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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一首詩和讀一百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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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政治上維持偏安格局一甲子,大環境從動蕩到逐漸安定,台灣的詩人從戰前世代到現在,至少經歷了四到五個世代。我出道較早,參與了80年代詩社詩刊報紙副刊蓬勃發展的時期,在台灣70和80年代這20年間,是台灣新詩發展的高峰期,此後就逐漸蕭條下來,除了網路,平面媒體方面詩人發表的管道和演出的舞台越來越少。
自90年代到新世紀這20年,台灣新詩基本上分成老中青三個世代,老前輩們還有些繼續耕耘,主力應是中生代,但其實中生代詩人,由於經濟壓力沉重,存活率和活動力都不高,以致新世代反而詩作產量較多,這的確是個令人隱憂的問題。
新世代(90年代至今)的創作方面,取材和創作手法可分為兩大類型態,一是受後現代風潮所影響的「夢話派」和承續抒情傳統的「鴛鴦蝴蝶派」,這兩類的共同特徵都是視野窄格局小,後現代主義在西方,80年代後期就被布魯姆等學者宣告「終結」,基本上已非當前世界文壇的主流思潮,但這過時的洋玩意兒,在台灣的詩壇卻還在玩,而且只有詩人在玩,小說劇作家和散文家幾乎對它不感興趣。
台灣是個四面環海的海島,文創者如果有心,可以發展出具有特色的海洋文學,但就詩人這群體而言,除了極少數的中生代詩人具有危機意識和歷史使命感,願意以較寬廣的視野和格局,去創作一些關懷社會和現實議題的社會詩,新世代詩人幾乎都沒意識到,在夢話式的後現代和軟膩的鴛鴦蝴蝶以外,還有更多值得詩人關切的議題,還有許多能夠打開讀者內心產生共鳴的表現手法。
後現代的許多創作手法,包括拼貼、自動語言等,本質上是承續自「超現實主義」,所以完全稱不上是比較新的主流創作思潮。台灣一部份的新世代彷彿溺水者,在發現夏宇的詩集大賣後,緊抓住這根稻草,轉而成為她的追隨者。問題是台灣只能有一個夏宇,她的語言風格有其來自影劇方面的特殊血緣,於是才有著小說似的故事結構和接近獨白的表現手法。這點是許多缺乏「敘事學」概念和「劇場表演經驗」的新世代模仿不來的。於是許多年輕人從她的那些詩集裡去揣摩夏宇,這真的是「搞一窩蜂」,一筆糾纏不清的糊塗帳。而最壞的影響是,這些受後現代思潮和夏宇影響的新世代詩人,語言破碎嘮叨,形同自言自語或連篇夢話,意象經常水平跳躍導致上下文間缺乏邏輯關係,於是造成結構破碎,「有佳句無佳篇」以及「意境上的淺碟化」,當然視野也就越來越窄化,格局越寫越小。這肯定是一個警訊,因為「寫給自己爽」的詩作越來越多,意味著和讀者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詩集也就成為讀者不敢碰不想碰的文本,淪為出版界的「票房毒藥」了。
也許,我跳出來喊「狼來了」,會令許多人聽得刺耳,但是數據會說話,詩刊和詩集銷售量,詩社數量和詩活動的頻率,從80年代高峰期過後就開始明顯地走下坡。席慕蓉和夏宇分別代表鴛鴦蝴蝶派和夢話派的掌門人,至於追隨他們的人,多數將會被湮沒在文學史的洪流裡。我反倒樂觀的相信,少數還關心社會議題的詩人,他們言之有物的社會詩,會被文學史家放進史冊裡,因為他們貼近一個時代真實的社會脈動。
我喜歡北島顧城的詩,在那個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初期,朦朧詩運動裡,我接觸到的詩人作品,書寫了他們心中的苦悶,並忠實地反應了他們的時代和社會脈動,反觀離開讀者越來越遠的後現代詩,現在所遭遇的困境不僅是使得「詩的小眾化」問題更形嚴峻,更糟糕的可能是他們彼此間越來越相似,「個人特色和風格」的界限漸泯,只剩互相混同分不出作者是阿貓還是阿狗的「集體風格」,給讀者的感覺是「讀一首詩和讀一百首詩,竟然沒什麼不同!」。
肯說實話的人,總是經常被當成「派狼」(反派),我置身局外,早已無所謂的啦!這些年看到一些年輕人都跟著夏宇歐巴桑玩文字遊戲,覺得這種支離破碎有句無篇的「東西」,也該適可而止了,可惜這夥年輕人還是聽不進去,寧可當後現代裡搖旗吶喊的囉嘍,也不願認真思考,該如何走出一條有特色的道路。
我始終相信有歷史意識和生活質感的社會詩,一直是時代的主流,台灣的新生代紙醉金迷,視野比一隻螢火蟲還不如,看來是不會有什麼成就,台灣詩壇太強調個人主義,詩人沉緬於小我的愛恨情愁悲歡離合,幾乎絕少過問社會民生,這樣的「晚唐」格局,將來不太可能走得出去,既然不可能蛻變為蝴蝶,就讓他們繼續留在島上,自生自滅當一隻隻寄生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