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目:台灣文學思潮史
指導教授:林淇瀁(詩人向陽)
學生:國北師院台灣文學研究所三年級陳去非
學號:9137014
期中報告題目:

汝的夢阮勿會曉做
--讀張碧霞的台語歌詩

汝的心情阮不知

汝的跤步親像春風
輕輕踏入阮的心房
迄時的阮若是青蟲
猶然捲在葉仔內
作著少女的美夢
宛然勿知春天會從叨位來

汝是風采翩翩的青年
對阮七分的體貼三分的愛憐
但是汝去行船流浪幾多年
一直沒寫批向阮來表示

如今汝成功轉來
向阮提起繼續咱們的迄段情
但是阮已經有了美滿的家庭
只好流著目屎對汝講
汝的心情阮勿知
勿知這究竟是命運的無奈
還是一場空思的夢想 錯過的愛
啊~~汝的心情阮勿知
汝的心情阮勿知


汝的劇情阮的戲

儂講人生就是戲棚
悲歡離合搬來演去 全然無道理
咱們的故事牽纏著 美麗和哀愁
有汝的劇情阮的戲

曲折的劇情自咱們熟識的那天開始
雖然故事有淡薄仔離奇
但阮猶原相信這款的緣份
自前世儂牽連到後世
無疑汝是愛七逃的那片雲
放阮在故鄉的渡口暗暗相思
孤單的阮尚驚無聊的暗暝
面對窗外哀愁的流水
那種感覺,啊!就親像
離群的孤雁伴天星

儂講愛情就是一齣戲
紛紛擾擾緣份若盡就愛散散去
咱們的故事就搬夠遮為止
置汝的劇本內,阮知影
每一個查某囡仔其實攏是暫時

織夢

汝來牽絲 阮來織夢
汝講夢是愁 夢是憂
夢是每回醒來的時
有淡薄兒心悶 一點仔疼
親像春雨 點點滴置心肝頭

阮來牽絲 汝來織夢
阮講夢是雨 夢是露
夢是每回醒來的時
找無前世的門 這世的路
可比雲霧 濛濛遮置目睭前

這款的夢欲怎樣開嘴?
不如留置記憶內,
予唱針一圈一圈去演奏
這份戀情欲如何排解?
歸去坐置背景外,
看別人按怎演按怎搬
啊!啥米是情 啥米是緣
阮只有佇置夢外惦惦仔看
看往事親像一線輕煙
紋紋啊紋紋啊浮上天




輕便車

火車搖搖擺擺過山嶺
欲載阮去繁華的府城
沿途攏是青翠的甘蔗
儂講甘蔗尚甜置蔗頭
尚驚蔗尾開花壞吉兆

阮是打狗的黑狗兄
欲來府城認真打拼
聽講城內真濟千金小姐
溫柔體貼 嫁妝是幾啊牛車

火車火車卡緊行
阮欲入來去府城
勤儉粒積,創造家己的運命
娶一個水姑娘仔來作伴

火車火車卡緊行
阮的希望置府城
只要認真來打拼
就有樓仔厝當佇
火車火車卡緊行
火車火車卡緊行

有雲

有雲,置汝幽幽的眼神內浮起
幽冷的深谷啊!輕愁失足跌落
回音,置風內輕得聽勿會著
少年時的咒誓,是山雨來前的午後
雷聲,隔著幾座山谷沉沉地嚎

急雨,置草葉尖頂點滴地飛走
閃電親像長鞭趕咱入山寮
雨就這樣落下來
阮講:起一堆火,將潮濕的衫褲
置天黑進前烘乎乾
汝想:不如就這樣逗陣
天真緊就暗落來
咱像一對見笑的秋蟲
開始熟識這生疏的所在

有雲,置回憶的窗口靜靜地飄過
親像阮長長的頭毛乎風捏著
門口埕的那叢紅楓仔,青春時的瀟灑面樣
一直到秋後,經歷了風霜雨雪才漸漸轉紅

阮的嘆息,是窗前的音樂盒
無旋律,只剩要斷不斷的節奏
偌像輕輕的愁,輕輕的煙…
置山雨欲來的黃昏,繞來繞去
有淡薄啊潮,一點仔濕
厝後的竹子已經開花
愛情也惦惦惦惦咧播芽

阮的夢汝勿會曉做
汝是漂泊的行船郎
雲是天 海是地,四界流浪汝尚會
異鄉的港口,暫時是汝的
阮的夢勿是佇置港邊
親像燈塔等待過往的船隻
哀怨的船螺聲,起起落落的海湧
聲聲,聲聲摧著阮心肝

汝講等待是暫時
叫阮無論如何愛等汝
汝一去幾偌冬,全然無消無息
嘿哪是咒誓,海水會乾石頭也會爛

阮的夢汝勿會曉做
阮是平凡的草地姑娘
夫是天、子是地,逐工攏是油鹽米茶
等倦鳥轉來,阮已經是別人的
汝的夢中無阮的歌
偌像童話內迄個失去記憶的王子
鬧熱的海鳥聲,浮浮沉沉的地平線
月月,年年青春孤單影

汝講等待無了時
紅顏青春真緊就老去
如今阮已經清醒,勿會擱再憨憨等待
就算阮辜負汝,大海也會同情蒼天抑會鏈目屎
阮的夢汝勿會曉做
讀張碧霞的台語歌詩
【一】初見時的驚美
初讀張碧霞的台語歌詩,直覺得每一首都美得令人愛不釋手,完全一掃以往對台語創作歌謠存在的某些負面的「土俗」印象。誰說台語不能寫出詞藻優美、意境感人的歌詩呢?
張碧霞埋頭寫作台語歌詩,或許由於這幾年她的「國語現代詩」頻頻在文學獎上嶄露頭角,以致於她的台語歌詩反而被忽略了。這幾年碧霞和筆者魚雁往返,跟著筆者修習「現代詩修辭學」,在現代詩創作上已有顯著的進步,公開場合我們以師徒相稱,私底下她是我的老姐。有天,筆者好奇的問她:「徒弟老姐,妳不是寫了不少台語詩,怎麼好像很少發表?」碧霞淡淡地笑著說:「我哪敢啊?我寫的那些台語歌詩要是發表出來,準會讓內行人見笑。」經不起我的再三慫恿,碧霞還是拿出來,這六首是她挑選過的,其它的她自己說:「妝未化成不許看,歹勢呢!」不過,她說這六首是以歌謠體寫成的,嚴格地說應該稱之為「台語歌詩」,筆者讀過之後,欣然同意她所寫的是難度更高的「台語歌詩」。
【二】優美的台語歌詩
細讀這六首詩,我的驚訝非同小可,就我所接觸到的台語歌詩作者,九○年代以來,質量俱佳,真正讓我感動過的,屈指一算,似乎印象中只有路寒袖一人,因為台語歌詩的難度,由於受限於歌謠體的形式更甚於台語詩,創作台語歌詩除了對台語音義、構詞、語法等必須要有相當程度的瞭解,還要能遷就歌謠體迴旋反覆的旋律形式,兼顧句尾押韻、轉韻的韻腳要求,長短字句的對稱與呼應等等。光是第一點,就已經擺平了絕大多數所謂「優秀的國語現代詩」創作者,尤其其中「有音無字」的問題,更是所有台語文學和歌謠創作者共同面臨的難題;至於後者,坊間流行的國台語創作歌謠,普遍存有「有意無象、有情乏景」的現象,可喜的是在她的台語歌詩裡,這現象似乎並不存在。
台語的音義、語法和構詞,由於長期任由它在民間自生自滅,於是早期有心想從事台語詩和台語歌謠的創作者,往往就在缺乏語典和詞典等工具書的情況下,摸索著從事創作,路寒袖即曾說出自己的創作困境:「我是直到一九九一年才正式台文創作的,之前所猶豫的是台語用字的統一性尚未建立,擔心混淆的符碼會造成閱讀的障礙。」(註1)也因此真正優雅的台語歌詩,在台語詩裡並不多見,反而必須從發展歷史較早台語歌謠去尋找。
如同台語文學所遭遇的,台語創作歌謠長期以來面對「有音無字」的困境,以及即使好不容易找到該音的本字,卻因為冷僻而不太能被讀者接受。台語文學的創作者在「找不到本字(字源字)」、或「本字冷僻」的困境下,主要的解決方式不外是(1)使用羅馬拚音字(2)使用借(標)音字(3)使用借(標)義字或訓讀字(4)使用自創的方言字。多數台語文學和台語歌謠創作者,多半兼用各種方式來適應字詞使用上的須求。所以,能夠從事台語詩或歌謠創作,必然對台語的音義、語法和構詞,已有相當程度的掌握,這也是台語詩和歌謠難以入手、並且難寫難工的的原因。
在碧霞的這六首台語歌詩裡,她捨棄了羅馬拚音字,儘可能使用本字,找不到本字或使用本字可能因「冷僻」而形成閱讀障礙時,她就改用借音字和訓讀字。所以,筆者這個台語還算「輪轉」的五年級二班生,讀她的台語歌詩,並沒有遇到「有看沒有懂」的字,或者「不知講啥米」的構詞和語法。
【三】優美的形式設計
這六首台語歌詩,每一首的形式都適宜譜曲,一方面句型上她注意到長短句間的變化與段落間的對稱呼應,例如:〈織夢〉
汝來牽絲 阮來織夢
汝講夢是愁 夢是憂
夢是每回醒來的時
有淡薄兒心悶 一點仔疼
親像春雨 點點滴置心肝頭

阮來牽絲 汝來織夢
阮講夢是雨 夢是露
夢是每回醒來的時
找無前世的門 這世的路
可比雲霧 濛濛遮置目睭前
這兩段有著相當嚴謹的對偶形式,而工整中卻還暗藏著變化,兩段第四句、五句均使用倒裝語法,但兩段第四句除字數相等,句型(構詞和語法)並不相同。
又例如:〈輕便車〉
火車搖搖擺擺過山嶺
欲載阮去繁華的府城
沿途攏是青翠的甘蔗
儂講甘蔗尚甜置蔗頭
尚驚蔗尾開花壞吉兆
……………………
火車火車卡緊行
阮的希望置府城
只要認真來打拼
就有樓仔厝當佇
火車火車卡緊行
火車火車卡緊行
〈輕便車〉是嘉南平原上的特殊景觀,日治中後期(約1930年)隨著嘉南大圳的開通,嘉南平原甘蔗產量倍數成長,於是「製糖會社」便出資鋪設「輕便軌道」,載運甘蔗和蔗糖進出糖廠。這首歌詩的首末兩段,前者九字五行,後者七字六行,這樣工整有序的句法,前者因句長而使節奏舒緩,後者則因句短而使節奏逐漸加快,暗合輕便車逐漸加速的節奏。
【四】和協中的變化與變化中和協
另一方面在韻腳上,每一首都有一個貫串全局的韻母,卻不是呆板的一韻到底,而是穿插使用幾個韻,使得音韻活潑且富予變化,例如:〈汝的劇情阮的戲〉
儂講人生就是戲棚
悲歡離合搬來演去 全然無道理
咱們的故事牽纏著 美麗和哀愁
有汝的劇情阮的戲

曲折的劇情自咱們熟識的那天開始
雖然故事有淡薄仔離奇
但阮猶原相信這款的緣份
自前世儂牽連到後世
無疑汝是愛七逃的那片雲
放阮在故鄉的渡口暗暗相思
孤單的阮尚驚無聊的暗暝
面對窗外哀愁的流水
那種感覺,啊!就親像
離群的孤雁伴天星
儂講愛情就是一齣戲
紛紛擾擾緣份若盡就愛散散去
咱們的故事就搬夠遮為止
置汝的劇本內,阮知影
每一個查某囡仔其實攏是暫時
第一段偶數據句「一」韻,就已相當程度地透露出主韻母。第二段和第三段主韻母「一」韻在句尾出現得更為頻繁,明顯可以確定押「一」韻,但為求變化,在其中刻意穿插兩句轉韻(「ㄣ」韻)的句尾:
但阮猶原相信這款的緣「份 」
…………………………
無疑汝是愛七逃的那片「雲」

讓人不會耳朵長繭聽久生膩。而轉韻所採用的韻腳,也是和「一」韻相近的「ㄣ韻」,讓變化中仍保有某種程度的和協。
又例如:〈汝的心情阮不知〉
汝的跤步親像春風
輕輕踏入阮的心房
迄時的阮若是青蟲
猶然捲在葉仔內
作著少女的美夢
宛然勿知春天會從叨位來

汝是風采翩翩的青年
對阮七分的體貼三分的關懷
但是汝去行船流浪幾多年
一直沒寫批向阮來表示

如今汝成功轉來
向阮提起繼續咱們的迄段情
但是阮已經有了美滿的家庭
只好流著目屎對汝講
汝的心情阮勿知
勿知這究竟是命運的無奈
還是一場空思的夢想 錯過的愛
啊~~汝的心情阮勿知
汝的心情阮勿知
第一段前後使用了「ㄥ」、「ㄞ」兩個韻,以「ㄥ」啟韻,「ㄞ」韻收尾,末句的「來」這時還看不出是整首的主韻。第二段轉成相近的「ㄣ」韻,但仍保留「ㄞ」,預留下似斷實未斷的線索。第三段又重復「ㄥ」、「ㄞ」兩個,不過這裡已變成以「ㄞ」啟韻和收束,「ㄥ」韻則擔負起穿插變化的角色。
【五】意象相成情景相濟
在國台語流行歌謠裡,多數能讓人印象深刻的歌謠,不僅僅是形式上長短句合乎對稱呼應(主要為排比對偶的形式)、韻腳上相應於迴旋反復的要求,更主要的是歌詞本身的「意境」是否「意象相成情景相濟」。許多歌謠滿紙情滿版的愛,只有情意沒有景像,就好像只有酸甜苦澀,沒有冷熱顏色,翻來覆去就是「愛恨情愁」那幾個「情緒」字眼輪番上陣,把聽眾的耳朵灌滿了糖漿蜂蜜,要讀者不耳朵長繭心生厭膩還真的不容易。換言之,歌詞裡只有抽象的情意而缺乏相對應的景象,亦即沒有注意到「情虛景實」間的「虛實互補」,或兩者間倚重倚輕,出現「情意肥大症」:
試看以下這兩個例子:
一生能有幾次選擇  (山葉凌風R機車廣告歌曲)
作詞:黃郁文 作曲:王豫民 編曲:王豫民

錯過的愛 我只讓自己等候 我相信是我追求 我一定能擁有
曾經妳無法接受我的溫柔 我依然在黑夜白天逐一守候
錯過的愛 相遇在多年以後 我相信是我追求 我一定能擁有
如今妳無法拒絕我的執著 我依然是妳永遠不變的守候
一生能有幾次選擇 我不悔的愛沒有保留
一生能有幾次選擇 對妳的承諾沒有起落
一生能有幾次選擇 我不悔的愛沒有保留
一生能有幾次選擇 我將是妳永遠不變的守候
夢中的情話
作詞:黃煜竣/黃揚哲 作曲:趙偉令 男聲:阿杜

男:夢中的情話 啊~是真亦是假
  嘸管風雨怎樣底吹 阮猶原嘸甘清醒
  夢中叮嚀的話 雖然只有幾句話
  乎我溫暖在心底 真想要來用心交陪

*女:夢中的情話 啊~是真不是假
   雖然夢境彼呢短 愛你永遠袂反悔
   夢中叮嚀的話 山盟海誓一句話
   望你謹記在心底 我會用真心來交陪

#男:感謝你對我這坦白 乎我有重新出發的機會
女:初戀的滋味也試過 著乎感情來冷靜徹底
男:只要咱相愛過程美麗
女:就隨緣份安排一切
男:感謝天的成全體會 乎咱有一擺
合:相愛的機會
這兩首國台語歌曲都曾經走紅一時,類似這種滿紙愛滿版情的歌詞,在我們的流行歌謠裡占有相當可觀的成數,這類的歌之所以走紅,或許是由於多數聽眾仍屬於「神經線較大條」的不知不覺者,然而對於像我這種讀寫現代詩經驗豐富,會從雞蛋裡挑出一拖拉庫恐龍骨頭的詩人聽眾來說,聽個幾回,所記得的或許只剩下差強人意的旋律,因為歌詞實在不怎麼「值得回味」。
【六】用字優美細緻
台語歌詩最難達到「用字優美細緻」的要求,台語裡其實有許多文雅語,但是創作者多半沒有去主動發掘並加以充分運用,這點是碧霞台語歌詩值得肯定的地方,由於她的年紀(4年前段生)及豐富的生活閱歷(喜歡趴趴走),使得她對台語的掌握具有一般五、六年級生所難以達到的火候。
且看以下例示:
〈織夢〉
汝來牽絲 阮來織夢
汝講夢是愁 夢是憂
夢是每回醒來的時
有淡薄兒心悶 一點仔疼
親像春雨 點點滴置心肝頭

阮來牽絲 汝來織夢
阮講夢是雨 夢是露
夢是每回醒來的時
找無前世的門 這世的路
可比雲霧 濛濛遮置目睭前
這兩段起頭句「絲和夢」,一「實」一「虛」;兩段的偶數句(第二句和第四句),首段是寫情,次段是寫景;這就暗合「情虛景實、虛實互補」的要領。首段因為兩個偶數句都是寫「情意」的抽象(虛)句,所以接上寫「景象」的具體(實)句,作為調和。
啊!啥米是情 啥米是緣
阮只有佇置夢外惦惦仔看
看往事親像一線輕煙
紋紋啊紋紋啊浮上天 (〈織夢〉末段)
這段裡頭,最令我欣喜的詞彙是「惦惦仔」、「紋紋啊」這兩個修飾動詞「看」和「浮」的動態副詞,如果改成「靜靜仔」、「細細仔」或其它的副詞,那麼這兩句即使沒完全「走味」,也變得稀鬆尋常不足為奇了。尤其「紋紋啊紋紋啊浮上天」,把輕煙嬝嬝升起,暗示著女主角輕描淡寫的釋然心情、提得起放得下的瀟灑情懷,更是再貼切不過了。
筆者這個師父老弟曾半開玩笑地問她:「妳能不能把每一首成名的國語新詩都翻寫成台語歌詩?」她的回答很有趣:「只要那首詩是我讀起來甲意(喜歡)的,原則上沒多大困難。」換言之,如果這首詩不合她的胃口,她是不會願意花這種功夫的。於是我丟給她一項「homework」(家庭作業),要她把她自己或我寫的國語新詩(我的許多國語詩作,她是第二位讀者,第一位當然是我的枕邊人),她認為比較甲意的幾首翻譯成台語歌詩,她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把我這師父老弟搞得「霧裡看花」朦朧了起來。原來她還有所選擇而且頗有原則,她說:「以寫景色為主的詩,太實在不好改;以寫情意為主的詩,太虛幻不值得改。」想想她的說法,不就是發揚自我一再對她耳提面命的「情虛景實、虛實互補」這個理念?所以我就說:「那麼妳自己挑妳甲意的,我準備幫妳在這個專輯之後,再開個『張碧霞國語新詩翻譯為台語歌詩專輯』,讓讀者自己去比較翻譯前後,兩種不同語法和構詞的詩歌。」她這回欣然地說:「我努力試試看,翻得不好,不許師父偷笑。」其實,就國語新詩翻成台語歌詩,我的台語「造詣」肯定不及她,又哪能「偷笑」呢?
從碧霞自選的這六首詩,筆者發現每一首都符合「虛實互補」的要領,情緒語言和具體景像相互結合,相輔相成,既沒有流行歌曲通常容易罹患的「情意肥大症」,也沒有「風花雪月」的單純景象堆砌,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七】修辭手法靈動活潑
在碧霞的台語歌詩裡,善用各類修辭手法,則是得自不才師父我的真傳。且看以下幾個例示:
(1)比喻:
﹝1﹞明喻:
看往事親像一線輕煙
紋紋啊紋紋啊浮上天 【織夢】

阮的夢勿是佇置港邊
親像燈塔等待過往的船隻 【阮的夢汝勿會曉做】
﹝2﹞暗(隱)喻:
無疑汝是愛七逃的那片雲
放阮在故鄉的渡口暗暗相思
孤單的阮尚驚無聊的暗暝
面對窗外哀愁的流水
那種感覺,啊!就親像
離群的孤雁伴天星 【汝的劇情阮的戲】
這段裡先使用「是」這個暗喻繫詞,說你的性情就是愛到處浪跡、沒有定性的雲;而說到自己的愁緒,卻是採取「就親像」這個明喻繫詞,形容自己為「在夜間離群飛行的孤雁」。喜歡「四處趴趴走」的沒定性的男人和「雲」,一個是可以具體捉摸的實體,一個是「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的虛有體(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沖澹〉),兩者只有性格上的相似,而沒有外觀和性質(質料)方面的類似,所以作者選擇帶有暗示意味的「隱喻」,使用「是」這個籠統朦朧的比喻繫詞,留給讀者較多的想像空間。孤單寂寞的女人和「孤雁」的關係則更甚一層,兩者不僅具有「孤單寂寞」這個共同的心理狀態,「單飛的女人和孤雁」更具有形象上的類似性,所以作者選擇意指鮮明確切的「明喻」,採用「就親像」這個明喻繫詞。
(2)映襯:
﹝1﹞正襯:「正襯」是應用性質相似的客體事物,襯托本體事物
夢是每回醒來的時
找無前世的門 這世的路
前世的「門」和這世的「路」,門和路都有「通道」的共同性質和找到遵循方向的「延伸義」,以「找無前世的門 這世的路」相續的兩個否定詞,來正面加強烘托「夢醒時」的茫然失措,不知何去何從,「門和路」在這裡使用得相當貼切。
﹝2﹞對襯:「對襯」為兩組事物、觀念、情景的兩面對比。
汝是漂泊的行船郎
雲是天 海是地,四界流浪汝尚會
………………
阮是平凡的草地姑娘
夫是天、子是地,逐工攏是油鹽米茶
【阮的夢汝勿會曉做】
第一段起頭兩句和第二段二、三兩句,由「汝」(你)和「阮」(我)所帶出來的,是「不安定」與「渴求安定」的兩種性格與心情的對比。
(3)拈連:「所謂拈連,是指在語文中,敘述甲乙兩件事物時,將本來只適用於甲事物的語詞,拈來用在乙事物上,使甲乙兩件事物自然地連在一起的一種修辭技巧。拈連的特點,具有『順便』、『順手』、『趁勢』的狀況。拈,是將某一語詞從通行的語言環境,拈到一般不可通行的語言環境;連,是使兩種不同語言環境同時出現,並且把甲乙兩件事物連在一起。」(蔡宗陽《應用修辭學》)。能夠把不相關連的兩件事物,融接成一個嶄新的情境,正是「拈」詞所扮演的角色,這種「媒合意象,嫁接出新情境」的修辭技巧,它的作用類似古人所說的「詩眼」,也是古代詩人用功的細微處。
有雲,置回憶的窗口靜靜地飄過
親像阮長長的頭毛乎風捏著 【有雲】
區區這兩行詩竟然使用了兩種修辭格,首先是「親像」所帶出來的「明喻」,把從「窗口靜靜地飄過」的雲和「阮長長的頭毛」兩個具有流動性質的意象,透過「類似聯想」牽合在一起;隨即「阮長長的頭毛乎風捏著」,那個「捏」字真是妙透了,不緊把風「擬人化」,賦予它人性,而且把「手的形象」,在延伸義裡暗示出來,讓讀者去思考「風」、「長髮」、「捏」這三者和「手」之間的微妙關係,這個「捏」字正是「風」、「長髮」之間的「拈詞」。「捏」這個具有動作性質的動詞下得很貼切,在此若改為「握」字,那麼感覺就不會如此鮮明強烈了,因為「握」僅有「含住不放開」的意思,「捏」字則有「緊緊掐住」的鮮明力道,顯然用「捏」比使用「握」更能動人耳目。
(4)追述的示現:
學者陳正治說:「追述的示現就是把過去發生的事情,應用想像力,加以繪形繪色地再現出來。」(參見氏著《修辭學》)學者黃麗貞則說:「即把過去的事情,再現到目前來。所要回想的事情,無分古今人我,但當一進入回想,時間和空間,便都一起轉換到過去了。」(參見氏著《實用修辭學》)
汝的跤步親像春風
輕輕踏入阮的心房
迄時的阮若是青蟲
猶然捲在葉仔內
作著少女的美夢
宛然勿知春天會從叨位來
「迄時」(那時)以後所述,都是先前在女主角身心上發生過的事情,在那個「總是詩」的「少女情懷」階段,對於闖入心房的男孩,多半會當成是夢寐中的「白馬王子」。筆者曾思考過「迄時」的用字,初以為「彼時」這個借義字,字義上會比較貼切,但是碧霞可能是認為「彼」這個音和「那」的台語音相去甚多,不如使用「迄」字來得貼切。經我查閱楊青矗的《台華雙語辭典》,赫然發現「迄」讀音為「hit8」,音是接近了,但意義卻是「直到」,「迄今」是「直到今天」的意思,所以也不太對,後來我又找到「乞」和右邑偏旁的組合字,讀音為「hit4」,「□時」字義和國語的「那時」相同,這應該才是「本字」。我猜想她可能是用電腦打不出那個字,所以找個字形和字音都比較接近本字的代替字,令我不禁對她的台語造詣刮目相看,這是我讀到這段時發生的一個小插曲。
【結語】:值得期待的台語歌詩
碧霞的台語歌詩,雖然以男女情愛為主題,且多數從女性的觀點出發,但筆者認為,這只是她所展出的這六首詩給予讀者的初步的印象,並不意味著除了小我關情的歌詩,她就不關心社會現實層面。不過,話又說回來,女性詩人多數不善長處理大格局的詩,作為她的不才師父,我其實也只能勉勵她擴大視野,以台語歌詩去觀照台灣社會和現實層面,不能勉強她一定要像我的寫實詩那樣,「以生民疾苦為己任」。
這六首抒情詩意味著台語歌詩的一個清新的發展面向:以文雅語創作的台語歌詩,應該要有某些嶄新的面貌,包括(1)可考慮和歌謠體形式作某種程度的相結合,使它們成為歌謠或者能夠被朗朗上口的有韻詩,以便促使它們作更廣泛的傳播與流通;(2)辭藻的妥切使用和意境的優美渾厚,使它們不僅旋律悅人耳目,更能以意境打動人心;(3)虛實結合相輔相成,避免出現「情意肥大症」,流於「甜言蜜語似的濫情」或「無病呻吟似的叫囂」;(4)適當地使用修辭,避免形式上的僵化與表意方法上的呆板;(5)儘量使用「本字」,若無本字或本字流於「冷僻」,則應慎選借音字和借義字,減少閱讀上的障礙;(6)謹慎地選用字詞,避免粗俗膚淺的用語,提升台語歌詩的字義(意象)美和意境美。
讀完這六首台語歌詩,深深被碧霞這三年來的用功感動,只能輕嘆:「碧霞,汝的夢阮勿會曉做」。最後,筆者要留個期許,那就是國內優秀的作曲家,對於像張碧霞所寫的台語歌詩,在經過筆者深入淺出的詮釋後,能夠去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怎麼樣的台語歌詩是適合譜曲且意境上比較深刻動人的?期盼那些深具眼光的作曲家,能夠以您的生花妙筆,讓這類優質的台語詩歌,廣泛地傳播開來。
附註:
註1:參見〈專訪賴和文學獎得主路寒袖〉一文,收錄於「台灣文學研究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