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菜仔中的女性主義探討

女性相關文學張貼及討論
楔子

「不結婚未定卡幸福,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
嫁到歹尪?一世人未出脫,像媽媽就是那樣。」
―油麻菜籽

一、前言

女性主義學說近年來大盛,頗有提供突破傳統觀念「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等不平等、不自由觀念之思潮。一般人多把女性主義視作是為了終止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附屬地位所作的種種努力,是主觀上感受到了性別歧視或者女性受壓迫的事實,而企圖以行動謀求改善。其實並不全然。女性受到忽視甚或壓制的起因是客觀呈現的人為制度現象,而非但僅僅只是主觀存在於生物性之中。女性理論以「批判不公―解釋原因―尋求改善」作為自我價值提昇以及人格建立之途徑。而這些足以解構父權體制、建立新兩性文化的養分,尤其播灑在「文學」這麼一塊肥沃的土地上,便而開出奼紫嫣紅的奇景。本文以作家廖輝英女士的小說「油麻菜籽」為線索,藉由情節的推移,與故事中幾位角色的性格演變,來討論傳統兩性關係所面臨的「角色變形」與「男性地位受閹割」的雙重脈絡。或許不啻為提供各位讀者於閱讀之外,另一種認識,長期以來被視作燙手山芋的「女性主義家」們極力倡導的「性別解放」之契機。

二、角色分析

(1)亟力突破傳統卻無力改變現實的主角
小說中,凡是以第一人稱口吻「我」作敘述的,即主角阿惠。阿惠是一個在傳統台灣家庭中成長的女性角色,上有一兄。小說一開始,也就是主角自小懂事(或者說有記憶)以來,父親(男性)這個角色賦於她的便多是些可怕、有威脅傾向的「負面印象」:

那樣的日子不知持續了幾年,只知道懂事的時候,經常和哥哥躲在牆角
,目睹父親橫眉豎目、摔東摜西,母親經常被頭散髮、呼天搶地。

女性在這裡是以一種被父權壓制的悲苦存活著。

那樣母子哭成一團的場面,在幼時是經常有的,只是,那或僅僅是看著
媽媽哭,心裡又慌又懼的跟著號哭吧?卻哪裡知道,一個女人在昏黃的
長廊上,抱著兩個稚兒哀泣的心腸呢?

西蒙波娃指出:傳統體制下的男性,絕非是為了當一個稱職的好丈夫或好父親而觸碰性。因此對女性而言,家庭是父權社會所全然操控卻非必然負責的場所,自然亦成為男性發洩情緒而女性無奈接受的地方。小說中另有一段描寫主角外祖父去世的場景,即說明這種現象。

一整日,我怯怯地的跟著他,有時他走的快,我也不敢去拉他的西褲。我
後來常想,那時的爸爸是不屬於我們的,他只屬於他自己。一心一意只在
經營著他婚前沒有過夠的單身好日子,然而,他竟是三個孩子的爸呢。或
許,很多時候,他也忘了自己是三個孩子的爸吧!

父親的行為,使得主角逐漸生出了對他(男性)身分的懷疑、恐懼感。

有一天,居然帶了一個會翻眼睛的洋娃娃。當他揚著那金頭髮的娃娃,招
呼我過去時,我遠遠的站著,望著那陌生的大男人,疑懼參半。那時,他
臉上,定然流露著一種寬容的的憐惜,否則,許多年以後,我怎還記得那
個鄉下瓦屋中,一個父親如何耐心的勸誘著他受驚的小女兒,接受他慷慨
的餽贈?

以女兒的口吻,而竟對父親用了「陌生」這個字眼,不難想像父(權)女(性)之間所存在的疏離感,也是埋下日後,主角處處不經意反抗傳統「制約」的潛在意識。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追求男女在家庭、社會乃至職場上,應享相同的待遇。「先做人,再做男人或女人」,女性自也有追求自我的權利,而不該因為母職或妻職功能受到剝奪。然而,現實狀況中家庭生活仍是大部分女性的重心。阿惠則更加早早即受此壓迫。在同年紀的小男孩都能享受無拘無束的童年生活同時:

六歲時,我一邊上廠裏免費為員工子女伴的幼稚園大班,一邊帶著大弟去
上小班;而在家不是幫媽媽淘米、擦拭滿屋的榻榻米,就是陪討人嫌的小
弟玩。媽媽偶然會看著我說:「阿惠真乖,苦人家的孩子比較懂事。也只
有你能幫歹命的媽的忙,你哥哥是男孩子,整天只知道玩,一點也不知道
媽媽的苦。」

一個只有六歲年紀的小女孩,就得背負起「姊代母職」的責任,而哥哥只因為是「男孩子」,是男性,便被母親默默允許了「玩」(逃避家庭責任)的行為(請注意,同哥哥一樣,父親(權)這個角色也在同時從家庭中消失),變成由女性獨自扛起家計的維持。)。猶可幸者,阿惠的母親並未因為她的「性別差異」,即完全剝奪所有她該享的權利,例如受教育,例如生活上的食衣或外在物質享受:

七歲時,我赤著腳去上村裏唯一的小學。班上沒穿鞋的小孩不只我一個,
所以我也不覺得怎樣。可是一年級下學期被選為班長,站在隊伍的前頭,
光著兩隻腳丫子,自己覺得很靦腆。

媽媽沒說話,但卻當掉外公留給她的東西,為阿惠買了一雙新鞋子,

第二天醒來時,枕邊有一雙絳紅色的布面鞋。我把它套在腳上,得意洋洋
的在榻榻米上踩來踩去。

當父親無力維繫整個家庭的運作時(因這個難題是由母親獨立解決),也是女性能力(勢力)抬頭,逐漸趕上男性的關鍵。且不只如此:

更高興的是,早餐時,不是往常的稀飯,而是一塊一福堂的紅豆麵包,
我把它剝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從周圍開始剝,剝到只剩下紅豆餡的一小
塊,才很捨不得的把它吃掉。

那以後,媽媽就經常開箱子拿東西,在晚上去臺中,第二天,我們就可
以吃到一塊紅豆麵包。而且,接下來的好幾天,媽媽總要在這時機會教
育一番:「阿惠你是女孩子,將來要理家,媽媽教你,要午時到市場,
人家快要收市,可以買到便宜東西,將來如果你命好便罷,如果歹命,
就要自己會算記。」

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生存的目的必須以實現自我作為優先,必須獨立自主而非依附他人(丈夫、父親)存在。阿惠的母親似乎在某(多)方面體現了這一點,然而她的想法仍非進步的。因為她實現自我(生存)的前提是男性失去了該有的作為(養家),並非自發性的。因此也間接造就了主角表面上對抗傳統(當然是不激烈),而內心仍舊以家庭作為考量的因素。而這種想法真正形成的開端(也就是對父權反感的開端),是因為父親在外面有了小老婆的關係。

升上二年級時,我仍然是班上的第一名,並且當選為模範生。住在同村又
同班的阿川對班上同學說:「李仁惠的爸爸是壞男人,他和我們村里一個
女人相好,她怎能當模範生呢?」

這裡,男性因地位無法超過女性,便用它種不理智方式(造謠、毀謗),企圖掩蓋,甚至推翻這個事實。而且阿惠被質疑的理由竟然還是因為另一個男性(父親)作出了不名譽的事情而來!因此:

我把模範生的圓形勳章拿下來,藏在書包裏,整整一學期都不戴它,而且
從那時開始,也不再和阿川講話。…但是,我真希望離開這裡,離開這
個有壞女人和背後說我壞話的同學啊。一定有一個地方,那裏沒有人知道
爸爸的事,我要帶媽媽去。

那麼,這豈不是另一種追求自我的舉動(雖然起因非在於自我覺醒)。亦與傳統婦女「重家」、「難遷」的觀念相違背。(而後來又發生了媽媽流產的事件,筆者覺得放在後面的「情節分析」來談比較恰當)

等到阿惠舉家搬到了臺北後,是另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沒有說他壞話的同學,也沒有知道父親不名譽行為的鄰居)。阿惠雖然沒有喪失受教育的權利,但是因為上面還有一個也同樣在上學的長兄,因此常常是男性先獲得關注,再來才是自己(女性)。亦即葛瑞爾所說的―現代的父權制核心家庭是建立在私有財產制(由男人的合法子嗣繼承財產的制度)―的男人利益上。身為男性,理所當然毫無理由便可以接受一切最好的東西(包括物質上的滿足及精神層面的褒、寵)。

轉了學,才發現台北的老師出的功課都是參考書上的。在鄉下,我們根本
連參考書都沒聽過。…家裏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媽媽便決定先買
他的。

這樣的抉擇,竟得要阿惠去承擔不良的後果:

結果,連續三、四個禮拜,我每天因沒做功課而挨老師用粗藤條打手心,
,當時,老師一定以為我這鄉下來的孩子「不可教」吧?

後來,哥哥以低空的分數考進第二志願,全家陷入了很高興的氛圍之中,這時:

那幾年,媽每天天矇矇亮就到屋外去升火…,等我們起床時,桌上已擺
著兩碗加蓋的剛煮熟的白飯,哥哥碗裏是兩只雞蛋,我碗裏僅有一只。

這種差別,媽媽解釋是,哥哥是男孩子,正在長,飯吃得多,所以蛋多一只。然而,女孩子的生長期不更比男孩子早嗎?何以如此厚此薄彼!

「是怎樣我不能吃兩粒蛋?」我嘀咕著:「雞糞每晚都是我倒的,阿兄可
沒伺候過那些雞仔。」

媽媽楞了,好半晌才說:「你計較什麼?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
哪裡就長到哪裡。沒嫁的查某囡仔命好也不算好。媽媽是公平對妳了們
像咱們這麼窮,還讓你讀書,別人早就去當女工了。妳阿兄將來要傳李
家的香煙,妳和他計較什麼?將來妳還不知道姓什麼呢?」

這裡,我認為是整篇文章的主題意識所在,亦是小說中二性勢力互相傾軋之深層根源。女性的價值,是否真如沙特所謂:「存在先於本質。」是被形成的而非自己與生所具有的「為自己」存在?男性的價值所在,從來都是「事業」、「學識」等社會判斷,非是被要求作一個「好爸爸」、或「好父親」,至於女性則剛好相反。一個男人對家庭不夠盡責,很多時候能夠被他在社會上擁有的基本功成名就沖淡;而一個女性縱使很稱職地扮演了「好妻子」或「好母親」的角色,亦往往無法替她們在事業上的努力加分(例如女強人一詞,通常被視作帶有幾分調侃、幾分敬畏以及幾分不以為然)。尤其在家庭(母親型態)一詞面前,女性所有的自主性、所有的價值形成好似退縮消逝。這種被父權制度神化、膨脹的後果,造就了幾千年來女性一直淪落為「第二性」、「被形成」的命運。

主角面臨了這種制度的欺壓,更可甚者是本該和她同一國(性)的母親都轉為助長這種行為發生的「共犯」,於是阿惠也不得不低頭了:

自那次以後,我學會沉默的吃那半著一只蛋的飯,也不再去計較為什麼我
補習回來,還要作那麼多家事,而哥哥卻可以成天游泳、打籃球。連飯碗
都不用洗。

這期間,阿惠也一直被「傳統制約」(亦即母親代表的一方)壓迫著:

六年級時,我參加了全校美術比賽得了第一名,獲得一盒二十四色的水彩
和兩隻畫筆,得意洋洋的回去獻寶。正在洗碗的母親,突然把兩眼一翻,
厲聲說:「妳以為那是什麼好歹事?像你那沒出脫的老爸,畫、畫、畫、
畫出了金銀財寶嗎?」

…以後,我參加作文比賽、壁報比賽,都再也不回家說嘴了。

阿惠沒有輸給以男性為主體的集團,卻輸給壓制女性的「傳統婦德」(而這卻又是父權制度下的產物)。

這以後,主角又考取了第一志願(是以始終在前三名徘徊的成績考取的),然而也不見她就因為贏過了哥哥,而獲取更多的鼓勵與稱讚,只不過:

那幾天大概是最風光的日子了。一向不怎麼拿我的事放在嘴上說的父親,
不知道為什麼那麼高興,一再對別人重複的說:「比錄取分數加好幾分呢
,作文拿了二十五分,真高呢。」

媽媽是否也那麼高興呢?她從不和別人說,只像往常一樣忙來忙去。輪到
我作的家事,也並不因聯考結果而倖免。

後來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再次逼迫阿惠為了家庭而不得不捨棄自我(夢想)

臨盆前,我拿出存了兩年多,一直藏在床下的竹筒撲滿,默默遞給媽
媽。她把那生鏽了的劈柴刀拿給我,說:「錢是你的,妳自己劈。」言
未畢,自己就哭了起來。

一刀劈下,嘩啦啦的角子灑了一地。我那準備要參加橫貫公路徒步旅行
隊的小小的夢,彷彿也給劈碎了似的。然後,母女倆對坐在陰暗的廚房
一隅,默默的疊著那一角錢、兩角錢……。

劈碎的何只夢想,也包括多年來「自我」追求的未果。事到如今,我認為女主角的性格(新女性形象)已經應擠壓而明朗化,因此往後:

不知是因我長那麼大,第一次忤逆母親,堅持自己的意思;還是那年開始
父親應徵到菲律賓去,有了高出往常好多倍的收入,母親最後居然首肯了
讓我繼續升高中的意願。

然後類似這樣的例子,通常即便是阿惠也爭得了些什麼,而命運總非取走個兩三分不可。等到主角大學畢業,開始工作時:

那些年,大哥不肯步父親的後塵去謀拿份死薪水的工作,白手逞強的為創
業擠得頭破血流,無暇顧家,很自然的,那份責任就由我肩挑。說起來是
幸運,也是心裏那份要把這個家拉拔得像人樣的固執驅策著,畢業後的那
幾年,我一直拿著必須辛苦撐持的高薪,剩下來的時間又兼作了好幾份額
外的工作,陸陸續續掙進了不少金錢,家,恍然改觀了不少。

無獨有偶,這個家庭兩代都是靠著女性的辛勤才得以維持家計。父權制度表面上至此似乎已經衰退消逝(本段以後,父親及哥哥角色完全退出小說的脈洛,獨剩阿惠與母親兩人的對手戲。),其實父權勢力只是隱藏了起來,而由得主角和母親(舊傳統)繼續著對抗的過程。故事最後轉到女兒要出嫁的場景:

其實,這麼多年,對於婚姻,我也並非特別順她,只是一直沒有什麼人讓
我掀起要結婚的激情罷了。我僅是累了,想要躲進一個沒有爭吵和仇恨,
而又不必拼命衝得頭破血流的環境而已。母親一再舉許多親友間婚姻失敗
的例子,尤其是拿她和父親至今猶水火不容的相處警告我:
「不結婚未定卡幸福,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嫁到歹尪?一世人未出
脫,像媽媽就是那樣,像妳此時,每日穿得水水的去上班,也嘸免去款
待什麼人,有什麼不好?何必要結婚?」

看起來,似乎一切發展都很完美(母親所代表的傳統和主角所代表的不屈服似是同一陣線。)可是:

…而最令她不堪的是,她一心一意指望傳續香火的三個兒子,都因受不
住家裏那種氣氛而離家他住,沒有一個留下來承歡膝下。女兒再怎樣,對
她而言,終究不比兒子,兒子才是姓李的香火呀。婚姻,叫她怎能恭維?

言至於此,兩性之間的爭軋孰勝孰敗,似乎也無須再多加贅言了。

婚禮前夕,我盛裝為母親一個人穿上新娘禮服。母親蹲在我們住了十餘年
的公寓地板上,一手磨搓著曳地白沙,一頭仰望著即將要降到不可知田地
裏去的一粒「油麻菜籽」。

也許,這粒種子即將落到的,也是另一個得繼續抗爭的新「父權體制」―只要「家庭」基因流不去女性的血液之外。

(2)被現實閹割了男性特徵的父親
另外一個值得討論的形象(也是為了拿來與主角相對照),父親這個角色無法略去。佛蘭曲從人類的演化過程探索父權制度及男女特性的形成,並論證支配權力(power-over)是支撐父權制度的奴役性意識型態,而共享快樂(pleasuee-with)是可以破解父權制度的解放性意識型態(French 1985)。如果參照於1969年班史頓(Margaret Benston)的「婦女解放的政治經濟意涵」(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Women's Liberation):家務不應被置於經濟邊緣或甚至不存在位置,婦女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持續生產有「使用價值」的勞務,由家庭直接消費,但這些非「新資勞務」因沒有金錢價值而不受重視,不被視為工作,這是婦女地位卑下的物質基礎(Benston 1969;15)上述如果被視作本文討論的前提,可以說父親這個男性角色是早早就被「閹割」了的。父親形象鮮明的第一個場景,竟然不是在為家庭打拼的工廠(佛蘭曲所謂男性地位高於女性的社會價值賦予),卻是一個威權遭到挑戰的窘境:

日子就這樣低緩的盪著。有一回,看了爸爸拿回的薪水袋,媽媽當場就把
它摜在榻榻米上,高聲的罵著:
「你這沒見笑的四腳的禽獸!你除了養臭女人之外,還會做什麼?!這四
個孩子如果靠你,早就餓死了!一千多塊的薪水,花的只剩四百,怎麼養
這四個?!在你和臭賤女人鬼混時,你有沒有想到自己的孩子塊要餓死
了?現世啊!去養別人的某!那些雜種囡仔是你的子嗎?難道這四個卻不
是?」

男性角色藉以高高在上壓制女性的「夫權」及「父權」身分,同時受到雙重的質疑,這時:

他們互相對罵,我和弟妹縮在一角,突然,爸爸拿著切肉刀,向媽媽丟
過去!刀鋒正好插在媽媽的腳踝上,有一刻,一切似乎都靜止了!直到那
鮮紅的血噴湧而出,像無數條歹毒的赤蛇,爬上媽媽白皙的腳背,我才害
怕的大哭起來。接著,弟妹們也跟著號哭;爸爸望著哭成一團的我們三
個,悻悻然 木屐摔門出去。媽媽沒有流淚,只是去找了許多煙屁股,把煙
捲紙剝開,用菸絲敷在傷口上止血。

表面看來,似乎是父親(父權)以暴力贏得了這一次的爭執,實際上也正是父親(權)失去了對於這個家庭至高無上的維繫地位。

那一晚,我覺得好冷,不斷夢見全身是血的媽媽。我哭著喊著,答應要為
她報仇。

而父親(權)這個形象徹底幻滅(被閹割)的癥結點,卻是在和鄰人之妻偷情而東窗事發之際(我想把它放在第三節的情節分析來談)。至此,父親這個角色就變成失卻了權威性,也因而失去了對兩代女性(妻、女)的過問權。自此之後,父權勢力急遽消退,失去傳統以來必須背負的養家責任:

爸爸買了一輛舊鐵馬,每天騎著上下班。他現在回家的時候早了,客廳裏
張著一幅畫框,他得空的時候,常常穿著短褲,拿著各種顏料在那兒作畫
,爸爸一得意,越畫越起勁。...媽雖然沒叫他不畫,但卻經常撇撇嘴說:
「未賺吃的剔頭歹事,有什麼用?」有時心情不好,也會怨懟:「對人的
尪,想的是怎樣賺吃,讓某、子過快活日子。你老爸啊,只拿一份死薪
水,每個月用都用不夠。」

母親(女性)至此已經不對父親(男性)所須持家的「功能」感到任何希冀。

儘管(給)小錢不斷,但孩子註冊的時候,每每就是父親最窘迫的時候,事
情逼急了,媽便要我們向爸爸要。他往往會說:
「向妳老母討。」
「我哪有?薪水都交給伊了,我又不會出金!」
如果我們執拗的再釘上一句,他準會冒火:
「沒錢免讀也沒曉。」

子女的教育問題,本來就是一個作父親所應盡的義務,縱使或因為阿惠家境不好―可是身為一個家的等同形象,竟要以如此幾近耍賴的語氣推卸責任,令人不敢茍同。

碰了釘子回來,一次次的,竟覺得父親像頭籠中獸,找不到出口闖出來。
他是個落拓人,只合去浪盪過自己的日子,要他負起一家之主的擔子,便
看出他現實生活中的無能。他太年輕就結婚,正如媽媽太早就碎夢一樣,
兩個懷著各自無邊夢境的,都不知道怎樣去應付粗糙的婚姻生活。

這之後,父親這個角色便沒有再佔太多的篇幅。然而,這真是父權制度消退,女性主義抬頭的徵兆嗎?其實不然,因為小說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停留在女兒(主角阿惠)將要出嫁的鏡頭。換句話說,亦不無可能父權制度將在另一個家庭中繼續茍存著,等待著侵蝕掉那尚未完全茁壯成形的「新女性觀」。

三、情節分析

本節重點著重於描述主角一家庭中,以時間為脈絡探索關於兩性勢力的消長,夫妻(男性、女性)之間的衝突,以及親(父權)子(女性)之間的抗軋。

(1)關於兩性勢力的消長(女性主義抬頭)
小說一開始,父權制度即以一種高傲的姿態襲來

大哥出生的時候,父親只有二十三歲;而從日本唸了新娘學校,嫁妝用
「黑頭仔」轎車和卡車載滿十二塊金條、十二大箱絲綢、毛料和上好木
器的母親,還不滿二十一歲。

女性地位被傳統父權制度,以「十二塊金條、十二大箱絲綢、毛料和上好木器」的價值一筆帶過。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婚姻大事-基進女性主義(radical feminism)論者主張女性所受的壓迫是最古老、最深刻的剝削形式,且是一切壓迫的基礎,並企圖找出婦女擺脫壓迫的途徑。它所談論的議題多和女性有切身的關係,包括性別角色、愛情、婚姻、家庭、生育、母親角色、色情、強暴、乃至女人的身體心裡等-竟然被這種近似物質化的描述輕易抹煞。猶可懼者,上面所言的議題無一不是「父權體制」下的產物。換句話說:是男性社會強加在女性身體和心裡上的束縛。(並注意,母親一出場即是個沒有名字(自我)的形象,到結尾也沒出現過)且引一段小說的內容為證:

「貓仔(母親),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做老爸的當時那麼給你挑選,卻
沒想到,撿啊撿的,撿到賣龍眼的。老爸愛子便做害子,也是你的命啊,
老爸也是七十外的人了,還有幾年也當看顧妳,妳自己只有忍耐,尪不似
父,是沒辦法挺寵妳的。」

「憨兒啊!媽媽敢是沒所在可去?媽媽是一腳門外,一腳門內,為了你們
,跨不開腳步啊!」

在所有女性異質中,婦女的生育能力無疑是最難改變的事實(因為是幾千年來父權體制不斷灌輸不斷神化的結果。並且以多麼可敬的「孝道」作為後盾-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是許多基進女性主義者視為婦女不自由的根源。如費爾史東(Shulamith Firestone)指出,人類的生殖生理決定了一個社會組織形式,她稱之為「生物家庭」,這個生物家庭又決定了男女間的權利差異。由於女人在體質上(因生殖生理)比男人弱,小孩在體質上比大人弱,這生物家庭的女人必須仰賴男人,小孩必須仰賴大人(主要是母親,因她具備孩子所需的奶,Firestone 1970.8-9)。如此,自然的生殖上之兩性差異直接導致階級發生時的第一種分工,並提供了終身階級(caste)的典範。

本篇小說就是一直環繞著這個問題作進展,家庭(母職)是讓女性「不自由」的最根本因素。也是足以消滅一切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場所。至於全篇的女性主義被欺壓的最不堪的片段,我認為是以下所引:

哥哥好像一點也不怕爸爸,說真的,有時我覺得她是爸爸那一國的,爸爸
回來時,經常給他帶「東方少年」和「學友」,因為可以出借這些書,他
在村裏變成人人巴結的孩子王。有一回,媽媽打他,他哭著說:「好!妳
打我,我叫爸爸揍妳!」媽聽了,更發狠的揍他,邊氣喘吁吁的罵個不停
:「你這不孝的夭壽子!我十個月懷胎生你,你居然要叫你那沒見笑的老
爸來打我,我先打死你!」打著打著,媽媽竟大聲哭了起來。

當必須仰賴母親的孩子居然和妻子必須仰賴的丈夫勢力結合,不留情地攻擊過來,無疑使得女性立即陷入一種無助的窘境,也失去了反抗的勇氣。但,女性勢力卻未因此在這個家庭中消失:

有一晚,我在睡夢中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睜開眼,聽著狂風暴雨打在
屋瓦和竹籬外枝枝葉葉的可佈聲音,身旁的哥哥和弟妹都沉睡著。黑暗中
我聽到媽媽細細的聲音喚我,我爬過大哥和弟妹,伏在媽媽的身邊。媽媽
吃力地說:
「阿惠,媽媽肚子裏的囡仔壞了,一直流血。你去叫陳家嬸仔和傅家嬸仔
來幫忙,妳敢不敢去?本來要叫你阿兄的,可是他睡死了,叫不醒。」

這麼危急的事,而卻沒有一句話交代父親(家庭支柱)的行蹤―最可能是在別的女人被窩裏―父權權威至此已是蕩然無存了(不只是父親,連身為長兄的哥哥,也―因為睡死了,沒辦法叫醒―失去了為男性扳回顏面的機會)。這裡是整篇文章中,女性自我意識覺醒最關鍵的一次,也是這個家庭中首次全由女性角色解決了攸關生死的大事。大大地重挫了男人潛在特質中不可輕視的自視。

醫生走了之後,媽媽終於沉沉睡去,陳嬸仔說:
「歹命啊,嫁這種尪討歹命,今天若沒這個八歲囡仔,伊的命就沒啦。」
「伊那個沒天良的,也未知在哪裡匪類呢?」
我跪在媽媽旁邊,用手摸她的臉,想確定她是不是只有睡去。傅嬸仔拉
開我的手,說:
「阿惠,妳媽好好的,妳去睡吧。阿嬸在這裡看伊,妳放心。」

當男性放任著自己的責任不管時,女性便只有自我堅強的選擇(這一段完全是以一群女性,聚在一起同抨擊男性的眼光鋪陳,而男性竟連一個辯解的機會也失去―哥哥睡死,父親不知去哪「匪類」)。接下來一段是女性意識壓過父權意識的大勝利。

那一年的年三十,年糕已經蒸好,媽一邊懊惱發糕發得不夠蓬鬆,表示明
年財運又無法起色:一邊嘀咕著磨亮菜刀,準備要去把那頭養了年餘的公
雞抓來宰掉。就在這時,家裏來了四、五個大漢,爸爸青著臉被叫了出來
。他們也不上屋裏,就坐在玄關上,既不喝媽媽泡的茶,也不理媽媽的客
套,只逼著爸爸質問:
「也是讀冊人,敢也賽作這歹事?」
「旁人的某,敢也賽睏?這世間,敢無天理?」
「像這款,就該斬後腳筋!」
那幾個人怒氣填膺的罵了一陣,爸爸在一旁低著頭,媽媽紅著眼,跌坐一
旁,低聲不斷的說著話。

那像番仔的弟弟開始嗚嗚哭了起來,我肚子餓得沒力氣理他,何況我自己
也想哭,所以我仍舊是坐在後院子裏,動也沒動。他開始大聲的哭,大哥
用手捂他的嘴,他就哭得更大聲,大哥啪的一下就給他一把掌,於是他嘩
的一下子,喧天價響的哭了開來,把原本乖乖躺著的妹妹也嚇哭了!
媽媽走過來,順手就打了大哥一巴掌,又狠狠的對著我罵:
「妳死了喲,阿惠!」

女性終於表現出了反抗的舉止!可惜母親並沒有好好利用這次男性陣營表現如此不堪入目的失勢下,成功地提昇女性在這家庭中的地位,與建立起屬於自我意識覺醒的事實。一個崇高的父親形象,竟在子女面前表現出如此窩囔無能的行徑,豈不是自己把「父權崇拜」的儀式踐踏在腳底?此時也終於不得不對女性形像低頭:

爸媽跪坐在玄關上目送他們揚長而去。轉入屋裏,媽媽逕自走進廚房,
拿起才蒸好的軟軟的年糕,在砧板上切成一片一片的,爸爸站了會,吶
吶的跟進廚房,說:
「晚上的錢,要想想辦法。」(對方要求兩千塊的遮羞費)
媽媽的聲音,一下子像豁了出去的水,兜頭就嚷:
「想辦法?!歹事是你做的,收尾就自己去做。查某是妳睏的,遮羞的錢
自己去設法!只由著你沒見沒笑的放蕩,囡仔餓死沒要緊?你啊算人喔?
你!」

最後,這個難題仍是由母親獨自扛起:

「阿將、阿惠,媽媽出去賣東西,當鐵馬,拿錢給人家,你們兩個大的
要把小的顧好,餓了先吃年糕,媽媽回來再煮飯給你們吃。卡乖咧,聽
到沒?」

自此之後,男性角色彷彿在這個家就失去了以往恃強凌弱的風光,而變成是一種需要女性養活的「被閹割」的無力角色。

父親輝煌的時期已過,回國之後(父親曾在國外有一份足供他很愜意的再
過起單身生活的費用)他早超過人家求才的最高年限,憑著技術和經驗,
雖也謀定職業,然而,總是有志難伸吧,他顯得缺乏長性,人也變得反覆
起來。有時,他會在下班換車時,在祖師廟裏去為媽媽買份素麵回來,殷
勤的催著她趁熱快吃;有時卻又為了她上廟吃齋的是大發雷霆,作勢要將
供桌上的偶像砸毀。有時,他耐性十足的逐句為媽媽講解電視上的洋片
和國語劇;有時卻又對母親來北後因長期困守家中,居然公車也不會坐,
最起碼的國語也不會講而訕笑生氣。經過了苦難的幾十年,媽媽仍然說話
像劈柴,一刀下去,不留餘地,一再結結實實的重數父親當年的是是非
非;父親,竟也相當不滿於母親無法出外做事,為他分勞的瘖默,而怨歎
憤懣。一個是背已佝僂,髮蒼齒搖的老翁,一個是做了三十年的拮据的夫
婦,鬢白目茫的老婦,吵架的頻率和火氣,卻仍不亞於年輕夫婦。三十年
生活和彼此的折磨,他們仍沒有學會不懷仇恨的相處。那一切的一切,竟
似那般毫無代價的發生?所有的傷害,竟也是聲討無門的肆虐嗎?

我想,最後就以這段作為本篇論文的結尾。雖然父權制度在本篇小說中一直受到來自主角(自由女性主義)的質疑,然而終究沒有醞釀成一股新興的勢力。因為以舊傳統婦德為圭臬的母親仍是不時地提醒她,作為一個女性所應固守的本分,所必須注意不得踰越的那條鴻溝。

四、作者簡介

廖輝英(一九四八~),台灣省台中縣人,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及金馬獎改編劇本獎。著有「油麻菜仔」、「不歸路」、「輾轉紅蓮」、「今夜微雨」、「藍色第五季」、「女性出頭一片天」等書。

五、參考書目

島嶼紋聲(p146~171) 江寶釵、范銘如主編 巨流圖書公司 2000年10月出版一印
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 顧燕翎主編 女書文化事業 2000年9月20日再版一刷
女性新象 謝鵬雄著 九歌出版社 民國77年九月五日四版

置頂
家庭(母職)是讓女性「不自由」的最根本因素。也是足以消滅一切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場所。至於全篇的女性主義被欺壓的最不堪的片段,

家庭和母職並不等同,家庭可視為一個空間來處理,而母職是否是女性不自由的最根本因素,也有待商議,廖輝英在”油麻菜籽”所要表現的女性意識是明顯的,但造成文本中女性不自由的因素,應該還有其他面向,所謂最根本,宜先為之下定義

=================================
女性受到忽視甚或壓制的起因是客觀呈現的人為制度現象,而非但僅僅只是主觀存在於生物性之中。

女性受到壓迫的主因應是父權制度下的霸權現象,男/女.主導/順從.權力/義務等二元的觀點所形塑而成,較難以客觀一詞加以概括

=================================
或許不啻為提供各位讀者於閱讀之外,另一種認識,長期以來被視作燙手山芋的「女性主義家」們極力倡導的「性別解放」之契機。

廖輝英是台灣少數女性作家公開宣揚女性主義者,故其”油麻菜籽”視之為女性主義文學,當之無愧,可是若要從此文本中瞧見’性別解放’之寫作企圖,恐怕不是那麼明顯

=================================
角色分析僅以’亟力突破傳統卻無力改變現實的主角’和’被現實閹割了男性特徵的父親 ’兩大類做為討論,似乎太過簡略,小說的人物是很重要討論環節,若能做細部的分類並論述,相信可以令讀者在本文中收穫更多

=================================
題目以’油麻菜仔中的女性主義探討’作為標題,似乎太過寬廣了,光是女性主義就有諸多流派各持一方意見,故若以此題目發揮,則應以女性主義的十種流派(此以顧燕翎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為主)加以論述,但是雖同屬女性主義,不同流派之間或相承或相抵抗,實難以綜論之

參考書目建議可再閱讀:
劉莉瑛的碩士碩文’廖輝英小說中女性形象之研究 ’(91年)
范銘如老師的’眾裡尋他’麥田出版(91年)

以上為閑芷拜讀本文後的小小想法,願共同砌磋之
若有不適之處,尚請旋轉木馬大諒哦^^