽。其實“未來”站得很穩,親愛的卡卜斯先生,但是我們動轉在這無窮無盡的空間。

  我們怎麼能不感覺困難呢?

  如果我們再談到寂寞,那就會更明顯,它根本不是我們所能選擇或棄舍的事物。我們都是寂寞的。人能夠自欺,好像並不寂寞。只不過如此而已。但是,那有多麼好呢,如果我們一旦看出,我們都正在脫開這欺騙的局面。在期間我們自然要發生眩昏;因為平素我們的眼睛看慣了的一切這時都忽然失去,再也沒有親近的事物,一切的遠方都是無窮地曠遠。誰從他的屋內沒有準備,沒有過程,忽然被移置在一脈高山的頂上,他必會有類似的感覺;一種無與倫比的不安被交付給無名的事物,幾乎要把他毀滅。他或許想像會跌落,或者相信會被拋擲在天空,或者粉身碎骨;他的頭腦必須發現多麼大的謊話,去補救、去說明他官感失迷的狀態。一切的距離與尺度對於那寂寞的人就有了變化;從這些變化中忽然會有許多變化發生。跟在山頂上的那個人一樣,生出許多非常的想像與稀奇的感覺,它們好像超越了一切能夠擔當的事體。但那是必要的,我們也體驗這種情況。我們必須儘量廣闊地承受我們的生存;一切,甚至聞所未聞的事物,都可能在裏邊存在。根本那是我們被要求的惟一的勇氣;勇敢地面向我們所能遇到的最稀奇、最吃驚、最不可解的事物。就因為許多人在這意義中是怯懦的,所以使生活受了無限的損傷;人們稱作“奇象”的那些體驗、所謂“幽靈世界”、死,以及一切同我們相關聯的事物,它們都被我們日常的防禦擠出生活之外,甚至我們能夠接受它們的感官都枯萎了。關於“神”,簡直就不能談論了。但是對於不可解的事物的恐懼,不僅使個人的生存更為貧乏,並且人與人的關係也因之受到限制,正如從有無限可能性的河床裏撈出來,放在一塊荒蕪不毛的的岸上。因為這不僅是一種惰性,使人間的關係極為單調而陳腐地把舊事一再重演,而且是對於任何一種不能預測、不堪勝任的新的生活的畏縮。但是如果有人對於一切有了準備,無論什麼甚至最大的啞謎,也不置之度外,那麼他就會把同別人的關係,當作生動著的事物去體驗,甚至充分理解自己的存在。正如我們把各個人的存在看成一塊較大或較小的空間,那麼大部分人卻只認識了他們空間的一角、一塊窗前的空地,或是他們走來走去的一條窄道。這樣他們就有一定的安定。可是那危險的不安定是更人性的,它能促使亞侖•坡的故事裏的囚犯摸索他們可怕的牢獄的形狀,而熟悉他們住處內不可言喻的恐怖。但我們不是囚犯,沒有人在我們周圍佈置了陷阱,沒有什麼來恐嚇我們,苦惱我們。我們在生活中像是在最適合於我們的原素裏,況且我們經過幾千年之久的適應和生活是這樣地相似了,如果我們靜止不動,憑藉一種成功的模擬,便很難同我們周圍的一切有所區分。我們沒有理由不信任我們的世界,因為它並不敵對我們。如果它有恐懼,就是我們的恐懼;它有難測的深淵,這深淵是屬於我們的;有危險,我們就必須試行去愛這些危險。若是我們把我們的生活,按照那叫我們必須永遠把握艱難的原則來處理,那麼現在最生疏的事物就會變得最親切、最忠實的了。我們怎麼能忘卻那各民族原始時都有過的神話呢;惡龍在最緊急的瞬間變成公主的那段神話;也許我們生活中一切的惡龍都是公主們,她們只是等候著,美麗而勇敢地看一看我們。也許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處是無助的,向我們要求救助。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面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地那樣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地掠過你的行為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為什麼你要把一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置於你的生活之外呢,可是你還不知道,這些情況在為你做什麼工作?為什麼你要這樣追問,這一切是從哪里來,要向哪里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過渡中,要願望自己有所變化。如果你的過程裏有一些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種方法,有機體用以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所以我們只須讓它生病,使它有整個的病發作,因為這才是進步。親愛的卡卜斯先生,現在你自身內有這麼多的事發生,你要像一個病人似地忍耐,又像一個康復者似地自信;你也許同時是這兩個人。並且你還須是看護自己的醫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許多天,醫生除了等候以外,什麼事也不能做。這就是(盡你是你的醫生的時候),現在首先必須做的事。

  對於自己不要過甚地觀察。不要從對你發生的事物中求得很快的結論,讓它們單純地自生自長吧。不然你就很容易用種種(所謂道德的)譴責回顧你的過去,這些過去自然和你現在遇到的一切很有關係。凡是從你童年的迷途、願望、渴望中在你身內繼續影響著的事,它們並不讓你回憶,供你評判。一個寂寞而孤單的童年非常的情況是這樣艱難,這樣複雜,受到這麼多外來的影響,同時又這樣脫開了一切實生活的關聯,縱使在童年有罪惡,我們也不該簡捷了當地稱作罪惡。對於許多名稱,必須多多注意;常常只是犯罪的名稱使生命為之破碎,而不是那無名的、個人的行為本身,至於這個行為也許是生活中規定的必要,能被生活輕易接受的。因為你把勝利估量得過高,所以你覺得力的消耗如此巨大;勝利並不是你認為已經完成的“偉大”,縱使你覺得正確;“偉大”是你能以把一些真的、實在的事物代替欺騙。不然你的勝利也不過是一種道德上的反應,沒有廣大的意義,但是它卻成為你生活的一個段落。親愛的卡卜斯先生,關於我的生活,我有很多的願望。你還記得嗎,這個生活是怎樣從童年裏出來,向著“偉大”渴望?我看著,它現在又從這些偉大前進,渴望更偉大的事物。所以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如果我還應該向你說一件事,那麼就是:你不要相信,那試行勸慰你的人是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那些有時對你有益的簡單而平靜的幾句話裏。他的生活有許多的辛苦與悲哀,他遠遠地專誠幫助你。不然,他就絕不能找到那幾句話。

  你的: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904,8,12;瑞典,弗拉底(Fladie),波格比莊園(Borgeby Garb)


第九封信


  我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在這沒有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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